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别打折扣 作者:田桢
正文 第 31 章
别打折扣 作者:田桢
第 31 章
我第一个感觉就是难以置信。
“难道你们家真的有个伊丽莎白?”
“确实有过,只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我父母在嘉平的时候,养的一条小哈巴狗。”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探究地看她一眼,但她满脸凝重,毫无笑意。
“我妈说,那小狗挺逗人喜欢,一举一动有点贵妇人派头,我爸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我妈回北京时带上了这条狗,可是它在半路上掉进长江淹死了……”
“既然淹死了,怎么可能有‘欣然之状’?”我禁不住笑起来。前排那两个情侣受了惊扰,两副眼镜一齐转过来,愠怒地向我们瞄准。
“咱们出去谈吧。”方丽华说。于是我们来到走廊。长长的走廊里空寂无人,两侧都是大大小小的实验室和办公室,此时一概关门熄灯。我们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响。
我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方丽华看着窗外随风狂摇的树枝,很沉静地说:
“舒雁,我是认真的。我父亲这些话,写的不是他的一个梦境吗?伊丽莎白淹死的事情,我妈没给我爸说,怕他因为这事连带着想到我们母女在路上多么危险,回到北京以后又是多么艰难。我爸有点多愁善感,妈对他总是报喜不报忧。所以我爸一直以为伊丽莎白还跟我们在一起,才会有这样的梦境……”
我不明白一个梦境有什么好分析的,正想开口插话,被她摆摆手制止了。
“还有‘仍是在孝弟之下饮茶’这句话,我妈一看就明白了:说的是爸爸以前住的老宅子。那宅子的东厢房和西厢房各挂着一条横幅。西厢房的横幅写的是‘忠信’两个字,东厢房的横幅写的是‘孝弟’。我爸和我妈是大学同学,他们经常在东厢房一起看书,聊天,那条横幅下面摆着个茶几,所以他们也经常‘在孝弟之下饮茶’。其实我们回北京后住的是另外一个地方,但是爸爸心里想着的还是老宅子——他对那里印象太深了,所以日思夜梦……”她顿了一下,转过脸来,声音里有了几分急切,“舒雁,你能不能回忆起来,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封信的?”
“让我想想吧……”我闭上眼睛,极力想要接上那天被打断的思绪。然而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比较清晰:她父亲一定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她直接问父亲就可以了,用不着叫我回忆。
“别着急,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慢慢想也可以。”她温存地说,带着一种善解人意的体贴。我心里就柔柔地荡了一下。
“方丽华,你好像有些难过……是不是因为你父亲已经去世……”
“不是这样……”她凄然一笑,显得楚楚动人。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难过,好吗?”
沉默片刻之后,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将辫子“整理”一下,轻声说:“舒雁,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这些事情,我在学校里没对其它人讲过,但是我今天决定告诉你……”
就这样,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冬夜,在那个半明半暗的走廊端头,这个心爱的姑娘突然向我敞开了心中的秘密,从而改变了我和她的人生轨迹。
父亲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方丽华的,因为她与父亲在嘉平离别的时候,还不到两岁。
父亲本想同她们母女一道回北京(那时候叫北平)的,但被嘉华大学一个要好的朋友挽留下来了。那朋友在父亲任教的历史系当系主任。抗战胜利后,许多教师纷纷从大后方返回家乡,系里很缺教师,所以那朋友再三挽留她父亲继续任教一段时间,帮他一个忙,父亲却不过情面,便答应了。于是,她和母亲在1946年春天先回到北京,当时一家人谁都没想到这次分离竟然成了永别。
回北京以后,母亲在一家医院当医生,每个星期都会收到一封父亲从嘉平寄来的长信。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年,到了1949年夏天却发生了变化:有时很长时间收不到父亲的信,有时却一下子收到好几封——都是前些日子陆续寄出的,在路上积压下来,攒在一起了。最后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竟然一封信也没有收到。起初母亲并没觉得奇怪:当时北京已经解放,嘉平还在国民党统治区,战争时期邮路不正常,几个月收不到信是很常见的事情。然而嘉平解放以后,父亲还是没有信来,她母亲写了几封信寄过去,都没见到回信,就着急了。于是母亲给嘉华大学校方写了一封信,询问父亲的情况,后来接到一封盖有公章的回函,简短而明确地通知说,她父亲方步岳已在嘉平解放之前到台湾去了。
母亲震惊至极。她根本不相信丈夫会去台湾。丈夫与她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至深,何况他是那样疼爱女儿,怎么会抛妻别女远走他乡呢?她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想向医院请假,去一趟嘉平,把事情问清楚,但是当时西南地区没有铁路,从北京到嘉平的路途非常难走,何况,只要把请假的原因说出来,必然会背上一条“不相信组织”的罪名。因此母亲只是不断向嘉华大学写信,希望能知道一些更详细的情况,但得到的回复始终还是那两句话。最后那边大概是烦了,干脆把信退了回来。
之后的几年,母女二人是在期待中度过的,她们期待着亲人的音信有一天会突然出现。但是年复一年,什么也没有等来。到了1957年夏天,母亲得到一个到嘉平开会的机会,就带着女儿去了嘉平。开会期间,嘉华大学正在放暑假,母亲几经周折才找到一位保卫处长,听到的还是以前那个说法,没有任何新的内容。母亲想找丈夫那位当过系主任的朋友,然而他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侄子,也在嘉华大学任教,却在外地出差。母亲又设法打听她在抗战时期认识的其他熟人,但这些人全都早已不在嘉平,因此母亲这次嘉平之行一无所获。
回来后,母亲彻底死心了,开始相信丈夫的确是在台湾。不过这件事并没有给女儿的心灵带来多大的阴影。女儿自幼听母亲讲过许多父亲的往事,从而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印象:父亲是个正直爱国清高自傲的知识分子,一辈子除了教书没有干过也干不来别的事情,所以他去台湾一定是接受了那边某所学校的教职,决不是追随国民党反动派。她在高中时期的入团申请书中,对于父亲的情况,就是这样写的。
女儿从小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但是直到高中毕业,她的入团申请也未被批准。对此,有些同学感到意外,她却并不气馁。她想自己的家庭毕竟有“海外关系”,组织上多考验一段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她离开中学时,仍是那样朝气蓬勃。她才只有16岁,未来的道路还长得很。
使她性格发生突变的,是高考结束后,一名要好的女同学对她私下说的一番话。那女同学毕业前是校团委委员,为了她以后能够顺利解决入团问题,才对她指点迷津。那同学说,她的入团申请之所以通不过,是因为她前后几次写的入团申请书中,对父亲的问题都没有讲实话。根据组织上掌握的情况,她的父亲不是普通的大学教师,而是“特嫌”!
方丽华这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老师总是叫她好好想一想,父亲的问题还有什么没写清楚。那天回家以后,她第一次跟母亲大哭大闹,质问母亲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她。母亲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听女儿说丈夫是“特嫌”,竟然昏厥过去了。
原来母亲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
母亲大病一场,水米不进,只是反复对她说,组织上一定是搞错了!你爸爸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反动组织,你爸爸对那些横行霸道的特务从来深恶痛绝,你爸爸怎么会是“特嫌”呢?不可能的!我绝不相信……
女儿说,组织上怎么会搞错呢?妈妈你和他有几年时间不在一起,也许对他的情况不了解。
母亲递给她一把钥匙,叫她打开床下那个黑皮箱自己看。黑皮箱装得满满的,全是父亲从嘉平寄来的信。看完这些信以后,女儿知道了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也相信了母亲的判断。于是她安慰母亲说,也许是我那个同学把情况搞错了。
然而不久之后,那个同学的说法却得到了证实。
那时母亲病体初愈,重新上班了,但仍有气无力,少言寡语。方丽华高考以后在家无事,便常去医院伴着母亲。一天母亲在急诊室值班,开了一张输液的处方,当护士把输液瓶挂上病人床头时,她发现那护士竟然把药拿错了。这个发现避免了一场灾难性的医疗事故,却引起了一场灾难性的吵闹。那护士是医院人事科长的爱人,出了名的泼辣和强横,被母亲批评了几句,面子下不来,便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神气什么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你男人方步岳,跑到台湾当特务去了!你还有脸在这儿神气……”
这次是方丽华当场昏过去了。
既然学校和医院两方面都这么说,父亲的“特嫌”显然是确凿无疑了。母女二人陷入无边的绝望之中。然而两天以后,这两颗死寂的心灵又燃起了希望的火星。
那天方丽华接到了工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便去告诉母亲。在医院门口遇到一个中年人从里面出来,擦肩而过时,那人忽然把她叫住了:
“姑娘,你是方步岳先生的女儿吧?”
方丽华点点头,那人又悄声说:“请你告诉沈大夫,方先生根本没有去台湾当特务。”
方丽华霎时一阵头晕目眩,清醒过来时,那人已经走了。
那天晚上,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立刻泪流满面,因为这人说的话,不仅证实丈夫如她猜想的那样根本没去台湾,同时还印证了她隐藏心中不忍说出的一种预感:丈夫早已不在人世了,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直不来找她们母女?方丽华赶快安慰母亲说:妈,你别这样伤心,我相信爸爸一定还活着,他没来找咱们必定有他的原因,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但是今天跟我说话的这个人一定知道,咱们找到这人再打听一下,就全清楚了。方丽华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认为这人是母亲的同事,两天前值班室那场风波闹得全院皆知,不少医生护士看她的眼神都有一种怜悯的成分,她想这人就是其中的一个。母亲想不起这人是谁,她就把他的模样形容了一番:三十七 第二部(18)
夜已经很深,远远近近的窗户都不再发亮。走廊端头的暖气片逐渐降温。呼啸的风声也平息下来。四周万籁俱寂,方丽华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也是在那天晚上,我听你说了刘思秀和黎明的故事以后,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切告诉你的。”然后她轻轻笑了一下,“可是你把我吓了一跳。”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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