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大祭司的计划
这个问题已经在林鱼青心头徘徊好久了,当它真的化作语言吐出来时,少年发现自己的尾音都在隐隐发颤。
愈凯的手仍紧紧握着他的胳膊,以防在人流中被冲散。堡垒城墙接二连三地轰然倒塌了下去,在巨响与嘈杂的叫喊声里,有那么一会儿,林鱼青还以为对方没有听见;他是鼓不起勇气张口再问一次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听见大祭司轻轻地回答了一声:“是啊。”
什么?
林鱼青呆呆地抬起了眼睛——在黑暗中,愈凯苍白单薄的侧影就像是一面浮雕。
“你、你是说,你接到了鹞子,知道异族即将要攻打堡垒,却没有提前做出任何准备?”事到临头,少年反而不敢置信了——他任对方紧抓着自己,顺着人流踉踉跄跄地朝前跑,像一片落进河里、随波逐流的叶子。
“没有,”愈凯声音是如此温和,仿佛还含着一点儿隐约的歉意:“我什么准备也没做,我只是吩咐大家今晚睡一个好觉。”
林鱼青猛地刹住了步子。
他们此时已经逃出了堡垒,顺着石道跑下了山坡;在他们身后,成群成群的獠国士兵潮涌一般从石砖城墙中冲了出来,追随着三三两两的火把、几面被熏黑了的残旗,在长官的喝令声下勉强朝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少年这一停脚,差点被身后的人流撞翻在地。
要不是龙树及时涨大身体、发出了一声咆哮作为警告,只怕身后滚滚而来的乱军就要将他们踩死了。
然而对这一切,少年都像恍然未觉。
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甚至在一瞬间生出了一个荒谬念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乱流中找错了人——无数的脚步声闷雷一般咚咚地从他们身边滚过去,二人却像是从世间被隔了出来,又被冻住了时间。
“为……为什么?”林鱼青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些坠灵倒戈了,但是你……总不可能你也……”
大祭司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越过林鱼青,投向了那一座正在剧烈颤抖的关卡堡垒,一双瞳孔被遥遥的火光映得灼亮。
在这一刻,他的眼神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战神的荣光。
“我当然不可能帮助异族,我是獠国的大祭司啊。”
“那是为了什么?”
望着激愤之下浑身颤抖起来的少年,愈凯哑声一笑:“我的理由……你大概不会懂的。”
“你告诉我听听,”林鱼青嗓音不由有点儿尖,“再看我懂不懂!”
他没料到自己话音才落,一声沉重闷响轰地一下震透了耳膜;大地突然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将它身上所有人朝空中狠狠一抛——少年脚下一空,险些滚倒在地,回头一看,发现一座塔楼正像雪崩一样倾塌了下去。
碎石与灰尘扑簇簇地从高空中倾泻而下,大地深处像是藏了数条巨龙一样,一阵阵地剧烈震颤着、轰鸣着。从他们身边跑过的獠国战士,无一不在高喊着快走;林鱼青脸都白了,却仍一动不动,死死地反握着大祭司的手,又叫了一声:“你说啊!”
“不换个地方吗?”在接二连三的轰鸣声中,愈凯也不得不提高了声音问道。
“不,就在这儿说!”少年咬着牙根喊道,“我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能够让你甘愿造成眼前的这一切!”
大祭司似乎又叹息了一声,但被淹没在隆隆的巨响中了,听不清楚。他神色依旧平静,好像被大地颠得立足不稳,也只是一件不足挂心的小事罢了——再抬起头时,林鱼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战神真是个恶毒的混账,对吧?”
愈凯温和地冲他一笑。
林鱼青从来没有想到,他居然会从一个獠国人、一个祭司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他张了张嘴,半晌只发出了一声“啊?”。
“既然你不怕,我就慢慢从头说。不打仗的时候,英灵殿中的时光是很漫长的……在成为大祭司以后,我花了一段时间,仔细地研究过战神崇拜在獠国的起源,查看过大量的历史资料,甚至还与西方神、阳神等其他几个大陆上的神做过对比。”
大祭司的神情语气,自始至终这样平稳温和,仿佛除了肉体之外,还另有一种坚硬的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连眼前近乎天塌地陷一样的场景,也丝毫动摇不了他。
“我从史料中得到了什么结论,这个倒可以先放下,先说另一件事。那个时候,我也才刚刚获得我的五色枫树不久,为了锻炼自己的能力,即使在不打仗的时候,我也常常主动下山去救伤治病。”他微微一笑,“即使有坠灵又怎么样?我见过的死人,仍旧比救过来的活人多得多了。你告诉过我,卡什质问你知不知道异族的平均寿命是多少……我的确不知道异族平均寿命,但是我知道獠国人的。”
他望着林鱼青的双眼,看上去是如此清澈纯净。
“三十一岁。”他轻轻地说道,声音恰好在两次轰鸣之间,送进了少年的耳朵里。
“獠国人的命,比其他国家短了至少二十年。我救不活的人中,因伤重而死的,也远远比因病而死的多。原因你当然也想得到,每隔几年就要上一次战场,即使是再好的男儿、身上带着再强的坠灵,也不能保证次次都能活着回来。噢,你不要误会,我对保卫国家、保卫人类,并没有什么怨言。”
说到这儿,大祭司顿了顿,望着远处渐渐轰塌成一团团齑粉的堡垒,忽然一笑,提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你看,我就说了,那些异族的坠灵刚才果然是在有意破坏。”
不等少年回头,他摆了摆一只还自由的手,“言归正传。假如我今晚要被石砖砸死的话,我倒真希望能够在死前,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少年咬着嘴唇,没有动。
“我一开始也和这个国家一样,认为我们是在守卫身后的这片土地。这是战神交给我们的大陆,战神为我国创造了英灵殿、收纳了坠灵,我们与其他每一个国家都不同,我们是神选出来的战士。”大祭司面上挂着一丝笑,仿佛含了点儿嘲讽的意味。“后来我才意识到,再没有比战神更混账、更无耻的东西了。”
即使自己也不算多么虔诚,但林鱼青还是在这一瞬间感到如坐针毡。
“神典上记载,战神在赐下英灵殿以后,曾留下过神谕,要獠国子民世世代代抵抗异族,保护大陆。随后,她就从人间消失了踪迹,据称是返回了神所在的地方。”大祭司悠悠地吐了一口气,看了林鱼青身后的堡垒一眼。
石墙开裂的轰鸣声,随着大地的震颤而越来越响了,石砖路面上开裂出蛛网一般的密纹——大部分獠国士兵都已经撤离,来不及出来的大概也永远不会再出来了;在碎石飞溅、灰尘漫天的石墙外,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对峙着。
这儿离堡垒太近了,继续呆下去很危险。林鱼青面上刚闪过一丝犹豫,大祭司恰好在这时又开了口。
“战神向来以骁勇善战出名,在随着阳神征战的众神时代,她未尝一败。而人类……甚至无法深入流沙之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大祭司一笑,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也就是说,战神有能力解决异族这个问题,但她不做。她让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人挡在这片大陆前面,用这些年轻人一条又一条的命,来维持着短暂的、不稳定的和平。”
似乎是看林鱼青想张口,愈凯一抬手,和善地打断了他:“容我先说完。我一开始也是愿意相信战神的,也许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直接出手。直到……直到后来我对异族逐渐增加了一些了解。”
“卡什说我们傲慢自大,也许确实有一点儿对。不过,我只要得到最关键的信息就够了。你知道它们为什么每隔几年就要攻击一次吗?”
林鱼青摇了摇头。
“当它们的生存地资源无法支撑起过多的人口时,它们就会分拨出一部分多余的、上了年纪的,组成军队来攻打我们。说白了,就是为了消磨人口。”大祭司静静地说,与正在剧烈震颤的天地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獠国战士的命,只是它们用来自杀的绳子而已,它们一死,族群压力就小了——哦,当然,万一真的攻破就更好了,正好可以用资源扩大族群。”
少年一时竟想不起该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更可笑的是,它们常年艰苦的生存与战斗,居然叫这些虫子慢慢地进化了一点儿。多么荣幸,我獠国战士除了能当一条自尽用的绳子以外,如今又成了磨刀石,能够把异族这把刀打磨得又快又利。”大祭司脸上逐渐没了笑容。“我们甚至没有别的出路,不能不去送死,而我们的死又毫无意义。”
身后的火被压灭了,他的面庞在夜幕中影影绰绰,仿佛一个在人间徘徊已久的苍白幽灵。
“这就是那个伟大的女神,强按着我们的脑袋,给我们灌进去的命运。”
坍塌的巨响缓缓停了下来,汇作天边隆隆的回音,绵延不绝。
“你恨神,这一点我明白了!”林鱼青急急地开了口,一挥手:“但是神有可能根本不存在——可你再看看这儿!这么多人,他们可是活生生的……你对獠国人既然充满了怜悯,又为什么做出了这种事?”
“神不存在?”大祭司望着他,笑着摇了摇头——地面忽然又震颤一下,他一个趔趄,扶着林鱼青的手臂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望着不远处滚落一地的巨石块,他笑道:“也难怪,你是神圣联盟长大的,西方神早就扔下你们不管了。你知道我从史料与神典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这片大陆上,神是确实存在的。”大祭司凑近了,低声说道。“他们只是不在乎罢了。”
在林鱼青还沉浸在惊讶之中、回不过神时,愈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在体会着空气中刺鼻的烟熏气、尘土气,与浓浓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忽然浮起了一丝古怪神色:“你的左侧胳膊不大灵活,也举不高,是被什么撞伤了吧?”
见他点了点头,大祭司屏了一口气,似乎想忍住什么冲动似的——紧接着却突然一挥手,一根树枝般虬曲的光影在夜幕下莹莹一亮,飘出来了几个轻柔光点。
“别紧张,我只是给你治一治伤。”
随着他的话音,林鱼青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温凉的泉水洗刷过去似的,痛感登时减轻了大半。他一抬头,正好看见愈凯面色又白了一层,含着点儿苦笑说道:“老毛病了……我一旦发现伤病,就忍不住不治。”
林鱼青望着那条树枝似的光影消散在夜中,慢慢拧紧了眉毛。
“自从得到了五色枫树以后,我一眼就能看出人身上的伤病痛苦;与此同理,我也看出了獠国这个国家的病症在哪里。”
大祭司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是人啊。”他望着远方漫布大地、正在号角声下重新集结起来的獠国军队,低声说道:“或者说,是这些人放在脑子里的东西。”
“他们已经不行了。难道獠国人天生愚笨,我想到的,他们就想不到吗?当然不是。他们只是被狂信和狂热一叶障目了……将自己的性命盲目地托付给一个所谓的神,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在战斗……”
大祭司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对死亡的无所谓,是对生命最大的侮辱。”
“在鹰之尔萨伽图战死以后,我觉得不能再让这样愚蠢而盲目的信仰继续流传下去了。既然他们自己都不在乎死亡,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就用死亡来治好獠国的病吧。”
“你疯了!”林鱼青忍不住喝了一声,待要反驳,却忽然发觉自己竟不知该从哪里反驳好。呆呆立了半晌,他终于质问道:“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每日居住在英灵殿,早在你过来之前,就在屏障山脉里发现了异族的痕迹。”大祭司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苍白的脖子与外袍似乎已经融为了一体。他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但是我当时想,既然人类进不了流沙之海,不妨就引异族过来吧?给它们一点优势,让它们以为人类的倾覆就在眼前,引诱它们倾巢出动……卡什是一个万里无一的英才,但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我的真正目的,这个误解,会引导着他一步步走进我的计划里。”
“你早就知道异族得到了坠灵!”林鱼青脸色煞白地叫了一声。
“战神的荣光,在走之前还跟我聊了一会儿。”大祭司神态温柔地道。“我总不能靠幻想就让异族全族出动啊,它帮了我不少忙。”
“那它说……它说还有另一只坠灵,一手鼓动了这件事……”
“是我的五色枫树。”愈凯笑了,“它与荣光一样,在平稳有序的世界中很难活下去。从这一点上看,我与它的目的恰好不谋而合了。”
“是坠灵影响了你,一定是它影响了你!”林鱼青叫道,“这才是荣光的意思!大祭司,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不破,如何后立?”愈凯叹息道。“堡垒如今被毁了五六成,这对我来说是个意外,却也是一个帮助。外头虎视眈眈的异族大军开到,只是时间问题了……在这些士兵与异族们一起同归于尽以后,这片大陆总算能够获得真正的和平了。异族受此重创,种族是否能延续下去都还是一个疑问;而我会背着罪孽活下去,重建关卡堡垒。我会教育獠国的孩子们,将来他们长大了以后,除了战死沙场,还有其他的生活可以选择。”
林鱼青只觉脑子一阵阵嗡嗡响,他一把甩开大祭司的手,抬头看了一眼远方。
眼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的士兵们,已经迅速地集结好了队伍、清点好了人数,开始搜索起了漏网的异族——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被看成了一块病灶,他们紧张匆忙的一切行动,都是在为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大战而做准备。
他喉咙一阵发干:“我不能让他们死,无论如何也不能!”
大祭司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他不需要说什么,二人彼此都知道,林鱼青就算以实言相告,獠国部队中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他。
“不管怎么样,我也要试试!”林鱼青一抹脸,刚要下令龙树去捉住大祭司,忽然遥遥一声高呼顿住了他的动作——“愈凯!林鱼青!”
二人一怔,回头望去时,发现来人正是斯图卡。他身边一个士兵也没有带,面上全是灰土,连五官神色都看不清楚了:“我找了你们半天!”
“你来得正好,我——”少年刚开了一个头,却被斯图卡给打断了:“你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我们找到白泉部落的人了,艾达也在,她说有急事要找你!你赶紧去看看!”
林鱼青一震。
找到白泉部落,就意味着异族的坠灵会被全部回收,这样一来,异族与獠国双方的战力可就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了——大祭司的计划,终于还是功败垂成!
他匆匆地瞥了一眼大祭司,却没有从后者脸上发现什么表情;在心里稍一斟酌,林鱼青一咬牙,朝愈凯喝道:“假如你还当斯图卡是你的朋友,你就把异族入侵的实情告诉他!”
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斯图卡是不会相信的,还不如让他自己去问;少年甩下这么一句话,带着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的茫然,掉头朝艾达所在的方向跑了出去。
看着林鱼青远去的背影,大祭司沉默了几秒,转头望向斯图卡。
这个像狼似的高大少年,这时正站在夜色里,神色晦暗不清。
“艾达的伤好了吗?”愈凯低声问道。
“我们没有找到艾达。我……我是骗他的。”
大祭司静了一会儿。“你会骗他……是因为你都听见了?”
斯图卡突然从喉咙眼儿里爆发出了一阵古怪而压抑的声音,又像咆哮,又像呜咽:“白泉部落的人都死了,我们的祭司也至今没有回来……我、我……”
大祭司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喃喃地说:“也好。虽然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这样一来,双方都没有了主力坠灵,总算还是平衡的。”
“平衡?愈凯,我……我无法原谅你,”斯图卡声音颤抖,缓缓地抽出了腰刀。“我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干出了这样的事——我要保住你的名声。”
“那又有什么意义?”
大祭司摇摇头,叹气似的一笑,身后亮起了层层树枝形状的流动光彩。五色枫树化作鹿马一般的影子,轻盈地摇摆着头上枝叶,迈步从夜色里走了出来。
“我要拯救这个国家,”他的笑容逐渐悲凉起来,“即使是你,也不能拦住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