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斗法难斗心
东方髡捋了捋衣角,纳息一吐,灵力如洗,身上纤尘尽褪,最后发梢上一点污迹也消失不见了。强大的气灵冲击却似对他毫无影响,他的嘴角反而又染上那种令人痛恨的嘲笑。
“我知道,我知道,”东方髡看着几步外眉眼之间俱是警惕的妖狐王,“我尊贵的王,您是看到了什么,如此痛苦。是不是又看见我尊贵的王妃,在月夜下吹奏送魂曲?”
妖狐目光深处,倏忽下起雪来。
无为又走回了那场深冬大雪,看见灵芝在京郊小路上,那一层被白雪覆盖的泥地上,纤指执玉笛,吹奏一曲“送魂”。他静静望着她披着白色绒貂的背影,一排桑归树垂低了头,伸出缀满白中带朱砂的桑离花的枝丫,像随着她的曲子悼念。
树下,一对年迈的老夫妻,身体已经冰结成块,青紫的身躯正在经历雪葬。他们的头发已如雪银白,老爷爷胸前插着半截羽箭,不知是江湖恩怨,还是误杀;奶奶身上无痕,头低低倚靠在爷爷肩头,双手还凝结在紧握着对方臂膀的姿势。
曲声空灵悠远,听不出过多哀伤,更多的是一种超脱之意,流风回雪,明了旷达。他知道她是在超度亡灵,所以并无打扰。
一曲毕,无为走到她身旁,“灵芝,你又偷偷出宫了。”
“宫里实在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她的雪绒在月光下更加温柔洁白,她的脸庞在白绒下更加圣洁如玉。“谁知遇上,哎。”她望着那对老夫妻,“他中箭而亡,她就守在旁边,直到被冻死在雪天里。”
“人生如朝露,转眼便成空,”他萧条慨叹的语气忽然有些愤愤,“人生无几,我却困在皇位之上诸事烦身,虽与你相隔不远,奈何宫墙深深禁规重重。帝王之仪又需遵礼,后宫前朝纠结纷杂,我却不能一心与你,倒不如这对夫妇,可以结伴终老。”
灵芝轻轻握住了他紧捏的拳头,“各人有各人的苦,他们的苦,你又怎看得见?人生本无诸多因果可寻,又何必强求,自寻烦恼。”
他轻轻将灵芝被夜风吹乱的一缕鬓发抚到耳后,站在迎风处替她挡着,“爱妃你一向通透。说的也是,好在我贵为帝王,可以保护你不至受到伤害。”
她别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无为赶忙扶住她,半嗔道:“你呀,又非出家人,却总爱替亡魂超度,也不顾惜自己身子。”他蹲身一下将灵芝背在背上,金丝紫衣衣角沾了些泥地凹坑的雪水。
灵芝亦半笑半恼,“被宫里人看见了,我又讨不着好去,等会儿在宫墙侧门外放我下来。”
无为哼了一声,突然嘴角一笑,在雪地猛冲了几步,还原地大转了几个圈,两人都欢畅大笑起来,“谁敢说什么,我就命人给他的嘴贴封条,叫他一辈子不准说话。”
她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认识你这么几年,都从皇子成了皇帝,怎么还像个孩子这么淘气。”
灵芝的笑声回响在脑海,和曲声一样越发空灵,模样却逐渐模糊,似乎她的雪绒还搔在肩脖处,徒留一点似是而非的暖意。
“东方髡,你不配提她!”
无为妖力暴涨,刚张开口,口中就喷出一个巨大的火球,上边燃烧着熊熊烈焰,烈焰是幽幽紫光,触之则焚。
“霸道啊。”东方髡口中赞许,面容却是一片轻蔑。他拿出冰魄八卦,两指一划,随手一拨,铮铮声过,空中出现一面圆形冰墙,纵高十余丈。
哐啷一声,轰天巨响,巨型的火焰球以几十头大象之力撞到冰魄墙上,却被冰魄墙以反推的同样力道挡了回去;不止像石子击中山丘,而且像活的山丘将石子又投了回去。
妖狐不闪不避,火焰噼啪炸裂,瞬间将雪狐身子吞噬。
一时间只看见漫天火焰,看不见后面的情况。
然后一阵阵刺耳鸣叫传来,像层层麦浪,越来越响,数千根银针直刺耳膜,叫人好不心寒,连东方髡都蹙了蹙眉头,急忙用灵力抵住这层声浪。
火光里骤然窜出来上百只妖狐,个个和无为一样高大凶猛,身上覆盖着紫色纹路,犹如古经记载的荒原里的饕餮野兽,目露看见猎物的残忍凶光。
这样的一只妖狐就足以令人肝颤肠断,何况是百只大军,嘶吼而上,肌肉里奔腾着最原始的渴望:杀!
东方髡摇摇头,悲戚长叹:“故交值千金,您就如此招待您的旧友?”
妖狐王不予理会。
万狐裂空录!
妖狐们排成密密麻麻的箭阵,冲天跃起,烟尘滚滚,张开血盆大口,向东方髡扑去。
东方髡干瘦的太阳穴牵扯了一下眼角,他手势一变,闭上眼,灵气逆流,倒冲周身,
“凝万物法,洗万家怨。冰下魂,定!”
他方圆一丈的空气都降至冰点以下,所有扑击到这个范围内的妖狐都从头到尾冻住了,那些甩动的九尾都在半空凝固成了各异的形态。后面的妖狐扑上来,瞬间堵成了一堵狰狞“狐墙”。
通天冰柱!
从东方髡冰魄八卦中射出一道灵,灵气有一蓝一白两条光带交缠流转,直直在九天之上炸开,天际闪过一片晶亮的白光,白云也被凝固,从云团中飞射下千千万万条冰梭,尖头锐利,冰芒灿烂,所过之处,妖狐化烟。
地上也有了白云似的,那些凝固半空的狐像冰裂成雾,萦绕在妖火前经久不散。
可是妖狐幻影损失了多少,就有多少弥补上去,依旧呼啸着往前扑,将战线推近了几分。
不幸它们接下来遇上的是东方髡的八卦阵。
骤息之间,东方髡已在地表画出一个八卦阵,自己端坐阵中阴阳曲合的线上,而后他两手一起,那道圆弧从地面犹如瀑布倒流般结起一道水川。而八卦阵外围排列的虚线上同样衍生出高高垒砌的冰墙,形成了一个环形迷宫。
妖狐们冲到阵中却寻不见东方髡身影,只知不停冲去,却被八卦阵型引导,不停绕圈,消竭而亡。但随着入阵妖狐数量增多,它们堵住了各个空隙,以至于终于有妖狐闯入了圆心地带,却见东方髡被包裹在那水川之中。
妖狐们龇牙咧嘴,爪子不停刨砸在水川上,獠牙狠狠贯咬。可水川如镜花水月,它们的利爪向前,水川就分散消退,它们再向前,水川凝结,将它们又撞了回去。它们喷出烈火,在水川上不痛不痒,毫无作用。焦急的妖狐们围绕四周,吱吱嘶叫。
战局一时陷入僵持。
妖狐王在外面观望,透过它幻影们的眼睛打量着里面的情形。
倏忽,东方髡的声音透过百只妖狐的耳朵,传入无为心扉:
“先皇,刚刚鄙人的话还没讲完-----您的愤怒不止源于看到她的旧影,还看见了她的故亡。就如同您在东海死前所见!”
深入肝胆的剧痛蔓延全身,夜夜入梦的那场惜别又冲刷着他的脑海。
“皇妃这是自娘胎带来的沉疴旧疾,药石无医,陛下......”
“朕是皇帝,朕定能护住她的,”太医的领子被提起,“天下,皇帝,我能找到......”他语意凌乱,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身上盖着最爱的雪白色绒毯,脸色依旧比白绒纯洁,但如今却是苍白浸骨。
忽然,她涣散无力的身子又被剧痛抽了一鞭,身子伏向床沿,咳出大片血花,染红了她最爱的雪白。
“对不起,隐瞒你这么久。我只是想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你都是快乐的。”她倚靠在他急慌慌冲过来的身上,抬起已经形销骨立的手,无力搭在他的心口,“这里,快乐。”
他只觉得和她一样无力,绝望从他的喉头溢出,空荡荡的声音响起:“不公平,为什么你如此良善,却要害这种绝症。”
她无奈笑了笑,又是一阵轻咳,“我走后,允许你大醉三日,一日别少,也一日别多。三日之后,皇帝,你要做回皇帝,让万家升平。别忘了,我这一生送过多少黎民百姓的魂,不愿看到这天下再添冤魂。”
你替他们送魂,谁又来替你送魂!无为内心嘶喊着,但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喃喃道:“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灵芝犹疑地看了看他,他阴云密布的面容上像是随时要下起雨来。她知晓他话中之意,呼吸起伏,一阵急促,“命理天定,纲常有数,你切不可为了......”
他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振身而起,“对了,对了!花甲续命,我可以用花甲续命之术!”然后他才觉失态,懊恼又心虚地看了看灵芝。不待灵芝发问,他就俯身在她额头一吻,“没事的,你等我。”而后匆匆步出。
花甲续命,帝王禁术,由百年前曾经一个原本为巫女的妃子带入宫中,本是为防王者有恙,所以将禁术留下,只传给继承者;以高强气灵驾驭,一人只能用一次。施术者将自己剩余寿命折半过渡给受术者,自己寿命按照甲子六十年扣除折半的年份,就是施术者施术完毕后的剩余寿命。
也就是说,施术者剩余寿命越长,受术者得命越长,施术者施术完毕后寿命越短。
在无为转过身的那刻,灵芝呆呆仰望着床帏,落下一滴眼泪。
“圣上,古籍找到了。”
“好,传令下去,封翊雪宫!”
可是当无为进入翊雪宫内殿,过清河,下石阶,却听见宫女们一片哭喊,还有哭声中断断续续的曲声:送魂曲。
今唯今兮长,送魂归故乡;君兮君无还,尘散两相忘。
“陛下,娘娘将自己锁在阁楼上,不停吹奏,我们都进不去!”
曲声断,音容绝。
无为一掌震碎门窗而入,他看去,残笛落地,一缕月光照在倒在玉笛边的容颜上。
他死人般立在原地,不敢去想她是自尽;不敢去探究她或许与巫女一族有关,而自己透露出花甲之术,反而逼死了她。
他的心,也一起死了。
东方髡眼见无为方寸大乱,气脉不稳,周围妖狐之力开始散乱,甚至出现了一只狐身两个头的奇景,他满意的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快感,尔后将两手贴在了水川之上。
与此同时,北边传来一声嘶鸣,远望去,一只冰凤的影子从空中跌下,如落叶凋零。
“啧啧,”东方髡摇了摇头,“这驭冰术真是差劲,不如由我来示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