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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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正文 第 65 章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第 65 章

    “脏了就丢掉,我有的是大洋。”

    “谁帮爷打理生意?”

    “那两个破钱,我还不放在心上。”沈绍说着,舌头下面忽然一顿,他果真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离了阿飞,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怎样,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阿飞晃晃悠悠站起来,他额头上蹭脱了一块油皮,两道浅淡眉毛下一双细长小眼,隔着五六步迷迷瞪瞪瞅着沈绍,像是在说,可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陪着爷过完那后半辈子么?沈绍一惊,突然看见阿飞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别人都不晓得,爷有多难伺候,冬天要吃西瓜,夏天要湃冰块,但这些都还不算……”阿飞把心窝里的那点话都连根儿抠出来了,“我还记得,爷最爱吃的是鸭梨,既时时刻刻惦记,又怕吃多了伤脾胃,一个不小心想起来,吃不到就心烦意乱,寝食难安……”

    “谁叫你说这些了。”沈绍侧目去看谢家声,却见他神色如常,赵夜白死了,仿佛将他一半的魂灵也带了远走,但沈绍宁愿相信,或许他们两个现在才算是真真正正,合为一体,上天入地,都是长相厮守在一起,永不分离。只要谢家声还活着,世上便还有赵夜白的存在,就像是他那个该死的短命哥哥,一样混账,一样不近人情。

    阿飞道:“二爷,你还记得我为你做的鸭梨干么?”

    一提那个东西,沈绍就舔了舔嘴唇。甜丝丝,软绵绵的鸭梨,被切成手指般粗细一根根玲珑剔透,像是被丢在黄金里滚了一圈,从最里边透出黄澄澄的颜色。它们都被盛在巴掌大小的磁碟中,捧在年少的阿飞手里,满屋子都是湿润的香味。东北是不产鸭梨的,沈绍每次都让阿飞将市面上所有的鸭梨都买下来,在后院里堆成一座小山,沈绍吃不完,阿飞又怕放久了烂掉,花的不是他的钱也心疼得很,便一日三餐都将鸭梨当饭吃,到后来沈绍都能听见他走路时,肚子里咕嘟咕嘟的水声,晃过去,又晃过来,直想拿一根棍子从他嘴里捅进去狠狠搅上几下。

    最后,阿飞终于想出来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将那些鸭梨削皮切成丝儿,放在瓦罐里晒上几个月,他还专门缝了个三层的棉布包,揣在袖子里,就为了沈二爷想吃的时候在哪里都能尝到。

    只是后来沈绍到了北平这个花花世界,见过的好东西多了,才不稀罕那略显寒酸的鸭梨干。他爱名车,爱美人,爱山珍海味,爱斗鸡走马,更爱带着他心爱的阿飞满北平城地兜圈子,大街小巷,开着那辆劳斯莱斯路过一遍又一遍,那是沈绍这辈子最辉煌的日子,也是阿飞最幸福的时光。

    阿飞说着说着,突然就就扑上来,抱着沈绍的裤管,像个孩子一样,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抹,比最会撒泼的女人还要浑不讲理,管他什么面子里子,统统抛到身后去。沈绍踩他的左手,他就将右手也塞到沈绍的脚下,还抽抽噎噎地叮嘱他的二爷小心,莫要被他的硬骨头硌疼了。

    沈绍的眼睛明了又暗,一抓一把头发,根根都是阿飞的,上面还带着红丝。“你怎么比个戏子还下作!”他一巴掌拍下去,磕在阿飞健硕的肌肉上,倒打得自己痛彻骨髓,提起来一看,手掌边缘已经红了一圈。沈绍忽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那椅子上,摇了摇头道:“你是要把我逼到绝路上去么?”

    阿飞抬起头,看沈绍的脸歪向一边,双眼却看着赵夜白的尸体,面上说不出个什么表情,阿飞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惹他发这么大的火。他想,只要跪下来好好地求他,乖乖哄他开心,他便会回心转意,然后明白这世道其他人都是假的,只有他阿飞是一心一意,完完全全为着他二爷好——他怎么舍得二爷这样难受。

    “二爷……”他试着喊了一声。

    沈绍缓缓站起来,阿飞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但在阿飞面前,他依然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阴影。沈绍知道很多人都毁在了他手上,老头子,沈昭,苏千袖,赵夜白,谢家声,还有阿飞。将人变成狗,再糟蹋到连狗都不如。他现在后悔了,却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是总有,总有什么办法能……

    他走到阿飞面前蹲下来,细细看他的眉眼,年轻人的脸上还挂着脏兮兮的泪痕,若是好好打理一下,不算太难看,甚至是有些俊秀的。沈绍伸出大拇指在他颊上擦了擦,一把将他拥到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阿飞,却像是一场久远的分别,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是期望着这一天的,他将天涯海角的花统统采了一遍,竟没有身边的这一枝放在心上。

    阿飞浑身一震,如同是一根棍子打在后脑上,眼睛里一片空白,他像一只小猫儿一样呜咽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飞出唇齿就沿到肚子里去。他微微撕开点眼皮,正看见头顶前方,被二爷发梢挡去了一半的谢家声的脸。阿飞还记得二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一身白长衫,襟上别一支红梅穗,还有那让二爷神魂颠倒殒身不顾的双手,可这样一个人,现在也大不一样了。阿飞定定地看他,所有人都变了,只有他还是阿飞,十几年过去,他还停留在沈绍将他从人堆里挑出来的时候。

    为了他的二爷,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等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需要用背影来面对他。

    沈绍的那个拥抱仿佛是很长,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他的双手从阿飞肩上滑下来,像是卸去了什么老枷锁。“阿飞,你自由了。”

    阿飞肩头一动,刚要说什么,那空袭警报又响起来,沈绍再也顾不得他,拉起谢家声就往外面跑,街面上冷冷清清,都躲到防空洞里去了。沈绍看见一路上都是散落下来的行李细软,这时候还有不要命的人蹲在旁边翻找捡拾,一个劲往兜里揣。不远处一栋银行大楼被炸得开了花,乌黑的浓烟从顶楼的窗户里不断涌出来,还夹杂着烧焦的血肉味道。

    这是民国的陪都,也是这个国家的最后一道防线,沈绍常常在街边的大喇叭里听见某位高官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座城市在长江和嘉陵江的拱卫下,将会坚如磐石,但谁也没有想到日本的飞机竟来得这样多,这样快,如入无人之境。

    沈绍忽然想起了万里之外的北平,不知那些几百年的城墙是否还高高耸立。这时,一架肚子底下绘着太阳的日本飞机从大楼背后俯冲下来,两个翅膀砍刀一样向他们的头顶掠过。拾荒的人再惦记不上那几个值钱的东西,轰然四散。“趴下!”沈绍扑过去就将谢家声按倒了。那飞机勾着圆圆的头,仔细找着什么似的,在狭窄的空中盘旋了好几圈。沈绍缩在瓦砾里,一动也不敢动,谢家声在他身下挣了几挣,勉强支出个头来,道:“师兄……师兄还在里面!”

    “你的命都保不住,现在哪还管得了他那个死人!”沈绍一肚子都是火,他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了——他才将那个唯一能为他收尸的人撵走了。

    “我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谢家声道。

    “那你也给我滚!”沈绍侧身让开一条道,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最看重的人总是不厌其烦同他作对,让他再也无法忍受,索性不妨全都死在一起,省心省力,这个世道也能清静些。他瞥见谢家声回头望了他一眼,很像是关切的样子,然后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戏院爬过去,这小子还是有些良心的。

    飞机的引擎还在天上轰鸣,闹的人头晕目眩。

    “等一等,”他颇有些无奈地冲着谢家声喊,“你一个人搬不动!”

    他就在这里一顿,两道目光和谢家声的一撞,立时转到一边,谢家声知道他的脾气,返身过来对他笑道:“不知道沈二爷能不能大发慈悲帮帮我?”

    沈绍这才舒坦了,道:“老规矩,一个小时一块大洋,你这穷光蛋出得起么?”

    谢家声从领子里拽出他那块玉片子道:“若是没有那么多钱,我就用这个东西抵了。”

    沈绍一喜,扯下外衣搭在肩上,意气风发地道:“走,咱们要为你师兄风光大葬,让他到了地下也继续做皇帝去!”

    谢家声原本也是笑着的,忽然他脸上的肌肉从下颔处奇异地扭曲起来,像是被一只看不见得手捏住了,奋力朝两边反拧。沈绍还来不及笑出声,就听见他尖声叫了句“小心!”,再看时,谢家声已阖身扑了上来。

    沈绍的脑袋猛然撞在身下的石头上,想必是擦破了,痛得差点晕厥过去,他眼耳口鼻都被捂住,额头边青筋突突地跳,四肢乱踢乱打,一下下都实打实往谢家声身上招呼,那谢家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他死死压住了。

    “沈绍,我心里原来一直是有你的……”谢家声在他耳边飞快的说道,生怕他听不清似的,又再重复了一遍。沈绍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消散了,他枉自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曾经被他喜欢过的,还是喜欢过他的,得到了手的,或是一辈子也没能碰得到的人,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来来去去,说过的情话狠话流淌成一条长江,但谁都没有对他说起这一句,沈绍,我心里原来一直是有你的。

    除了有他,恐怕还是少不了那个赵夜白,此刻沈绍突然觉得不稀罕了,他豁出命拼了半辈子,难道才值这个价钱。他想要当着谢家声的面,大声对他喊,活该他沈绍倒霉,这辈子都搭在了你谢家声身上,可下辈子早就说好了,要留给赵夜白,他太可怜,太孤单,而下下辈子,则要留给阿飞,那个时候,这个混小子该变得漂亮些了……若要再见,若真有缘,就等着第三世吧,到那时,再陪着你玩什么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把戏,直到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腻了才算完。

    但沈绍除却抱紧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他听见耳畔一声巨响,什么就都要留不下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就这样躺了不知道多久,周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沈绍动了动手指,仿佛还有知觉,他拿手肘捅了捅谢家声道:“我们两个要是就这样死了,不晓得墓碑上会怎么写。”

    “人都死了,还顾忌那么多做什么?”谢家声闷着声音道。

    “就写……两个无名冢,一对野鸳鸯,你看如何?”

    谢家声一个翻身坐起来,抬脚就要踹他,却被那个人轻轻巧巧的闪开了,还随手将他的脚捉进掌心里,顺势一拽,将他又拉得跌在地上。

    “不会轻点么!”谢家声龇牙咧嘴看他。

    “你刚才不也没讲力道?”沈绍慢悠悠撑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再将手伸到后脑一摸,指缝里都是血,不禁埋怨道,“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跟我说,我的后脑长得最好,这下是毁在你手上了。”

    谢家声忍着疼揪着他的前襟道:“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被你毁得彻彻底底,你说,究竟是谁占了便宜。”

    沈绍哈哈笑着,才有空去看在他身后落下来的那颗炸弹,足足有半个人长短,一头扎进水泥地里去,半边屁股露在外面,像是个还没熟透的大萝卜,不禁心有余悸道:“亏了是颗哑弹,不然我们就真见你师兄去了。”他朝四面略略望了一下,没有看见阿飞的影子,那年轻人身强体壮,身手灵活,即使再多几颗炸弹也上不了他。

    谢家声扶着墙根站起来,他的衣服都被割破了,两个膝盖也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拧着眉挪了几步,也不要沈绍的搀扶,指着主街尽头的拐角道:“沿着这条路走不到十分钟,就是储奇门,那里有个防空洞,是重庆最大的,容得下两三万人,你……”

    沈绍一双腿却像是铁铸在地上的,拔都拔不出来。谢家声推不动他,只得道:“你先过去躲躲,我随后就来。”

    沈绍这个时候还在耍性子,道:“你以为我是舍不得你么,我是怕你师兄寂寞,想要留下来陪陪他。”

    他不知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人活着的时候见不得好好相待,连一句温柔言语也吝惜,直到那个人的身体都凉透了,再也懒得睁开那双眼睛,才觉得这个世界安静得有些寂寞,少了他拖拖曳曳,冷冷清清的声腔,耳朵都像是要长出茧来。

    谢家声望着他好一阵子,方缓缓起身,拖着步子朝防空洞走:“那你快些,我在门口等你。”这一刹那,他有些惊惧地想,或许赵夜白在离去的那一刻,真正想见到的并不是他这个教他伤透了心师弟。

    师弟,我喜欢你,真的……或许赵夜白曾对谢家声这样说过,但这么许多年过去,人和人都变了好多,那几个字恐怕在南下的路上就早已失落了。赵夜白没说起,谢家声也不曾问,师兄,你对那个人……名字不必点出来,他们两个都懂。最后一眼,谢家声知道赵夜白是想抓住些什么的,但他的师弟就站在他面前,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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