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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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马啸西风 作者:金庸

    正文 第 3 章

    白马啸西风 作者:金庸

    第 3 章

    第三章

    灰狼这一翻腾,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见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著站起身来,看见这麽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摇摇头道:我不怕痛!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麽?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女孩儿麽?这时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了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麽?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苏普给灰狼咬後受伤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子,跟著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著一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後,再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著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问得急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著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麽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直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放著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著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著火堆时闲谈,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麽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著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们再走著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麽会看上了她?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著。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麽圈套,要自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蓬前面。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蓬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麽?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麽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麽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麽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衣拍,说道:喝碗酒去。车尔库的帐蓬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著红花绿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著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於喝得酩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正挟著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危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蓬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著脸在向他道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麽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狼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拍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麽?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进,全身又是像天顶上的雪那样白。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麽热闹,这麽欢喜。她心中的他,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摔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跤第一的有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牛,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在爱著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挪的身材,这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师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於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角下一个踉跄,向後便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采!这件事会传遍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著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最後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苏普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著苏普,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麽大家叫苏普?於是骑了白马,向著呼叫的声音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後面,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著。突然间,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著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著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但听著众人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儿压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幌幌的站了起来。众人欢声呼叫:苏普,苏普!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走了开去。众人围著苏普,谁也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麽?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著又是两乘。月光下隐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扮,手中握著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听一人叫道:白马,白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回,但听得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她不暇细想,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的,没一个人能活著出来。不,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著,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迹而行,但走到後来,他终於会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圈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第四章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不是走进去之後,永远不能再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著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著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後面的强盗在飞驰著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的妈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帐蓬和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後面,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著紧紧追来。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充满了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隐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戈壁里,跟他们同归於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也没什麽乐趣。她眼中含著泪水,心中再不犹豫,催动白马向著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从此不知了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地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麽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宫中藏著数不尽的珍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小女孩。这一耽便是十年,他们不事生产,仗著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子来,杀人,放火,抢劫,奸淫……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里,却往那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有时候,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谈到白马李三的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长大得认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马才不会变。这样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甚是稀有,老远一见就认出来了。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比人短得多。时候一天天过去,谁都早不存了指望。

    那知道突然之间,见到了这匹白马。那没错,正是这匹白马!那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但仍比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到得黎明时,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踪不见,後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马蹄足迹,那五个强盗虽然一时追赶不上,终於还是会依循足印追来,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馀里,天已大明,过了几个沙丘,突然之间,西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片山陵遮住了,因此远处完全望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这是鬼山?为什麽沙漠上有这许多山,却从没听人说过?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白马脚步迅捷,不多时到了山前,跟著驰入山谷。只见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来。白马一声欢嘶,直奔到溪边。李文秀翻身下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只觉溪水微带甜味,甚是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後脑上忽被一件硬物顶住了,只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干麽?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的後脑,只须稍一用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麽,那麽自是住在此处之人,不是强盗了。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麽坏人?李文秀:是许多强盗。那人道:什麽强盗?叫什麽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那人道:你叫什麽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嗯,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我。那人嗯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人道:转过身来。李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铁尖离开了她後脑,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劲,只是虚虚的点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背後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那知眼前这人却是个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脸,身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卷曲,却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麽名字?这里是什麽地方?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便在此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快躲起来。那人道:干麽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识,何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尖点在自己喉头,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一起骑马逃吧,再迟便来不及了。那人将手一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那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竟是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麽?我扶你上马。说著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男子,身重却还不及骨肉停匀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摇摇幌幌,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李文秀跟著上马,坐在他身後,纵马向丛山之中进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的呼叱之声也已隐约可闻。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喝道:你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李文秀见他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骗你上什麽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宫……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但当时不解,并未在意,现在又事隔十年,这老人突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甚麽时候似乎曾听到人说过,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甚麽啊?老人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高昌迷宫?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厉声问道:是了什麽?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著爹爹妈妈逃来回疆,曾听他们说过高昌迷宫。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麽?老人疾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甚麽?可不许瞒我。李文秀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是多一个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老伯伯,我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让我再见上一眼。唉!只要爹妈活著,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快活啊。当然,他们永远不会打我的。突然之间,她耳中似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愤怒的斥骂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著脸摇了摇头。老人道:这几年来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老人道:计爷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强盗追来啦,快跑快跑。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干麽?但见他满脸疑云,终於还是说了:计爷爷总有秀围在垓心。五个强人见到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也没想到去追那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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