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正文 第 91 章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第 91 章
“别瞎嚷嚷,老头子。”如白没好气地将棉被拖过来,裹成一团,剩沈绍一丝不挂歪在床板上,他的衣服都被扯烂了。
男人还不死心,涎着脸道:“好孩子,我老胳膊老腿儿了,冻不得……”一边说着一边还想和少年钻进同一个被窝,温柔同眠。
“你走开些!”如白坐起来,一脚就将他踹下去了,“你当我跑这么大老远的就为了来玩你这个老头子的屁股么,晦气!”说罢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沈绍听见他进气出气,呆呆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半晌,那凉意都浸到脖根里去,慢慢地,竟咧开嘴轻轻笑出声来,他怕打扰了那招人疼的可爱孩子,连忙用手捂住了。如白的睡相不好,他年轻人阳气盛,不一会就爱踢被子,沈绍生怕他着凉,上去为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去柜子里拿了几件厚棉袄,随意披在身上,就缩在窗台底下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56章
自打那夜之后,如白就真像沈绍的小儿子一样,吃喝都赖在他家里。他被沈绍惯出来的那些少爷公子脾气,沈二爷年轻的时候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沈绍这才晓得当年阿飞的艰难,这或许只怕也是报应,那个总是缩着头,直着腰,长着一双绿豆眼的少年,如今在哪里。
如白少去上学,戏也懒得唱了,终日拉着沈绍满四九城地瞎转悠,看见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就要买,沈绍则是有求必应,但凡如白拿起来看过的东西,甭管他要不要,都一并买下来送给他,如白也却之不恭,耍得两下就扔到一旁,再不理睬,沈二爷从来不晓得什么是心疼。他一根一根的人参卖出去,转眼只剩下半盒。
如白心情好的时候叫他沈二爷,不高兴就叫他老头子,沈绍还是甘之如饴。
六零年的年关刚过,天气稍微暖和些,马老板又差人发来请柬,叫如白去唱一场戏。沈绍专门为他做了几身新衣裳,那少年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马老板快两个月没见着他,拉着他就在后台寻了个位子坐下,一遍听如白在前面哼哼啊啊,悠长强调,一遍摇头晃脑道:“这孩子长久都不打个照面,我还想他是躲到哪里去偷懒了,早就将戏上的功夫撂下了,没成想竟还有精进。这一出游龙戏凤他原本一直不肯唱,现在却像是打小就练过的一样,句句都是本色当行……沈二爷,你用的什么法子硬是把他给历练出来了?”
“这小崽子……”沈绍嘬着牙花子道,“哪里是我的功劳,他上辈子就会了。”
马老板当他是在自谦,一拍他的肩膀,冲他眨眨眼道:“沈二爷说差了,依我看如白这孩子是开了窍了……”笑得很有些旁的深意,自以为沈绍看不出来。沈绍肩膀一沉,马老板突然惊叫了一声,凑上来道:“二爷,您脖子上的淤青是怎么弄的,这么大一块,真是怕死人了。”
“这个啊……”沈绍将领子往上面拉了拉,懒洋洋道,“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桌脚上了。”
“别说了,听着我都疼。”
沈绍笑笑,望着他心里边想,砚台砸的,能不疼么,暗自埋怨如白那小崽子下手不知轻重,亏了马德瑞老眼昏花,才没瞧出蹊跷来。前几日随如白出门的时候,那小孩儿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看上了一副古董砚台,非要沈绍买下不可。沈二爷看那砚台颜色深浓,精精细细雕着梅花图案,下面还有名人鉴章,他虽是外行,一看也知道价值不菲。一问价钱,竟要两千多块,要是搁在二十年前,沈绍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如今对谁都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大数目。
他稍微一斟酌,如白就不乐意了,当街甩出脸色给他看,一回到家里便大发脾气,一口一个没用的老头子,将沈绍骂得狗血淋头。沈绍正欲发作,突然想到当年骂阿飞的时候可比现在刻薄上千百倍,一时觉得定是如白口下留情,这个小情人小爱人,对他还是有几分爱惜情意的,顿时心怀为之一场,脸上也露出笑意来,再听那些辱骂,字字都像婉转情话似的,恨不得再听一遍。至于那两千块钱,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沈绍托人在黑市上一口气卖了两根人参,才勉强凑出两千块的现钱,一大叠五块十块的票子,用一个麻布口袋装着。他怀抱着这个口袋,托着个婴儿似的,将那方砚台换回来,再像献宝一样去讨如白的欢心。那个磨人的小孩子却早就忘了这物事,接过来横看竖看瞧不出什么金贵,劈手就丢到一边去,正巧擦过沈绍大的脖子,那里立时便青肿了,而那方价值千金的砚台也在屋角摔成了两半,沈绍那两支救命人参算是打了水漂。
他竟还高兴得很,仿佛只要是败在如白身上,再多的钱都值得,他还是那个挥金如土的沈二爷。
两个人又坐了一阵,外面的戏场还没唱完。马老板大冷天还摇着一把描金的折扇道:“二爷别装了,是不是磕伤我一眼就看出来。”见沈绍支吾着不说话,老头子极乖觉地点了点头道:“沈二爷打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却被一只小鹰啄了眼……当初我说什么来着,您还不爱听,这下……”
“时候不早了,”沈绍拍了拍周身的灰,他身上其实干净得很,接着就伸了个懒腰道:“马老板,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准备准备,你也知道如白脾气大,等会见不到我,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这孩子……”沈绍边摇头边去了。
马老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就痛快,他气他恼他恨他,断断续续的,已有几十年。是他将赵夜白从云端上拉了下来,将梨园皇帝赶下了宝座,辞别了琼楼玉树,流落到西南那个陌生的地方,就再也不能回还。现在有如白这个魔星将他制得服服帖帖,无怨无悔,可知这个世上的确是一物降一物,仍他奸猾如同司马懿,也有诸葛亮来一生相克。马老板吐出一口二十年的恶气,歪在椅子上轻轻得唱道:“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哪……”
沈绍先打了一盆热水等如白下戏,那孩子演皇帝演上了瘾,还沉浸在戏里,举着把尚方宝剑一连碎步地就进来了,耳边的两条金黄流苏蓦地飞扬起来,几十颗上好的珍珠上下翻腾,明光宝气焕成一片,更照他粉面朱唇,一时无双。
沈绍看他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迎着他一拱手道:“赵老板这个架势,倒回五十年,就是住在紫禁城里的那位。”
如白着他一捧,脸上都生出光来,将那九龙冠往妆台上一扔便将一双手都按到那热水里去。
“等等!”沈绍还来不及喊一声,如白就哎哟哎哟地把手捞出来,带着哭腔道:“我的手……烫死了!”
沈绍火急火燎地扑上去,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只手,低头一看,手背上已经红了一片,十根指头都直勾勾地伸着,如白使了使劲,弯都弯不过来了。少年白着一张脸道:“你把我的手毁了,我再也唱不了戏了!”
沈绍心都要疼死了,着急忙慌地哄他道:“莫怕莫怕,有你二爷在这里哩,这点儿伤擦点药就好,碍不着什么大事……真要毁了,二爷就带你去外国的大医院,将我的手砍下来给你换上……”
“我要你这老头子的手做什么,难看死了!”如白一脚将那热水盆踢翻了,还冒着白气儿的水泼了沈绍一身,把他烫得龇牙咧嘴,像只猴子似的又跳又叫。如白起先还皱着眉,看着看着就不禁指着他大笑起来。沈二爷开始还有几分真疼,见如白笑得可爱无邪,到后来便索性扮出那些怪相逗着他开心。
如白看沈绍这个大男人使尽浑身解数,诚心到了极点,他就是爱他认认真真的模样,认真之中也有风流蕴藉。当下就忍不住了,抓着他的手,撩起袍子就往自己裤裆上摸。
“小崽子你这是做什么!”
如白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记住,在这里得叫我赵老板。”
这一下正打在他刚被燎起来的那几个水泡上,那里霎时就破了,将沈绍的眉毛濡得湿湿的,不成个样子。如白就是喜欢这样戏弄他,伸出指头蜻蜓点水一样,蘸着那点粘糊糊的东西杵到眼前看了看,道:“老头子,你就是由这样的东西组成的,我看不起,离不开,甩不掉,抓在手里不一会就干了……”
沈绍忍着疼点头道:“你同我不一样,你是江河里的清水,还没被人打起来的时候。”
“可我上了年纪也会变得跟你一样。”如白又不乐意了。他心里面栖息着的那几条魂灵加起来总有一百岁,可这孩子依然是年方十五的少年,总也长不大似的。沈绍爱他的青春年少,更恋他喜怒无常,一双眸子转过去,其中便有数不清的轻怜密爱,娇宠沉溺。
如白见他发呆,拉起他的手拢在怀里道:“二爷,我晓得有个好玩儿的地方……你敢不敢去?”
他只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叫他一声二爷,沈绍正是求之不得,微微一笑将甜言蜜语都祭出来道:“哪怕是刀山油锅,十八层地狱我也陪你一起去闯一闯。”
如白最恨他油嘴滑舌,这一字一句俗艳寻常,听起来却偏偏那样舒心悦耳,将他浑身的心眼都填满了,教他看不到,听不见,闻不着那男人身上的花花味道。他嗜虐的心有又起来了,扬起只手作势欲打,沈绍连忙闭眼却不敢躲,如白看他眼眶旁边挤出来的一丝两丝皱纹,顿时心满意足了,那手掌轻轻落下,在他面颊上柳条似的一拂,沈绍睁眼,见他的眼神儿不住往门外飘,不禁一怔,苦笑道:“赵老板,这般不好……”
如白将他的手一摔,哂道:“有什么不好的,横竖你是有口无心,方才说的话都是逗着我好耍呢!”
他皱一皱眉头,就像是要了沈绍的命,沈二爷明知他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但看他两条画过的眉尖一簇,便刀锋一样,剜了沈绍的心子。他赶着将话头接过去道:“好孩子,莫生气,二爷什么都顺着你好么。你一难受,我这儿就心疼死了。”
这几句话说得痛切,如白心领神会地一笑,抓着他就往后门外面走。马老板家的后面是一爿棋盘似的偏僻小巷,白天的时候少人经过,到了晚上更是绝顶寂静,如白不晓得从哪里知道了这个好地方,但闻前院好戏未散,锣鼓犹存,正唱着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短短十丈距离便是萧条冷清,无人问津。
其时还是早春,夜半风凉,料峭得很,沈绍的大衣落在屋里没拿出来,被寒气一激便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如白勾着他的手就将他往墙上带。“二爷,可想死我了……”
沈绍听着这话不对味,双手环住如白的腰身道:“好孩子,哪儿想呢?”
如白兽物似的一个劲在他怀里拱,闷声道:“哪儿都想,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张嘴就在沈绍的胸膛上咬了一口,疼得沈二爷哎哟一声,骂道:“小畜牲,好生些,当心我打你屁股!”
如白一这话就顶顶地受不住了,心肝脾肺肾没有一处舒坦,肚腹里涨得满满当当,就要将他的肚皮冲破了。这个男人,这个老男人,年轻的时候招蜂引蝶不算,年纪大了还为老不尊,专挑着那无知无识的少年耍弄,倘若上天有眼,下辈子定要将他罚作一个女人,教他备尝受人把玩的滋味。
可他哪里等得到下辈子,他现在就将他当做女人用了,如白脸面上都生出光来,银灿灿的一片,和着这白月光,他这是在替天行道呐!
沈绍看他眼色一变,又透出狂热又冷冽的神情,方才的疼痛已然算不得什么了。“你来,来,二爷等着你好久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沈二爷虽是天命之年,满腔的斗气尚在,专等着这长了十五年的小妖孽,将他一举收服。
他们一个是自诩降妖除魔的张天师,一个是修成人形的白虎精,本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生地造的水火不容,偏偏被世道裹进同一个紫金葫芦里,倒炼出一对儿冤孽来。如白野性子一发就不可收拾,扭着沈绍的胳膊往土墙上一按,拧着他耳朵狠狠道:“看来二爷如今雄风不在了。”
沈绍嘴里都是土,刚下过一场雨,还带着一股腥膻的湿气,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忽然一个鹞子翻身,手脚伶俐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顶在如白的腰眼里,砰的将他撞到一旁,连连退出几步靠着墙根直喘气。他这才腾出眼细细打量那个立在矮墙影子里的男人,马老板家挂在屋檐上的气死风灯晃晃悠悠,摇出遍地金黄,沈二爷就站在这金山的顶上,直着腿,扎着手,做得个提枪上马的好模样。夜色将他脸上的沟壑都填平了,又毫不留情将他垂暮的轮廓都晕得模糊,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抵死瞪着如白。这就是二三十年前的沈二爷,气势是真气势,好看是真好看,如白光是瞧着,心里边儿就有邪火蹿上来。
多少人就是毁在他手上,多少年的光阴都消磨在他身上了,想是那老天不开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荣华富贵,长江南北,都给他占尽了风流,便老了仍是英华不减,哄骗得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来与他养老送终。
如白冷笑着,将一双袖子都挽起来,再将下摆抓起来缠在腰间,他妆还没有卸干净,五色横流,看上去狰狞的很。他两个小树枝一样的膀子,正腾着热乎乎的白气。沈绍也不甘示弱,将上身的那件浅薄马甲脱下来,劈手扔到一边去,拉开架势朝着如白睥睨一笑道:“且让你看看二爷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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