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娃娃屋
?然而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朵兰刚刚抓住了一个年轻媳妇的胳膊时,第二声“出来玩吧!”也正好从风沙里响了起来。
那年轻媳妇刚朝她问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就突然惊呼一声,浑身皮肤一鼓,仿佛有一只吹起来的透明气球从她身体里扑了出来,立即化作与她一模一样的又一个“年轻媳妇”,不由自主、摇摇晃晃地朝风沙处走了过去。
风沙里的坠灵咯咯一笑,似乎十分高兴,“我就说了嘛,他们手上真的有坠灵呀!还有多少个?来吧,都来跟我玩儿吧,我一个人好无聊噢!”
随着甜甜嗓音的又一次催促,更多的坠灵纷纷从伊灵顿村人身上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裹着糖霜的胖面包人,一蹦一跳地跑了过去,白糖霜都被沙土染黄了;一只黑色金属塔摔在地上,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骨碌碌地往前滚了过去;伴着噼噼啪啪一响,空气里打起了一道电光——甚至连朵兰自己的坠灵也几乎要控制不住了,在地面下跃跃欲试,仿佛即将破土而出。
“好多玩伴啊,我好高兴,”那个甜甜的嗓音叫道,一声比一声高:“还有谁,快来啊,大家一起玩儿!”
朵兰扑腾一下跌坐在地,正好坐在她脚下不住涌动翻滚的土块上,勉强用身子压住了坠灵;她在风沙中睁不开眼,只能朝身后村人叫道:“别愣着了,坠灵还在的,统统给我攻击啊!”
这些身怀坠灵的伊灵顿村人三天以前还是寻常庄民,还在忙着喂猪种地、搭建屋子;如今被朵兰一吼,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喝一声,一道白色火焰轰地朝前方烧成了一条火线。
图坦的第一次攻击就像吹响了号令,村人们都纷纷动了,颇有几分生疏地掀起了一波各式各样的攻势;那留着小胡子的贵族骑士万没料到,这一群乡下人中间竟然还藏着这么多坠灵,面上惊色一闪而逝,当即一挥手喊道:“弓箭手,放箭!”
弓弦尖锐地弹响起来,密雨般的金属光泽登时朝众人倾泻了出去。
“拦住,给我拦住!”不知是谁嘶声朝自己的坠灵吼道。
在金属风雨中,朵兰一边指挥着坠灵挥洒起漫天土块、试图遮挡弓箭手的视线;一边矮着腰,急急地朝后退,叫道:“林叔,林叔!”
林隽佑没有坠灵,她决不能放他一人身处于流箭之中——在铺满了视野的风沙箭雨里,她几步冲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林叔,我保护你!”
林隽佑却只直直盯着前方的风沙团,仿佛浑然没有意识到眼下的状况。
“林叔!”朵兰叫了一声,又重重一拉他的手臂时,只觉脚下大地忽然一鼓,碎石块和土层顿时飞溅上了半空,正好在叮叮几声响里,将两三支飞箭打落在地。
眼看金属箭头离脚边只有几步之遥,林隽佑这才激灵一下回过了神,他一把握住朵兰的手,正要对她说话时,那贵族遥遥喝了一声“收起来!”,登时叫二人一惊,转过了目光。
风沙骤然落了下来,弓箭手也停住了弦。
在沙子后头,一座漆着红屋顶、围着白栏杆的漂亮小屋,被盈盈火光染得鲜亮极了;它只有半人高,模样小巧玲珑,朝向众人的那一面墙是打开的,叫人一眼就能将里面看个一清二楚——除了有小小的炉灶、家具、茶壶之外,那个年轻媳妇、面包人、铁塔……伊灵顿村人身上近一半的坠灵,此时也一动不动地陈列在小屋里,动作被冻住了,如同一具具死的木偶。
“还有谁想来娃娃屋玩儿啊?”小屋甜甜地笑出了声,“我煮了茶哟。”
在鲜亮的小屋前方,数个身上扎着利箭的村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黑红色的粘稠鲜血缓缓流淌成了一片,又渐渐被沙土吸干了。
仅仅是一个照面,伊灵顿村人就死了三四成。那个年轻媳妇迎面正中了好几箭,却仍翻身爬向了小屋的方向;也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最终使她自己永远凝固在了这个姿势上。
在看清楚娃娃屋的同一时刻,林隽佑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小个子贵族,仿佛这时才终于想起来要打量他的模样;不仅是他,还活着的伊灵顿村人,几乎每一个面上都带着同样震惊的怔忪。
“你……你的坠灵是‘娃娃屋’?”林隽佑好像做梦一样,声音轻轻地说道:“你是……是联盟十一骑士长之一!”
那位衣着漂亮的贵族骑士,太阳穴上的筋跳了几下,仿佛正在忍受什么叫他十分不快的事——
认得出他骑士长的身份,却叫不上他的名字,也许是安路·安吉尔最常遇上的麻烦之一了。
虽然这位小个子骑士长以及他的祖辈,也常常在民间流传的故事里登场,然而广为人知的却并不是历史悠久的家族姓氏安吉尔,反而是他们的外号——“娃娃收藏家”。
神圣联盟里大大小小的领主之间,很少有和平的时候,彼此小规模的冲突争战常年不断,就像是这个帝国身上一处处总也无法痊愈的溃疡。
然而安吉尔家族封地广袤丰饶,千百年来却很少受到来自其他贵族的骚扰——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声名显赫、备受尊敬,而是人人都知道,安吉尔家是披着骑士皮的亡命徒。一旦受到挑衅,他们根本不顾忌“贵族相争不得使用坠灵”这条规矩,用起娃娃屋来毫无顾忌;至于他们会不会真的公然违反坠灵公约、杀死其他坠灵,可就没有人愿意拿自己家的坠灵去试了。
当然,安吉尔家也不需要杀死其他坠灵。
没有抗拒住召唤、而被娃娃屋收进去的坠灵们,只是僵住了身体,从此变成了一件玩具收藏罢了。
“这是安路·安吉尔骑士长阁下!”一个扈从高声呵斥道,“你们这群乱民,根据教廷法令,身怀坠灵可是重——”
不等那侍从喊完,安路骑士长忽然用靴子尖一踢他的小腿,有几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省点口舌!跟快死的人传达什么教皇的命令,我看你是吃多了撑的。”
扈从忙一弯腰,闭上了嘴。
安路骑士长仅穿着一副轻薄胸甲,正中央镶嵌着一个小小房屋图案的家徽;徽章在火光下微微发亮,看起来胸前、地上像是有一大一小两个娃娃屋似的。他摸着自己胡须,目光在对面转了一转,对扈从笑道:“骑士不杀平民,可你说,他们应该不算平民了吧?”
“当然不算,大人。他们是要犯。”
安路骑士长用舌头在牙齿上弹了几响,笑道:“没想到竟然遇见了这么多身怀坠灵的人……幸好是我在守边境。你说,这岂不是正好吗?”
四周明晃晃的金属箭头闪烁着银芒,密密麻麻地对准了伊灵顿一行人,将他们钉在原地;空气仿佛停滞了流动,沉沉地凝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和面孔上,化作一片难看的青白之色。
看来今夜注定要拼一个鱼死网破了。
朵兰此时正站在林隽佑身前,挡住了犹自怔怔发愣的高个儿男人,迅速四下打量了一圈。
包围住他们的弓箭手,看起来虽然叫人心下生寒,但在坠灵面前,还称不上是太大的威胁。死在刚才那一波箭雨下的村人,要么身上本就没有坠灵,要么是坠灵被安路骑士长的娃娃屋召唤走了;同样是被抓走了坠灵的其他村人,有几个刚才见势不妙躲在了人后,此时就仍然好好儿的。
这就是说,娃娃屋里的坠灵们并没有死,否则它们的宿主不可能毫发未损——
“主人死了,你就喝一杯茶,”
她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被一道甜甜的童谣给掐断了思绪。朵兰猛一抬头,只见那娃娃屋里的小家具们和坠灵们,一起咔哒哒地转动了起来。
“主人死了,你就烤一块蛋糕……”
伴随着娃娃屋里传来的童谣声,首先掉下来的是那一个糖霜上沾满了泥灰的胖面包人。它一落地就恢复了原本大小,撑着松软的两条腿直起身子,一张姜黄色的圆脸,面无表情,朝伊灵顿村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它的主人与它一样胖,也与它一样总是散发着小麦的香气。只是那个面包师现在正倒在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摔断了脖子;他露在外头的半张脸上,一只眼睛还圆睁着,被面包人坠灵一脚踩上来,磕地一声踩碎了眼眶骨。
胖面包人抬起还沾着一点眼球组织的脚,从他脸上走下来;在它身后,更多坠灵一步一步走出了娃娃屋。大部分是刚刚从伊灵顿村人身上被召唤过去的,也有一两个却十分眼生。
一个穿着牛皮马甲的男人,一边叫“你回来了!”,一边匆匆几步迎上自己的坠灵;那是一团银光闪亮、形状不断变幻的水球——当他伸出手臂去抱那水球的时候,却被一声不响地吞了进去,好像是蝉陷进琥珀里,再也挣扎不动了。
“小维,小维!”
朵兰一个激灵,头也不回地喊道:“你还傻站着干什么,看一眼!”
那叫小维的,是一个容貌苍白得不像有东方人血统的孩子;他慌里慌张、带着哭腔应了一声,额头上忽然浮现出一只什么动物的形状来——那动物迅速爬下他的眉毛,化作又一双眼睛的模样,随即在他的眼窝里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伊灵顿村人们也与弓箭手们一起反应了过来。
轰地一声,图坦的白火在众人身外烧成了一道高高的火墙,正好迎上了漫天箭雨,白色烈焰像一条巨舌似的,迅速将一片乱箭都舔舐了个干净。
烈玛儿——一个游商在村庄里留下的私生女,伴随着她的一声尖叫,皮肤上亮起了无数丝丝缕缕的蓝色血管,猛地朝离她最近的那一只黑色巨兽扑了过去;与林家父子一样保留了东方姓名的章徳,虽然没有坠灵,但此刻乱战一起,他当即举起服兵役时留下的长刀,直直朝安路骑士长的方向冲了过去。
“别去!”
朵兰叫了一声,刚要追上去,却猛地反应了过来;她转过身,紧紧握住林隽佑的胳膊:“林叔,抱歉!”
话音刚落,她用力一推,林隽佑脚下一个踉跄,猝不及防地被她给推倒进了一丛茂密灌木里;朵兰不敢耽搁,转头一望章德的背影,眼见他被几个士兵的刀剑围上了,立即叫了声:“盖亚!”
从她脚下的大地里,忽然鼓起了一条土丘,飞快地向章德游了过去;那几个士兵刚刚惊叫了一声,土丘末端猛然炸开了——当藤蔓、野草、土块一齐迸入天空时,他们也都接二连三地跌入了脚下蓦然张开的空洞里。
章德捂着胸口处被划伤的一条长长血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总算暂时保住了性命;然而他余悸刚消,却又立刻大吼一声,朝前扑了出去。
刚要开口叫他,朵兰突然心中一紧,浑身汗毛全炸开了。
盖亚不会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对她示警;她忍下砰砰心跳,顺着盖亚示警的方向一转头,正好对上了一张熟悉的圆脸——脸上的嘴巴越张越大,如同黑洞一般蔓延、遍布了整张面孔,露出了阴暗中细细密密的两排牙齿。
“岳嫂嫂!”
当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时,朵兰这才想起来那个年轻媳妇早就死了;但被她一叫,黑洞般的大口却顿住了扩张的速度,慢慢合拢了些。
从岳嫂子身上剥落下来,与她模样如出一辙的坠灵,好像被朵兰唤得一愣,圆脸上浮起了一瞬间的迷茫——这只坠灵名叫双生子,被岳嫂子用来戏弄过丈夫好几次;但除此以外它还有什么能力,恐怕连她本人也不太清楚了。
“我……我叫岳嫂嫂吗?”坠灵歪过头,断断续续、有几分吃力地张口问道,“我……我好像丢了一个什么东西……很重要……”
朵兰看了看眼前这个面颊饱满、身材鼓胀的年轻媳妇,又看了看不远处趴在地上、一模一样的女人尸体。只不过死去的岳嫂嫂,就像是一只被扎漏了气的皮球,虽然仍厚实,却再也饱满不起来了。
她顿了一顿,柔声道:“我知道你丢的是什么东西。”
在娃娃屋咔哒咔哒的转动声里,那张岳嫂子的脸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痛苦,一会儿迷茫;它望着朵兰,神情一阵扭曲过一阵:“是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是朵兰。你嫁来的那天晚上,你还开玩笑地灌过我几口酒,记得吗?”
随着她柔软的声音,脚下的土地一点点打开了。层层土块推着一把短剑,顺着她的小腿慢慢升高,被朵兰无声地握在了手里——这是刚才被盖亚吞没的那几个士兵身上配戴的兵器之一。
“啊,我不记得,我不记得了。”坠灵痛苦地皱起脸,仿佛被娃娃屋催促似的转动声给一下下地敲进了脑海里:“你告诉我,我丢的是什么?快、快告诉我……我好难受,他、他们在叫我杀人——”
“我带你去找她。”朵兰低声说道,轻轻走近一步。
圆脸上闪过一丝浅淡笑意,却又迅速消失了。它愣愣地低下头,看着没入了自己腹部一半的短剑,好像还有些回不过神。
少女沾着鲜血和泥土的脸颊上,只有一双眼睛晶亮清楚。她手上一加劲儿,将短剑全送进了对方小腹,望着坠灵的双眼轻声道:“盖亚,杀了它。”
这个动作意外地得心应手,仿佛以前练习过无数次。
她一推剑柄,顺势张开手,坠灵就被短剑给推得跌了出去;那张岳嫂嫂的脸猛然扭曲起来、模糊了边缘,仿佛即将要失去形体一样。沙土轰地一声卷上半空,一条游鱼般的影子紧接着冲出地面、吞没了那只坠灵,将它带进了土地里——朵兰轻轻转开了目光。
她弯腰抄起一把地面上的长剑,扫视着身边被白火映得雪亮的战场。
受到驱使的坠灵们,如同泥沼一般裹住了一个又一个村人,吞没了他们的身影;然而前方又有一波士兵,在安路骑士长的命令下呼喝着冲进了战场里,提起长剑、将每一个分身不及的人刺穿一个窟窿。
“朵兰姐!”一个孩子的声音刺破了混战声,立即叫她抬起了眼睛。
远远地,一个瘦小影子一边叫、一边躲闪着士兵朝她跑了过来——他手脚灵活得如同猿猴,却生着一头狮子鬃毛般的棕红头发:“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
“小维!”
打了个滚,那孩子跑近了,嘶哑地喊道:“那个娃娃屋,能把坠灵们都收起来当作玩具!”
“谁看不出来?”朵兰一剑逼退了一个冲向小维的士兵,抓起他连连急退,直到那士兵被另一个村人引开了,她才厉声道:“你的坠灵就这点本事?”
小维脚下被一具尸体一绊,险些摔倒,一张脸早已涨得一片血红。他原本肤色就苍白得吓人,此时一充血,看着简直像是要炸开似的:“还、还有呢!进了娃娃屋的坠灵,不被骑士长驱使就出不来了……但是只有一次!一旦完成骑士长的命令,坠灵就会恢复自由了!”
朵兰神色一亮,随即又苦笑了一声:“知道这一点也没用,那家伙给坠灵们下的命令是杀了我们。”
小维怔怔地望着她,脸上血色退了潮,露出了一片细碎雀斑。
“算了,你也进去,”朵兰强忍失望,指着身后的灌木丛道:“你去替我看看林叔怎么样了,你们都躲好了不许出——”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维却忽然将手指按在眉毛上,又惊又喜地叫道:“又有了!”
“什么?”
“等等……啊,那骑士长把娃娃屋的眼睛放在了这儿的一个什么东西上,只要那个东西被遮住,娃娃屋就不能驱使坠灵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深深眼窝里的光影还在不住变幻,就像是藏了一条融在他皮肤里的变色龙一样。朵兰精神一震,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真的?”
“这是小叉看见的,不会有错!”
“大概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我就不知道了……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东西,石头,剑,马……反正是一个人够得着的,因为那骑士长得碰它一下才行!”
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东西——
他们现在在一片山林里,假如那眼睛设在一片叶子上,又怎么能找出来?
朵兰推了小维一把,将他赶进了灌木丛藏身;随后转过身,目光一点点从战场扫了过去。遍布尸体的林间空地、被映得失去颜色的丛林、以及漫天燃烧的白与红……一起跳跃在她的瞳孔里。
如果她是安路骑士长,她一定会保证娃娃屋的眼睛始终能看见;从小维发现的条件上来看,不一定非要看清一切,但视线绝对不能受阻——她飞快地扫过头顶层层叠叠的枝条,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此时夜空里烟雾弥漫,图坦的白火又早已形成一片高墙,像是活过来的灵蛇一样游走在战场里;这白火受他控制,将丛林都吞没了,却一片叶子也没有烧起来——头顶上方的视野其实并不好,而被娃娃屋驱使的坠灵们,动作却丝毫未见迟滞。
朵兰望着一个个呼喊着跑过的人影,一时竟愣了。
会是什么呢?
他碰过什么东西?总不会是安路骑士长本人的眼睛吧?
那小个子贵族高高坐在马上,早带着他的娃娃屋退远了,成了火光、烟雾、沙尘里隐隐约约的一个影子。眼睛如果在他自己身上,肯定早就被遮挡了视线;留在这一片战场里的,只有士兵、坠灵,和希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骑士的扈从们——
朵兰浑身一震,掉头向混战中的一个长长人影跑去。
“图坦!”她高声叫道。感应到主人的步伐,盖亚从大地下游过去,在地面上隆起了一条长长的、不断滚动的土丘。
“烈玛儿!”
朵兰扬起长剑,要挡住一名士兵时却不慎落空了;眼看那士兵的剑朝她击了下来,一股沙土卷成的游龙轰然升起、重重砸上了他的脸——她用手背一抹眼皮,继续叫道:“酒袋子!乔伊!胡桃!”
她叫的一个又一个名字,都是村中得到了坠灵的人;有的人死了,有的人仍然还在奋战。
“找出那个被骑士长踢了一脚的扈从!”朵兰冲进战场中央,在一片烟雾与火焰中对同胞们高声喝道:“抓住他,相信我,只要抓住他,我们必胜无疑!”
那眼睛一定在扈从身上——只有在战场上来回跑的人,视野才最不会受到阻拦!而且即使他死了也没关系,安路骑士长完全可以换一个人,再把那第二人继续派上战场。
“你们都听见了吗!”少女平素有些沙哑的嗓音,爆发出了沉厚的力量:“找出这个萨德林!”
好像是在呼应她,从混战在一团的纷乱人影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几声高喊。
然而到底谁是萨德林,可就不好找了。
刚才那被踢了一脚的扈从,一直半低着头,火把的光芒又跳跃不定,谁也没注意到他到底是什么模样——只是朵兰的呼喊声,给伊灵顿村人注入了一股热血,顿时叫他们重振起精神,怒吼着扑向了面前一只只坠灵。
村民们才刚刚得到坠灵,还来不及熟悉它们的个性和能力,就被迫卷入了战斗里。被安路骑士长派出的坠灵们,其实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它们初落进人世间,正是能力的低谷期,却不得不与昔日宿主们展开了厮杀。
不管是生疏于战斗的,还是犹豫于杀人的,几乎在转瞬之间就被鲜血所清洗淘汰了;几日以前还相伴在一块儿的人类与坠灵,此时在一幢娃娃屋的操纵下,彼此杀得红了眼。
当盖亚又裹着一名士兵沉入土地中以后,朵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手脚发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由于盖亚总是在地下游动,表面上看起来她就像是一个没有坠灵的常人;借着这一点,她一连骗得两个士兵来攻击自己,都被隐藏在土中的坠灵一击而中,先后拽进了深深的幽黑的大地里。
成功了两次实属侥幸,想要故技重施,是不太可能了;不过蹊跷又叫人松了口气的是,远处的安路骑士长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始终没有再派来更多的坠灵——渐渐地,场中妖异、跳跃、形态各异的光影,大部分都是由伊灵顿村人所掌控的了。
打量了一会儿战况,朵兰一抿嘴,转身就朝身后林木深处跑了过去。
伊灵顿村人毕竟在坠灵数量上稍占上风,目前已经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出现伤亡了,少了她一个也不要紧——
她一边想,一边猛地拨开了一丛灌木:“林叔!”
想象中那张削瘦的脸,却没有出现在眼前。
“林叔?”朵兰的心脏猛地被攥紧了。她强迫自己平稳了一下呼吸,轻轻叫道:“林叔,你在这儿吗?你怎么样了?”
被远处雪白火光映得影影绰绰、如同鬼魅一般的丛林里,静静地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朵兰分开灌木,在沙沙声里摸索了一会儿;远处的厮杀和呼喊,浮在背后、始终缭绕不去,更衬得林间如同死地。
哪儿也没有林隽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