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混沌魔鬼
这片林子都被包围了起来,能够让他行动藏身的地方实在不多;朵兰把当初推他进入的那片灌木丛附近都找遍了,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一颗心越提越高,面色也越来越沉。正当她又拨开一丛藤蔓,要再往林间深处走去的时候,只听不远处草丛里哗沙沙一响——她猛地拔出长剑,低低叫了一句:“是谁!”
“朵兰姐,”草丛里那个矮小的影子忙出了声,“是我啊,小维。”
朵兰吐了口气,“你看见林叔了吗?”
“没有,”小维摇摇头,“你叫我来看看他,我到现在也还没找着他呢。”
高个儿少女愣愣地望着他,握着剑柄的骨节渐渐泛起雪白。
半晌,她伸手捏了几下自己的喉咙,好像它正在发痛似的,这才有点儿嘶哑地说道:“我们分头找——”
她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忽然被丛林外响起的杂乱喧哗给掐断了话头。朵兰抬起一双被烟熏得红红的眼睛,发现这喧哗声不像是刚才的叫骂和厮杀了,反倒带着几分溃乱慌张——隐隐地,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骑士长阁下,醒醒!”。
朵兰心中砰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这儿找林叔,”血流猛地急速加快了,让她的脸都微微麻痒起来。朵兰对小维匆匆嘱咐了一声:“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听明白了吗?”
见那一颗狮子毛似的金红脑袋上下点了点,她一拍小维肩膀,说了声“我去去就回!”,朝安路骑士长的方向迅速冲了过去;她脚下的草丛灌木,也被土地深处的盖亚推得一晃一晃,像水波一样,随着她的脚步转瞬即逝。
出乎意料的是,朵兰竟然没有遇上任何阻拦。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刚才还井井有条的安吉尔家族军和少量的教廷骑兵团,竟在短短片刻之间溃乱成了一团。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匆匆从她身边跑过,要不是他们身上的衣着没变,朵兰几乎都要不敢认了——代表着教廷的白色旗帜,与画着一个尖顶房屋的家旗,竟被乱流撞得摇摇摆摆,仿佛马上就要倒下似的。
朵兰冲到一丛灌木后,猛地蹲下身子。当那一支弓箭手小队跑近的时候,她甚至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腰间酒壶里的液体撞击声。
“你他妈别窜了!我是第二纵队小队长,我命令你告诉我,后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骑士长阁下到底怎么了?”领头一个浑浊的声音吼了起来。
“我、我……我不知道啊!”另一个嗓音有点儿稚嫩的男音,慌慌张张地道:“他、他摔下了马,我去扶……但、但是扶不起来……都是软的……”
他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一厉:“你和谁说话呢?我是安路骑士长阁下的扈从,迈尔西家族的次子,我父亲是日落山的迈尔西男爵!我命令你,给我滚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此时内忧外患,朵兰差点露出一个笑。
这位迈尔西男爵的次子在下达指令以后,见那倒霉的小队长果然听命去了,立刻脚下生风、跑得不见了人影。朵兰等他去远了,忙矮着腰,远远跟着刚才的小队长和他身边几个士兵,一头扎进了贵族军里。
她本来个子就高,在套上了一个死人的头盔以后,这一团混乱的军队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平民女孩。她顺着人流,挤进了一群越聚越多的士兵中间——前方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儿,正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将越来越多的人吸引到了这个方向上来。
在士兵们一张张布满汗珠和血迹的脸上,浮起的全是茫然失措。她处在人群中,像是在海浪里载浮载沉的断木,被一波波人推挤得来回摇摆,但总算是一点点挤开了人群,看见了中央一片空地。
在数十支火把熠熠的光芒下,她第一眼认出来的不是安路骑士长,而是他的衣装。
他的装束带着贵族特有的浮夸繁琐,却生出了一种华贵的漂亮:薄胸甲被打磨得光可鉴人,耀得人睁不开眼;胸甲上遍布着复杂的花纹与纹章,看样子至少得花去一个手工艺人半年的时间。走近了才发现,一个贵族衣饰中的十之七八,朵兰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从胸甲和内衣领口里探出来的那个头,她完全认不得了。
头发还在,小胡子还在,依然在火光下闪亮着。然而他的脸皮却全抽巴巴地枯皱了,干枯松弛地从面骨上垂荡下来;如果努力辨认,这张仿佛被彻底抽干了的脸皮上,仿佛还能隐约看出一丝安路骑士长五官的痕迹。
他的眼皮完全合不拢了,看起来就像是两块脱了水的碎皮,勉强沾在枯黄眼球上,风一吹就能剥落似的。
在这两块碎皮的遮掩下,安路骑士长毫无光泽的眼球,直直盯着他的坠灵,却再也映不出它的倒影了。娃娃屋歪倒在地上,早失去了刚才发光般的色泽,就像是一幢年久失修、枯败崩塌的老房子,连屋顶红瓦都黯淡成了旧血一般的深深浓黑。
朵兰暗自心惊地望着了无生机的娃娃屋,慢慢皱起了眉头。从她所在之处,她看不清那娃娃屋内部,也不知道被收走的坠灵都怎么样了。
“是……是谁干的?”在人群嗡嗡的、闷雷般的杂音中,不断有人叫嚷着同一句话,听起来十分刺耳。
“完了……安吉尔的坠灵……”
“安吉尔家绝不会让咱好过的……”
“逃走算了,”有人说,“回去当佃农……”
“是混沌魔鬼!”
不知是哪个士兵尖尖地号了一声,惊得沉思中的朵兰浑身一颤——“俺知道,一定是混沌魔鬼!俺家乡的人都知道,他是咱们伟大的神的敌人……”
又是一个乡间传说。见身边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了,这儿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朵兰悄悄往后退了出去。
刚迈了两步,没想到她只觉后脚跟一硌,竟踩上了另一个人的脚;她心中才叫了一声不好,肩膀立即被身后那人抓住了——“你长没长眼?”
一个浑身汗味、皮肤粗糙的汉子刚骂了一句,忽然看着她,慢慢瞪圆了眼睛。
朵兰猛地沉下面容,趁他还没有叫出声,扑上去一把攥住他的衣领,低声道:“盖亚!”
脚下大地沉沉地一震,土块、草根、石头顿时像喷泉一样急涌而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裹在泥沙之中,朝那汉子的脸扑了过去。“坠灵!”不知多少声音一起叫了起来,凝在空气里的沉重不安一下子炸开了;人们逃跑、哭叫、跌倒、拔剑,身边数道明晃晃的钢铁反光一齐朝朵兰刺了过来。
来不及吞没面前这个男人了,盖亚裹着泥沙轰然一扫,将身边的人群击倒在了地上;即使没有被它碰着,当它卷起的沙尘打在皮肤上时,也能留下一片血渍斑斑的伤痕——无数人捂着眼睛,痛呼着蹲下身子,被同僚们撞倒在地、又绊倒了更多的人,仿佛一幅混乱的地狱图景一般。
朵兰一眼也不敢回头看。一旦盖亚将前方人群打开了个缺口,她就急忙挥舞着长剑冲了出去;身后“抓住她!”的呼号声一波接着一波,甚至还有人喊道:“一定是这些乱民混进来,杀了骑士长阁下的!”
“她有坠灵吗?把她交给安吉尔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当盖亚猛然从土中一昂头,即将扑出大地的时候,朵兰正好看清了前方众人一张张沾满尘土和鲜血的脸,急忙叫住了自己的坠灵。
双方目光一对上,都吐了一口长气。
“是你杀了那个骑士长?”
一个脸上骨头都支棱出来了的青年问道,一招手也叫回了他的坠灵——好像月亮忽然被乌云遮住了,一团幽幽的黑暗在半空转瞬而逝,消失在他的肩膀上。
“不是,”朵兰摇摇头吐出两个字,却好像谁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追兵赶了上来,图坦第一个抬起一双血红眼睛,望着她身后高吼了一声,一道白火轰地燃亮了夜空,直直扑向了后方的贵族军。
一瞬间,她就像是立在激流中的一块石头,任由愤怒的村人们像洪水一样从她身边卷了过去;天空中展开了坠灵的翅膀,风一阵阵地卷起了朵兰的头发,刮得她睁不开眼。
尽管还有人在厮杀,但战斗已经结束了。没有了安路骑士长和他的坠灵,剩下的士兵无论多么训练有素,也抵抗不了这些头一次握剑的乡下穷鬼。
用剑尖扎进土地里,朵兰撑着它站直了身子。她听着身后的喊杀声,闭上了酸涩的双眼——在刚才的战场上,只剩下了一片烟火缭绕,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血、铁、烟雾和隐隐的尿味。她想深吸一口气,却差点干呕了起来。
她转过头,望着后方在坠灵威力下四散奔逃的贵族军,低声对盖亚说道:“你把山石全朝他们砸下去。”
这句话出了口,脚边大地却丝毫没有动静。
朵兰刚一皱起眉头,猛然浑身像被电打过去似的浮起一片鸡皮疙瘩;一瞬间,她的心跳激烈得几乎像是要扑出胸膛一样——她一把拔起长剑,急急一转身,一愣之下,却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
盖亚不会说话,提醒她的办法只有这一个,倒把她吓了一跳。
“林叔,”朵兰如释重负地叫道,“你上哪儿去了?”
林隽佑站在半明半暗的火光里,面色苍白,长睫毛颤抖着在脸颊上投下了不住晃动的阴影。他像是大梦初醒似的一个幽灵,抬手捂住额头,喃喃地轻声说:“我……我差点被他们抓住了,不得不躲了起来……”
朵兰扔掉了长剑,几步跑上去扶住了他,顿时又闻见了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只是这一次不那么清爽了,掺着隐隐的汗味与血的铁腥气。
林隽佑握住她的肩膀,好像终于找到了支撑似的;透过自己的衣裳,朵兰清楚地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温热。
“我……我杀了一个士兵,”他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他的血……很热,满手都是……”
他的手上还留着干涸的血迹,指甲缝里也藏着一线黑红。林隽佑一把握住朵兰的手,嗓音嘶哑地重复道:“我测了他的呼吸……好几次,我测了好几次。什么也没有……我、我居然真杀了人!”
今晚第一次,朵兰觉得自己喉咙发堵。
她任林隽佑握着她的手,挽住他低声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的。你跟我来,我们休息一会儿,好不好?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隽佑仿佛全没听进去。他的手指冰凉,在她的皮肤上不住轻颤,好像一只受了惊的蝴蝶;连他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在夜里泛着冷冷的粉白。
朵兰亲手杀死了一只坠灵,又指挥盖亚送掉了两个士兵的命,但是直到现在,她的眼睛里才隐隐地泛起了泪光。
“没事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他嘴唇上,轻声地哄道,“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