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冬天的秘密情诗 第1节
来自冬天的秘密情诗 BL 作者:森破
来自冬天的秘密情诗 第1节
文案:
人形自走播种机与事业心高岭之花的秘密情史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诺林斯,卡尔兰 ┃ 配角:莫拉,斯达尔,萨维 ┃ 其它:
☆、第一章 极北之地
有关白湾领的传言就像来自白湾领的稀有矿产一样,总是带着些神话般匪夷所思、不合常理的意味。比如说修建在平原地区的领地首府无冬城就像个摆满火盆的巨石棺椁,比如说那儿的住民都是生活贫困、性情粗野的猎户,比如说冰海中的海怪会趁着涨潮潜入森林、掠食野兽,比如说领主家族用血与剑书写的野蛮残酷的yin谋史。
于是乎,白湾领这一位于极北之地、披着冰雪靠海延伸的狭长地带,就像一面深不可测的黑镜,仿佛所有的诡谲故事都由此而生。
当然,不少传言确实有史可考或局部真实,其余的,便是途径该地的吟游诗人添油加醋之后的作品。
对于这些传言,年轻的巨湖领领主诺林斯一直抱着微妙的态度:与其他贵族出身的领主不同,他的先祖本质上是个商人,连带着整个家系都以可怕的ji,ng明著称。庞大商旅几个世纪的经营所囤积的不只是财富,还有知识,内容覆盖帝国全境的ji,ng美地图正是这些收获的见证。即便没有亲自到过白湾领,诺林斯至少能从长辈和其他商人的口中知道更多可靠的消息。毕竟这些消息往往意味着商机,意味着财富,意味着赤鹫家族在巨湖领长久的统治力。
除了继承自血统的对利益的执着,顶着赤鹫家徽的领主诺林斯同样广为人知的,则是另一项不那么好听的恶名:放浪。
与他四十出头便持着权杖醉死于卧榻温柔乡的父亲相比,诺林斯接触r_ou_体之爱的年龄甚至更早。再过几年,赤鹫家族的族谱里头说不定就会多出一群牙牙学语的同父异母的潜在继承者,恐怕还会混进几个与诺林斯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他却甚至乐见其成——赤鹫家族从不在乎血统纯粹与否,就像这个领地的风俗几乎从不包括贞洁与忠诚。
和先祖们一样,诺林斯有着过人的判断力和行动力,世代积累的资源基础则是他进一步扩张的前提,异于常人的欲望似乎成了与优点遥相呼应的难以避免的缺憾。他钟情女人柔软的胴体,也赞叹男性躯壳的强韧——“我可不是为了开枝散叶,而是为了享受生命的欢愉”,他曾这么坦然地说。
就在他的第三个未被冠名的孩子诞生半个月后,望星塔迎来了又一批访客。
领头的是诺林斯的老熟人——早在老领主还在世的时候,他就和那群兄弟姐妹一同跟着父亲参加过这种迎接商队归来的宴会。几年过去,出产自巨湖领西端野鹿镇的甜酒依旧如此甘甜醇厚,配上烘烤得当的鹿r_ou_与腌制过的野果干,尤其适合冬季品尝。
望星塔里的会客厅灯火通明,五臂铁烛台在跃动的火光下映出模糊的人影,一盘盘烤r_ou_、果干、奶油烤饼与用铜杯盛好的甜酒摆满了宴会长桌,厨师、侍女与守卫都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巨湖领的风尚是随性奔放的,除了主位和上等的三四个席次,其余座位的安排乃至宴会礼节都不那么讲究。
照帝国首都时兴风格盛装打扮的棕发美女倚在诺林斯身旁,用甜美的嗓音在他耳边哼唱市井间深夜情话般的小调,像用爪轻挠绸缎的猫;刚从白湾领归来的商人还没换下极北之地的厚重装束,毫无拘束地就某个暧昧的话题哄笑,被灯火和甜酒蒸得满头大汗。
赴宴的客人中,诺林斯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于是,他一手搂着美女纤细的腰肢,一手向着长桌的另一头举起酒杯,带着三分醉意慵懒地打起招呼:“那不是我们伟大的画家布拉赫吗!我记得你为我的母亲画过像,那是一幅完美的画作。”
被点到名的中年画师放下手中啃到一半的烤鹿腿,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向这位巨湖领的年轻领主行礼。
诺林斯轻轻推开身边的女人,空出的手拣起盘中的几颗野果干,投进自己的酒杯,使醇甜的酒液更能调动起挑剔的味蕾。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布拉赫,这一趟白湾之旅又给你带来了什么灵感?”
布拉赫微弓着腰,似乎早就对此做好了准备。他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年轻学徒点点头,那位脸上还长着雀斑的小伙子便会过意来,从堆放在墙边的巨大行囊中轻车熟路地找出属于自己导师的作品——他们赴宴前甚至没来得及先把行李存放到商站。
那是一幅高四尺、宽三尺的新式油画,外头还罩着块深色的幕布。布拉赫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诺林斯身边的侍从,脸上忍不住带了些自信又惴惴不安的神色。
侍从把画呈到了诺林斯面前,放在刚抬出的松木画架上。倚在一旁陪酒的美丽女子刚想习惯性地替领主揭开幕布,诺林斯却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让我来亲手掀起它的‘面纱’,亲爱的。”诺林斯低笑着制止了她。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在经过盘中串起烤r_ou_的铁签时停留了一瞬,终于还是不愿担让画沾上油渍的风险,打消了用铁签轻巧地掀开幕布的念头。诺林斯拉着幕布的一角,把它从画上拉开,他与客人们一直期待的大师新作随即映入眼帘。
通红的炉火,石砖墙上冰冷的战斧与铁剑,繁复的北国礼服,沉稳端庄的仪态,严谨有序的座次安排,以及被细致描摹的冷淡的面容。
凭着代表性的家徽与外貌,诺林斯马上认出了画里的人:白湾领领主斯达尔拄着沉重的铁剑端坐中央,周围环绕着他雪狮家族的亲眷们。
仅凭一幅画,这个可怕又可悲的铁血家族就使宴会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说不出是畏惧,还是出于本能的反感,又或者是布拉赫的画技高绝,使得观众们不由得联想起十五年战争时凶悍无情的白湾战士,以及劫掠过后城镇边缘燃起的硝烟。
诺林斯不动声色地给会客厅一角的乐队指挥打了个手势。吟游诗人出身的指挥反应足够机敏——乐手们马上换了个欢快的市井小调,借悠扬的乐曲带走方才难以言喻的尴尬。客人们回过神来,纷纷向布拉赫与他ji,ng美的作品表示赞赏。
“这次我尝试着采用了白湾领当地出产的矿物颜料。效果和以往十分接近,但技术或许还不够成熟。”画家谦虚地说道。“领主大人,这幅作品还没有真正完成——您看,画面的背景还有一些尚未修饰的细节。我这趟回来,也是因为我在白湾领的雇主希望能够在材料齐备的工作室完成它的复制品。”
作为领主亲信出现在宴席上的年轻书记官莫拉适时地发表了意见:“不难看出,斯达尔对您与您的画笔颇为敬重。比如说他剑上的花纹,那是白湾领信奉的神祇的象征,不知他是否让您近距离观察甚至直接碰触了这把贵重的家族信物?”
布拉赫的脸上立刻燃起了仿佛遇见知音的热忱。他没在意莫拉的奉承,而是为对方发现了自己倾注在这把剑上的心血而喜悦。他马上提高了声音,脸色也因激动微微涨红,与莫拉等人毫无保留地聊起了他所听到的斯达尔与他的剑的传闻。
“我听说,斯达尔就寝时都把这柄铁剑放在枕边,怕不是连自己的血亲都要提防?”其中一个内臣戏谑地说道。
布拉赫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我也听过这样的说法。但雪狮家族的事情着实复杂,我们外人恐怕理不清他们的关系。”
异域望族的秘闻连同那些晦暗血腥的凶杀是酒饱饭足后再好不过的谈资。客人们毫不拘束地畅谈着,话题早已远离了布拉赫的画。尽管还在轻微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并时不时随着谈笑声适时扯一扯嘴角,诺林斯的注意力早已被画面中站在斯达尔侧后方的另一个人吸引。
那人长着一张年轻、ji,ng致但分外冷淡的脸,令诺林斯想起巨湖领北部森林寒冬时节披上银装的雪松。
☆、第二章 放浪的领主与走下画布的北境传说
诺林斯从来不羞于承认自己对谁的兴趣,即便是对着只在一副半成品画作中见过的人物表露出近乎一见钟情的情感。
在一瞬间抓住他眼球的人也着实有这样的资本:穿着白湾特色繁复服饰的年轻男性有和斯达尔相近的浅金色头发,发色亮得接近雪白;五官深邃,身姿挺拔而不粗壮,正如他们的家族名——像一只在雪中守卫领地的矫健的雄狮。只是他过于年轻,也没有对被人当作描绘对象这件事展露好感,与斯达尔极富画面表现力的、作为白湾领领主的狠厉与凶悍相比,他缺少表情的脸显得漠然且高傲,而这些细节也被布拉赫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
诺林斯不是没有和所谓高岭之花打过交道,与他关系亲密的人里头也并不缺少表面矜持保守的人。只是这样的性情连同与南方各领截然不同的粗犷背景,总能吸引他不羁中带着玩味的微妙兴趣。
“他叫什么名字?你应该还记得吧。”诺林斯问布拉赫。后者刚回答完莫拉关于白湾领边境守卫的问题。
布拉赫愣了愣,看清诺林斯所指的人物,答道:“我记得,领主大人。他叫卡尔兰,是斯达尔的侄子,自他父亲去世后就一直跟着斯达尔。”
诺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口中无声地咀嚼了一遍卡尔兰的名字。
在古帝国语中,“卡尔兰”似乎有“雪原、冰原”的意思——诺林斯模糊地想起年幼时断断续续学过的内容。只是当时他忙于跟着兄长们与漂亮姑娘放肆地玩耍,对这门如今仅在帝国情结浓厚的白湾领使用的陈旧语言没有丝毫兴趣。
“他很迷人。”诺林斯饮了口酒,平淡地说道。除了莫拉,没有人把这句语气有些敷衍的话往心里去,多半当作是他们年轻领主放浪性格下再正常不过的轻浮话语。
宴会即将结束,客人们已经开始醉醺醺地互相话别,布拉赫也收起了那幅画,乐手们则应景地换了首巨湖领本地的曲子。但不知为何,听着吟游诗人诙谐的唱腔,诺林斯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幅模糊的画面。
那是在他还年幼、父亲尚未死去的时候。十五年战争最胶着的时期,他与兄弟们随父亲趁着午夜休战来到战场的边缘地带,燃烧的火堆把积雪化进泥泞的土壤;而在战线的另一头,白湾领的营地远远传来雄壮而悲怆的歌声。几年后,诺林斯才在商队带回的书籍中找到那首战歌的原文。
“白湾之风,掠过绝壁;
铁匠之锤,锻造战戟。
烈火淬炼,冰雪作鞘;
战马嘶鸣,猎犬咆哮。
烽烟四起,不见天明;
白湾勇士,向南而行。”
初春时,依照传统,诺林斯带着一队守卫以及相熟的友人来到靠近白湾领的北部森林狩猎。与巨湖领南部的温和气候不同,这里的雪化得格外的晚,总给人一种没有春夏的错觉。
“请带上我。”
一天前,莫拉带着刻意的纯真表情说出这句话时,诺林斯知道自己是无法拒绝他的。一是自己对这个过于聪明的年轻书记官有足够的信任,一是他们的对话发生在诺林斯在望星塔的卧室里——准确说,是在被炉火和兽皮烤得正暖的床榻上。
这次行猎也给诺林斯带来了不小的惊喜。只是对这个“惊喜”而言,北部森林的邂逅无疑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到达营地时已是傍晚,白昼里冰封雪锁的森林变得幽黑yin暗。除了马蹄踏雪的足音、厚重衣物与武器的响动,便是森林深处的风声与野兽的低吼。营地旁的栅栏与火堆如同一道深渊,割开了人与兽、文明与野蛮的界限。
如预先安排,诺林斯在营地过了夜。次日一早,唤醒他的不是莫拉或别的随从,而是行军帐篷外的喧哗。其间夹杂着几声古帝国语的叫骂与通用语极其粗俗的呵斥,这直接把诺林斯从香艳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莫拉走进帐篷,凑到诺林斯耳边飞快地说道:“守卫队长在森林巡逻时抓到了几个白湾人,我看他们比起迷路的猎户倒更像是来刺探边界部署的间谍。如果打扰了您的睡眠,请随意处罚我们,领主大人。”
诺林斯没有生气,反倒觉得有几分意思——喜欢热闹和刺激几乎是赤鹫家族的传统。他随手抓了件厚重的罩衫,边系扣子边往外走。当他看清眼前的画面时,一种近乎迷醉的狂喜席卷了这位年轻领主的大脑。
随领主出猎的守卫们手握铁剑,围着四五个被反绑了双手、典型白湾装束的北国人,其中一位年轻男子穿着要更为讲究。几步外还倒着一具尸体,显然是反抗未遂。诺林斯细看那几位与守卫怒目相视的俘虏,一眼便认出了当中那位相貌突出的年轻人。
——他叫卡尔兰,是斯达尔的侄子。
布拉赫的声音在诺林斯脑海中响起,连同久别重逢抑或是一见钟情的悸动,一并唤起他内心深处咆哮的无法言明的冲动。
与画中一样,卡尔兰浅金色的短发十分柔软,而他ji,ng致又不乏锐气的面容如音节冷硬的古帝国语一般,毫不留情地表露出雪狮世系对仇敌的憎恨。他显然被打过——嘴角挂着血丝,头发与衣物上沾了大片血污与雪泥,厚重的白色兽皮外衫被扯开大半,露出里面轻便干练的棕色猎装。站在卡尔兰身后的守卫死死按着他被绑缚的手,并照着他的膝弯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脚,迫使他跪在诺林斯面前。
然而卡尔兰只是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应该是巨湖领贵族的男人,因守卫的粗暴推搡向前踉跄一步。被迫跪倒在地前,他还不忘照诺林斯脚下的雪地啐出一口血沫。
诺林斯笑了。对他来说,这甚至比狩猎还要有趣——野兽可不会像卡尔兰这样边反抗边用古帝国语大声咒骂他,也不会如此唤起自己危险的冲动。
他在卡尔兰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拽住因雪水和血污shi润的头发,迫使卡尔兰仰起头,露出裹在华服下的脖颈,一段纤细的金属链条因为这个动作从他的猎装里滑出。诺林斯饶有兴致地扬起了眉,顺着那条链子动作粗暴地往下扯,轻而易举便把卡尔兰贴身佩戴的铁质挂坠握在手里。
那是一枚作工古拙、分量沉重的挂坠。正面铸着雪狮家族的狮头家徽,双目处嵌着不完全规则的血红矿石;背面则镌刻了古帝国语的“卡尔兰”字样,连同用旧历记录的生辰。诺林斯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其实比自己还要大几个月。
“果然是你。”诺林斯危险地笑着;卡尔兰愤恨的眼神中逐渐掺了一丝惊惧。“你会说通用语吗?”
如他所愿,卡尔兰用生硬的通用语骂了句“巨湖领的杂种”,愤怒的咆哮反倒给诺林斯带来了异样的快感——那是一种征服的愉悦。
“有趣。”
紧接着,诺林斯抓着卡尔兰的领口,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强行往营地外拖行。
守卫队长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他紧走几步,追上诺林斯:“领主大人,那边是白湾领的方向,他可能会逃跑——”
诺林斯扭过头,冷笑着说道:“你觉得他还动得了吗?”说罢便抓着卡尔兰,继续往树林深处走。
莫拉走上前去,从容地按住了守卫队长抬起的手。“诺林斯大人自有分寸,我们只要在附近护卫就好。况且那个白湾人已经受了伤,他无力反抗——你我都知道领主大人想干什么。”他暧昧地笑着,脚下的足迹里还印着被杀死的白湾人的血。
看着诺林斯的背影,守卫队长无奈地点头。莫拉没有任何实权,可他与诺林斯的亲密关系已足以让守卫队长对这些事言听计从。
☆、第三章 悲剧的开端
被绑缚了双手的卡尔兰已经不再喊叫,多半是喉咙里呛了血,发出的声音带有朔风般的沙哑。他不断挣扎,却始终无法甩开诺林斯有力的钳制,行走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压痕,以及渗入雪中的零星血迹。穿过灌木丛时,尖锐的木枝划破了卡尔兰的披风与外衫,枝杈间挂起几条被扯下的布缕。
卡尔兰颤抖着——当然不是因为寒冷,他们白湾人从来不畏惧冬天——为自己此刻的狼狈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愤恨。
诺林斯找到了他的目的地。
那是一间荒废了的猎人小屋,由粗糙的松木建成,低矮的栅栏大半埋没在雪中,只露出几截残缺的木条。他抓着卡尔兰穿过小屋前院,径直推开虚掩的屋门。屋内只有一张简陋的矮床与摆放在墙角方桌,矮床上还堆着充当被褥的陈旧兽皮,已经落满了灰。
诺林斯是在前一天行猎时发现这里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而卡尔兰也猜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但他依旧不愿相信自己竟落到这般田地。
“……你想干什么?”被怒火与恐惧点燃的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诺林斯,嘴唇翕动着,如摇摇欲坠的落叶。
诺林斯对这幅光景很是满意。事实上,他以往的每一次“邂逅”都是你情我愿,可这次不同,他突然想看看这个白湾人被逼入绝境的模样——他发现自己不仅能从中得到难以言喻的喜悦,甚至体会到了近乎迷恋与“爱”的情绪。
巨湖领的放浪领主将来自白湾领的年轻贵族脸朝下按倒在木桌上,扯开了他的外衫。
卡尔兰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几乎将手肘甩脱臼的力度拼命挣扎,却被诺林斯掐住了后颈,一声哀嚎被卡在喉间,柔软的浅金色短发被桌面的尘埃不留情面地玷污。
诺林斯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俯身贴上卡尔兰颤抖的身躯,在他耳旁低语:“这是我的领土,我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所房屋、每一个人都有宣称权。而你,正好踏进了我的边境。”通用语的发音温和舒缓,可在卡尔兰听来,这无异于恶魔的威胁。
“我诅咒你——”卡尔兰咬着牙,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他能想到的所有恶言,通用语夹杂着古帝国语的特有词汇,每一个音节都是仇恨与痛苦的宣泄。“——你的生命,你的家族,你的领土,都将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滚烫的呼吸拍打着卡尔兰苍白的后颈。诺林斯短促地笑了两声,在亲吻的间隙低声回应:“这和我对你的爱正好相抵。”
木屋之外,阳光撕开森林中残余的yin影,觅食的小型野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足迹,纤细的枯枝在风中摇摆不定;而在依旧昏暗的木屋内,诺林斯几乎夺走了卡尔兰除性命以外的一切。
第二天,诺林斯派使者与护卫队将卡尔兰连同他被俘的随从送回了白湾领。
他亲自来到巨湖领北部森林附近的哨卡,看着那队马车通过戒备森严的边境线,沿着被雪覆盖的道路向北行进,留下珠串似的马蹄印与两道车辙。
诺林斯目送车队远去,似笑非笑的表情令旁人难以捉摸。天上又下起了雪,侍从们撑起伞盖,护送他们的领主坐进停在哨卡旁装潢华丽却不显要素冗杂的马车。帝国北部的良马身形较大,耐力突出,一直是显贵们马车的优先选择。
莫拉把手揣在厚重的衣袖里,温顺地坐在诺林斯身旁——这确实不是普通亲信能做的事。待马车行进到开阔的雪原边上,揣摩着领主的脾气,他在适当的时刻开口:“没想到您就这么把他放回去了。”
“我和卡尔兰达成了协议。”诺林斯勾起一边嘴角,深邃的眼神投向被雪原深处阳光模糊了的地平线,像在回味前一天的所作所为。“他可不是什么心思简单、任人摆布的贵族少爷。”
和往常一样,莫拉谨慎地编织每一句回答——无论是看似真诚的敷衍还是建设性意见。他想起诺林斯强行把卡尔兰抓进猎人小屋时的粗暴动作,想起从屋内传出的凄厉叫声,想起将卡尔兰送走时他堪称yin鸷狠毒的眼神与额角的淤青,莫拉越来越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
诺林斯没在意莫拉正纠结的问题,正如他从未把对方的回应当作什么真心话。事实上,在那间破败的猎人小屋里,看进卡尔兰双瞳深处的一瞬间,诺林斯就开始后悔了,可他又无法摆脱这一厢情愿的占有给自己带来的莫大满足感。诺林斯不否认之前的行径是罪恶的,然而卡尔兰给他留下的另一种印象逐渐盖过他迟来的愧疚。
“他的眼睛里有远比仇恨与恐惧深刻的东西,我看得出来,甚至有一瞬间感到毛骨悚然。”诺林斯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昨天发生那样的事之后,我们居然还谈了谈。”虽然卡尔兰全程用杀人般的目光盯着诺林斯,诺林斯也始终没有解开卡尔兰身上的绳子。
尽管对诺林斯的能力和判断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莫拉还是有些担忧:“他会把发生的一切告诉那个斯达尔吗?巨湖领和白湾领的关系一向紧张,我担心——”
诺林斯抬起一只手:“他不会说。”
“我还以为他是那种标准的白湾人:粗犷直接,不计后果。”
“他不只是一头雪狮,还会在绝境中变成狡猾的狐狸。他也有他的算计。”
——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巨湖领的败类;我也有自己的条件。
当时,卡尔兰正疲惫地靠在墙边,衣衫因撕扯凌乱,嘴角还沾着血,脸色惨白,犀利的眼神之中却混杂了些外人难以辨明的东西。诺林斯不由为之一震。
——你当然可以提,亲爱的。我愿意付出所有我能够给的东西。
诺林斯听见自己圆滑的回答。他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心跳却开始微妙地加速。
卡尔兰的身躯因诺林斯过于亲昵的称谓下意识颤抖,可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对方的脸,似乎在搜寻所有可以利用的线索。
——我必须回到无冬城,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卡尔兰提出把他和几个被捕的随从放回白湾领,并对当天发生的所有事守口如瓶。而诺林斯答应了他。
莫拉笑道:“我大概知道您为什么喜欢他了。”
诺林斯冷笑着反问:“你又知道什么了?”
莫拉适时闭上了嘴。
“我对他恐怕不只是喜欢。”诺林斯看着自己的手,它曾经抓着卡尔兰凌乱的头发直至听见痛苦的喘息,也曾在卡尔兰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也不仅是被他的脸和身体吸引。”
诺林斯没有说的是,当他迫切地以卡尔兰的身体与尊严换取ji,ng神欢愉的同时,他已经意识到有些原本存在的机会已被自己轻率地抛弃。或许他本应和卡尔兰在一个更好的场合相遇,而不是把邂逅变成一场冲动的暴行。
与此同时,护送卡尔兰的车队抵达了白湾领境内的第一个小镇。他们按预先商定的计划进行了调整:诺林斯派遣的护卫由此折返巨湖领;短暂的修整过后,镇上的白湾士兵将接替他们把卡尔兰等人送回首府无冬城。
再次启程前,卡尔兰把陪同他进入巨湖领的随从叫进了他休息的卧室。小镇的旅店有些简陋,但习惯了恶劣环境的白湾人从不把注意力放在可有可无的装潢与消费上。
卡尔兰的脸色依旧很差。虽然已经清洗过身体与头发,换上了崭新的衣物,可他脸上的伤以及眼底透出的疲倦是无法简单掩饰的。他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将自己裹在衣物和被子里。
曾和卡尔兰一起被俘的随从们站在他眼前,r_ou_眼可见的局促不安。他们当然知道卡尔兰被迫经历了什么:诺林斯是在他们眼前动的手,而卡尔兰的惨叫甚至能在营地边缘被听到。
“你们知道我想说什么。”卡尔兰平静地说。他的声音疲惫却清晰。“这件事不要再提,尤其是在斯达尔叔父面前。”
随从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卡尔兰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
“记住,你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们进入巨湖领搜集情报,正巧被诺林斯等人抓住。他们以为我们确实是越过边境打猎的白湾贵族,而我许诺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诺林斯才同意把我们放回来——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听清楚了?”卡尔兰冰冷的双眼远比布拉赫的画缺少温度。
他们只有点头。
☆、第四章 戏剧性重逢
卡尔兰的马车安全地回到了无冬城。护送的白湾士兵同样对他掩饰身份的秘密行动感到好奇,但卡尔兰本人和几位随从缄口不言的态度使他们很快放弃了追问,安守本分地执行来自雪狮堡的直接命令。
斯达尔几乎是在卡尔兰抵达雪狮堡的同一天从西线战场赶回来的。
身形魁梧的白湾领领主脱下了铠甲,衣襟与袖口上还带着血迹——这些血当然不属于他。斯达尔没有理会一路上试图与他说话的随从,沿着雪狮堡中央的盘旋阶梯上行,径直推开了卡尔兰卧室的门。
屋内没有旁人。而他年轻的侄子正背对着他坐在桌前,似乎在写着什么。卡尔兰只着了轻便的内衫,衣袖底下露出一截绳索困缚而致的淤痕。放置在房间四角的火盆消解了严冬的寒冷,却没有融化雪狮家族每个成员心中高筑的防线。
斯达尔关上了门,动作轻得不像他平时的风格。听见身后的动静,卡尔兰放下了笔,不动声色地将写满通用语文字的羊皮纸卷塞进书堆之中。
“您回来了,叔父。”他站起身,双目低垂,眼里闪过的情绪却并非斯达尔所认为的顺从与安分。
看着卡尔兰脸上的伤,斯达尔皱起了眉头。他将摘下的手套放在一边,向卡尔兰又走近了几步。“他们对你动了手?”
常年握剑征战的手上布着厚重的茧,擦过卡尔兰嘴角时后者的眼神明显一滞,但最终还是没有挡开斯达尔的动作。
卡尔兰靠着桌,手不自觉地抓住桌角坚硬的边缘。他已经习惯了斯达尔对自己过于亲密的动作,可这不意味着他喜欢这个。
“一开始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以为我们只是迷路的猎人。”他刻意迎上斯达尔关切的眼神,拿捏着表情使自己看起来和斯达尔所期望的一样——比起几个儿子,斯达尔似乎更喜欢卡尔兰,认为他有着更出众的才能和果断而不失机敏的作风。尽管他不会让卡尔兰继承自己的领主之位,但让这个年轻的侄子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为白湾领以及自己的野心奉献一切,都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卡尔兰。”斯达尔低声说道,他yin沉的神情某种意义上正中卡尔兰下怀。
但卡尔兰没有表露出任何在斯达尔期望之外的情绪。他只是“恰如其分”地微微颔首,浅色的睫毛在火光下拉出一道暧昧的弧线,五官间投下的yin影与他的母亲出奇的相似。
斯达尔对此毫无抵抗之力。
时间过去了五年。无冬城的火与雪依旧交相呼应,望星塔的雾与月依旧如诗如画。白湾领的西线战事以两败俱伤而告终,巨湖领北部回归了难得的平静。
莫拉的言辞也比当时大胆了许多。他曾笑着调侃诺林斯,说那年初春突然出现在北部边境的白湾贵族反倒令巨湖领的放浪领主收心不少。
对此,诺林斯一笑置之。毕竟莫拉说的也是实话:那件事过后,诺林斯确实没再找别的情人,他的亲友与大臣们都不禁为此感到惊讶。究其原因,诺林斯自己只能说出个模糊的感想——卡尔兰其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以至于每当他尝试着从清秀或艳丽的陌生面孔中寻找崭新的快乐,赶在生理反应出现前涌进他大脑的却是另一张冷淡而ji,ng致的脸。
诺林斯几乎忘了与白湾领的上一份停战条约签订于何时,可他还记得五年前的那幅画,那片雪后的森林,以及卡尔兰苍白的皮肤和他离开时yin郁的眼神。
但没等士兵们放下武器、回归故乡,白湾领与巨湖领的和约失效三个月后,战争再度爆发。在世仇、战斗本能与荒年带来的迫切需求驱使下,凶悍强势的白湾军队挥师南进,沉重的战车冲破边境线,古帝国语的呐喊响彻巨湖领北部。
不比他与生俱来的政治手腕与游刃有余的处事套路,诺林斯的军事才能可以说是他个人能力的短板。比起运筹帷幄、掌控战局,纵马横剑、冲锋陷阵恐怕更适合这位年轻力壮的领主。一方面是巨湖领几位老将相继去世、新的军事人才资历尚浅,相对的和平倦怠了士兵的战斗意志,一方面是白湾军的攻势着实迅猛,如决堤时倾泻的洪流,这场落败并未出乎诺林斯的预料。
只是诺林斯怎么也没想到,率领白湾军队长驱直入的若干将领之一,正是自己惦记了五年的卡尔兰。
正如五年前卡尔兰与他的随从们被反绑双手、跪倒在地,这一次,被缴了械、夺了权杖、沦为阶下囚的,变成了巨湖领领主诺林斯自己。
秋末的巨湖之畔氤氲着野果烂熟的气味,其间混杂了林间战场涌动的血腥味与硝烟气息。再往南四十里便是伫立在首府郊外的望星塔,而论其战略意义,被俘的望星塔之主显然要高于望星塔本身。
身着戎装的诺林斯被白湾士兵五花大绑,膝盖磨着地面坚硬的石块,早先在头盔里闷出的满脸汗水沾上烟尘与泥土,汇成一道浑浊的痕迹淌进他的衣领。随他出行的莫拉也被绑在一旁,与战场格格不入的瘦弱身躯显然缺少反抗的资本,脸上的惊恐自然成了白湾士兵的消遣。
诺林斯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数日的紧张战事令他昏昏欲睡,直到一串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敲响了他的意识。
卡尔兰骑着一匹白马缓步踱来。诺林斯抬起了头。
雪狮世系的年轻贵族依旧是那副漠然的神情,冰冷的双眼一眼望不见底。他已经脱去了厚重的铁质铠甲,身上穿着的与五年前那套棕色猎装极为相似,巨湖领士兵的鲜血浸shi了卡尔兰的袖口,挂在胸前的狮头挂坠分外狰狞。
诺林斯怔怔地仰头看着他,许久才从嗓子里挤出几声自嘲的苦笑。
卡尔兰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阶下囚,俯视着曾给自己带来痛苦与屈辱的“巨湖领的败类”,眼里涌动着憎恶、悲怆以及难以言喻的报复的狂喜。
他从鞘中拔出佩剑,冰冷的剑锋直抵诺林斯的脖颈。
“还有什么遗言吗?”卡尔兰面无表情地问道。
诺林斯不怀疑卡尔兰随时会杀了他——卡尔兰有充足的理由,也有这么做的条件。归根结底,即便死在他的剑下,诺林斯也知道这只是因果报应,他不过是自取其咎罢了。
一旁的莫拉睁大了眼睛,前所未有的恐惧使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不——”
然而,卡尔兰和诺林斯都没有看他一眼。卡尔兰的手中依旧稳握着沉重的铁剑,剑刃上满布斩击留下的划痕,干涸的鲜血尚未被拭去;诺林斯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浑浊的汗水落进干燥的泥土。
诺林斯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卡尔兰的双眼,如同凝视一副绝世名画。
此时,卡尔兰只要把剑锋往前送出几分,诺林斯的喉管就将被鲜血填满。或许莫拉会发出绝望的尖叫,或许被俘的巨湖领士兵将失去眼中最后一点光。
卡尔兰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在等待诺林斯给出一个像样的答案。铁剑的尖端已经刺破了诺林斯颈部的皮肤,渗出的一点鲜血连同汗水渗进了他凌乱的衣襟。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诺林斯没有说一句话,而是缓缓低下头,亲吻了卡尔兰手中紧握的佩剑。
☆、第五章 阁楼密约
诺林斯干裂的嘴唇轻贴卡尔兰的剑脊,任凭两旁冰冷的刃划破他的嘴角。他能清晰地尝到一股甜腥的金属味——只是不知这滋味属于卡尔兰的剑,还是自己的血。
卡尔兰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思虑,然而那瞬间的犹豫绝不能归类为近似踟蹰的震撼或动容——他是白湾领的贵族,是雪狮之血的继承者,他从不被允许向敌人施舍一分半点的怜悯与同情。
但卡尔兰确实收起了自己的剑。不是因为谅解了诺林斯的所作所为,或对他怀有任何难以言喻的情感,而是为了自己酝酿多年的更深远的执念。
“我不会杀你。”卡尔兰转过身,背对着仍跪在地上的诺林斯,将铁剑收入鞘中。金属敲击,叩出一串震颤的声响。“把他们带回要塞大营,我有别的打算。”这句话是对站在不远处的军官说的。
于是,诺林斯(连同莫拉等人)被押上了囚车。直到他们向北穿过边境、在白湾南部的要塞大营落脚,诺林斯才得以再次与卡尔兰对话。
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卡尔兰的手下败将,是一个随时可能被处决的囚徒,白湾人选择中断战事,使有几个世纪历史的望星塔免于战火已经算是万幸。
被押往北方时,站在囚车里的诺林斯一直远远地注视着位于队列最前方的卡尔兰,五年前的画面夹杂着白湾铁剑的寒光在他脑海里交替闪过:卡尔兰看起来和那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头发更长了些,骑马时给他留下一个被光线模糊的背影。
囚车上的木栅栏随车轮滚动吱呀作响,囚车里的诺林斯被沉重的手铐与脚镣束缚着,能动弹的空间不过公尺之内。或许是收到了卡尔兰的命令,白湾领的士兵们并没有虐待身为巨湖领领主的诺林斯,但也不可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四天后,诺林斯被押进了白湾领南部的要塞监狱。
yin暗的牢房比起望星塔的地牢至少有一点好处:这里并不那么潮shi,白湾领干燥寒冷的气候使得诺林斯只需要与较低的温度进行对抗。诺林斯当然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床铺,粗糙的茅草与树枝就是他的“巢x,ue”,能下咽的食物更是少得可怜。隔着栅栏,他能看见被锁在对面隔间里的莫拉,平日总是凑到自己耳边出谋划策的机敏男子安静本分得几乎不像是本人。
诺林斯并没有在狱中待多久。“落脚”当夜,一个穿着黑色斗篷、兜帽盖住大半张脸的男人提着灯走进了他的牢房,挂在腰带上的一串监狱钥匙在行走间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需对方露出面容,诺林斯都能凭身形与气场认出那人正是卡尔兰,即便他们并没有打过几次像样的照面。
卡尔兰站在诺林斯面前,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诺林斯仍席地而坐,仰起头看着卡尔兰被油灯映照成暖色调的脸庞。
过了一会儿,卡尔兰才低声说:“跟我过来。”他的声音依旧冷淡生硬,但和五年前相比,沉稳漠然早已取代了困境中的张皇失措。诺林斯缓慢地爬起,脚上的镣铐拖过地面,发出拖沓的闷响。
卡尔兰提着灯,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仿佛知道诺林斯一定会乖乖地跟在后面——虽然诺林斯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莫拉等人也被关在附近,正手握着栅栏,困惑不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白湾贵族,但卡尔兰就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一般,几乎带着一种目中无人的高傲。
沉重的铁链让诺林斯的步伐缓慢了许多,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跟着卡尔兰,只想尽快知道对方究竟有什么打算。看守监狱的白湾士兵好奇地看着他们,但卡尔兰的身份使他们不敢过问半句。
直到走进卡尔兰下榻的营地塔楼,诺林斯才找到开口说话的机会:“我还以为你会在监狱里杀了我。”他咧着嘴,把惴惴不安的情绪压在故作轻松的表情之下。
卡尔兰没有解开诺林斯的镣铐,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回身关上了门。他将手中的灯搁到一旁,把脱下的披风随手搭在椅背上。这个塔楼高处的房间还是卡尔兰自己选择的:不算宽敞奢华,简单的家具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帝国全境的旧版地图,以及有些年头的鹿角装饰。只需一盏油灯就足以把房间内部照亮大半,就像一个火盆就足以让每个角落感到温暖。
“那里都是斯达尔的耳目。”卡尔兰在床边坐下,看着依旧站在房间一角的诺林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不希望让人听到以下的对话。”
听见这句话,诺林斯突然感到心中暗喜:卡尔兰与斯达尔并非相互信任;相反,卡尔兰对自己的领主叔父恐怕抱着异心,而这无疑可以成为自己的机会。
“我要为五年前的事向你道歉。”诺林斯赌博似地说道。他想对方或许并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卡尔兰一瞬间扭曲的表情也证明了这一点。可他还是主动开了口——这不是为了抢占先机,而更像是某种缺少实际价值的赎罪。“即便你现在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卡尔兰瞟了诺林斯一眼,冷冷地回答:“我不可能原谅你。即使我现在没有动手,也不意味着那件事就此过去。你就带着自己虚伪的愧疚活着吧。”
诺林斯没有说话,只是等待卡尔兰的下文。
如他所料,卡尔兰把自己带到这里的目的并非算旧账。体内流淌着雪狮之血的白湾青年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会把你放回巨湖领,同时令白湾军北撤,双方就此休战。但这是有条件的:其一,重新开放边境市场与商业仲裁所,稀有矿产的定价权回归白湾领,粮食与纺织品价格降至往年水平;其二,休战期间不允许与白湾领的敌人结盟,也不能干预其他战事;其三,只要我还活着,白湾领就不可能向巨湖领称臣纳贡、卑躬屈膝。我可以承诺边境的和平,这个价码应该还算合理。”
“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诺林斯的回答十分爽快,这令卡尔兰都有些意外。“无论是口头约定还是成文条约,我绝不会对你食言。”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卡尔兰竟冷笑了两声。
“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避开斯达尔的手下——我原以为你是代他而来,如果是斯达尔,他恐怕只想要我死,要整个巨湖领臣服于白湾军的铁蹄之下,或是改旗易帜听从他的号令。”
出乎诺林斯的意料,卡尔兰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正好相反,他简单粗暴地坦露了自己的大部分真实想法,仿佛诺林斯这个听众并不存在。
“除去以上几个条件,我还希望你能帮我一件事。”
“……哦?”
“十分简单,我想除掉斯达尔。”
诺林斯惊愕地睁大了眼。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斯达尔绝对忠诚吧?”卡尔兰讥讽的语调与他冷硬的声线格外相衬。“他杀了我的父亲,夺走了我的母亲,还在我身上重复了当年对我母亲所做的事。我甚至被迫亲手杀死自己的未婚妻,只因为她的家族有谋逆的嫌疑。你觉得我会对他忠诚得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我不曾真心发誓对他效忠,将来也绝不会这么做。”
听着卡尔兰毫无保留的陈述,诺林斯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可那些无力的话语只是堵在喉间,如一团无头无尾的乱麻。
他想自己对斯达尔是嫉妒的——卡尔兰那么一个如冰雪般冷淡的人,仿佛永远与帷幕背后的混乱情史绝缘,实际却早在遇见自己之前已为人染指。即便自己也对他犯下了同等恶劣的罪行,可这种感觉毕竟是不同的。
诺林斯想,如果自己早就知道这一切,故事发展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他想拥抱卡尔兰,可拦住他的不仅是沉重的镣铐,还有五年前自己给卡尔兰亲手炮制的噩梦。更可悲的是,他至今依旧无法割舍那种与五年前雷同的难以言喻的欲望。
于是,诺林斯只是问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卡尔兰抬起眼,纤长的浅色睫毛掠过灯光里漂浮的微尘。“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还没到我动手的时候。”
“但帮你扳倒这个铁腕领主并不容易,我想抬价。”诺林斯讪笑着,不敢相信这些话语出自自己之口。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可不合时宜的话语战胜了他有限的自制力。“你知道的,我本质是个商人。”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卡尔兰站了起来,露出了并不适合这张脸的嘲讽的笑容——也不知他嘲笑的是诺林斯身为阶下囚的得寸进尺,还是自己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
诺林斯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他看着卡尔兰面无表情地脱下身上的衣服,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寸暴露在灯光下的苍白皮肤,仿佛听见雪国绝壁之上呼啸的风声。
☆、第六章 群星
直到这一夜,诺林斯才发现了真正的卡尔兰——当然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诺林斯终于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了解卡尔兰真正的模样。
与其说“温存”,诺林斯更愿意把眼前的场景称之为按部就班的休憩。卡尔兰侧靠在床上,一只清瘦但有力的手拖着细长的烟杆,缭绕的烟气围着他升腾。诺林斯坐在床铺对面的椅子上——卡尔兰说了,他还得回到牢中待几天,至少得摆出个囚犯的样子。
“你为什么选择让我帮忙?”诺林斯随口问道。
卡尔兰透过塔楼里的窗户向外看,稀薄的云雾之中晨星若隐若现。他把落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扫,脸上细密的汗珠已在干燥的空气中蒸发。“你和斯达尔没有利益瓜葛,而且我知道你会开出什么价。”
诺林斯笑道:“看来我们很像。”
卡尔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投向远处模糊的星辰。
诺林斯突然感到有些失望:现在的卡尔兰并非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就连愤怒都带着ji,ng心的算计。可同时,他又感到几分庆幸:他们终于得以重逢,尽管这场重逢注定与真情实感的爱恋无缘。
他喜欢卡尔兰,但卡尔兰显然对他没有任何暧昧的想法。既有的芥蒂使诺林斯对他们之间感情的预期降低了许多——他不奢求卡尔兰原谅他,更不指望在仇恨之上孕育出足以盖过憎恶的爱情;诺林斯意识到,即便是各有所图的利益交换,他仍期待着与卡尔兰的每一次接触。
诺林斯另起话题,试图用无关的杂事稀释沉闷的气氛:“你听说过我们的望星塔吧,在那里你能看到最美的星空,以及湖面上星空的倒影。”
卡尔兰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我觉得在哪看都一样,它们不过是几块发光的石头罢了。”
“我刚想说你像星辰一样美丽。”
“你的恭维并不能让我产生好感。”
“——我知道。”诺林斯低声说。他摆弄着悬在自己腕下的铁链,像摆弄一件望星塔里珍藏的器物。
卡尔兰没有食言。
在白湾领南部的监狱蹲了几天之后,诺林斯被放了出来。启程返回巨湖领之前,卡尔兰给他带来了成文的和约。外人不会注意到,诺林斯在把签了字的和约交还卡尔兰时,带着伤的手指有意划过了对方的手背。他没有也漏掉卡尔兰因为这点小动作抬起眼的一瞬间。
诺林斯回到了巨湖领,一切都好像从未发生过。莫拉倒是比以前安分了许多,似乎是对诺林斯与卡尔兰之间发生的事有了大概的猜测。诺林斯没去管他,只是和以往一样运用自己的手腕与人脉,经营他手里的每一项家传产业,掌控着他应有的每一寸领土。
入冬时,巨湖领出产的粮食装载成车,穿过冰雪封冻的北部边境,如涌动的暖流给土地贫瘠的白湾领注入新的生机。而白湾领南部的货站里又一次装满了将运向南方的稀有矿产,雪国的良马终于不再是以战马的身份踏上巨湖领肥沃的土地。
有时,诺林斯会给卡尔兰写信。比起公事公办、围绕两地的商贸与防务提出新的打算,诺林斯写的更多的,是被盖上密信纹章的情诗。对于那些暧昧的文字,卡尔兰从来没有给出任何答复——就算诺林斯寄去的是正经的公文,他也极度吝惜自己的笔墨。
即便如此,诺林斯依旧乐此不疲地继续着自己的求爱。他想象着身处雪狮堡的卡尔兰如何度过自己的一天,将他目击或参与的所有yin谋藏在沉静的面容之下;想象卡尔兰只身一人走进伫立于断崖上的灯塔,与自己在不同的地方同享一片寒冷的星空。
多亏了双方贸易的恢复,诺林斯才得以从往来的商客那儿获取更多来自无冬城的消息。他听说斯达尔对卡尔兰日渐倚重,把一部分兵权与事权交付给这个常在首府坐镇的年轻人,俨然将他视作自己的骨血。诺林斯在脑海中描摹着卡尔兰面对这一切时可能的模样:神情果断而沉稳,一双眸子既是海水又是火焰,涌动的爱憎被风雪掩埋在迷宫深处。
他不知道卡尔兰要在斯达尔麾下蛰伏到何时,也不知道卡尔兰究竟有怎样的打算;可诺林斯对自己还是了解的。至少有一点很明确:诺林斯会拒绝卡尔兰任何有悖于他领主身份的要求。他能为卡尔兰舍弃自己多余的欲念,也能为巨湖领的利益舍弃卡尔兰。诺林斯相信,卡尔兰的计划一定会符合他们之间共同的利益——毕竟那是一个习惯了韬光养晦,也足够聪明的人。
越是这样想象,诺林斯便越是对卡尔兰着迷。以至于相熟的密友都不禁取笑:他那几个诞生于冲动之后的孩子都已经跟着宫廷侍官学骑小马驹了,诺林斯本人反倒为一个只见过几次的白湾男人翻起了古帝国语词典。
诺林斯知道,也只有自己会对这份情感如此投入;至于卡尔兰,诺林斯从不期望从他那儿听到半点回音。但每当他只身一人来到望星塔顶,如孩童般枕着沉默了几个世纪的厚重石砖,眼里尽是明暗相间的星辰,他终究还是怀着一些虚无缥缈的卑微的向往。
莫拉不敢在这种时候叫诺林斯,即便他有“天冷容易受凉”、“巨湖领领主得有个领主的样子”等若干理由,他还是拒绝不识趣地打断自己主人的遐思。
诺林斯的长子格温克已经九岁,时常跟在父亲后头接触一些不太深奥又相对重要的工作;而当诺林斯忙碌得管不了他时,莫拉则会暂时承担起“照顾少主”的职责。作为诺林斯地位较低的心腹,莫拉不是没有动过讨好格温克的心思——他也是这么做的。但归根结底,莫拉了解诺林斯过人的洞察力,那些小小的算计很快搁浅在他自己的计划里。
又是一个干冷的夜晚,格温克躲开莫拉的阻拦,一路小跑登上望星塔顶,欢呼着把自己摔进诺林斯的怀抱。尽管有着领主之子的尊贵身份,平日里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正经和敏锐(与小时候的诺林斯很不一样),他也不过是个喜欢和父亲待在一起的孩子。
被打断了观星与冥思的诺林斯没有生气,而是微笑着揉了揉格温克留长的卷发。“时候不早了,莫拉怎么没撵你去睡觉?”他轻声问道。
格温克咧嘴笑着,清澈的大眼睛在月光下发亮:“我把他甩开啦。”
诺林斯温柔地责备格温克,但并没有把他赶回房间,而是和他并肩躺在自己展开的厚重披风上,用手指在空中给年幼的儿子描摹高度简略的的星座图。事实上,诺林斯对星象并不太了解——这都是观星者的工作;他不过是从自己的父亲那儿听过一些神话轶事,如今再将这些故事传达给自己的孩子罢了。
“父亲,那您刚才看着星星在想什么呢?”格温克好奇地问,小手攥紧了诺林斯的衣襟。
诺林斯微笑着注视格温克头顶的发旋,在撒谎和坦诚间选择了孩童更难以理解的敷衍的回答:“我说出来你恐怕也不懂,还是等你长大后再猜吧。”
格温克不满地瞪着自己的父亲:“您总是这么说。”
“以后还有不少问题,我都会如此回答。”诺林斯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与年龄和身份不符的举动逗笑了刚想生气的格温克。他搂着儿子纤细的肩膀站起,把披风罩在他身上。“塔顶很冷,我们该回去了。”
巨湖领的领主父子踏着一地月光顺盘旋的台阶走下望星塔,就像踏着冬日的薄雪。
直到格温克的变声期即将结束的那个冬天,诺林斯才收到卡尔兰的来信。与这封亲笔密信同时到达的,还有帝国北部诸领重燃战火后向南飘来的血腥味,以及白湾领境内四起的毁约谣言。
诺林斯意识到,卡尔兰的复仇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期。而他在这场复仇剧中扮演的,只是一个从未正面出场的配角。
☆、第七章 谋逆之夜
诺林斯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沿私人蜡章的下沿切开信封——他喜欢收藏这些来自卡尔兰的信,其执迷程度不亚于收藏散落在帝国各领的艺术名品的古董商。
卡尔兰没给他送什么客气话,只是让诺林斯向北调兵,把几支军队陈列在与白湾领交界的边境线上。诺林斯想,卡尔兰大概已从斯达尔手里攫取了足够的掌事权;至于斯达尔对卡尔兰的密谋知道多少,他不敢妄下定论。但从和约期限未过,卡尔兰却让诺林斯陈兵边境的计划看,这一步棋显然更倾向于营造外部施压的假象。
他将手中的信摊开压平,收进床边上了锁的ji,ng致铜盒。紧接着,诺林斯穿过被火盆照得灯火通明的长廊,走进傍晚时开过军事会议的议事厅。屏退值夜的手下之后,偌大的议事厅只剩下墙面与长桌上铺开的战术地图,从未散去的松木香气,以及一个正陷入沉思的巨湖领领主。
莫拉提着酒瓶在门口停留了一刻,犹疑着不知是否应当进去。但当他看到诺林斯投向地图的眼神,他终于还是放下了行将推开门扉的手。
几个小时后,当巨湖边缘的森林披上清晨的曦光,诺林斯正好写完亲笔手令上的最后一个字。他把笔搁在一旁,拿过写字台一角上的领主印章,鲜红的印泥在灯下泛着shi润的光。又过了几个小时,这份密令已乘着密集的马蹄声抵达边塞大营;两天后,巨湖领在北部边界陈列重兵的紧急战报被送进了白湾领深处的雪狮堡。
雪狮堡里的每个仆从都能清晰地看出斯达尔身上老去的痕迹。
二十年前的政变,十四年前的诸领混战,再到如今的颓唐,斯达尔曾踏过一条由亲人和仇敌的鲜血汇成的河流,而现在,他也将成为这条血河的源头。
西线战事并不顺利,与巨湖领接壤的南边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这无疑使斯达尔本就极度紧张的ji,ng神又衰弱了几分。从前线回到雪狮堡后,他很快把首府的治理权交到了卡尔兰手中,甚至直接让卡尔兰教育起自己不满十岁的幼子萨维——这一行为令他另外几个儿子十分不满,但斯达尔的暴怒和神经质将他们的不满压制在了愤怒的眼神之下。
当然,这正是卡尔兰想要看到的:斯达尔即将崩溃,而自己又成了他唯一能信任和倚仗的人。
这也是卡尔兰一直以来期待的戏剧高潮。
现在,他就是斯达尔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如多年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迫自杀,卡尔兰只想让斯达尔死在无限的绝望之中——但这一次,他要亲自动手。
卡尔兰早年培植的亲信早已照这位“少主”的意思行动起来:监视,威胁,拉拢,肃清,雪狮堡内再无足以与他抗衡的力量,一度持反对态度的派系也在不知不觉间瓦解。而这些明争暗斗基本不为斯达尔所知:凭借自己的手腕和人脉,卡尔兰巧妙地把自己的大部分yin谋挡在这位老领主的视线之外。
即便是斯达尔喝下他生命中最后一杯酒时,唯一与他共处一室的,也是卡尔兰。
青年再没有掩饰自己眼神中的yin鸷和毒辣,但早已被酒ji,ng吞噬了理智的斯达尔根本无法注意到这些。或许,他依旧对卡尔兰有着极度的信任,并将这位“亲爱的侄子”视作自己最后的安慰。
“雪狮家族才是最正统的帝国人!那些巨湖领的懦夫!”斯达尔咆哮着,吐字已经不清。
卡尔兰近乎亲昵地伸开双臂,松松垮垮地从背后环抱着座椅上醉醺醺的领主。斯达尔已经睁不开眼。“您说的都对,叔父。”卡尔兰的声音格外低柔,却隐藏着毒蛇一般的杀意。
斯达尔把头向后枕在卡尔兰的肩上。“我只能相信你了,卡尔兰。”他少见地示弱,又似乎在期待卡尔兰的安慰。
但这一次,卡尔兰不会让他如愿。
“那我真是太感动了。”卡尔兰搂着斯达尔的脖颈,在他耳边以讥讽的低语作别。他微笑着从袖中拔出匕首,反手握紧,手腕稍微发力,被体温熨热的钢铁刺穿衣裳,不偏不倚地扎进斯达尔的心脏。卡尔兰用左手捂住斯达尔的嘴,连同口中涌出的血泡封禁了白湾领领主最后的哀鸣。
鲜血从层层叠叠的华美服饰底下渗出,将浅棕色的兽皮罩袍和卡尔兰雪白的袖口浆出一片深红。白湾领的领主斯达尔就这么被自己“亲爱的”侄子刺死在密室中,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怀中的身躯已不再动弹。卡尔兰松开了他,并顺势在斯达尔的衣领上蹭去左手沾上的血沫和唾液。炮制这起谋杀案的凶手木然地看着死者的瞳孔一点点扩散,像注视一条倒在血泊中逐渐死去的孤狼。卡尔兰突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shi,心想或许是紧张带来的冷汗,便下意识用手擦了一把,反倒被袖口上的血蹭了半张脸。
“算了,就这样吧。”卡尔兰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只是整了整衣襟,没再拭去脸上腥甜的血迹,便拿过斯达尔支在座椅旁象征了统治白湾领大权的家传铁剑,穿过昏暗的走廊,推开眼前虚掩的门。
雪狮一族的元老与白湾领的高官望族们举着烛台站在门口,神态各异,面面相觑。卡尔兰扫视了一遍沉默的人群,没有发现斯达尔的幼子萨维。
亲卫队长走到卡尔兰身旁行礼致意——他的佩剑上还带着血——并凑到他耳边,低声报告:“除了您特别吩咐过的那位,都解决了。”
卡尔兰点了点头。就在几刻钟前,斯达尔的儿子们还叫嚣着将他这个“觊觎着领主之位的雪狮败类”处死,但现在,他们恐怕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除了斯达尔最小的儿子萨维——卡尔兰不愿意杀他,也并没有这个打算。
“我们的领主,白湾领的心脏,雪狮一族的最高统帅斯达尔大人——已经亡故了。”卡尔兰面对众人,单手举起沉重的铁剑,面无表情地宣告上任领主的死亡。
所有人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选择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他们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应如何作出选择,这事关他们的切身利益。对卡尔兰的服从如病毒般扩散开来:不需要卡尔兰说什么“从今往后我就是白湾领的领主”,这一切仿佛都顺理成章、毫无争议。
从亲卫队长开始,年迈的外交大臣、统管经济的少壮派,到雪狮堡内当值的低级士官,众人单膝跪地,颔首垂目,默许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及卡尔兰的新身份。卡尔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斯达尔政变——那时的大臣和军官们是否也是以这样的姿态,向斯达尔这一无情的谋逆者宣誓效忠呢?
沉默半晌,卡尔兰说道:“萨维将是白湾领的下一任领主,我只是在他足以扛起这份重担之前替他代理这些事务。”没有人对新领主的决定发出质疑的声音。话是这么说,卡尔兰心里想的却是注定倾颓的雪狮堡的断壁残垣。
卡尔兰无声地笑着;瞳孔中明明倒映了升腾的火光,却依旧空空如也。他做成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可他似乎完全无法因此高兴起来。此刻,他手里拿着斯达尔的剑,脸上沾着斯达尔的血,并将长久地践踏着斯达尔留下的所谓功业,可卡尔兰并没有半点如愿以偿的释然,反倒像在一瞬间被夺去了大半支撑自己在仇恨中呼吸的气力。
或许,所有复仇的本质不过是长久的不平罢了。
☆、第八章 仪典
随着斯达尔的意外死亡,白湾领与邻地的战争不了了之,西部边界的战事在一周内全部停息,只留下一大片被战火炙烤过的死气沉沉的土地。
收到来自白湾领的快报时,诺林斯正在写一封准备寄给卡尔兰的信。他原本打算让信使顺便捎去一瓶来自巨鹿镇的果酒,却被告知自己被邀请前往白湾领,参加帝国向白湾领新领主正式授权的公开仪式。
对卡尔兰而言,这场仪式几乎是一场苍凉的示威与效忠:多年的叛乱与内斗已将帝国的权威削弱到极致,被高大城墙与护城河包裹的华美皇宫和中心议政院形同虚设。除却将“效忠帝国”镌刻进一族血系的白湾,已再不会有别的新领主特意邀来帝国特使,哪怕只是表现一点对皇权形式上的尊敬。就像诺林斯继任领主时,也不过是在仪式后经由帝国派驻巨湖领的,作为封君向名义上的宗主国呈交一份汇报文书罢了。
这或许是近年来白湾领各关口最忙碌的时候。就连之前与白湾领开战的势力也收到了卡尔兰的邀请函,装潢风格各异的马车穿过被北国初雪笼罩的平原大道,如同踏过一条柔软的白毯。诺林斯坐在马车里,用佩剑掀起门帘的一角,属于极北之地的冷空气便一股脑涌进,一些在脑海中激荡的燥热情感随即平静下来。
诺林斯对自己提了三个问题:卡尔兰做了什么;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们二人的关系将往何处去。第一个问题他打算直接问卡尔兰;至于后两条的答案,诺林斯只能自己去找。
这或许是无冬城最不像冬天的时刻:厚重的石墙上还挂着冰,墙下却排开了各领地的彩色旗帜,红色地毯沿着主干道向城堡铺展,象征着帝国旧日荣光的金色鸢尾旗高悬于塔楼顶端。惊动了货站骡马的不再是低哑的号角,而是鲁特琴与手鼓的轻快曲调——不仅是各领贵族,商队甚至一些小生意人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各种口音的通用语如丝线交杂,给白湾领带来了难得的喧闹与繁华。
雪狮堡内的礼堂则是另一番庄严肃穆的景象。
礼堂穹顶高悬,陈旧的巨型壁画上神祇眼眉低垂,说不出是悲悯还是漠然。祭奠斯达尔的黑色、白湾庆典的血红、象征帝国的金黄交错,各领贵客间或认真或敷衍的对话随礼乐响起戛然而止。
和其他受邀领主相同,诺林斯坐在观礼席上,被火盆烫热的风送来女宾身上的香水气味。他观察着周围人群的神情——或虔诚专注,或心不在焉,诺林斯自认为不难判断出相近的表情下深埋着的是忠诚还是yin谋——他ji,ng于此道。
来自冬天的秘密情诗 第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