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正文 第 63 章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第 63 章
但闻皇帝一声令下:“传旨排宴。”谢家声下意识便去找赵夜白的影子,却见着个高大挺拔的人昂首挺胸,被一众莺莺燕燕簇拥着,从后台里走出来,风姿婆娑,芝兰玉树,台下又是一阵爆竹似的喝彩,夹着几个年轻女子的痴狂声气,疯疯癫癫,如梦似幻。谢家声却有些失望——戏台还是那个戏台,座儿们也还是那些座儿,唱戏的却不是那个赵夜白。
一时间连沈绍看得都有些出神,那扮皇帝的人容貌竟极为出色,腰身颀长,英挺不凡,空着手一翻衣袖,也是赏心悦目。“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只唱了一句,沈绍便摇头道,“这俊俏小哥好生站在那里就好,一开口就露了破相,可惜可惜。”
谢家声知道他素来不懂戏,却爱听他煞有介事充作内行,不禁问道:“我看倒好,哪里有破相了?”
沈绍眼瞅着那戏子道:“你说他演的是什么人?”
谢家声莞尔道:“长生殿,唱的自然是唐明皇李隆基了。”
沈绍又问道:“唐明皇是什么人?”
“你这可是考我来?”谢家声想了想道,“别的我闹不清,单听这戏里面唱的,那唐明皇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明君,都因宠爱杨贵妃,乱了朝纲,失了江山,不算是得了善终。”
沈绍猛一拍手:“故事是这样说,道理却不是这样讲。”说着,他便指着那皇帝的下盘道:“此人双脚微有踉跄,步履虚浮,方才的鼓点分明是一拍一步,他却抢了半步,一来就带出了仓惶之象,明摆着是要告诉我们这看戏的人,稍后必生大变。”
谢家声仔细看那人脚下,果如沈绍所说,却还是想不明白,道:“如此不是正好,这本就不是什么富贵团圆的故事。”
沈绍摇头笑道:“但这与长恨歌,梧桐雨又有什么不同,长生殿的本意却不是悲悲戚戚。”这一番话,是他道听途说而来,那时那地,眼中只有那人,入耳什么,全不在意,但现在一字一字细细说起,沿着那个人混混沌沌的语气,一点点地回想模仿,每一个眼神都纷至沓来,竟真和他一样泛起相同的感慨。
“若是一味悲伤下去,只需停在唐明皇独自思念爱妃一节,俗是俗了些,便能赚取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但这就是不长生殿了。”沈绍觉得这几句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倒像是有个长久栖息在他身上的孤魂野鬼,借了他的口,去了却一个心愿,“洪昉思说,他作长生殿是要让唐明皇和杨贵妃败而能悔,悔而能悟,大彻大悟之后便是大团圆。再者,那唐明皇是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生顺顺溜溜,安享荣华富贵,真要刻意做出些凄苦样子,反是败笔。”
谢家声静静听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并不说一句话,冷落了半晌,直到那台上的皇帝和妃子心意相通,携手共唱了一句“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正是情意绵绵,尾音不绝,沈绍才觉出一丝尴尬,不由得笑道:“这些道理我原是不懂的,都是在北平的时候常去看你师兄的戏,有时得了空闲他才对我说上两句……要说真正高明透彻,还得数到他。”
谢家声又看了一阵戏,方才冷不防道:“但他却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一句都没有。”
沈绍悚然一惊,他知道谢家声的话有多深,但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之后,却又什么也不剩了。他只好将眼睛又转向那戏台,余光却在谢家声身上兜了好几个圈子,在他腰上拣着个地方停住了,悄悄将手臂搭上来,全身一多半的重量都靠过去,道:“有些事情,我在北平就想得清清楚楚,这五年里又翻来覆去念叨好几遍,可越想,反倒越糊涂……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好多事儿都懒得计较……”
“你那里老?”他听见谢家声在他耳边轻轻道,“我要是没记错,你今年才三十三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从小绫罗绸缎裹着,龙肝凤胆补着,我只怕你活得太长,留在世上祸害别人。”有一句话,谢家声想了许久,终于不敢说出口,他晓得那个男人的脾性,沈阳、北平、重庆,谁都留不住,谁也无法想象未来他还会去到哪些地方,日本人、欧洲、美国,这世界说小就小,在一张薄薄的地图里尽收眼底,但说大却大得……在这个世道里,兵荒马乱,沉沦人海,也没有谁敢去想一想天长地久。
除非他死了。谢家声侧过一张脸顶在他的额角上,刚长出来的鬓发还是柔软的,他的目光微微往下低了低,一片黑鸦鸦的头顶便压进来,将他的眼眶都涨得生疼。这时,沈绍忽然抓着他的手道:“看!赵夜白出来了,你师兄出来了!”
谢家声慌忙抬头,模糊的视线里,赵夜白的那身绿衣出奇醒目。他对着那一对璧人躬身长拜,一钉一卯地念道:“月上了,启万岁爷撤宴。”谢家声听见前面几个看惯了戏的老人正轻轻赞了一声好,交头接耳问起来这是何人,怎么如此面生,他几乎就要跳起来,告诉他们那是当年声名赫赫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
那皇帝拈着胡须道:“朕与妃子同步阶前,玩月一回。高力士,前面引路。” 江南明月,塞北烽烟,都想与你一同看遍。“这唐明皇欺人太甚!”谢家声手脚都是一僵,这出戏他看赵夜白唱过无数遍,几百年传下来的本子里却没有最后一句。
但这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只见赵夜白不慌不忙抬脚下阶,忽然一个不小心,嗳哟一声跌在地上,鼻梁上厚厚的白粉都叠在一起,扑簌簌地往下掉,逗得看戏的人哄然大笑,竟博了个满堂喝彩。
高力士鼓着一张瘪嘴,拍着腰背道:“驾前失仪,还请皇上恕罪。”
那唐明皇好歹也算个名角,微微一怔,举步上前一脚将他踢起来道:“这次就暂且记下来,如若再犯,定斩不饶!”
高力士好好生生谢了个恩,尖着声音道:“皇上圣明!”此刻那过曲才响起来,将这一段风波遮掩过去,想必也是皇帝和戏班师傅们商量好了的,要给这半路插进来,还瘪着一张嘴的赵夜白一个厉害,不想竟教他出了个小小的风头。皇帝恍若无事,接下去唱道:“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沈绍不明就里,突然撑不住哈哈一笑道:“雄赳赳,气昂昂,这哪里是赏月,倒像是去打仗的武夫。”
犹是这风月情浓,怎敌他悲欢离合,忽然间就看见吹倒了藤萝花架,满目落红,覆了一地。谢家声望赵夜白极爽利地一躬身,就像是某年秋天过来看他的时候,踏着遍地的青黄信步走进院子,弯腰捡起一片爬山虎的叶子,有巴掌般大小,被他折了几折,突然就生出来一只活灵活现的雏鹰。谢家声爱不释手,蘸着锅里的汤汁为它点上了眼睛。他仿佛也听见耳边旧日的风声呼啸,如此真切,迫在眉睫,转眼又被那喧腾的鼓板压下去。他转头问沈绍道:“你听见什么了么?”
沈绍正在兴头上,一手捂了他的嘴:“别出声,现在这小子刚唱到惊变,是你师兄最拿手的一折,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翻出什么花腔来!”谢家声见他眼睛湛湛的,早就陷在戏里面了。人都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台上一个,台下还有一个,看上去倒是登对。谢家声想这京戏真是个最奇妙的东西,赵夜白,沈二少,还有个千里迢迢从日本追过来的藤原,都被迷得丢魂落魄,头晕目眩,但又说不出其中妙处。恐怕再惊采绝艳的人,也是对自个儿不满意的。漂亮的怕及不上别人聪明,聪明的怕及不上别人风雅,风雅的又怕及不上别人漂亮,那林林总总的遗憾到最后只有在戏台上找补回来,唯有这戏里面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才是十全十美,无可挑剔。
而谢家声却恨上了戏,他生命中最要紧的两个人,夺走了一个仍嫌不够,还要夺走另一个!他冷眼看那唐明皇高高在上,醇酒佳人,贵妃更是醉眼朦胧,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大变将至。
“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蒙蒙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唱至此节,满堂已是鸦雀无声,故事饶是看过千百遍,依旧让人屏息凝神。但听响鼓数声,渐次低沉。
突然一阵巨大的闷响在半空中炸开,蒸笼一样,从屋顶上当头砸下,那几声鼓点舢板似的,还来不及挣扎就被震耳欲聋的潮水吞没。锐利的气浪迎面扑来,谢家声的耳膜都要被扯破了。他一手捂着耳朵,一手去扶沈绍的肩,却忽然扑了个空。“沈绍!”他叫了一声,喉咙竟像是被一块浆糊堵住,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天花板上的电灯骤然一暗,白色的墙灰劈头盖脸地落了一身。他好不容易睁开眼,见沈绍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只脚翘在椅子上,另一只脚却压在另一个人的肚子下面。
谢家声怕他被压坏了,手脚并用忙将他从人堆里刨出来,狠了狠心往他脊梁骨上就是重重一巴掌,沈绍四肢一抖,一口痰从嗓子眼里吐出来,才将这口气喘匀了,却还没回过神来,一双眼睛转了几转,瞪着谢家声道:“这安禄山狗贼的叛军真杀到了?”
“什么安禄山,这是民国三十一年!我是谢家声,你是谁?”
谢家声抓着他的领子吼道,这一下才把沈绍打醒了,他一个挺身从地上跳起来,转眼又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晃得摸不清天南地北,整个地面像个被不断扬起的簸箕,每一粒尘土都在颤抖,沈绍看见那唐明皇的金冠掉在地上,嘴里兀自念念有词,迷迷瞪瞪朝早已委顿在旁的杨贵妃望过去:“何处鼓声骤发?”
“这是怎么回事?”谢家声刚站起来又被沈绍按回去。
“乖乖待在这儿,别乱动!”沈绍在他边上咬耳朵,“八成我们是遇上空袭了。”
“空袭,什么空袭?”这个名词谢家声有些陌生。
“小日本的空袭,我在沈阳的时候也碰上过。”沈绍咬紧了腮帮子,距离许久之前的那场空袭已经过去十年,然而当这熟悉的震颤再度来临,血管里不住跳荡的液体又被唤醒了。年轻的沈二少带着他随身不离得狗腿子阿飞,骑着辆缺了个把手的洋货三轮摩托车,撒欢似的从被炸弹炸得坑坑洼洼的大街上飞驰而过,远远看见城南火光如荼,正是他沈家的商号。他在一户被炸塌了屋檐的院子旁停下来,站在摩托车的座椅上,这样还嫌不够,再将阿飞拉上来,指着那冲天大火叫道:“看哪,老头子这次是要气疯啦!”
沈绍脊椎上的一块骨头又开始疼,这小鬼子在沈阳没炸得死他,竟一直记挂着,追到重庆来了。他又将谢家声的头往地面按了按,道:“我出去看看,要真是空袭,你们就快跑。”他飞快地瞟了一眼戏台,没找见赵夜白的踪影。
谢家声埋着头,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悄声道:“可我怕听见这声儿,人都要被撕裂了似的……”
“那就唱点什么吧……这样就听不到了。”当年漆黑的小巷子里,他也曾这样说起过,细细的雪,话中带笑。是不是总要到生死关头才想得到温柔体恤,这样的残酷,却又这样的美好。谢家声握着这句话就不想放手了,只是如今再到哪里去找当年的那颗子弹,为他射透这重重的黑夜。
沈绍刚一探头,空袭警报就想起来,拖着乌拉乌拉的长音,是谢家声从来没有听过的调调。
一九四二年六月三日,重庆大轰炸,将永远被历史记得。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还是一时间的心有灵犀,戏院里的人就像一群受了惊的马,一股脑涌向门口,绅士淑女,贩夫走卒,沈绍知道他们都想只要活命,一个个伸着长长的脖子和手脚,如同一茬茬从野地里疯狂生长出来的青草,想要从浮起的虚空中抓住什么似的……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与其这样倒不如……沈绍便想此刻他的手里有一把大镰刀就好了,足足有七尺那样长,精铁所铸,锋利无比,挥舞起来,一大片熟透了青苗便偃伏在地,省得看它们被远方的野火烧成灰烬。
唐明皇也要逃,他撇下了他的杨贵妃,将碍事的戏衣扯下来往地上一掼,蜷身就朝着后台钻,忽然却被一个人拉住了,他一转头便看见一张瘪着嘴的丑怪白脸盯着他道:“你的戏……还没唱完呐……”
“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戏!”他竟挣不开。
“你是个戏子,就要守戏子的本分!”赵夜白瞪圆了眼,一粒乌珠就要从里面脱落出来,一出戏开了场,就算是天塌地陷,刀山油锅,也要一丝不苟地唱完了。
“走开!”唐明皇随手抄起一把胡琴往赵夜白面上一抡,喀拉一声琴身碎成两截,赵夜白却还囫囵站着,手上的劲却松了。皇帝连忙甩开他,将那半把胡琴顶在脑袋上护着头顶,急匆匆去了。“皇……皇上!”赵夜白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当年唐明皇就是要逃到四川来,如今你人在四川,还能往哪里逃?家国沦丧,烽火连天,偌大的一个中国竟容不下一方小小的戏台。他伸出手,徒劳地想挽留住那个仓皇逃离的身影,才觉得额头上湿漉漉的,一摸一掌血。
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师兄,师兄,他知道那是谁,一瞬间的念头转过,拼了命地想再看他一眼,身体却不听使唤。那个人硬扳着他的肩,听见喀的一声,他的眼睛沿着戏院的穹顶生生扭了半圈,才看见谢家声对他道:“师兄,快走,这个地方留不得了!”
“我不走,”赵夜白甩开他的手,背过身道,“我……还能去哪里。”
“你还演给谁看!”谢家声气起来,牵扯着将他推到台前,戏院里的人都走光了,杯盘倾覆,一片狼藉,正是城池已破,大厦将倾。赵夜白一个趔趄,定住了,缓缓抬起头,眼睛从这边扫到那边,再从那边转回来,忽然指着一个地方笑道:“看,那不是座儿么?”
谢家声不禁哑然失笑:“沈绍,又是你……”
“怎么,难道我不算人么?”沈绍站在第一排,脚一伸,将倒在地上的木头椅子轻轻巧巧地勾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提起下摆就坐下了,“好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坐在这样好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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