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正文 第3节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3节
密斯玛丽对于杨少廷的许诺很上心:杨少廷说要听她唱歌,那就是一定要来的。玛丽晨省昏定,时刻提醒她的母亲:杨少爷什么时候再来?她家中熏风荡漾,闺香四溢。其氛围如同春雷待雨,持续了半个月,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杨少廷又来了。
杨少廷被杨父拖着再去见玛丽时,先扫了她的裙子一眼。玛丽真是爱穿这蛋糕似的裙子,这回的蛋糕更大、更繁琐,衬得她又细又小,水分不足。
今天是密斯玛丽ji,ng心准备的单人演出。
杨少廷穿得西装革履,胸前塞个雪白的巾,头上打了发蜡,向后整齐地梳着——他是今日的被取悦者,最终之主角。
他坐得距玛丽约有五六尺,玛丽的亲属皆以他为中心,零散地坐开来。杨少廷朝她露出一个微笑:“请。”
要说这歌剧,没有些鉴赏的高级功夫,听得是费劲的。杨少廷正襟危坐,看着玛丽动情歌唱,挥汗如雨,心有感叹:她的嘴看着小,原来也能张这么大,不得了!
听了约有两刻钟,杨少廷状似深思,实则神游天外,玛丽喊了他两声:“少爷、少爷觉得如何?”
杨少廷沉沉点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这个评价让玛丽顿时红了脸。形势一片大好,后排有玛丽之亲眷,建议道:“洋的完了,再唱些别的,雅俗共赏嘛!”
玛丽听了,先看向杨少廷,杨少廷心下一落:得,还不能走。于是他也道:“密斯玛丽,再唱些罢。”
玛丽喜出望外,又要开嗓了。
杨少廷百无聊赖,拍了拍自己的西装裤子。
玛丽的声音,由于时间略长,显得有些疲惫,故而这歌她唱得又很轻。
她唱道:“月亮走……”
杨少廷捏着裤子边儿,先是一愣,旋即睁大了眼睛。这歌编古织今,提点出了杨少廷一些朦胧的记忆。
密斯玛丽感受到他的目光,想必是唱得对了:“……晃悠悠,弯弯过山岗——山岗旁,深深窗,窗中是情郎。”
杨少廷看着她的脸,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他两手交握着,眼观鼻鼻观心的,什么也不说。
他陷入了一段让密斯玛丽无法涉足的回忆。
这段回忆里,他盖着胡莲声的被子,月光投下来,覆在他的枕头上。胡莲声的脚抵着他的背,埋着脑袋,嘴里断断续续地唱。他唱了几句便打结,怎么也想不出月亮翻山越岭,到底要去见谁。
九、夜凉风
玛丽见杨少廷神情有些恍惚,心下欣喜:少廷对于她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她悄悄地开口,唤醒杨少廷:“少爷,我、我小时候和巷子里的孩子玩,学的歌,让少爷见笑了……”
她小心翼翼,将一些少女的心思粉饰起来了——谁会对着寻常人唱什么见情郎呢!
杨少廷不是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然而该名情郎回过神来,依旧镇定自若:
“词以意见长,曲以情动人,”杨少廷一本正经地:“密斯玛丽的意与情,我确实地感受了。 ”
这个评价足以让他从今天的演出中脱身了。
杨少廷在回程的车上定定地出神,杨老爷坐在前头,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别是个情种。”
杨少廷侧过脸,感到新鲜:“怎么叫情种?”
杨老爷望着车窗,良久才道:“优柔寡断,为女人所把握,不够丢人的!”
杨少廷以陈宝琴为靶子,想象了一番所谓“为女人所把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认为自己与优柔寡断相去甚远,应在“敢爱敢恨”之分类,于是立刻将情种一词作出贬低:“是够丢人了!”
父子二人没了话题,杨少廷靠着窗,脑子里又分开来,去想他未竟的心思:好个胡莲声,他那时候几岁?十一还是十二,就会唱这些歌了!我得问问他,是谁教的他?怎么就唱给我听了?
杨少廷心里起了一圈儿一圈儿的涟,这些个涟漪荡到他的嗓子眼儿,又沉回他的胸膛里,一阵一阵,磨得他胸口发痒。
然而他见着胡莲声,原以为理直气壮,谁知竟然口也开不了——他这时候想起来,要是让胡莲声知道,他还惦记着这些八百年前的芝麻蒜皮,他这少爷就当得颜面扫地了。
胡莲声从前被他盯得发毛,近来有些习惯了。他咽了口唾沫,拿着杨少廷的外套,朝屋里走。然而没走几步,却被杨少廷拽住了。
杨少廷扬着下巴,上下打量胡莲声:“你长胖了。”
这纯属胡说八道。
胡莲声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长不出闲r_ou_,饶是长衫宽敞,手一摸上去,是紧得发硬的。
胡莲声茫然地:“啊?”他低头环顾腰身:“哪里?……”
杨少廷伸手在他的腰上一掐。
这掐的地方很是巧妙,不上不下,一掐下去,胡莲声陡然地笑了一声。这声笑短而急促,引得杨少廷抬眼看他,半晌理会过来,居然也笑了:“你怕这儿?”
胡莲声瞧着杨少廷笑就没有好事。他后退了一步:“都会怕的……”
“谁说的?”杨少廷笑得促狭,他逼近了胡莲声,行动迅捷,抓住胡莲声的手臂,又在腰上掐了一把:“我就不会!”
胡莲声抱着杨少廷的衣服,笑得脸都发红,然而却躲不开。这笑是无法自制的:“少爷,别、别,哈哈!哈哈哈……”
杨少廷抓着胡莲声,仔细地看着他。
胡莲声的眉毛耷拉着,眼睛眯起来,为难极了,却依然在笑。
杨少廷发觉这时候的胡莲声有种气息,仿佛是熟过了头的什么花儿,发着酵,郁郁地将他包围了。
他想起了那首歌。他想让胡莲声现在就唱一唱,他的脸现在红着,红得多么有趣?
“少爷,哈哈哈!哎、哎,饶了我吧!”
杨少廷住了手。
“喂,莲声,”杨少廷依然扬着下巴。胡莲声喘着气,怀里的衣服抱出了褶子,乖乖地等着他讲。
杨少廷扬了半天,竟然扬不出下句。他想脱口而出,说我晓得了,月亮是去见了情郎。
谁是你的情郎?
莲声等他不及,扭头一瞧座钟:“少爷,收拾收拾罢!先生要来了!”
所谓先生,是杨少廷的作文先生,名唤严在芳。年逾不惑,却不爱蓄胡须,瞧着倒也年轻。
杨少廷是被寄予厚望的,杨太太不想让其成为传统的美丽草包,故而尤其看重杨少廷的智力教育。胡莲声跟在杨少廷身边,也不能太愣,跟着陪读学一学,也是好的。
只是人无完人,杨少廷虽有数理之头脑,于作文方面却确实是为难,不得不求助于胡莲声——作文先生打手心儿,实在是非常无情的。
杨少廷今日之课题乃是借物作比,喻出一件寻常之事物,使其显得不寻常,以此作出文章来。
杨少廷想也不想,提笔写出标题:“女人像朵花。”
他思来想去,趁先生出去了,立即唤来胡莲声,有点儿生气:“还能怎么写?——况且我看压根就不像!”
胡莲声不知他为何想出如此恶俗之题目,好声好气:“少爷,写长些,像茉莉花儿,像牡丹花儿,不一样的。”
杨少廷从善如流,写出一串儿花名,写出了怡红楼开会的架势,末了将纸一揉:“有病!像什么花,她们自个儿信吗?”
胡莲声一弯腰,将纸捡了起来:“少爷,像的,”他试举一例:“先生讲面如桃花……”
杨少廷回忆了一番,是有这么回事:“哦!面如桃花。”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句,看了一眼胡莲声:“脸哪里有五瓣儿的?”
胡莲声哭笑不得:“不是五瓣儿……”
杨少廷皱着眉头,试图寻找解释:“我看是为了投其欢心,尽说些好词,最终成了胡说八道。”
胡莲声认为此人毫无浪漫之头脑,有些不同意。然而胡莲声的不同意是缺乏力量的,他低低地讲话:“真要是喜爱,就不必、不必故意去投,自然地就、就……”
杨少廷扭过脸,是头一次听胡莲声有如此的见解。他抬着手腕子,定定看了胡莲声一眼,仿佛很不习惯他谈及这个话题。半晌杨少廷摆摆手:“我知道了,你走吧!”
胡莲声本来还想嘱咐些,听他一说,顺其自然道:“少爷,要是写完了,夜宵也做好了。”说罢快步下楼,不去争论什么桃花了。
待到杨少廷抻着脖子,瞧不见胡莲声的衫子尾了,他才提起笔。
略加思索,洋洋洒洒,写得迅速,写了一页不成,翻过又是一纸。
约有半个时辰,杨少廷将作文纸递给先生,只道:“太难了,我写不好,您打轻一些!”
先生懒得理他,伸手接来,谁知扶着眼睛框子看罢,这一回倒不像从前,痛骂他的文章狗屁不通了。
先生良久不语,最终问他:“虽不是什么好的比喻,但是怎样的声音会如同莲花呢?”
杨少廷瞪着他,讲不出个所以然。
这是常事,先生不以为意:“我看你从头将女的比作花,写到一半儿偏了题,”先生抬起脸:“可别是莲声又……”话说到这儿,先生摸自个儿的下巴,将末尾的一句话又瞧了一道。
他扫了一眼杨少廷,皱起了眉头,没有讲话。半晌开了口,声音有些轻:
“少廷,我记得,你十六了?”
“再过三个月十七。”
先生若有所思起来:“哦,这样儿。”
先生拍了拍杨少廷的肩膀,将眼镜取了下,露出了眼角的一些黯淡纹路,笑起来:“没有事情。想你大好的年纪,心中又无拘束,想做什么,就能去做,叫人心生艳羡。”
年长者的叮嘱是类似春风过驴耳的。杨少廷楞里楞气:“先生想做什么,也能去做!”
先生将眼镜架了上,将纸一拍杨少廷的脑袋,复回常态:“胡说八道,谁都和你一样是少爷么?”
作文先生临走之前,是要去老爷或是太太处汇报情况的。
杨老爷与作文先生是熟识,见他正好来了,也不拘礼节:“在芳,我儿子学得如何啊?我指望他早些跟着我呢!”
严在芳望着他:“少廷大了,不比从前,现今文章写得马马虎虎,足以派上用场。”
杨老爷点点头:“是,是大了。”他又想起来,拿手比划:“当初你见他的时候,他还那么一丁点儿!”
严先生匆匆忙忙地一笑,不再讲话了。
十、一方水
不须严先生提醒,杨老爷也知道少廷是大了:陈宝琴家催得十万火急,玛丽的娘见着他便要问少廷,东面的蒋小姐,西面的彭姑娘——三祥城内没有比他的儿子更为畅销的少爷了。
可是皇帝不急。
杨少廷自个儿心里是懒得想这些事情的。他觉得成家立业,于他早得很,他还有大把的事情没有做,但至于什么事情,他又懒得想,没有关系: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想。
故而是日夜里,月明星稀,他方和杨老爷回了家,百无聊赖,拉着胡莲声,要教他打桥牌。
杨老爷看他没事儿,趁机一把将杨少廷抓进了书房:“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杨少廷的牌一抖,摊了一地,话还没说完:“莲声,笨,这儿该打梅花六!”
莲声不敢掺和:“哦、知道了,梅花……”
杨少廷竖在书房里,心思还飘在如何使胡莲声输给自己上头,他一声不吭,将衣服拍齐整了,心里暗暗好笑:莲声打牌还不傻,有点儿难骗!
杨老爷不急不慢,在房里兜着圈儿,最后坐在扶手椅内,开门见山:“少廷,宝琴和玛丽,你喜欢哪一个?”
杨少廷一听,笑就没了:“什么?”
杨老爷拿指节敲桌子:“我问你以后要和谁结婚!”
杨少廷艰难地咽了口水,面上不动声色,手绕到后边儿,掐了自己一把:妈的,没有做梦。
他登时头大起来:“爹,早着和儿,我才十六。”
“早晚都要谈,早些跟你谈了,你早些明白,”杨老爷向后一仰:“早些明白,就少花些功夫在旁的身上。”
杨少廷看这回是不要他当机立断,才放下心来,面色自如:“我有数。”
他没数。
往常他压根儿不往这上头想,这回仔细一想,脊背立刻就发了凉。
陈宝琴和玛丽,不谈玛丽,光是陈宝琴,杨少廷就脑袋发麻:这可是那个陈宝琴啊!
杨少廷发自内心地对她生不出一丁点儿的情愫,这小姐不难看,可能亦不讨厌,只是他实在喜欢不起来,或因小时候过于熟稔,又或不爱她的着装打扮——不爱别人的理由太多,越是细数,就越是对那人感到厌烦:只是不喜欢罢了,就算是究到了根本,也是不喜欢的。
至于密斯玛丽,杨少廷的脑海中立刻想起一杯蓬松的蛋糕,她是最不打紧的。杨少廷将衣服拍了齐整,告辞父亲,说自当好好考虑,随即迈步出门,还没见着胡莲声,先喊起来:“莲声!做些吃的来,我饿了。”
莲声将牌两摞分叠,自个儿打扫起了客厅,一听杨少廷叫他,跑过去:“要吃什么?”
杨少廷见着他,心思立刻挣了出来,面色红润,有些松气了:“绿豆糕红豆糕,什么豆糕都成,你去给我做一些!”
莲声点点头,匆匆地要往厨房走。他一转身,扬起一阵风,扑到杨少廷的脸上。
杨少廷吸了吸鼻子,立刻闻出了胡莲声:这家伙又把这个破衣烂衫洗了一道——我早叫他扔了!
他预备喊住胡莲声,然而莲声领了命令,立刻要去厨房,跑得远了,只留下一个背影,后门的油灯打在他的脑袋上,照得他整个人发着昏黄黯淡的光。
杨少廷将嘴巴闭住了。
他此刻只是在身后看着他匆忙地走,这心里却忽然间猛地拧了一下儿:他怕胡莲声走着走着,走不见了。
这个害怕是极其荒诞的,然而这一闪念的恐惧,使得杨少廷追了一步,脱口而出:“做好了,你得给我端过来!打牌!”
莲声听见了,一回头,灯在他脸上,画出一个笑的纹路:“噢!”
杨少廷收了脚,他想胡莲声肯定觉得他莫名其妙,所以胡莲声在那儿笑:“你笑什么?!”
然而此话一出,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两个人不过隔了五六十尺,送山送水似的喊,真是不够丢人的!
杨少廷反过身,脚步轻快,一屁股坐上客厅沙发。他手往旁一伸,正好够着莲声摆好的茶杯,里头泡的茶叶尖子浮着,在跳,是胡莲声趁着他被喊去书房,重新泡的。
杨少廷抿了一口,热流一线入喉,心里头竟悄悄地和茶叶一同跳动起来了。
他想胡莲声不是没有给他泡过茶,怎么今天仿佛格外地令人满意?
他盯着叶片儿,无事可做,脑子里打起了算盘:近来的一笔生意,是我自己谈成的,我抽了成,好家伙,挺大一笔,做点儿什么?
杨少廷对着茶杯慢慢地吹,记起一件要紧事:得把胡莲声的烂衣服给扒换了,给他买件新的。他一屉子乌的,我就买个白的,好极,那么我去同来凤祥的商量着,缀个新花式,仔细地讲一讲,上边儿拿金线一穿——慢,等一等。杨少廷从一片入神中抽出身来:三祥城里,哪有少爷亲自出谋划策,给跟班儿买衣服的?
他思索至此,脸上本来神态轻松,谁知一会儿就没了笑色,最终算盘破裂,只好想着委任管家去来凤祥说罢,再托他捎给胡莲声。胡莲声的尺寸跟他差不离,或许更宽个寸把,这是小事。
然而杨少廷今日尤其别别扭扭地,脑子竟逃不出一个念头:我去他娘的,我想自个儿带着胡莲声去!
他越是想,表情越是狰狞,待到胡莲声端着豆糕来了,先吓了一跳:少爷坐着没事干,自个儿气自个儿,脸给气红了。
“少、少爷,做好了。”莲声将碟子一放,在旁站定了。
杨少廷扭头看他一眼,将茶杯一撴,语气不善:“莲声,我早叫你把那破衣服扔了——”话没说完,杨少廷的肚子沉沉地响了一声。
莲声没憋住,赶紧将碟子推到杨少廷跟前:“少爷,先吃吧,有什么要讲,我听着。”
杨少廷脸上挂不住,恶狠狠地先拿了一块儿。
然而胡莲声做的这豆糕实在是美味,杨少廷吃了两口,就着茶下肚,一抹嘴,竟然哑火了:“就你这衣服,我和你讲了多少次?”
莲声的眉毛耷拉下来,笑得无可奈何:“少爷,还是节省些,你穿得光鲜就成了,旁人也不会去瞧着我。”
杨少廷想也不想,直抒胸臆:“我当然会瞧着你!”
这话一说,杨少廷自己先愣了。末了他偏了头,脸上仿佛牙痛:“——这是自然,你穿得不好看,丢的是我的人。”
莲声两手抓着前摆,一时间理清利害关系,有些愧疚,将脑袋低下了,唯唯诺诺:“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换……”
杨少廷见了胡莲声的模样儿,情急之下,心潮攒动,竟冒出了一手心儿的汗:这是够稀奇的了,杨少廷开天辟地头一遭,朝着胡莲声发了汗。
然而他这嘴但凡开了口,对着胡莲声讲话,就是天生的一把穿心刀:“你哪里有好衣服换?破衣服篓一个,我让管家去做!”
莲声悄悄地眨巴着眼睛,看不明白杨少廷这一出是好是坏。他抬起脸,却瞧见杨少廷也望着他,夏夜shi热,杨少廷天赋异禀,此刻倒似阎罗勾魂,面色煞白。
“哦,那我,我……”莲声理会了半天,觉着杨少廷虽说y阳怪气,然而归根结底是送了他衣服,应当算是个好人:“我去给少爷再做些豆糕来。”
杨少廷直勾勾地看着胡莲声,手心掐的发红:“快去!”
十一、如梦令
两月后,莲声的衣服由来凤祥的伙计送到。伙计叫来杨府管家,将衣服搂开一抖,验货查证。
府中佣人上下,皆吃了一惊:这长衫是蚌白的底,缎的面,勾的一圈薄金边儿,浮的瑞云暗纹,团团地飘到背后,拥的是一轮银盘满月。
莲声面上惊惧,再三地问来凤祥的跑腿伙计:“是杨府要的么?”
伙计不耐烦,冲着管家:“哎,老陶!你自个儿定的,我还得回去,走了!”
老陶送走伙计,拍拍莲声的僵硬肩臂:“去谢谢少爷,不要高兴得没了规矩。”
胡莲声扭过脖子,吓得不轻:“陶师父,少爷叫你定的么?这、我……”
老陶叹了口气,将他的宽肩阔背一推:“不要问了,背后的大圆盘子,改了三四道,能不是么!上楼去罢。”
胡莲声捧着这件白衫子,一步一拖,战战兢兢地去了楼上。杨少廷在书房练字,见了胡莲声,将他手里的衣服一打量,本来是要高兴的,可又瞧胡莲声脸上红白不接,眉头不畅:“干什么?你不喜欢?”
胡莲声一脸的哭相:“少爷,这、这不是我能穿的……”
杨少廷将自个儿临的字纸抬起来看,不接茬:“数你屁事儿多,快去换了!”
胡莲声不肯动。杨少廷将纸一揉,一扭脸,手高高地抬着,恐吓道:“去!不去揍你!”
胡莲声吓得一哆嗦,生怕杨少廷久违地要破戒,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说罢转身出门,真要换了。
杨少廷没见着他换成什么样儿,先听见了楼下的叫喊。
他想今日爹娘不在府上,吵吵闹闹也没规矩,正气凛然地将门拍开:“吵什么!再嚷嚷都给我去……”
他一敲木头栏杆,俯身向楼下施令,却见七八个佣人围作一圈儿,中间团团围住的,是一个白的轮廓,与四周背景抽离开来,仿佛是独自贴了光。
胡莲声听见杨少廷的声音,抬头一望,满面通红的:“少爷,我、我……”
杨少廷的声音喊到半截卡了壳,嘴巴却还微微地张着,眉毛一边儿高地挑起来,眼珠子却不灵敏,十足的痴相。
陶管家觉得这表情实在可乐,没有忍住:“少爷,尺码倒准,莲声穿得正好。”
杨少廷被他一喊,惊醒过来,立刻正了颜色,将话说完了:“——都去干活!”几个佣人一听,掩着嘴纷纷离去,只留胡莲声呆呆地伫立原地,仰着脖子:“少爷……”
杨少廷深吸一气,成了一脸的狰狞:“你给我上来!”
胡莲声一听,立刻急着上楼,这长衫下摆于是贴着他的腿,扑扑楞楞地就折了许多银线反光,使得这楼梯被他踏得有些流光溢彩的意味了。
胡莲声动作敏捷,上得楼来,微微地出了汗。他本想用袖子去擦,手抬到半截止了住。接着自己也觉得好笑,这脸上愈发地赧得通红,只好将白衫子轻轻地一掸:“少爷,你看,我是做粗活的啊……”
杨少廷看着他,一颗心活蹦乱跳,脑子里异想天开,思索道:
原来月亮是这么走路的么?
杨少廷扬起了下巴:“给我转过去看看。”
胡莲声乖乖地一转身,露出背后绣的蟾宫,云气蜿蜒的,在脖颈下,似有清辉。
杨少廷顺着云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下看,末了使坏,在胡莲声腰窝上一捏:“喂,胡莲声,屁股真够宽的,足比我宽了一寸多!”
这个评论实在是莫名其妙,胡莲声垂着脑袋,悄悄地辩解:“少爷,我天生的呀……”
杨少廷在背后望着他,发觉胡莲声十八岁,到底比自己成熟个一点儿,其轮廓是相当可以细看的。谁知胡莲声这时候突然记起来,一扬头:“坏了,少爷,烧着水呢,我得去——”
杨少廷觉得胡莲声这时候婆婆妈妈,实在烦得很,使劲儿将他的后背一拍:“去什么去!自然有人去!”他将胡莲声调转个个儿:“书房里呆着,去给我念报纸!”
胡莲声期期艾艾的,最终不敢不听话:进了书房,拿起报纸,老老实实、字正腔圆地念。
可惜杨少廷一个字儿也难听进去。
这身衣裳将杨少廷的脑袋搅出了一团乱麻。
他此刻望着胡莲声的侧脸,暗流涌动,自顾自地转起了圜。
他的脑子里浮起一些道听途说、支离破碎的陈年旧事:
要是没有一场天灾,胡莲声原本就该是个如此风光的少爷的。
胡莲声凭借这件白净衣服,结结实实地休息了一阵子。杨少廷不觉得有何不妥,胡莲声却是浑身的不痛快:勤劳如胡莲声,力气没有地方使,实在是让他难受的。
好在是日下午,杨少廷终于接了个电话。
这电话打得不久,然而挂了电话,杨少廷仿佛是为难起来,犹豫了许久,才收拾出了门。他拿着帽子,回头吩咐胡莲声:“我有些事情,你在家里,不必跟着我了。”
杨少廷独自出门,是很少见的。
胡莲声不敢多问:“少爷几时回来?”
杨少廷想了想,模棱两可:“再说——兴许晚一些。”
胡莲声答应了一句,眼见着他出了门,立刻转过身,飞快地跑去了厨房,拿起罩裙,麻利地一围,愉快地微笑了:“徐妈妈,我帮你把菜洗了罢!”
杨少廷这通电话,是来自一名酒r_ou_好友,小名唤孟五。孟五虽有些才干,然而人如其名,不三不四。好在孟家枝繁叶茂,孟五是年十九,相貌堂堂,使得这个不三不四有了风流倜傥的意味。
孟五一通电话打来,说是要与杨少廷商谈未竟的合同,然而这个会见地点是格外特别的:檀堂。
檀堂当然不是什么烧香供佛之场所:三祥城外远近闻名的妓院,里头的女人,是很讲究的。穷学富,富学娼,娼有风尘,谁也学不来。粉嫩皮r_ou_,浮的一层何比甘,这雪花膏香得厉害,头发上抹的三花油,身上喷的玫瑰露,走路一摇一摆,香河汹涌,溢到檀堂外头来。
杨少廷在檀堂外头摒着气:“老五,谈正经事情,不如换个地方罢!”
孟五拉着他就往里走:“别,这儿也能谈——我这趟躲着我爹出来,我不容易,你陪陪我,人家姑娘也好多看我几眼!”
敢情孟五是托着找自个儿谈事情的由头,打野食来了!杨少廷不好当场发作,只暗自骂了一声,随着他去了。
孟五是檀堂的熟客。小厢房里落了座,来的两位佳人,应当也是熟识。眉目含情的,不娇不媚,款款大方,一边儿坐一个。
杨少廷实在是不喜欢如此厚重的脂粉芬芳,加之灯光故意地昏黄,很有劝人白日宣 y 的意味。他偏着脑袋,面上不由得有些僵硬:“孟五——你有话,就快讲。”
孟五顺手拥了个女的过来,陷在扶手椅中,畅然地舒了口气:“少廷,”他笑:“看不出,你胆子挺小啊!”
他这话音一落,一旁传来一串轻轻的笑:“杨少爷年纪轻,头一次来,姐妹都不晓得,要是晓得了,要记恨我的。”
孟五把脑袋伸到她的脖子后头,慢慢地蹭:“也是,年纪轻,都不知道什么好……”
那个姑娘微微地偏着脖子,一点孟五的脑门,又笑:“你替我守着些嘴巴,不要讲出去了。”
孟五被她轻轻地一点,顺势搂着她的腰,旁若无人地闹作一团了。
杨少廷心里揣着正事儿,面上凝了冰,此刻笑不出来——他对于怜香惜玉没有太大兴趣,在这地方原本就笑不出来。他这模样凶神恶煞,连带着吓得旁边的佳人,本以为是摊上了好事,谁知是除了送茶递水,气儿也不敢大喘。
孟五闹完了,抬眼看着杨少廷正襟危坐地杀风景:“唉,你!你搞什么东西,我爹也不像你这样的。”
杨少廷端起茶啜一口,脸上不咸不淡:“五哥,我爹还等着我回去,赶紧说完了罢。”
孟五好笑,杨少廷的那个爹,他还在檀堂里见过几回呢,等着他回去,那是活见鬼了。
“我说杨少廷,你怎么跟李宗岱似的?”孟五挽着他的小相好:“上回我跟他到这地方来,他倒跟进了牢房,一脸半死不活,烦得很!”
杨少廷身边的女人这才搭上了话,脸上终于带了笑:“是是,李少爷,一碰他,他还流汗的!”
杨少廷陡然听见这个名字,心里很不痛快,却听身旁的女人接着讲:“嘘,哎,我听和春讲,李少爷——李少爷不中用的。”
孟五很爱听这些秘事:“哈,哈哈!难怪,难怪!我瞧李宗岱这小子,该不会是个只走后门儿的罢!”
杨少廷一本正经:“怎么叫走后门?”
此话一出,三人皆显出了年长者的讳莫如深,前仰后合起来。孟五向前一捏杨少廷的脸蛋:“女的能走前门儿,谁只走后门儿?”
杨少廷脑子里翻腾,在脸上一愣。
“李宗岱也是情有可原,他爹在外头,我听人说,”孟五的声音压下来:“养了个男的,长得普普通通,只有嗓子好——哈哈!金屋藏的百灵鸟!”
杨少廷脸上不动声色,手里将个杯子捏着,指节凸成个山尖,发了白色。
——
可以存一存再看
“往先,是八旗的子弟爱干这些事情……越是闲,越有功夫玩嘛!“孟五陷在扶手椅子里,声音酥酥麻麻地发软。
“五爷,你晓不晓得,常来底下喝茶的,那个高高细细的,他从前也是被东家养的,结果你看看,说不要他,就不要了!可怜的……”
孟五的手一停,脸上笑:“哪有养一辈子玩意儿的——你讲他可怜,他荣华富贵享过,哪里需要你可怜!”
杨少廷慢慢地转着茶杯顶盖,不讲话。
这姑娘一扭腰,将小腿绵绵软软地缠上去,吐气若兰:“是的呀,我要是不摊上你,我也去享荣华富贵去了哇!”
孟五经她一蹭,心下蠢蠢欲动,要笑不笑,只伸手刮她的鼻子,接着扭头对着杨少廷:“来,少廷弟弟,你也没个活人脸,快些讲了,你先走——不要给我爹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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