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作者:阎连科
正文 第 2 章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作者:阎连科
第 2 章
金莲看见有一辆小型货车停在丁字路的角上在卸货。
金莲看见在车上往下帮人递着纸箱的那人有些像老二。
金莲走到了路中央,把手搭在额上,挡着日光往那车上看。
金莲的手一搁在额门上,砰的一声就僵住不动了。那人果然是老二,高高大大,宽肩长腿,穿了一件新的灰色夹克衫,铜拉链在日光中闪着金色的光,每提一下纸箱,夹克衫就在他身上扭动一下,他那朝气透红的脸,也就跟着夹克衫儿绷紧了表情,好像那纸箱有三二百斤重,把他的脸都累压得胀红了。金莲急切地朝小型货车走过去。有顾客朝她的时装店里走去了。她不管那顾客,她只管朝着老二走。这时候就是顾客偷了她店里的衣服她也不会拐回去。
老二回来了,她等老二等得心焦火燎,她恨不得见了老二就一头撞死在老二的心口上。
她朝着老二走去时,脚步细碎,心跳轰鸣,她听见她的脑里有火车开过的哐咚声。一街两岸林立的店铺房倒屋塌样朝她身后倾过去。那辆小型货车发动着朝她开过来。她感到汽车喇叭的声音砰啪一下打在她脸上,她脸上的肌肉弹动一下,那声音又朝别处拐了。
她哐的一下立在了路边上。
小货车的绿色车头擦着她的身子过去了。
——老二。
老二一扭头:竟从开着的车上跳了下来。
——嫂子。
她冷丁之间,张张嘴无话可说了。她觉得老二似乎比往日进货回得快了些,没等她把见他的第一句话想好他就回来了。他如从天而降一样使她措手不及。宛若昨夜还做梦某——个人上路去了远方,早上醒来一开门,那人却站在门跟前。她望着他,心里有些慌乱,手心出了一层细汗,她把手汗往红袄上擦了擦,把目光朝停下的货车瞟过去。
她说,你回来了?去了整四天。
他说,回来了。这次去郑州,还去了武汉。
她说,人家说村长想把刘街改为镇子呢。
老二愣住了。老二怔怔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企图骗他的人。
他说,真的?嫂子。
她说,人家都这样说哩。
他用了一下胳膊,像扔出去了一样东西,又猛地接回了一样东西。
奶奶的,他说,改为镇怕村长就要当镇长了,我无论如何要立马当上治安室的主任,当上主任,村长当了镇长,我就能当派出所的所长了。
老二这样说着时,他把目光从金莲的身上移开了,他看着刘街主道上的人流和房屋,目光噼噼啪啪,说话的声音却低得和他哥老大的个头一样矮。这时的金莲,立在他的面前,文文秀秀,宛若水柳头年新发的枝条。忽然之间,她感到有些寒冷,风是从她身后丁字路的横道上吹来的,可她觉得,那凉阴阴的清风,是来自于她的叔弟老二哩。
这一年,金莲虚岁二十,老二二十三,老大已经二十六周岁。
第二章
看到那分开的两张床,金莲心里咚地一下,仿佛有一块木板砸到了脚地上,连腾起灰尘的声响她都听到、看到了。相随着那声响,她产生了一个冷凉的念头:回家她也要和老大分床睡。
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还因为庆的才干,庆被县委破例地任命为50里铺乡的乡党委委员,由于刘街的地理位置和刘街一夜间膨胀的繁华,刘街每年上缴的税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乡税款的两倍之多,论功行赏,庆就又成了副乡长。虽说是七个副乡长中的最后一位,又仅仅分管刘街和刘街村委会下属的几个自然村,可毕竟是乡里的副乡长,毕竟为他决心把刘街从乡里独立出来,成立一个镇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础。
他已经把他的思路写在纸上送到了县长手里。
他已经为他的思路开始付诸了行动。刘街的风貌是一街的题目是《我的理想》,班里的同学都长篇大论,飞翔着幻想的翅膀,有的要当工程师,有的要当科学家,有的要当作家,最不济也要当一个人民的好园丁,而全班只有老二的作文只写了一句话,五个字——我要当县长。40分的作文,老师给老二的只有1分,可见了老大后,老师却说,怕将来全班只有你兄弟最有出息呢,你就好好供他读书吧。
老大虽然只供老二读书供到高中毕业,可老大坚信老二是要成为一个人物哩。事情似乎这样就算过去了,扩街扒房,扒的并不只是老大一家,然又吃了一阵饭后,老大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们家的是水泥预制板,扒半间那间不跟着塌了嘛。老二说扒半间,其实也就是扒一间,这样嫂子的时装店就只剩下一间了。
这当儿一直低头吃饭的金莲抬起了头。
金莲说留那一间干啥儿,全都扒了才好呢。
老二有些惊愕了。自金莲走进这个家,她哭过,哭的时候是独自躲在屋里或厕所,碰到老二时,就把头扭到一边去;她也忧伤过,忧伤时她在时装店里呆坐着,见了老二那忧伤就烟消云散了。在老二面前,她从来都如早熟的妹样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仿佛家里的老二是老大,才是她的真丈夫。她没有像大嫂如母那样对过老二,也没有像大嫂老姐那样对过他,她把他当做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大也把他当成顶梁柱。他也把自己当成顶梁柱。不知道她在屋里有没有冷眼恶语对过他的哥,可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样对过他老二。落日行至街外的山脉后,一抹血红带着腥气投在院落里,把院里桐树下的几根青草草染成了紫绛色。仍在低头吃饭的金莲,背对院落坐在门口上,老二面对金莲坐在桌上方,老大挨着金莲坐一侧。老二抬头惊异着嫂子金莲时,他看见她水嫩如露的脸上,被透过来的一片落日映衬着,那张脸就红得似乎将有颜色掉下来,且在她薄润的皮肤下,因激动而跳荡的脉管哆哆嗦嗦清晰可辨,宛若是错落在一面红绸上青色的绣线样。他把放到嘴边的汤碗朝下拉了拉,本能地望了望呆在一边的哥。
老大憨厚着一张笨脸说,老二是民兵队的人,专管扒房哩,我们该支持着兄弟呢。
金莲端碗喝了一口汤,亦冷亦热地说,兄弟要干大事情,我做嫂的能不支持呀。真的全都扒了我都没意见。
老大无话可说了,想说话的嘴僵僵圆圆在半空中。
老二放下了手中的碗唤,嫂子。
金莲没有应。金莲起身走进灶房,把铝制的汤锅端过来,如主妇一样朝老大碗里舀了一勺汤,给老二添了半碗汤,剩下的刮着锅底倒进了自己碗,然后仰头一喝,就往门外走去了。
走得义无反顾,步子快过往常,和她过门做媳这几个月的温和作派判若两人。老二听到了她在院里趟着日光如趟过河水样的哗哗啦啦,闻到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刘街的姑女和年轻媳妇们都有的那种粘人的香味,成片成片地朝他袭过来。他急忙地问哥说,嫂子去哪儿?老大摇了一下头,他便忙不迭儿站起来,——嫂,你去哪?
金莲立在过道下,
——我去找村长。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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