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诚看到了自己。

    严格地说，他是看到了无数个自己，无数个不同年龄的自己，还有无数个自己已经经历过的和现在的自己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他看到了自己一生的故事。

    他看到了自己的降生，那是五十年代中期，北方某所县人民医院的产科门口，一家老小围着护士抱出来的他兴高采烈。他看到了他特意从乡下赶来的爷爷奶奶，他的姥姥姥爷，他的父亲，他的大哥二姐，还有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那时候的他们是如此年轻，面孔是如此鲜活。

    他看到了自己的死亡，那是八十年代初期，一座人迹罕至的刑场上，他和他的十多个流氓同伙跪倒在地等待处决。他看到了他们个个五花大绑，背后插着写有他们罪名的木牌，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沉默不语。他们的背后是一排穿着草绿色制服的人，手中的五六半已经上膛，枪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液态金属机器人就是好用，石诚心想，它们不但可以模似成任何人的相貌，甚至可以模似出脑袋开花的样子，轻而易举地骗过了所有人。

    “从现在起，你在你的母世界里已经死了。”伪装成公安的时空管理局特工对他如是说道，“我们兑现了我们的承诺，接下来该你履行义务了。”

    于是他被传送到了竞技场的训练营，在那里，他们改造了他的身体。

    “这就完了？”石诚从头到脚把自己的身体摸了一遍，接着对负责指导供品的特工问道，“我没感觉到自己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很多供品都这么说，你先冲我打一拳试试。”

    石诚以为听错了，直到对方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他才握紧拳头，准备冲特工的脸打出重重一击。

    然后他的胳膊僵在了半空，动弹不得。

    “我们给你下了限制，凡是我们不准你做的事你都做不了。”特工满意地点点头，“感觉到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吧？”

    石诚又试了几次，“你们不准我做的都是些什么事？”

    “第一条，不准自杀。第二条，不准故意杀死你的族人。第三条，除非得到对方的允许，否则不准侵占或损害你的族人的私有财产。第四条，按照你的理解遵守并执行来自你的上级的命令，不准违抗。第五条，一天之内不准杀死超过二十名级别比你低的敌人。”

    “我的族人？我的敌人？”

    “你也可以理解成你的同伙和你的竞争对手，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为什么我不能穿衣服？”

    “为了最大限度地剥夺你的羞耻感以及增加你的不安全感，这样做可以更有效地锻炼你的意志力。”

    “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接下来要接受为期不少于一个月的训练，学习石器时代人类的作战和生存方式。训练结束后，你的前辈们会通过管理系统的交易平台把你买走。你从此会隶属于某个方国，参加战斗，赚取积分。积分越多，级别越高，等你进入供品中的最高阶段时，你就可以选择回家，或是接受更高级的测试。”

    “我为什么非要用石器打仗不可？这也是为了锻炼我的意志力？”

    “没错。”

    场景消失，石诚的眼前恢复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上布置着无数扇尺寸、间距、材质和颜色一模一样的门，镶钳在天花板上的灯罩依次闪烁着光芒，提示他继续前进。

    石诚缓步而行。成为新主帅后，议事会用陶贝替他换取到了足够多的积分，使其顺利晋升至三阶者。

    成为第三阶段的供品并不能自动拥有三阶者才可以拥有的强大异能，所以他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主神应他的请求而开放的梦境中，准备把十个积分全部消费掉，完成他渴望已久的交易。

    “异能是什么？”

    “我们对人体可持有的超自然能力的统称，这些能力多种多样。千里眼顺风耳，隔空取物意念杀人，应有尽有。”

    “我想得到异能的话该怎么做？”

    “用积分购买。”特工的回答十分简洁。

    “我怎么获得积分？向谁购买？”

    “积分的获得方式根据你的职业而定，每积攒到一定数目就可以向管理系统购买异能。”

    “那我现在的职业是？”

    “新兵，供品里最低的级别。没有异能，不能获得积分，必须转职。”

    “我怎么转职？麻烦您这次说的尽量详细些好吗？”这种挤牙膏式的你问我答几乎耗尽了石诚的耐心，碍于对方的身份，他不敢发作。这种憋屈的感觉，当真一个火字了得。

    “好啊，首先，你必须在神意之战中杀死至少一个敌人，这样你就能得到一次转职的机会。一共有三种职业任你挑选，分别是武士、祭司和脚卒。如果你想用最快的速度赚取到积分，我推荐你选武士。”

    “那我就选武士好了，然后呢？”

    “决定职业后你就正式成为供品级别中的第一阶段，同时得到一个免费送给你的低级异能，通常是心灵感应或是强化体能之类的便宜货。想进入更高的阶段，成为武士的你就要在之后的神意之战中杀更多的敌人，每杀死一个与你平级的敌人能得一分，每得十分自动升一级，每次升级的时候都可以购买一次异能。”

    “如果我杀死的敌人级别比我低，或者比我高呢？”

    “杀死比你低的没有积分，杀死比你高的敌人的话，高出一级的奖十分，高出两级的奖二十分。”

    “也就是说，我要是以新兵的级别杀死一个三阶的敌人的话……”

    “理论上你就可以一步登天，直接晋升为一个三阶者。”

    “理论上？那实际上呢？”

    “实际？除非有个赚到了二十分却从没用来购买过高级异能，明明是第三阶段的身份，战斗力却是第一阶段级别的沙比被你在神意之战中给杀了，否则绝不可能。有那运气的话，你还不如去抽奖。”

    “竞技场里还能抽奖？”

    “对呀，每年的最后一天我们都要搞抽奖活动，所有供品不分等级都可以参加。中奖者可以直接晋升到第四级，离开竞技场。”

    “听你的语气，似乎抽奖不中的话会发生不好的事？”

    特工嘿嘿一笑，“也不是特别不好，不过是把你积攒的积分全部清零，让你从头再来而已。”

    石诚停下脚步，盯着一扇门陷入纠结。他能感觉得到，门后面是他印象最深刻的记忆之一。可究竟是哪个之一呢？他忍不住想看个究竟，可他又想赶时间早点完成交易，议事会的上位者们还在现实里等着他。

    他最后还是输给了自己的好奇心。

    他看到自己的境像正同另一个男人坐在主城郊外的某棵大树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四周触目可及之处，再无他人，非常适合筹划密谈些不适合告知他人的事情。

    “祝贺你呀诚哥，祝贺。”对方似乎喝的有些上头，口齿含混不清，“这次诚哥你终，终于当上了团长，嗝，兄弟们，兄弟们也算是熬，熬出头了。”男人捧起陶制酒碗，“来，今高兴，再，再喝一碗。”

    两人一饮而尽，石诚的镜像搁下陶碗，慢悠悠地开了口，“小豪啊，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男人哈哈大笑，现出原形，“诚哥就是诚哥，这样都能被你看出来，真有你的。怎么样？兄弟我演技还成不？”

    “成，太成了。”石诚看到他的镜像给两人斟满酒碗，“知道我这次叫你出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不？”

    “不知道，什么事情啊？”

    “这次议事会能通过对我的任命，我的几个老朋友出力很大。滴水恩，涌泉报。我想还他们一个人情。”

    “还人情找我做毛？”

    “因为这是个双赢的买卖，你知道黄招财不？第八团的那个。”

    “知道啊，听说他的百人队这次打的只剩十来个，差不多成光杆司令了。”

    “老黄的百人队要重建，他现在很缺骨干。我希望你能去帮他一把，再说你也该当个什长了。怎么样？愿不愿意？”

    “愿意是愿意，可为什么是我？”

    “因为除咱俩之外，没人知道你是跟我混的。”

    石诚砰的关上门，飞奔而去。这是他最不愿想起的回忆之一，他最最希望能被主神封禁掉的回忆之一。

    “为什么要封禁供品的前世记忆？”石诚觉得用前世这词指代以前生活过的世界实在是太贴切了。

    “供品是人，人是喜欢划圈子的动物。如果不封禁记忆，你们会根据藉贯、民族、出生年代、宗教或政治信仰划分成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圈子，相互倾轧争斗，这对我们的管理很不利。毕竟一张白纸才好画图嘛。”

    “同时也有利于激发我们的上进心对吧？为了找回记忆，每个人都会拼命赚分，争取尽快进入第二阶，成为觉醒者。”

    “你说的很对，”特工的脸上浮现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提问的机会，你想问些什么？”

    “你刚才一直强调的竞技场管理系统，它有名字吗？”

    特工笑了起来。

    “当然有，它叫主神。”

    看似没有尽头的走廊出现了尽头，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等在那里，他的背后是扇墨绿色的电梯门。

    “你好，石诚同志。”老马热情地伸出手，“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