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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宅活寡 作者:fii 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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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喜21
去了,一切都去了。那如风如歌的曲儿,那有着鸟一样嗓子的人儿,都成了让霜露打掉的油菜花,夭折在某个寒冷的日子了。庄地纵是再想,也不可能把那埋葬掉的日子重新翻腾出来。
东家庄地现在喜欢抽烟。
端坐在方桌边雕花椅子上的庄地一边听管家六说话一边没忘了抽烟,灵巧的手指在烟壶里熟稔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是优雅。丫头葱儿划着洋火,燃起的火苗迅速对到烟嘴上,听他长长地一吸,烟壶里的水便发出悦耳的咕嘟儿声。
管家六站边上将打碾的事说了,庄地问今年能收几成,管家六报了数字,这数字让东家庄地满意,遂说,家里家外你就多点心,该怎么给佃户分还怎么分,丰收了就该让全沟人高兴。
管家六点头说是,他本想再问一声二拐子的事。日前他得到消息,被东家庄地打发到南山煤窑的二拐子不好好干活,还打着妈仁顺嫂的旗号,到处转悠。这还不算,这牛日竟然不跟煤掌柜打招呼就神神秘秘失了踪影,到今儿个也没回。管家六想问个清楚,是不是东家找他有事。庄地却提起儿子命旺。
东家庄地说,命旺近来有转机,气色一天比一天见好,法理智的道场就先推了吧。六忙说,推不得呀东家,有转机管啥用,得让少东家赶紧好起来,再不好怕就
东家庄地眉一蹙,问,你想说啥
六吭了吭,没说。
东家庄地搁下烟锅,伸长了耳朵等。
六这才支支吾吾说,怕是少
我心里有数。东家庄地沉沉道了句,不再言声。脸色也忽然铁青下来,看得出,六这话说的不是时候,东家庄地不爱听。管家六磨蹭了会儿,眼睛偷觊在东家脸上,不见庄地脸色好转,管家六败兴地往外走。快要出门时,突然听庄地丢过来一句,有空你多上西厢房看看。
管家六一阵暗喜,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起作用才怪,我就不信你不拿儿子的命当命管家六这样想着,脚步已迈到长廊里。秋日的长廊扑扑的,太阳光一天里照不了多少,这凉好似重重叠叠地堆在了这里。但是六并不觉得凉,心猛然间狂热起来,终于得到出入西厢房的权力了,再也不用猫一样藏在角落里,偷偷巴望。但他并不打算真去西厢房,不急,有的是时间。这一刻管家六突然自信起来,庄地既然准了他进出西厢,就表明老东西对西厢也有了疑惑,这是个好事,大好事,只要找到药罐子,拿到喂中药的把柄,她不死都由不得。
管家六从长廊迈过步子,在太阳光下默站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一个地儿。天,我咋把这么要紧的地儿给疏忽了
三步两步,他就奔到了厨房。厨房门敞着,妈仁顺嫂正在揉面。在这院里,妈仁顺嫂只做三个人的饭,东家庄地,少东家命旺和灯芯。但整个厨房归她管。下河院的厨房共分三厨,一厨就是妈仁顺嫂现在揉面的这间,算是上厨房,专事东家一家人的饮食。二厨在边上,有这两个大,三个妇女轮换着做饭,主要管东家及长工们的吃食。还有间小伙房,一间半大,算是三厨,负责短工及下人们的伙食。下河院的长工不跟别处的长工,长工有身份,比管家和妈低,但比下人高,而且长工们不但每年拿固定的工钱,按月还有小钱,算是东家赏的,长工的家眷到了下河院,不但可以白吃白住一阵子,走时,还能得到东家的赏赐。短工则是按季节随时找来帮忙的,换得勤,工钱也就少,一般按天数论。下人则是外地逃荒或是落了难,寻上门找碗饭吃的,一开始只管吃管睡,不发工钱,熬过一阵子,若是让东家或管家看上了,自个又乐意长留下来,就有可能提到长工的行列里。
菜子沟下河院最多时用过三十二个长工,五十多号下人,是在老东家庄仁礼手上。五十多号下人一大半是凉州府逃难逃来的,那一年凉州府大旱,灾荒闹遍四野,真可谓饿殍遍地,白骨满野,大饥馑后,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瘟疫,周遭几百里,怕是除了菜子沟,没一处不死人。这沟因此落下一个美名,人称赛天堂,大灾过后,得救者还自发背石背水,伐木取路,在南山修了一处庙,名天堂庙。庙里还专门供了庄氏祖宗的牌位,更有积德碑慈善碑仁义碑等立于寺庙显眼处。如今,那天堂庙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每逢初一、十五,沟里人不辞辛苦,非要成伙结队,虔诚地去庙里磕拜。当年逃难来的五十多号下人,如今全成了地地道道的沟里人,在沟里娶妻养子,安居下来。草绳家便是其一。
冲喜22
见管家进来,仁顺嫂忙直起腰问好,六硬梗梗道,不必,你忙你的,我瞎转转。一厨的门上只有仁顺嫂有钥匙,平时院里人是不敢轻易进来的,管家六也没随便进出的自由,毕竟,这是做饭食的地儿,加上东家庄地又是个饭食上极讲究的人,一厨便有了股神秘。管家六大约心里还想着东家庄地刚刚说过的那句话,自以为这院他有了随便出入的权力,便放肆地在厨房里张望起来。妈仁顺嫂不满了,冲六说,管家要是没事儿,还请出去,我这阵正给东家做饭哩。管家六没理茬,照旧探了脑袋,锅台上下狗一样搜寻。也许是天意,管家六的鼻子很快闻到一股药味儿,隐隐约约像是从缸里飘出,缸是米缸,盖着木头盖子。不等妈仁顺嫂做何反应,管家六猛就掀开了缸盖,这一掀不打紧,却把缸里藏着的秘密给掀到了眼里。
妈仁顺嫂唰地脸白。
缸缸管家你妈仁顺嫂的声音已吓得变了味。
药罐子,你敢藏下药罐子管家六的声音近乎从嗓子里跳了出来,脸上,霎时成了另种颜色。有乐,有喜,有惊,有得意。
你你你放下妈仁顺嫂横扑过来,一把抢过六已拿到手里的药罐,脸色苍白道,厨房的东西,由不得你乱翻。
说,给谁熬药六此时早已没了怯意,正义得很,怒瞪住仁顺嫂,就等她说实话。仁顺嫂结巴着,半天吭吭哧哧,呶不出一个字。
不说是不,好,我见东家去
你站住妈仁顺嫂见六真拿了药罐往外走,突然就有了力量。
你一心想知道是不那你听清了,这罐是我的,药也是熬给我喝的,中医李三慢给开的。至于谁准我喝的,为啥喝,我想你也不糊涂,有本事,这阵就跟我去,我倒要看看,东家他说话还算不算数说完,腾地丢下手里的抹布,一把拉了管家六,就要往上房去。
这下,轮到管家六怯步了。他万万没料到,妈仁顺嫂会跟他来这一手有些话一直放在暗处,兴许还由得你乱猜乱想,一旦豁出来摆到明处,你便没了思想的空间。这下河院的事,难就难在妈仁顺嫂身上,管家六虽然疑神疑鬼,但真要拿某些事儿去跟东家面对面问个清白,量他也没这胆子
况且妈仁顺嫂亮堂堂就把东家庄地摆了出来,这等胆略,他何时见过
不敢了,怕了我说六,甭以为东家给个好脸,你就成爷了,远着哩妈仁顺嫂趁六发愣的空儿,一把夺过药罐,理也没理他,啪地就将它炖火上,打柜里取出一服草药,大大方方添了水,就要熬。
管家六顿时成了泄气的皮球,软了,蔫了,恨恨一跺脚,走了。
妈妈仁顺嫂快快将药罐端下来,将水滗了,拿布把药渣包起来,重新塞进柜里。还不放心,怕药味儿飘出去,忙忙点了支松香,熏。
管家六气急败坏地在院里转了几圈,还不死心,找到沟里中医李三慢的药铺里,如此这般问了一番,中医李三慢说,方子是他开的,药也是他抓的,仁顺嫂得的是女人家的病,怕一服两服的还好不了,得耐上心子吃段时间。一席话说得管家六想吐。
管家六刚出了车门,仁顺嫂的脚步就到了西厢,今儿这事太玄,他咋就给闻到了呢要说自个还反应得快,死头子话把他给逼住了,要不,不敢想。
妈仁顺嫂将厨房里发生过的事说给了少灯芯,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在发颤。少灯芯静静地听完,问,柜里的药是哪来的
是我为防万一,找中医李三慢开的。
哦灯芯感激地望一眼仁顺嫂,不过,心里却一点轻松不下。管家六敢到厨房查看,就敢到西厢来,眼下是瞒了过去,往后呢
少,他要真找东家问呢妈仁顺嫂还是放不下心。
他敢灯芯忽然就来了气。这气不只是冲管家六,妈今天的话,无疑是把她跟公公的事儿端到了桌面上,尽管这事早就在她心里,可突然地端出来,她还是不舒服。
算了,你也甭张惶失措的,公公那儿我去说,只是这药,怕是在厨房熬不成了。
太阳明亮得很,沟里是掩不住的芳香。菜子一打碾,就该榨油了。按规矩,管家六就该去油坊查看了。药罐子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后,管家六很是沮丧了一阵子,不过,心里还是一直疑惑着,不相信那药真就是妈仁顺嫂吃的。少东家命旺一天天见好,若不是后山老狐狸刘松柏使了手段,能有这奇效这事儿先得放一放,不信找不到实据。近日他心里很是不宁,老觉有双眼在背后盯着。二拐子不声不响走了又回去,窑头杨二还没跟他回话,去了哪里他自己也号不准,可又不能硬问。二拐子不是别人,仗着有妈仁顺嫂,他的腰就比别人直。油坊这边怕更得早安顿,保不准灯芯哪天就给闯了去。
冲喜23
一想灯芯,管家六心就沉了。
一沟两山的地是租给几百户沟里人种的,下河院只供种子和牲口,收种打碾全是佃户的事。租子按收成论,下河院的规矩是不能跌过五成,遇上天年也按四成收过,那不过是个别。好年份自然是按七成往上收的,至于哪块地哪户人到底按多少收,就由管家六说了算,东家庄地是从不细问的。这就给了六很大的余地。菜子是一个菜子,年也是同样的年,各家的成数却不会一样,高几分低几分完全看管家六的心情,况且地里究竟打了多少也只有六知道,六不说,东家庄地从哪里知晓。
今年是六当管家以来最好的年份,按说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该放不下,管家六却不这么认为。凭什么要收给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没地方放。管家六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让东家庄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谁知少灯芯跳出来搅他的好事。少灯芯显然对他已有所察觉,管家六不得不有所收敛。目前为止他还不明白这是东家庄地的主意还是女人自作主张,但下河院明显对他有了防范。少灯芯算盘珠珠左拨拉右拨拉,六的菜子就寥寥无几了。
恶毒的女人六觉得必须想一个办法,干净地除掉她。
站在堆满菜籽的场上,管家六眼里燃起挡不住的欲望,金黄的油菜籽,喷着扑鼻香味的油菜籽,鼓荡着他充满野心的怀。六再一次想起妈仁顺嫂。这个女人尽管很是可恶,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没有她的帮忙显然是不行的。
这就是管家六的矛盾处。他恨这个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这个女人。
管家六决计先抛开对这个女人的恨,我得想办法笼络她,得让她听我的这么想着,他的脚步有力地越过碾场,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骡子驮着趾高气昂的管家六,朝沙河上游的油坊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寂静的,远不如后院和草园子那么热闹喧嚣。这怕是跟它的八黑柱有关,当年修南北二院时,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红漆或别的漆把黑柱刷一下,老东家庄仁礼竟然破口大骂,将那个原本好意的工匠给撵了出去。此后,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色调。跟八黑柱的色调对称的,便是东家庄地的心境,还有少东家命旺的身子。当然,这只是下人们一起偷偷说的怪话,要是给东家庄地听见,嘴里的舌头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长条状,这跟整个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状又有所差别。东家庄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这面,阳气足,睡房紧挨着上房,也是两间。妈仁顺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东家睡房之间,有条几丈长的窄廊,那是边廊,管家六平日是不走的,他从中间宽宽敞敞的正廊走进去。
这天夜黑,管家六先是跟屠夫们开了阵荤玩笑,又到后院各处看了看,估时辰差不多了,猫腰贴着廊沿溜过去,将身子藏在东家庄地睡房的边窗上。白日里他已乘人不备,放了把梯子,还在边窗上取了个小洞。
管家六的心有点紧,这一刻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决心。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要是事儿败露,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只是白做,他很可能还会被撵出沟,或被乱棍打死。在下河院,偷听窗或偷窥东家都是视做大忌的。当年老东家庄“仁”“礼”手上,就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二管家为了撵走大管家,夜黑里人睡定像猴子一样盘伏在树上,偷窥了老东家炕上的事儿。没想,还没打树上跳下来,大管家带着人便等在了树下。老东家炕上的事儿再离谱,二管家也没得机会说了,大管家一声喝,十几长矛便齐齐里冲树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来。一身鲜血掉下树后,老东家庄仁礼穿戴整齐地等在树下,二管家还想求个活,没想老东家庄仁礼鼻孔里哼了一声,手一摆,吐出两个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后院。到了后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两只眼被挖了,舌头上穿了刺,两只脚被挑断了筋,这还不算,他被连夜弄到了南山上,吊树上,活活让老鸦一口一口叼了。
老东家庄仁礼在沟里,可是拿“仁”、“礼”二字出了名的呀。
冲喜24
管家六的腿有点抖,梯子发出细微的颤动。
要不,算了管家六犯起了嘀咕。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让东家给察觉管家六哆嗦了一会儿,心忽然就坚定了,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没这个毒脏腑,就吃不了铁五谷他决计豁出去。
管家六要看的,正是东家庄地炕上的事儿,这事儿要说也不是新鲜事,这院里,怕是谁都心知肚明,就连沟里,也隐隐绰绰的在嘀咕。可嘀咕归嘀咕,毕竟是没影儿的事,谁敢拿面子上讲管家六就是想让它跳到明处,跳到他手心里,那样,往后,这整个院子,怕是他想咋个捏就能咋个捏。这么一想,管家六越发坚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过气,黑得人真想拿个啥把它一下捅开。管家六在梯子上像狗一样蹲了将近一个时辰,院里还是没有响动,除了沙沙的风声,还有风卷枯叶的细碎的响,再没第二种声音。莫非,老家伙察觉到了,不让来了再莫非,老卖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许所有的想法都让他排除后,他决计孤注一掷,等下去,往死里等。
一只鹰突然从沙河那边盘旋过来,穿透暗黑,像个魂似地飞旋在下河院上空,嘴里,发出森森的叫。管家六抬头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听出是只猫头鹰。
丧门星,叫啥叫哩管家六差点就给骂出声。夜黑里撞见猫头鹰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给你,你这命就完了,保不准哪天就让车给撞死,让马蹄子给踢死。管家六觉得今儿个这日子有问题,左挑右挑咋挑了这么个日子
丧门星还在叫,发出的声音越发惊悚。管家六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烂他的嘴。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梯子时,院里突然响过一阵脚步。
正是从窄廊里发出的。
管家六的心狂跳起来,再也顾不了猫头鹰,神情专注得就跟红了眼的赌徒,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
出踏,出踏,那步儿碎碎的,细细的,不仔细听,本听不出是脚步,倒像是猫,是鼠,是风在吹着树叶走。响几声,没了,刚悬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屏住气,死死地按住心,不让它跳,不让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脚步给吓回去。漫长的一阵出踏后,脚步终于响到了他脚底下,顿住了,下面的黑影儿好像抬起了头,寻着天空望,隐隐绰绰的,管家六看见了那脸,白,嫩,带点葱的颜色,不像是一个老女人的脸,倒像是沟里十六七女人才有的那种。管家六恨了恨,为这脸,他没少生过恨,她比自个老婆柳条儿大好多岁,可柳条儿跟她一比,简直比她妈还老相,还死相。这脸像是豆腐,一辈子都保着一个鲜。这沟里,没几个女人能比过她,就连新娶进门的灯芯,怕也不是对手。管家六乱想时,那脸又抬了起来,这次抬得长一些,高一些,她望见了那只鹰,那鹰冲她扑腾了几下翅,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转身的空儿,猫头鹰扑闪了两下,一声没叫就走了。
管家六打死也想不到,猫头鹰没去别处,它飞了几下,很是熟练地一头扎进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儿招弟忽然就说了声梦呓,很快,发起了高烧。
这边,脚下的黑影儿还是没抬开步子,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双黑乎乎的眼儿,四下望,眼看就要绕过廊沿,往藏梯子的西墙这边巴望了,管家六气紧得要死掉,紧得双脚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腰上系了绳子,把自个绑牢在梯子上,他就要掉下来。
终于,黑影儿望够了,望足了,吸了口气,抬开步子,往前走。
月牙儿这时探了头,一层淡淡的晕光从天空遥远处洒下来,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脚步儿穿过窄廊,往东一拐,就到了东家庄地睡房的窗棂下。
东家庄地早早躺在炕上,等这一刻来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东家庄地的生命里,这样的时刻才能让他热血滚滚,才能让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松枝蹬腿走后,他的厌倦的生命,仿佛就为这一刻活着,也仿佛三房松枝的走,就为了给他和她腾出更多的地儿和空闲,来享受这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销魂。是的,销魂,东家庄地到现在还顽固地认为,要说销魂,怕是这辈子,没人跟得上将要推门进来的这个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对手,尽管她们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想表现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窝里,到了身子底下,她们的差就露了出来。没法比,真是没法比。东家庄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说论身段,论脸庞,他的三房女人没一个输给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输得一塌糊涂呢有次他在沟里转,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条儿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一切,这所有的谜,都是为了一个字,一个说不出口的字。
冲喜25
偷。
偷这个字,是很不为人耻的,也是庄氏祖宗最恨最切齿的。偏偏,它又像魂缭绕,永远地盘伏在这院中,任凭庄家哪一代东家,都驱它不走,灭它不尽。这院里,便永世地有了股气息,偷的气息,也有了股快乐,偷的快乐。更有了一种不耻,偷的不耻。只是这不耻,永远地藏在暗中,藏在庄家一代代男人的心灵旮旯里,见不得光,也不需要见光。只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将它藏在一层层的暗黑里。裹紧,裹牢,裹成一个千古解不开的暗谜。
明白这点后,东家庄地便再也不纳闷了,再也不细想了。其实,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属于偷的动物。细品一下,甭说炕上,甭说被窝里,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这样唾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经地义的,谁个珍惜过,谁个当宝贝过谁个不把偷来的抢来的,看得比命还重
偷来的才香,偷来的才味足,偷来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东家庄地转了一下身,近来,他偷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动了,再说偷了一辈子,偷到这份上,足了,再也不那么馋,不那么贪了。怕,咋个理解
可就是怕。
真怕。
越老越怕。
东家庄地这么想时,脑子里闪出两个影来,一个,是管家六,一个,是他怎么也不情愿想到的媳妇灯芯。
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叹得有点凄,有点凉,有点悲壮。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个夜晚最终以管家六的一场惊险告终。
管家六真是想不到,自个竟是这般的没用。本来一切都还顺当,好戏都已开场,就等他在寒风中耐着子欣赏下去。管家六其实也是很想看这样一场戏的,他冒如此大的危险,有一半缘由,还是想满足一下他那见不得人的欲望。
管家六是个让人说不出口的男人。
他的乐趣不在偷着干,在偷着看。
隔着窗棂儿,或躲在墙旮旯里,偷偷把目光探过去,屏住气儿,稳住心,管家六的快乐就来了。在沟里,这样的事儿不只发生在炕上,沙河旁,杨树林,茂密的菜子地,高高的菜子垛下,只要有处,只要能背过人,随时,随地,那景儿就有可能出现,不,比之炕上,比之被窝里,人们似乎更喜欢野外,更喜欢在不该发生的地儿发生,更喜欢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里
管家六看得极过瘾,极投入,也极满足。有什么比看这样一场戏更能吊起人的胃口呢况且戏的主儿不断变换着,忽儿是麻三,忽儿是杨四,他们身子下的女人,也在不时地变换着脸,今儿个是二狗子他妈,明儿个是五槐家的,后儿个,说不定还能挨上跑堂家十五的老二。这是多彩多壮观的一场戏呀,管家六看了七年,愣是没看够,愣是还想看。看它到死
这事要说也不是个啥稀奇,在沟里,除了下河院,外人是不拿这事当个事的,至少,要比下河院看得开,看得贱。你想想,沟里住的都是些逃难逃来的,要么自个老家闹土匪,男人让枪打了,长矛挑了,活不下去,连逃带奔地来到沟里,这命本就是抢回来的,是老天爷不小心意外多给的,那就不能让它白白流走。还有,既或老家啥事也没有过,既或一生下来就是沟里人,那又咋该偷还偷,该扒还扒,人活个啥,挣哩苦哩哩爬哩,起五更睡半夜,没明没黑,没饥没饱,你说活个啥,难道仅仅为张嘴说穿了,还不图个没白活啥叫个没白活,谁个有谁个的想,谁个有谁个的主意,但在一点上,大家是一致的,惊人的一致。
这就是得给自己点快乐
那么,放眼望一望这深不见底的沟,望一望南北两座黑压压的山,望一望沟中间头顶里二尺宽的个天,你还能有啥快乐,你还想有啥快乐
毕竟,沟里就一个下河院,就一个东家庄地,不是谁都能苦一辈子挣下座金山银山的,不是谁都能三房四房娶的,那么,你还抱个啥指望,能抱个啥指望
那就把快乐放简单点,放直接点,放到能得到的份上。
沟里人一快乐,管家六的快乐便来了,来得猛,来得烈,来得想躲也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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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六快要乐死了。
要说,管家六起初也不是这样的,管家六染上这毛病,全是因了柳条儿。
柳条儿打十五上进了门,没出三年,腾腾掉下两个带杈的,起初管家六还乐,还笑,认为自个有本事,本事大得很,不是说算命先生说过他要断后么,不是说他六家注定要人断路稀么咋不到三年掉下两个牛日的,满嘴里尽滚蛋蛋哩。慢慢,管家六就乐不起来了,笑不出来了,为啥,两个虽是两个,可,可都是带杈的呀
在沟里,你就是学母猪一样一肚子下下十几个,扒开腿一看,只要是个杈,还是闲的,你还是个断后鬼
管家六心慌了,慌来慌去,就把问题归到了自个不会弄上。沟里人见了面,科打诨的,最爱把问题归到不会弄上。瞅瞅你个狼日,定是弄错地儿了。或者,邪地笑一下,会不会弄啊,不会今黑里让给我,一弄一个准。
六的叔老子日竿子有次喝了猫尿,没大没小的也就把这话丢到了他面前。六当时想,不会弄我还不会看对,我倒要看看,这些有娃子的人家到底咋弄的。
这一看,就把六带到了歪处,带到了另条路上。
六有了瘾,再也改不掉。
六自此踏上了一条不为人知的路,野路,鬼路,黑处的路。六不爱偷着干,只爱偷着看。
看里他获得兴奋,获得满足,获得别人无从知晓无从体验的极其隐秘的快乐。
这晚六本来是看到了,看得还极过瘾,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老成一把骨头的庄地,竟然,竟然
那只猫头鹰在极关键处忽地飞了来,它可能是在六家泥巴院里呆烦了,呆闷了,不想呆了,也跑来看热闹。这个丧门星,你说它害人不害人,它飞来,先是在六头顶上不声不响旋了两圈,接着,它一个猛扑,捉小似的直直冲六扑下来。hebao
扑下来。
六一声喊,连人带梯子,腾一声,摔到了地上。
屋内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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