第五十七章：札记（二）

    站立人生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身为特级教师，市属重点试验中学副校长，又接到了升任校长的任命。谁料想，庆祝升官酒宴散后，帮兄弟拉架时，挨了别人重拳，由于不理智，便出手还击，把人家打成重伤，自己沦落为罪犯，被判二缓三。

    反思人生，三十多个春秋岁月，从春风得意马蹄疾，到马失前蹄摔跟头，虽有诸多客观因素，但根子是咎由自取，愧对江东父老，特别是无颜面对学校的师生。

    “虽然免去职务，但考虑到学校实际情况，特别是你教学的业绩，希望你仍回原学校任教。”组织谈话，领导语重心长，“人无完人，犯错误在所难免，关键是要在哪里跌倒，自己能在那里爬起来！”闻罢此言，我抑制不仔情，眼泪夺眶而出，哽咽得说不话来。戴着铮铮手铐，蹲在冰凉板房，我没有掉过眼泪。此时此刻，男儿已到伤心时，语亲一句心里暖，心如翻江倒海。大学毕业后，从事教育事业15年，不管是一般教师还是走上领导岗位，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在三尺讲台，青春年华深深地融入了教学之中。每当走上讲台，面对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神，一份忘我情感，一种付出境界，忘却了烦恼，净化了心灵，更能真正体会到自己的人生价值。

    问题是，自己这种情况，怎么回去？炙手可热的校长，倍受敬仰的领导，德才兼备的教师，一夜之间，成了打架斗殴的暴徒。致人重伤的罪犯。世俗之风，心里早有思想准备，同事们蔑视。冷嘲热讽也好；憎恨，幸灾乐祸也罢。硬硬头皮还好说。但是，那些学生，令我忐忑不安。他们心地单纯，双眸那么清澈；心灵善良，尘埃世俗不染。难道亲手帮助搭建的是非观、世界观，因为自己而混淆视，让他们把良师益友与罪犯划等号，又是多么残酷。

    “你面前的处境和思想包袱。组织上理解，如果你想调离到陌生学校，也可以。不过，你走后，你担任班主任的那个班，怕出现反复。有不少学生家长主动找学校求情，盼望你回去。”领导看出来我的心思，通情达理地帮我分析走留后果。

    那个班，有烦恼，有惊喜。更有牵挂。记得，高一期末考试，是全校垫底之班。第五任班主任。气得也撂了挑子。没有办法，我是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只好亲自出马，担任了这个班的班主任。这个班的学生，是正取分数线以下的特招生，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起码也有比较特别的社会背景。权钱家庭，畸形的家教。特殊的孩子，富贵“综合症”学生。优越的物质条件。滋生了狂妄自傲；理想的迷茫缺失，导致了空虚无聊。甚至逆反厌学；学业的落后荒废，助长了自暴自弃自卑，进而厌师厌教，厌恶生活，陷入了畸形的愤世嫉俗泥潭，难以自拔。

    “嘭”一盒粉笔沫从门上掉了下来，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我，突然成了从头到脚的白色粉人。

    “哈哈哈！”学生哄堂大笑。

    我“啪啪”，转身拍打净身上的粉笔沫，高声说：“上课！”

    “起立！”班长慌忙起身。只“唰”，随即教室鸦雀无声。我故意只字不提粉笔沫的事，令他们措手不及。也许他们早准备好了应对之策，也许他们就是想静观我的忍耐能力和处事办法，大概更想欣赏我无可奈何的窘境。

    我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四个正楷大字：站立人生！

    学生眼睛迷惑，怔怔地观察着我。

    “今天，我们专题讨论站立人生！”我顿了顿，“什么叫站立人生？”

    “站者，立也。同义词连用！”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

    “对！站和立是同义词。都有直的意思。立，还有建立和存在之意。如建功立业，自立自强。”我看他们都静心地我说，就提了提语调，“首先，站立连用，是为了强调。其次，突出立意，特别是直立之意；还有建立和存在，生存的意义。第三，也是组词的需要。不然，‘站人生’或‘立人生’既别扭，也不够味。那么，‘站立人生’就是站直的人生，立稳的人生，即使有坎坎坷坷，曲曲折折，也万别趴下。一言以蔽之，就是堂堂正正的人生！宠物狗，主人家不管多么豪华富贵，牠也只是乞怜摇尾的畜生。因为牠是寄生虫！乞讨者，之所以甘心跪着爬着，因为他们必须乞求别人施舍同情，方才能达到物质的收敛！草包孬种，自甘堕落沉沦，缺失的是站立的信心和勇气，自愿趴着生，不敢站着死！挺直屹立一辈子，低三下四也是一辈子。但其中的感受反差，是天上人间。人活一口气，如果连这口志气都没了，就等同于行尸走肉。大丈夫当自强，好女子志气昂，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有道理！”

    “蛮有哲理！”

    学生们开始进入了我精心设计的授课步调。

    “同学们，人生站直则稳，立牢就正。有实例为证：有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八岁那年查处得了白血病。一年半的化疗让她浓密的头发几乎掉光，年幼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疫病，在病床上还经常逗妈妈开心。为了给孩子治病，花掉20多万元，家里的积蓄花完了，房子也抵押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坚持上学，始终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精神状态，在不做治疗时，她就抱着本使劲学习。特别难能可贵的是，放学后，她经常背着父母捡垃圾，靠自己双手换钱补贴家用。也许，站立人生感动了上苍，她的病居然奇迹地转危为安，见到了治愈的曙光”。

    女生有的眼含泪花，有的趴在桌子上。但男生表情木然。似乎触动不大。我早有预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仅凭一两个故事，一席推心置腹。还远远不够。因此，我把课堂转入了第三个环节，引导全班同学紧紧围绕“站立人生”这个主题，开动脑筋，反思人生，并要求每个人必须找一个典型人物或典型事例，结合自己的真情实感，讲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他们开始陷入沉思。搜肠刮肚地寻找事例。一个学生说：“有人欠债长期赖账，我爸爸一气之下，卷着铺盖到他家吃睡了半月，最后他草鸡了，乖乖地还了欠款。这算不算站立人生？”同学一片哗然。我想了想说：“当然算，这是非正常手段对付老赖，也是维护正义之举。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应该通过法律途径，这才更有效，更有利！”大家安静了。似乎引起了共鸣。伴随着下课铃声，他们把思考带回了家。

    第二节课，接着进行。显然。他们经过了精心准备，发言越来越精彩。这个讲述父母白手起家，创业的辛勤和艰难。那个述说父亲立志图强，拼搏进取，一步一个台阶的不易。也有通过伟人名流，体坛精英的动人故事，立起标杆，查找不足，立誓发愤图强。后。我欣喜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大有希望。因为他们正自己点燃起了照耀前进方向的一盏心灯！尤其是一个女同学的发言，发自肺腑：“妈妈出国五年多。且杳无音信。爸爸又当爹又当娘，一手把我拉扯大，特别不容易。妈妈撇下我们，只顾自己幸福，是不可思议。但我不应该自暴自弃，拿自己前途和幸福当儿戏。起码，我还有爸爸，应该对得起疼我关爱我的父爱。我有一个为我甘愿牺牲一切，刚强伟岸的父亲！”她的诚心言辞和悔过哭泣，使大家顿时寂静下来。女生们的泪花晶莹，我内心的热潮滚动，孩子们的心扉终于敞开，我确实动情动容。

    经过几天的思考，仅用四课时的逐个发言，这些破罐子破摔的孩子，在搜集动人事例的同时，触摸了被长期深埋的善良琴弦；在相互交流之时，冷酷放纵的心悄然发生变化，开始恢复了健康向上的清纯色彩。

    “请老师放心，我一定牢记站立人生四个字！”

    “请老师督查，我将用实际行动写学习人生！”

    铮铮挚语，令人深受感动。我在心里非常响亮地大声说：善良纯洁的孩子，老师相信你们！

    无可救药班，从此站立起来了！经过师生共同努力，教学步入正常，学习成绩已经非常接近于其他班级。意想不到的是，正处在高考冲刺的关键时候，可惜我出了状况。

    想到孩子们，我顾不了那么多，便没有再犹豫地向领导说：“我从组织处理，接受领导安排，回学校当好班主任！”

    今非昔比，一个罪人的身份，真要迈出第一步，是一个天大的坎儿。如何迎接那利箭般的眼神，开场白说什么，他们冷嘲热讽又咋办？我白黑昼夜地反复考虑，一次次地设想，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心里就像揣着一个小兔子，忐忑难安。重返讲台这天，我清晨起来打扮得西装革履，还特意把头打上了啫喱水。

    “你脸色铁青，往日的清高和豪迈哪里去了？没有必要心太重，过失伤人，还属于另当别论。放松点，好不好！”妻子善意劝解。

    “叮铃铃！”上课的铃声响了。我既盼望着它响，又非常害怕它响。我怀揣紧张，硬着头皮走进了教室。

    “上课！”我低着头，生怕让学生看见我尴尬的脸。

    “老师好！”学生的声音极其响亮。

    虽然是语文教师，可是我上课，从来就是什么也不带。今天我却既拿课本，又带了教案。其实，就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慌。我放下资料，转过身子，正要板课文题目。黑板中央用彩色粉笔写了四个特大的艺术字：“站立人生！”我的头“嗡”地一下，热泪在眼里涌动，又流到心里。好孩子，你们对老师“不放弃，不抛弃！”你们牢记我教的格言，今天反过来激励老师。我的眼睛模糊，腰杆却挺直了，心豁然开朗了。我释然地转过身，对着76双质朴纯洁的眼眸，诚恳地说：“非常感谢！”刹那间，教室里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

    从此以后，正是这纯真的眼神和善良的掌声，鼓舞着我走出低谷，迈过人生坎坷，度过了暗淡无光的时日。我的人生长河，在曲曲折折的时候，因为懂得如何坦然勇敢面对，最终冲出了世俗险恶和自己的“心灵之魔”。是的，我一失足酿成古恨！但我深知自己之过，更懂得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用踏踏实实的实际行动，写站立人生，这也许是人生征途的另一种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