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稍纵即逝
黑衣人拉下了面罩。
白净俊朗的脸庞,似那冷寂的明月。浓密的剑眉斜飞额角,与那双有着微妙曲线的丹凤眼互相映衬,倍显英气逼人。笔直的鼻梁高挺而饱满,很有雕塑般的立体感。
紧抿的嘴唇,与紧皱的眉心,共同衬托出眼中怒射的寒光。
是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杨——”
李元愕然开口,欲言又止,沾满血污的脸非常怪异地扭曲着,露出一种既复杂、又简单的表情。
说复杂,因为这张看似老实忠厚的脸,现在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掺杂了震惊、不解、困惑与迷茫。
说简单,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各种表情统统混在了一起,就像同时搅拌了赤橙蓝绿等十来种颜料,最终,只剩下一团黑乎乎的油泥。
死一般的,黑乎乎的油泥,封住了口鼻,让人有种窒息的恐惧。
李元陷入这团黏糊糊的油泥中难以自拔,全身似乎冻住了,不能动弹,只有脑筋仍在滴溜溜转动……
这小子明明被我一枪捅死,心胸洞穿,血脉尽废,而且之前还中了毒,就算不被杀死,也应肝肠寸断、毒发而亡,绝不可能存活至今。为何现在竟然活灵活现地站在眼前?
面前这位,究竟是人还是鬼?
如果是人,他是如何奇迹般的活下来?如果是鬼,呃……不敢再往下想。李元下意识地将短枪和金锏重新组装成一杆长枪。此处是个较为平坦的坡地,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八尺长刃已不受空间的限制,应该更占优势。
“奸贼!还认得我么!”
一声冷喝,让李元从忐忑不安的思绪中猛醒了过来。看对方,虽未骑马,却显得非常高大威猛。
“杨?杨傲?……你?你不是死了吗……”李元紧张得有些结巴。
“死?哪有那么容易!阎王爷说,要先取了你的狗命!”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清亮的龙吟,根本看不清对方是否出手、又怎么出手,就感觉一股凌人的阴风划破空气直向面前逼来。李元慌忙抬枪抵挡,紧跟着长枪一震,虎口刺痛欲裂,双臂酸麻如同遭了雷劈电击一般!再看眼前,那枚六刃特制枪头已被齐腰削断,只剩了小半截,连着红缨和枪杆,活似一根呆头呆脑的破拖把。
好歹这枪头也是番外精钢锻造,坚硬无比,怎的没见一招半式,就已刀削萝卜似的被一斩两段?!
李元见状大骇,拎了断枪、拉转马首就想跑,可是那帮前头吃了亏的丁甲都幸灾乐祸地阴笑着将他团团围住,哪有地方可逃?
心里着急,只得咬牙硬撑着挥舞起那杆无头长枪,打算凭借蛮力脱出重围。谁知马屁股忽然一顿,自己也失去了重心往后直坠,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火速用余光看去,发现坐骑已倒在血泊之中痛苦嘶鸣,马的后腿被生生斩断,白森森的筋腱连着皮骨,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李元挣扎着爬起身,双手不断地抡动枪柄,舞成一道道圆弧,勉强逼退了那些鬣狗似的丁甲,但是,面前那道黑影,那个死而复生、半人半鬼的杨家小子,却像一座山,纹丝不动。
这种感觉,让李元如堕噩梦……城主府大人讳莫如深的眼神,府尹公子满脸猥琐的淫笑,王都统骂骂咧咧的大黄牙,一股脑地涌到眼前。
“受死吧!奸贼!”
听到这句怒喝,李元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一种解脱的轻松。
黑色断剑噗地一声,深深插入胸口,心门里一阵激寒,让人浑身发抖。
一团弥漫着蓝黑光亮的迷雾升腾起来,面前浮出一座厅堂,很像昊天城的致远镖局。交错的光影,人来人往,忽远忽近,老东家伸出双臂,缓缓走近,带着和蔼关切的目光,让人倍感温暖。
可惜,这种温暖,稍纵即逝。
稍纵即逝……
就觉着左肋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条铁头冰甲的黑鱼迅速在胸腔滑过,又从左边腋下呲溜一下钻了出去!
血,大量的血,夹杂着破碎的内脏、皮肉、骨头渣,紧随那条黑鱼喷涌而出!
口鼻中溢出数股污血,李元扑通一声倒在坚硬的石坡上,兀自挣扎。
周围的丁甲都被眼前的情景吓丢了魂。
那一剑,从前胸刺入,洞穿后脊,紧跟着翻手一绞,从左胸横向划出,将那胸肋,连同垂下的臂膀,尽数削断!
这不是杀人,这是类似腰斩的酷刑。
即使身躯已断、心肺已残,但那头颅还有意识,还能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而最痛苦的,莫过于看着自己胸肺俱裂,残破的身躯似断还连;莫过于看着自己流尽最后一滴血,一点点地,被死亡吞噬。
李元真切地体会到了这种痛苦。
当然,这也是他应得的。
在这地狱般的血腥气氛里,杨傲冷冷地看着来自地狱的恐怖刷白了那张看似老实忠厚的脸,直到它被一层青霜覆盖,像个深秋的冻柿子。
他旁若无人地将一丝血痕都没留下的断剑重新插入腰间,随手捡了块撕破的旌旗,擦干手上的血水,大步而去,头也不回。
那些丁甲早吓得屁滚尿流,谁还敢上前阻挡,都缩头缩脑往后直退。甚至几个胆小的已经立不起身,死猪似的被拖到一边。
……
且不说三百丁甲不需半晌就已折损大半,领头的李元、王都统,并四个彪悍手下,都罪有应得、呜呼哀哉,却说杨傲在山间夹道伏击得手,一举解决了来势汹汹的追兵,现在,断剑回鞘,少年回归。
走过那道缓坡,快步穿越一片杉树林,迎面来到一泓宝石蓝的湖边。
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正低头吃着青草,旁边十多步远,聚着两头黄棕色的骡马,似乎惧怕黑马,都矮着脖子不敢靠得太近。再过去十多步,临近湖边,支着用树枝简易搭成的火炉架,上面烧着锅热水,冒着缕缕白烟。旁边三三两两散落着数块磐石,其中一块低矮平整的,约有丈余见方,上面坐了两个人影,一白一红。
黑马机灵,先发现了杨傲,立即四蹄频动,扬颈欢鸣。那坐着的人影也转过脸站起身来,挥手招呼。
杨傲强忍住胸腹之间不断激荡的神息,加快脚步往前跑去。
“哥?……”妹妹杨若晴刚喊了一声,就已星眸含泪,哽咽难言。
“哥没事!别哭!”杨傲关切地轻抚那小巧、柔弱的肩头,又转头问那气色略有好转的张伯:“都还好吧?”
“承您的鸿福啊少东家,都无大碍。刚取了些干粮,烧了热水,勉强垫了肚子。马也不需多管,自己那边吃草。唉……遭罪啊!我个老朽惯常吃得下苦,可小姐金枝玉叶,何尝遭过这个罪啊……”张伯年老嘴碎,絮絮叨叨一通话,又像想起了什么事,哦哦连声,问道:“瞧我这老糊涂了都,那些追兵?”
“都退了。”
“哎呀还是少东家神勇啊!呃,莫怪老朽多嘴,只是不能陪您一起去,只有干着急的份啊!”
“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杨傲忽然觉着胸口发闷,好像有股强烈的热气要从丹田处涌上来,忙暗运神息,将其压住。
杨若晴对此并未察觉,只是仰着天真的微笑,忽闪着黑亮的眼眸问道:“能说说怎样杀退追兵的吗?哥。”
一旁的张伯连忙出言制止,说那些东西女孩子最好不要知道,听了要做噩梦的。谁知杨若晴偏不答应,嘟起樱桃小嘴,拉住杨傲的手,非要讲给她听。
杨傲抵不住妹妹央求,只好略过那些血腥的杀戮场景,捡些寻常情节讲述起来。
蓝色的湖面波光粼粼,仿佛撒了一把亮银片。在这宁静的午后,老少二人静听那场惊心动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