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致无尽岁月+心比身先老+熬至滴水成珠 作者:池莉
正文 第 5 章
致无尽岁月+心比身先老+熬至滴水成珠 作者:池莉
第 5 章
我是挑剔的,只不过装出不挑剔的样子罢了。在武汉这个七百万人口的大城 市里,我生活了这么多年,才慢慢地挑选出自己的两三个好朋友。我不知道如果 我换了一个地方,我是否能够从头再来?我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来遇上我的 好朋友。
我不是一个人在武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我的周围,我还有一层层的基 矗它们是我的工作,多年的出色工作,以及外界对我的信任和赞赏。那是我在某 次会诊会上有力的发言。那是遇上紧急抢救的时候院长在广播里对我急切的呼叫。 我们医院食堂的小朴总是偷偷地多给我碗里打一勺子莱。一到半个小时,浴室的 老王就要恶狠狠地驱赶所有的人出去以便下一批人进来洗澡,对我却永远网开一 面。我治疗过的许多病人,他们经常在大街上认出我并感激地与我打招呼。在有 香花的日子里,在我上班途中,总有熟人把最新鲜的白兰花,茉莉花和栀子花塞 进我手包。还有黄凯旋这样的一群朋友。他们和我谈不了多少话,但是他们在困 难的时候喜欢找你,你碰上了困难也可以找他。如果他正在吃饭,他放下饭碗就 会跟你走。黄凯旋死了,在不该死去的壮年,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实在让你不 忍轻易地弃他而去。一旦有朋友长眠在哪块土地上,你对这块土地的感觉就是不 一样了。我又多次地逛过了江汉路,那里有我和大毛惊心动魄的遭遇。那遭遇后 来演变成了笑谈。那笑谈点缀着我们平凡的生活。
我也曾多次路过我绝望地等待长途电话的电信局。
现在到处都是电话了,那电信局已成提供回忆往事的地方。你的往事,就矗 立在那里,你触手可及,时常引发你的许多感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还在体育馆 门口平地摔了一跤,引得旁人捧腹大笑。我的丈夫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寻觅,发现 了我并且死死地盯住了我,使我在这个城市里成为了新娘,后来又成为臃肿的孕 妇,再后来又恢复了体形。这个城市是我作为女人的见证。我把我的孩子安排在 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季节出生,我成功了。而在这一切的深处,我父亲骑着毛驴的 脚步声在向我走近,永远地在走近。
我很怕我离开了这里,他就找不到我了。
——大概就是这些吧,这就是我之所以为我的原因,就是我正常呼吸的基础, 是我生存巢穴里毛茸茸的细草。起初我感觉不到它们,一切都是慢慢地生长起来 的。因为我感觉不到它们,所以我无从诉说和描绘。即便是现在我在心里描绘出 来了,它们被描绘得这么肤浅和不准确还是使我不能对人开口诉说出来。
我是一个没有说服力的人,经常被雄辩者说得频频点头。但是我坚信我的本 能。我本能需要什么我就离不开什么,这不是道理可以说得清楚的。也不是恶劣 的气候和恶劣的人文环境可以与之匹敌的。个体生命的需要在关键时刻可以战胜 一切!我坚信。
况且,武汉的秋天多好呵!有明净而高远的蓝天,有润泽而清爽的空气,这 空气里暗香浮动,是桂花甜蜜的香。尤其是在其他三个缺陷太多的季节的烘托下, 它是多么令人新鲜,爽朗,开心和感恩啊!
广州,深圳,珠海虽然没有寒冷的冬天,可那终年的潮湿和闷热何时是了? 海南的太阳也太毒一点了!北方没有水!黄河近年屡次断流。在北京和天津喝茶, 茶叶再好茶也不香,是水不好。而长江的水是甜的,汉江的水也是甜的,所有湖 泊河塘的水都是甜的。水就是城市的血液对不对?一个大城市,没有大江大河怎 么行呢?城市再大,没有江河大,你往长江边一站,只要你愿意,你的心就可以 一日千里。
这也许就是千百年来的优秀诗人都在湖北的长江边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的 原因吧?
况且,武汉的蔬菜是多么香啊!相信我。我吃过了东西南北的蔬菜之后,才 发现没有什么地方的蔬菜比得上武汉。是不是正因为寒冷,土地才有机会浓缩和 积攒自己的哺育能力?是不是正因为湿润和火热,植物才能够进入最佳的生命状 态?武昌洪山宝通寺附近的紫菜苔,在初春的时节,用切得薄亮如蜡纸的腊肉片, 急火下锅,扒拉翻炒两下。那香啊,那就叫香!真正的人间美味是无可言表的, 唯有你自己来亲口尝一尝。来吧!广东的苦瓜味道太淡,海南的空心菜味道太谈, 北方的萝卜味道太淡,湖南四川的辣椒太辣,绍兴的臭豆腐太臭,来吃一吃武汉 蔬菜吧。吃了就知道了。
九
从珠海的聚会之后开始,我不定期地收到大毛的明信片。大毛知道我是不会 写信的。我们也没有交换过电话号码。也不是故意不交换,就是没有交换过。电 话这种在当代非常普及的通讯工具不知道为什么被我们完全忽略了。我医院的通 讯地址十几年如一日地没有变化。大毛的明信片从人类居住的这个辽阔地球的四 面络,将整幢楼房均衡地温暖着。纯粹是出于情调的需 要,也是出于不忍心拂逆过去的老房东的善意,我们还是点燃了客厅的壁炉。老 房东在出租这幢房子的时候,他特意劈了一垛木柴,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大 毛说这垛木柴至少可以烧两个冬天。我听了这话就毅然地跑出去抱了几根木柴进 来,在壁炉里生着了火。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在摄氏零下15度的冬天里,穿得轻松单薄,光着脚丫 子,坐在火苗熊熊的壁炉前。
鲜花在窗台上盛开。餐桌上有一大盘肥硕的水果。
德国最好的莫芝尔河的白葡萄酒在玻璃杯里泛着浅琥珀色的柔光。客厅的一 面墙壁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反映在玻璃墙壁上的,是户外自由的绿树和青草,是 石阶侧面默默无语的青苔,是被穿着大衣的老人牵在手里的可爱的狗。这一切都 使我根深蒂固的冻疮从骨子里很难受地痒痒了起来。这是那种挠不到的痒痒,比 疼痛还难受。
如果说我没有被这幢豪屋所震动,那是假的;如果说我没有感到我的生活与 这种生活的天渊之别,那是假的;如果说我没有因为这种天渊之别而产生深深的 悲哀,那也是假的;可如果说我愿意在这幢房子里永远地呆下去,那肯定也是假 的。
后来,大毛对我说:留下来吧!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不。
大毛企图说服我。他说:德国是上帝给人类的恩赐。我们要懂得领会上帝的 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中国人为了留在德国不惜一切代价。
我说:我知道。
我说:我还知道你和隔壁左右的邻居是不可能来往的。我还知道你从北京带 来的大葱藏在阳台的盆花底下。黄酱藏在你卧室的抽屉里。我还知道前几天就在 柏林的地铁上,一个黑人被扔出了窗外,而一伙新纳粹分子在柏林的市郊又烧毁 了一个中国难民营。
大毛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大毛说: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总得要忍受 一些不如意的东西。
我说:是的,我选择忍受武汉的冬天和夏天。
大毛说:你成熟多了,但你也变得尖刻多了。
那天,我们一起做了两道中国荣。京酱肉丝和粉条熬大白菜。粉条是从北京 辗转带来的。大白菜很不理想,就在土尔其人开的蔬菜店购买的。据说这个品种 的大白菜,在德国的名字还就是叫作北京大白菜。
我飞上了天空,开始了十几个小时的飞翔。我将如期地回到我的国家和我所 在的城市。大毛在送我到机场的途中恢复了他的自信。
大毛笑着说:你一回去就会发现你非常不适应了。
大毛说:冷志超同志啊,你还是幼稚的,你还是年轻了一点儿,见识还是少 了一点儿,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说:我肯定会怀念在德国的生活的,我也肯定会怀念这幢别墅的,特别是 游泳池和壁炉。
我怎么能够不向往和怀念美好的舒适的生活呢?尽管我知道自己不是太聪明, 但我还不至于那么傻。
这一次,大毛主动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上面有他在德国的电话和地址。大 毛对我的教导冲淡了分手的感伤,仅仅为了这个,我也要从心里感谢大毛的教导。 是他使我比较轻松愉快地在1996年的岁末步入了专门为我提供离别的柏林机常十 今年的春天,说是由于厄尔尼诺的影响,武汉本来就潮湿的春天出现了更加不可 思议的潮湿。整栋的楼房,家里的家具都挂满了细碎的雾珠,脚步的轻微走动, 就会使脆弱的雾珠惆怅地流了下来。在这样的春天里,人需要非常强健的精神系 统才能使自己不被烦闷和颓丧所感染。我们的呼吸每天都是这样地困难。对一场 淋漓尽致大雨的期盼和对灿烂阳光的期盼成了我们对生活的全部期盼。医院里哮 喘和肺气肿病人的死亡率急剧地上升。
中午,下班的时间到了。我正要收拾听诊器,处方笺什么的,一个病人坐到 我的面前说:大夫,我是慕名而来的,请给我看看病吧。
这是大毛!
大毛的话音刚落,我情不自禁地给了他一拳。
我的举动把别的大夫吓坏了,以为我的精神在武汉的春天里受潮了,出手殴 打起病人来了。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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