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正文 第 73 章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第 73 章
“什么东西?”楚碧君多聪明,她也听不懂了。
沈绍仰起头,对她手里的东西努了努嘴道:“就是这个小玩意儿。”
楚碧君心中咯噔一下,像是下楼的时候踩了个空,直直地往下掉。“你……先上来再说。”
沈绍不说话,只是冲他笑笑,嘴角边的一两道细纹,看得楚碧君的心都柔软了。“快……快上车!还有一分钟……”不不,只剩下五十五秒了!
浑厚的汽笛扯着嗓子开始鸣动,像是一条唱破了的嗓子,荒腔走板。车轮下面溢出温暖的水蒸气,将沈绍的脸都熏得模糊了,陡然间仿佛年轻了十余岁,英俊风流得让人转不开眼睛。
“我走不了,”沈绍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楚碧君都听不到,“家里还有个人在等我,我走不了了。”近在咫尺的,崭新的未来,活生生的希望,都在谢家声的等待中落得无足轻重,他都不要了。想必是上辈子狠狠欠了他一笔债,这辈子过来讨债,几十年的利息,怎么都还不完。
“可你是答应了我的,陪我去西宁。”楚碧君眼睛里一点泪水也没有,都早就流进了长江。车轮缓缓挪动起来,碾在坚硬的铁轨上,两声轻,两声重,像是一首无尽的四言诗,音韵铿锵,快意激昂。
“一个人路上小心些,我听说西北方本来就不太平。”沈绍脚下不听使唤,跟着那火车走了几步,“到了西宁好好找个男人,别找我这样的,尽教你伤心了……”他从紧走变成小跑,楚碧君还是握着他的手不放,生拉硬拽,纵使折断筋骨,也要将他留在身边。沈绍突然间一个趔趄,挣脱了她的挽留,半空中两只手,风中摇曳,刹那定格,水莲花一样,便枯死过去了。
楚碧君隔着一道车窗回头张望,只见那个人笔笔直直地站在那里,是挺立在闷热的八月里的一座雕塑。她奋力将脖子上的镀金怀表摘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掷过去,那道金色的光芒,擦着他的脸颊,转瞬没入黑暗中去,不知是跌落他的脚边,还是被铁轮轧得粉碎,那个人却连低头也是枉然。
这扑面而来的苍白水汽像是当年铺天盖地的大雪,她这个从东北来的乡下丫头,穿一身蓝色棉布旗袍,抱着褐色的手提箱,第一次踏上北平的土地。浩瀚的人群中,看见有个戴黑色圆边小礼帽的男人立在站台上,不知在等谁。他脖子上的那条白色羊毛围巾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如同一株高高的白杨树。忽然间他就打了几个喷嚏,怕人看见不好意思,连忙用袖子将鼻涕擦干净了。年纪轻轻,躲闪眼神,她低下头便笑起来,不知是谁家大少爷,只顾着爱漂亮,不管天气凉,单穿了一件大衣,真是活该。
沈绍看那火车渐渐去的远了,转身就朝着医院的方向跑,这样晚了,大医院都关了门,他别无他法,只好去请中医,急急忙忙冲进条小巷子里,将大夫从床头上拍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好,便被他拉着一路飞奔。重庆盛夏的午夜,酷热还未退去,沈绍满身都是汗,一直浸淫到心脏里去。他身边的人,喜欢的,不喜欢的,亲近的,落魄的,一个个都离他远去了,而且还在越来越远,他几乎要看不见了。
“再快一些!”沈绍催促着,捉着那个满发银发的老中医在巷子里横冲直撞,他雪白的胡须在空中飞散着,沈绍刚跳出巷口就撞在一个人身上。“是哪个混蛋……”他骂骂咧咧,救人如救火。
那人挨了骂竟还是一团喜气,问他道:“你也是来参加游行么?”
“什么游行?”
“自然是胜利游行!”那人下巴昂起来,在沈绍眼睛里划过一圈圆满的弧线。
“谁胜利了?”
“我们,我们胜利了,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日本投降了!”
“日本……投降了?”沈绍跟着他念了一遍,梦游一般,他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大夫的手,自己也不知道,“重庆丢不了了?”
“重庆算什么,湖南、湖北、山西、山东都回来了,还有北平,也回来了!”
北平!沈绍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炮仗被点燃了,嗖地飞上天,照亮了整个天际。“我们胜利了?日本投降了?”他忽然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反复地问。
“这种事怎么骗得了人!”那人指着不远处的人潮道,“你看那里,都是前线凯旋的将士们,是真是假,你问问他们就知道。”
沈绍一撒手就将大夫撂开了,踮起脚看大街中央那几个穿着墨绿军装的士兵,一个个小得蚂蚁似的,一只手都捻得死,洒落在人群里缓缓挪动着。走近些,望见他们肩膀上还扛着一杆黑色的步枪,枪头上一柄雪亮的刺刀,仿佛还有血痕。
沈绍跟在他们身后紧走几步,突然脊梁骨那里抵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不敢回身,反手伸过去一摸,冰冰凉凉,登时吓了一跳,差点跌坐在地,惹得旁人一阵哈哈大笑。
“没见过大炮长啥样吧?”有个兵坐在炮筒上冲他一笑,跳下来将他扶稳了,沈绍听他口音耳熟,不禁道:“东北的?”
“沈阳的。”
“巧了,我也是沈阳的。”
“这倒好,万里之外认个老乡,”那士兵从屁股后面裤兜里掏出根烟,叼在嘴里点着了,深吸了一口递给沈绍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九一八就出来了……”沈绍没吸过这种自制的土烟,被呛得直咳嗽。
“我是东北易帜的时候跟着张少帅出来的,就再也没能回去,以前家住养身巷二十八号,还剩个孤拐老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沈绍知道他说的是张学良,报纸上见过,挺标致的年轻人,不像武夫,倒像个大家公子。“你就没让人带个信?”
那士兵又为自己点了一根烟:“东北军一枪未放撤进关内,面儿上看着光鲜,背地里没几个人瞧得起,带句话儿都难……前几年听个从前的老乡说,我婆娘嫌家里过不下去,跟着个卖军火的跑了,我现在就带着这门炮回去臊臊她,看她羞是不羞!”
沈绍这才着意看他身后那门崭新的钢炮,两个轱辘都被擦得锃亮,还飘着机油的味道。“我想摸摸,就怕……”
“有什么好怕的。”士兵抓着他的手就往炮管上按,“这是跟着我们南征北战的好东西,没那么娇气。”
沈绍一辈子连上这次,只见过三回大炮,第一回是在沈阳的日军司令部里,黑咕隆咚的,他匆匆忙忙赶着去救他的混账哥哥,没看清楚。第二回是三七年七月的那个夜晚,他和阿飞从牢房里逃出来,回头望了一眼天边,只看见一支支红通通的炮筒,正发出亢奋的嘶吼。沈绍现在摸着他,觉得也没那么可怕,这冰凉的铁家伙,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如此安静。
“这是从日本人手里缴下来的吧?”
“胡说!”那士兵像是受了侮辱似的,啐了一口道,“这是正宗的美国榴弹炮,小鬼子的那几门九五山炮和他一比,就是这个!”他冲沈绍狠狠伸出了小拇指,就像护着自己心爱的婆姨。“他跟我吃了多少年的苦,我还要带着他进城,回乡,好好风光风光。”
沈绍忽然一拍那炮身道:“我一时怕是还回不去,能让这铁兄弟也给我捎个信儿么?”
“叫他?”那丘八爷瞅瞅沈绍,又看看这炮,极爽利道,“成,你要他说什么?”
沈绍向旁人借了笔墨,在炮筒上呵了口气,规规矩矩写下了十个字:我辈从此逝,自有后来人。他用袖子掩着自己的脸写,生怕被人窥见了,透过指缝看时,又将“我”改成了“尔”。
“你若不嫌麻烦,就绕着何家巷九十八号走一圈吧。”沈昭,你要真在天有灵,看见这几个字也该宽慰了,不枉我们冤家路窄,兄弟一场。
“何家巷九十八号,我从小在那边住,倒是熟得很。”他满口答应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时天上冷不防传来一声巨响,闷雷似的,那士兵顺势往地上一卧,惊道:“是小鬼子又来了!”他捂着脑袋趴了半晌,才听见周围稀稀落落的笑声,紧接着就是一双硬皮靴踏在沥青路上,啪嗒啪嗒向他走过来,一脚就踹在他肋骨上。他倒抽了口凉气跳起来就要骂娘,忽然看见那人领子上的军衔,顿时没了脾气,抓紧了手里的帽子陪笑道:“团长……”
“站直了,都给我站直了,你看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被个炮仗就吓得丢了魂!”那团长一马鞭抽在他腿上,力道没有多重,他却痛得直咧嘴,“别以为打完了小鬼子就天下太平了,以后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还要打,打谁?”这小卒子壮着胆子问。
“这是上面的事,问这么多做什么!”那团长面上一绷,旋即又换了张笑脸道,“今天是胜利的好日子,走,我请兄弟们喝酒去!”
沈绍看他们吆五喝六进了街边一家小馆子,跟在湍急的人流里缓缓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的烟火,红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在那里像是搭起了一座大戏台,姹紫嫣红,光怪陆离,远远看见一片云彩,隐隐像是苏千袖的模样,淡极始艳,情极是毒,正不慌不忙唱一出折子戏,沈绍刚想要问他,你怎不唱牡丹亭了?他忽又变成了赵夜白的样子,侧着身,站在云端上看他,斜披着一身衮龙袍。
一切的荣华富贵,兴亡成败在这一刻都与他没了关系,他只是这世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沈二爷,爱过几个人,恨过几个人,也被几个人爱恨过,到现在都扯平了。他不是乱世的枭雄,也做不来治世的良民,只想在那一方小小的池子里翻起三尺浪,而最后,却连旁人的衣角都没能溅湿。
沈绍混在人群里,迎着那满天的灿烂烟火,眼泪便不住淌下来。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沈绍丢了大夫,心里还记挂着谢家声的病,听他屋里没了动静,以为他已经睡下,正要回房,忽然那床上的人影一动,轻轻支起身道:“我听见外面有炮声,是日本人打来了?”
“不,是我们胜利了。”沈绍道,他无甚底气,那不是他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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