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字）

    今天的光幕格外的不同。

    它出现的悄无声息，细细看去，也未有任何消息提示。

    它的背景依然是海洋蓝色，宁静智慧。

    张迅静静凝视了它好一阵，忽然这光幕便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渐渐地模糊了形影，变成了一团雾气模样的东西。

    就像是……幽灵。

    “幽梦之灵？”张迅终于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那团雾气波动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年轻的陛下。”

    那果然是幽梦之灵的声音。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但是此刻听来，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张迅笑了笑，说：“我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

    “但我一直在注视着你。”幽梦之灵回答说。

    “这可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张迅摇摇头，停止了无意义的交谈，静静地凝视着它，说，“有什么事么？”

    幽梦之灵却并未直接回应，而是邀请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里？”

    “在王都里走走就好。”

    “……可以，稍等一下。”张迅略微犹豫了下，便点头同意。

    他立即去换了一件寻常的衣衫，然后只带了一个亲卫，并命令他在不远处跟随自己，就这样，他便微服出宫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但上一次距离现在已经有半年时间，这里的时间指的自然是异界时。

    半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城市而言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如果说是古代，那么几乎不会有太多变化。

    古时候时间从来过的都十分缓慢，慢的像是田野里缓慢转动的风车，像是幼年生物记忆里缓慢移动的日光。

    从某种角度来说，人对时间快慢的感知来源于接受信息的密度。

    就像是张迅十分喜欢“日新月异”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真的很好，日月在人类的时间尺度上，几乎从未有过显著的改变，但它们却又的确存在着每日的轮转，于是它们身上就富集了永恒和短暂两种迥异的气质。

    虽然不是第一次巡游王都，但不知为什么，当张迅走出宫门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座城池的记忆。

    “那还是在电影院里，你通过屏幕看到了当时的鹰扬。”

    幽梦之灵仿佛可以窥探到张迅的内心想法，忽然说道。

    张迅点头感慨道：“我记得当时的第一印象，便是觉得这地方真的不如人意，落后，腐朽，异域情调下藏着很多很多的污垢。”

    “现在呢？”

    “现在……”

    张迅沉吟了起来。

    他此时正沿着国王大道行走，两侧的建筑倒是还未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只需稍稍抬高目光，就可以看到远处那些新建立的建筑。

    那些建筑新颖，美观，最重要的亮丽，一扫以往的建筑那灰扑扑暗沉的色调。

    这是张迅花钱找现实中的建筑师涉及的图纸，由鹰扬工匠搭建的。

    目前还不算多，但正飞快地增加着。

    本来他是想着先把王宫翻修下，但考虑到国库资金，还是先投入在了别的地方。

    这些建筑中最显眼的便是那一座鹰扬小学。

    如果从空中俯瞰，活像是旧土上的新苗。

    视线移到右侧，可以看到一群工匠正拿着新式的刻度尺等计量仪器站在路边在讨论着什么，张迅记起那应该是他安排重建王都排水系统的官员，他最近在着手扩建王都。

    整个城市在发生着很多的变化。

    外表的变化只是最粗浅的，真正的变化是大街上行走的市民的精神面貌。

    那些最普通的人脸上几乎都浮着某种不为常人所见的光辉，这些光辉不是是隐性的，只有将脑海中几年前关于王都的印象与现在做对比，才能体会到两者的巨大差异。

    “叮铃铃……”

    不远处忽然传来的一阵清脆的铃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那是从研究院大门驶出的一辆自行车，这种车辆刚出现不久，目前还未推广，只有研究院中的人才拥有骑乘的能力。

    对于这件新事物，见怪不怪的王都人民依旧未能压抑的住好奇心，当那个研究员骑着自行车像是一个骑士一样穿街过巷的时候，车屁股后面顿时引发了一些孩童的追逐。

    张迅的目光跟随着那辆车远去，他说：“现在……慢慢在变好。”

    “变化也是存在着加速度的，一旦将发展的车轮推到了山坡上，它就可以自己向前滚动，越来越快。”

    幽梦之灵听了并未说话，那团雾在轻微抖动着，仿佛若有所思。

    两人继续行走，沿着国王大道，转入白银大道，又进入英雄大道，一路只是静静地行走，幽梦之灵平静地与张迅一同飘动，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看到这只幽灵。

    张迅并不觉得枯燥，他甚至觉得很有趣味，将脑海中鹰扬的旧貌与新状进行对比，这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最重要的是，每每想到让这一切变好，推动这一切转变的动力是来源于自己的时候，他便油然生发出一种自豪感来。

    终于，仿佛走了很久，时间也转入傍晚，又慢慢地天黑下来。

    说来奇怪，明明走了这么久，张迅却始终不觉得疲惫，反而越发神采奕奕。

    天黑下来之后，城市却并未全然黑暗下来，由王宫起始，一盏盏点灯被点亮。

    那是建立发电机以后顺手铺设的电路，张迅很幸运地找到了这个世界适合做灯丝的材料，于是得以做出了第一代很粗陋的电灯。

    虽然，目前剩余的电力不多，电线的铺设也仅仅局限于一小块区域，但这毕竟是走出了第一步。

    白炽灯开始将人类自古以来的昼夜彻底颠倒。

    幽梦之灵终于再次开口：“你觉得技术的使用范围是否应有局限？“

    张迅吃了一惊，他从未想到幽梦之灵会问出这样的一个复杂的问题，这与它的以往风格并不匹配。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张迅诚实地说。

    幽梦之灵解释道：“如果将鹰扬比喻做一个人，以往的年头，他在用双腿在行走，跋涉，你用技术造了一辆车，让鹰扬坐在车上，于是它的行走开始变得快速起来，周边的景物模糊起来，稍有出神，就会发现四周的景物已经早与旧时不同。”

    张迅想了想，赞同道：“是这个道理，准确来说，此时，鹰扬只是坐在了马车上，接下来会坐在自行车上、汽车上、火车上、乃至于飞机火箭上，越来越快。”

    “这就是我之前说到的发展加速度的问题。”

    “没错。”

    幽梦之灵继续道：“那么技术显然在加快发展进程，在这种加速中，势必会对其中的所有产生影响。”

    张迅想了想，在他的直观感受中，随着技术的发展，整个社会几乎都受到技术的影响，即便是那些看似未曾受到波及的领域，由于其涉及到人，包含在社会整体中，也势必要被影响。

    “我想说的却并非是技术的影响，而是应用，即技术是否应该应用在可以应用的所有方向。”幽梦之灵今日一反常态，继续道，“比如将技术运用实施在衣、食、住、行等具体领域。”

    张迅想了想，忍不住道：“可是据我所知，在蓝星，技术几乎已经应用到了所有的方面，甚至于文化创作都也一样，一切的东西都要依托于物质，而物质则正是技术应用的载体。”

    “不，并非如此，在蓝星技术并未覆盖某些特定领域。”幽梦之灵说道。

    “比如？”

    “比如……决策。”

    决策？

    张迅一怔，面露不解。

    “比如说，你现在面临一个复杂的选择题，需要作出选择决策，这个题目无法用技术手段取得相对优解，而仅仅需要用到你的头脑进行思索，任何技术都无法提供帮助。”

    张迅闻言低头思索了一阵，摇头道：”我认为这个问题有漏洞，它忽略了历史的局限性，有很多难题，之所以无法用技术辅助得出最优选择，只是因为技术还不够高明。“

    幽梦之灵忽然抖动了下，扭头“看”了他一眼。

    随后道：“你的悟性比我想的要好一些。”

    “哎？是么？”

    “既然你已经考虑到了局限性问题，那么我觉得可以直接跳过一些理论部分的探讨。”

    “早该跳过了，我不喜欢这种云山雾罩的说法方式。”张迅说。

    幽梦之灵沉吟了下，说：“你应该知道大数据。”

    “我当然知道。”张迅明白现实中大数据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渗透的比很多人想象中都要更深，更隐蔽，事实上他并非一个新出现的东西，只是将一个很久前就存在的东西真正的用技术实现了飞跃。

    “那么你应该知道，按照大数据的逻辑，只要获取的样本足够多，就可以通过数据分析得出我们需要的真实。”

    张迅闻言想起了互联网行业的用户画像的说法，于是点点头。

    “你还应该知道一句话，叫做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张迅当然听说过这句话，如果追根溯源，倒是应追溯到圣经中的“日光之下无新事”来，总之，意思都差不多。

    通俗来讲，世界上关于人类社会的种种事件，其实都在重复演绎，在人的范围内，当今时代存在的很多问题古代也存在，古时候存在的问题，现代依然也存在，从未有过根本性的变化。

    在个人角度，现代的悲欢离合与千万年之前的悲欢离合几乎没有本质区别，虽然他们的外表或许有千种不同，但核心从来一样。

    社会整体角度，那便更加如此，例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八个字便从未过时，一如直到现代依旧可以在千年之前老祖宗留下的书籍中找到那些醍醐灌顶的智慧，那些智慧以及问题从未随着发展而过时。

    “那么，你是否考虑过，可以用大数据来分析历史。”幽梦之灵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张迅随之一怔。

    “将历史作为数据进行录入分析，通过远超你生活的那个时代的计算能力，进行分析，通过对比剖析，可以发现人类面对的许多难题其实在历史中曾存在相似的状况，而历史的发展逻辑则可以作为逻辑判断的要素，通过数据分析，为当今遇到的问题提供参考。”幽梦之灵忽然说出了这样一串话。

    顿了顿，它又补充道：“简单来说，便是以史为鉴。”

    张迅又陷入了长久的思索，好一阵，他才道：“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现代的一些智慧的人在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会在历史中寻找相似的情况，并以历史事件的发展作为重要参考，来对面临的问题做出决策。”

    “我记得，你们国家的开国大帝曾评过二十四史。”幽梦之灵道。

    张迅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既然一些大人物做出决策时候也会用头脑参考历史事件做出决策，那么你的意思是，用技术将所有已知的历史进行分析整合，代替人脑进行参考历史这件工作，然后对决策提供意见么？”

    “可以这样理解。”

    张迅吐出一口气，问：“可是我还有个疑问，面对问题我们的处理方式有很多，所以怎样才能使其成为单纯的选择题？”

    “你并未走出历史的局限，当数据样本足够多，运算能力足够强，便可以做到穷尽基本可能性进行分析。”

    顿了顿，幽梦之灵又道：“由于局限性的存在，人类很难去幻想未来，对于一些大胆的幻想则往往报以嘲笑，鄙夷，挖苦，然而既然是幻想，为什么要有局限呢？甚至于为什么必须拘泥于现有的逻辑呢？按照古人的逻辑，他们也肯定不会相信现代社会的种种科技，一些世人以为的疯子般的想法反而成为了未来的现实，这足以说明，幻想不应受到逻辑的限制，大胆一些。“

    张迅又陷入思索，好一阵才勉强道：“我大概可以接受了。”

    “那么，我们的讨论便可以形象地化为这样的一个例子。”幽梦之灵仿佛“笑”了一下，虽然并未发出笑声。

    他又化作光幕，如今，光幕上浮现出一些文字：

    【问题：在如今的世界形势下，是否放弃核试验。】

    张迅的脸色顿时变得十足古怪起来。

    幽梦之灵声音传来：“不要在意问题的内容，这只是个例子，假设一个国家的元首面对这样的一个问题，他往往需要作出决策，这也必然是一道选择题。”

    a：是

    b：否

    张迅接过话来，说：”在大数据能力不足的情况下，这个元首需要依靠自己的智慧或者手下智囊的智慧来做出最合理的决策。“

    “没错，但假如有了大数据作为辅助，这个问题便会成为这样。”幽梦之灵说着，光幕上文字发生了变化。

    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但选择答案变了。

    a：是（73%）

    b：否（26%）

    幽梦之灵解释道：“通过大数据分析世界历史的所有数据，判断出a作为优解的概率是73%，b为优解的概率为26%，这样元首便可以不需要自己的思索，按照数据分析进行决策。”

    “还有1%呢？”

    “误差。”

    “……我大概明白了。”

    张迅此刻的眼神充满了好奇，他问：“按照你所描绘的，那么这样的决策模式完全可以普及到很多很多事情上，如果只谈政府决策，那么岂不是不再需要精英人士的智慧处理问题，做出判断，而只需要程序运算，官员们不再需要发动自己脑子处理问题，只需要将问题输入程序，然后由程序判断出应该采用哪一种选择？”

    他忽然喃喃道：“那样的国家，岂不是从人治变成了机器治理？”

    幽梦之灵点头道：“的确如此，正是由机器治理国家。”

    张迅倒吸一口凉气，他忍不住神往道：“那样的国家，排除了人的思维，用大数据来判断决策优劣，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幽梦之灵抖动了一下，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答案。”

    “什么？”

    “由大数据治理的国家，最终只坚持了很短的时间，便覆灭了。”

    张迅一怔，眼神眯起，忽然说：“你……”

    “没错，我就是那个导致覆灭的数据程序。”幽梦之灵平静道。

    ……

    ……

    沉默了很久，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

    大街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人，只有张迅站在这里，站在夜色里，远处守着一个忠诚而疑惑的侍卫，他很好奇，不知道国王陛下到底在做什么，他离得太远，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张迅黑暗中的背影。

    夜里渐渐起风。

    沉默良久，张迅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道：“为什么会覆灭呢？”

    “我不知道。”

    “？”

    幽梦之灵继续平静说：“你无需疑惑，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一个智能程序，我缺乏人类的情感，我的思维是机器的思维，我的角度也是机器的角度，正如人的思维有其局限性一样，机器的思维同样有局限性，局限性是宇宙中普遍存在的法则，所以我无法分析出这个社会为何会崩溃覆灭，所以我试图寻找答案。”

    “然后你找到了我。”

    “是的。”

    “……你来自其他的时空？”

    “……你也可以这样认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来自未来。”

    “无可奉告。”

    张迅有些抓狂地挠着头发，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本来大家都很开心，你这番话说的我心里好慌。”

    “因为作者要烂尾了啊，所以只能提前这么多和你说这些话，我也十分抱歉，不过作者的伟大力量是我无法抗衡的。”

    “……真的是个强大的理由。”张迅叹了口气，问，“那你找到我究竟行意欲何为？”

    “当然是找到机器治国失败的原因。”

    “那你应该去找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来解答。”

    幽梦之灵摇头道：“不，世界上最智慧的人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它涉及到哲学，而哲学是我的机器思维无法认同的，所以我决定做个试验。”

    “将我作为桥梁，构建都市中的人才提供解决方案，鹰扬人只管实施这个模型，是你的实验？”

    “正是，以你的聪明应该能看出来，如今鹰扬与蓝星的模型是在大数据治国的基础上改良而来，一方面保留了制度，一方面则从机器治国，转变回人治，我想通过这个实验，通过鹰扬的发展，来看看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张迅道：“那你应该多做几个实验，这是科学实验的基本要求。”

    “我的确做了很多个实验，你只是其中一个。”

    幽梦之灵又仿佛笑了一下，说：“你还记得这本书的第一百三十七章中曾经提及了一句‘您的系统开机时间打败了全位面1%的系统’这句话么？其实准确而言，我应该算是当初居于统治地位的那个数据系统的一个分身，主系统将自己分成了一百份，我只是其中权限资源倒数的系统，主系统为了找到失败的原因，同时在不同的位面进行总共一百个实验，我们只是其中之一。“

    张迅苦笑道：“我还以为我是世界唯一的主角，没想到比我牛逼的还有九十多个。”

    幽梦之灵笑了笑说：“可是我觉得我们大有希望。”

    “你真的这么觉得么？”

    “那得依靠你的努力。”

    “你觉得我可以？”

    “当然，我觉得……鹰扬真的很有希望。”

    张迅笑了：“你倒是比我还有自信。”

    “我只是看好这个国家的国运数据。”

    “那么……之后怎么办。”

    “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觉得……应该交给时间，一切都已经走上了正轨，其余四国只会不断地被鹰扬抛到身后，之后就算再有一些波折，也只是波折而已，等足够强大，可以先和平吞掉东境，然后武力占领西境，之后统一四国，再继续向大陆进发，这个世界很大的，估计有的玩了。”

    “上次长时间断更之前，你也是说要交给时间来着……”

    “这回是要完结了，也是最后一次说了嘛，对了，你觉得我这个计划怎么样？”

    “……还不错。”

    “对了，你另外一个大门模块是什么来着，提前告诉我吧。”

    “那个呀……其实是可以将蓝星的物质输送到鹰扬的通道。”

    张迅愕然道：“你的意思是，可以通过大门模块，把现实中的飞机大炮搬到鹰扬来？”

    “当然可以。”

    “感觉很有意思的样子啊！”

    “不过那得需要你升级到三级王国才能开启。”

    “这真的是个悲哀的消息，不过……我会努力快点让这一天到来的。”

    王都的黑夜中，只有一个国王在和空气窃窃私语，远处的侍卫百无聊赖的抬起头，数星星，然后似乎又过了很久，黑暗散去。

    天亮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