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正文 第3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3节
廷尉右监:主管刑法和监狱以及审判案件。
传符:可理解为身份证
远游冠:为太子和诸王所戴。
以下图片是关于“蔽膝”的服制:
☆、第六卷露锋芒
入宫以来,治焯首次感到早朝比值夜更难捱。
退朝后,他疾步往北阙走,可刚走几步,又停下,心笑道,这是要赶往何处?
他手中持着霍去病挑下的那柄剑,稍稍用力拔/出来,见靠近剑格的剑身上,错铜阳铸篆体“赤炀”二字,悠悠先秦之风呼之欲出。此剑虽不曾听过,但如他的峭霜一般,锻工精细,厚薄趁手,剑格处起的延绵错金纹一直延伸至剑尖,轻轻一挥,剑身柔韧有力,可见是一柄好剑。
他将赤炀收回鞘中,伸手托起剑首上的琰玉。玉上缠带已被解开,赤色缫绳映衬下,小小朱雀阳刻其上,水头夺目,比得上刘彻视作珍宝的那些白璧。
剑与玉的主人,绝不会是普通剑客,若它们自来便属于他,那他至少出生于一户富贾人家。他……若被视作窃贼……
治焯睹物思人,边往宫外走,边又把心思放到了那个人身上。
若被视作窃贼,且“行窃未遂”,至多由长安狱罚笞杖二十,就可直接放了他。
……不知他会去往何处,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
他脚步没停,冠缘下眉头微微蹙起。
可他毕竟是一名刺客,行刺无论所为何故,若被轻易放走,今后恐怕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回来。
治焯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宫苑中疏影横斜的绿树,梅已落子,青色小果随风轻摇。他望着梅,却心道,那可是个大/麻烦!说不定与他交手的次数会有不少……自然,他首先得有那个本事。
治焯忘记了自己该恪守的立场,眼中闪过一丝与他的担忧毫不相称的光芒。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难掩的兴奋。
“哗啦!”漆木器皿打翻在地的沉闷声唤回他的魂。
假山边,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脸上露出惊恐,慌不迭地跪下身收拾地上狼藉。
“哎呀,你这个驽钝不堪的东西!”旁边快步走来一名宦官,他伸出食指推了一下少女的头,尖声尖气道,“你若再犯错,就把你送到永巷囚室去!那可是死生不卜之所,你给我留神些!”
宫里向来一级压一级,连区区宦者也会欺压地位在他们之下的女奴,治焯皱了下眉头,并不想干涉职外之事,便加快步伐想要离开。
忽然,有几个字拉住了他。
永巷囚室。生死不卜。
天下但凡牢狱皆为人生死不卜之处。向来狱吏的臭名昭著和狱霸的残忍无理都是入大牢的人们最为寒心的。那个人长相惹祸,倘若暴吏酷囚一勾结……
治焯疾走出宫门,翻身上马朝长安狱驰去。
长安狱占地广阔,前庭为审讯室,室后连着一条宽度不足一丈的深巷,两侧为即放轻犯或即斩死囚的关押之所。巷子每隔百步便有一处刑室,往深处走,里面更别有洞天,集“郡抵”、“司空”、“居室”、“内官”等特别狱室,用于囚禁要犯及王臣重犯。整座诏狱可囚数万人,四周垒高墙,墙内外重兵把守,一旦入狱,妄想逃跑绝无可能。
治焯初至此处,见前庭中,廷尉右监张闺正捉着竹简,似在欣赏囚犯罪状上自己的书法。
看到他,张闺似吓了一跳,立马丢下竹简迎上来,长揖道:“中丞大人,您怎么……?”
治焯刚想还礼,却被室后声声穿透过来的笞杖声吸引。他皱了皱眉,径直朝最靠外的刑室走去。
尽管最大限度地设想过可能出现的场景,亲眼见到时,治焯还是怔了怔。
黝黑的刑房只有一小片窗洞透光,因此就算血溅到墙上或者地上,都无法看清。可空气中浓厚到堵住喉咙的血腥味,令人无法相信地面湿漉漉的是水。
两根腕粗的竹杖,相继在逼仄的空间里仍划出浑圆的弧线,自上而下,夹带越来越重的风声,“嘭!”地砸到那个人裸/露的背上。竹杖从末端断口处可判断是新竹,可想而知柔韧度极大,但都已从中部起裂开。长长的裂口被染成了深红色,每一次打下去时,竹杖都会发出刺耳的呻/吟,并被同时溅起的血珠再次濡湿。
这幅景象中,一切都在尖啸。可除了笞杖声,以及竹杖每次呼啸挥下时,紧缚那个人的绳索会猛地被拽得更紧外,一切却都是静默的。
唱杖数的狱吏也不唱数,神情仿佛受刑的人是他。
“为何只杖背?”
治焯没有温度的声音因为突然,拉住了狱吏的再次狠抽。
“笞刑范围乃臀与大腿,为何只杖他的背?”
四周围行刑狱吏的目光看过来,看到他立马就低下了头,没有人敢回答。
“杖了多少回了?”
唱数狱吏浑身一抖:“回……回大人,八十七……”
“他坐何法?”治焯转过头,冷如剑的视线钉入张闺的眼睛。
“行……行窃……”张闺咽了口唾沫。
“大汉法令,行窃者,至多笞刑二十,可以一两罚金抵刑。”治焯语气加重,“张大人身为廷尉右监,难道有擅改律法的权力?”
“殿、殿下他……”
“大汉法令,杀人者死!”治焯不为幕后者身份所动,“你玩弄职权,此人罪不至死,倘若死了,大人何以顶起‘杀人’之罪名?”
“下……下官……”张闺冷汗涔涔,想到面前这个人若是以御史之名弹劾他……淮南王一来鲜入朝,二来多忘事,若不出言相护的话……他无言以对,腿一软,俯身跪下。
治焯长吐一口气,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闺一怔,疑惑地抬起眼睛:“无籍者……听说……下官核实是叫 ‘关靖’。”
治焯沉吟道:“‘关靖’?……此人我领走了。孰人有话,请他直接来找我。”
他走过低着头的狱吏,俯下视线看着那双目光涣散的黑色眸子。举起剑,峭霜雪亮的剑锋斩断了缚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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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丞水河间背着医箱步出东宫,不久前他被永巷宫人找到,为一名女奴被宦官掴肿的面颊查看伤势。此刻日照中天,他抬眼望了望,打算动身回少府医署去。
刚走出宫外,便被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拦住。
“大人,”对方朝他恭敬拜下,“小人名唤小窦,乃御史中丞宅上侍僮。我家主人有请大人。”
水河间一怔:“御史中丞?”他扶小窦起身,“府中何人抱恙?”
小窦像是一路赶来,满面通红汗流不止,听到问,却也怔住。
水河间疑惑地望着他:“我虽为太医,但供职少府,中丞大人要找,也该找太常下属的名医啊!”
“唯唯……”小窦又急又窘,抬起袖缘拭汗,“小人有同乡在宫中做事,说水太医年纪轻轻,却医术高明,无奈声名只流传永巷宫人之中,不为众夫人所知……今日主人问起可有听闻过宫中未展头角之医,小人如是答复,主人便遣小人来找大人……”
水河间向来对治焯有着浓厚的好奇心,但由于官阶、职务皆无重合,加之传闻中治焯又拒人千里,时日一长,那种好奇便被淡忘。而此刻,听中丞侍僮所言,一则是对他医术的肯定,二则他急匆匆来找他,却不知中丞欲治何人,平白无故把他的好奇心又勾了起来。
“救人要紧,”水河间心想,反正他也无其他要紧事,“我与你路上详谈!”
“唯……”小窦快步奔向一边,那是一驾骈马木舆,“大人请,小人来御车。”
坐到车中,水河间不顾车舆颠簸,打开舆门问:“那个人,可是府上庸客?”
“非也!”小窦一路急着策马,对待他倒是客套谨慎,“小人从未见过。”
“那又是如何到贵府之中的?”
“主人什么都未曾说。”
水河间后背一挺,挑起眉梢,缓缓道:“可是暴病?”
“小人也不知……”车舆已至中丞邸宅南门,小窦喝住马,翻身下地来扶水河间,“不过他口中咯血,快要死了。”
水河间初次进入中丞邸宅,入门便被四处漆梁描栋的匠人们吸引。
他忽然想起来,听说治焯即将成昏,人主为这位大人迎娶新妇之事颇为上心,不仅大赐婢女卫士,亲遣工匠修葺宅邸,甚至连六礼中的五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也统统包办。这座曾经湮没于四邻毫不惹眼的宅子,如今扑面而来处处都是喜气。
画工作画,瓦匠制瓦。一座次间中还传出礼乐声,人主该不会还遣了太常乐工来此演绎罢?
这种时候,中丞对自身终身大事无暇一顾,倒是从什么地方带回一个不明来路、“快要死”的人,还命侍僮颇费周折找到他,究竟是何意啊?
水河间边走边四处打量,穿过正作繁饰的屋舍,未曾想小窦径直将他带到后院深处一座挑高基座的简陋阁楼上。水河间踏上这座在宫人口中具有神秘色彩的楼阁,隐约感到自己不经意间与那个曾经可望不可及的男人,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这令他每上一步台阶都感到更深重的压迫力和吸引力。
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
“中丞大人。”他俯下身行礼。
治焯身边狭窄的松木榻上侧卧着一个令人不忍直视的背影。
脏污染血的里衣褪至腰间,单看脖颈、肩膀、后腰和再往下覆盖至锦被中起伏的流线,可想见此人正面也绝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可他的后背高高隆起,已呈坏血淤积的紫色,大概被清洗过,清晰可见上面细碎伤口不计其数。
水河间半晌未敢开口说话,而治焯的神情中并没有露骨的担忧怜悯,水河间到时,他也单是在一旁正坐端详着那个人的面色。
“水太医,”治焯的视线终于调转过来,俯身朝他还礼,“请您看看他是否能活,若可活,则请太医替他调理。”
水河间一怔,未细想便反问道:“倘若不可活呢?”
治焯若有所思地回望了那具身躯一眼:“那就请太医让他死得快一些,趁天色未暗,小窦把他扛去城外埋了罢!”
水河间瞠目结舌,他慌乱地望望一旁的小窦,那名侍僮也像吓痴了一般,跪俑似的一动不动。
“大……大人……您……”水河间嗓音干涩,凑不齐一句话。
治焯这才眼中闪过一道烦闷之色,道:“伤重至此,若救不活,还不如好死……请罢!”
他说罢便站起身走出室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北阙:位于未央宫北门,是百官进出朝廷之处,供百官上朝前睹物思“欲奏所言,是完满,还是有‘缺’”。
永巷:西汉时为宦官主领的机构,管理宦官、宫女的事宜,也为他们住处的称呼。
太医丞:太医署官,在太常下的太医为百官治病,少府下的太医为宫中治病。
☆、第七卷祈安
流传在宫人口中,中丞邸宅后院的“丧魂室”坐东向西,内置一灯一榻。
因为朝向诡异,布置简陋,加上主人性情难以揣摩,听说治焯常常不住主室,反而到此阁中无论冬夏寒暑,独自打发过一个又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因此,此处便滋生了“鬼媚娘”之类无数耸人听闻,细细推敲起来又不堪一击的故事。
此刻,水河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进入窥探。
日已过午,金色阳光正从平坐上投射进室内的松木榻边。他检查过榻上人的伤势,其间借把脉之机看到了对方正面,顿时对治焯的用意更加好奇起来。
他抬眼望向门外正坐的流金身影,说了句:“善也。”
那个身影闻言略略侧过头:“善?”
听出他似在问“善从何来”,水河间如实禀报:“狱中有一种打法,是在知晓囚犯必死无疑时,为尽快完成任务而使每一杖皆震至脏腑。外表看似无异,但实则内脏尽破。这位壮士所受打法便是这一种,但因竹杖破裂的缘故,反而救了他一命。皮肉伤虽重,好在脏腑只有微创,只需汤药调理六七日便无大碍。”
治焯皱起眉头,似在纠结“必死无疑”这一点,进而问:“那皮肉伤,几时能痊愈?”
“这就要看他了,精心调理下,三日结痂,痊愈的话……少则一旬,多则足月。”
水河间伸手扶榻上毫无知觉的人背朝上俯卧,再从医箱中取出一柄白亮的匕首,左手捉住右腕袖缘,执匕首在那片肿起的背上拉开两道口子。黑色浓血顺着平滑的刃口蜿蜒流出,流到白叠榻布上,到他第三次下刀,昏迷中的人才轻轻哼了一声,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水河间望着那副英俊的眉目,心中暗叹。他放下匕首,拿起一卷白叠布徐徐缠至掌上,对神志不清的人轻声道:“君坏死的血肉,我要为你清干净,切莫动。”
话音刚落,门外的人站起身走了进来,在榻边坐下。
水河间多礼地朝治焯略略颔首,后者却一双眼睛扫过已暴露进斜照日光的背,接着扫过水河间的双手,最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榻上人脸上。
二人四目相对。那一刻,榻上人目光细碎虚浮,水河间明白他也许并未清醒,可治焯的眼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融化。
水河间无暇多顾便跪直身,将医布压上那片背脊。
掌下传上来猛烈的暴动,“控!”地一声,半醒中顷刻狂暴的人掀翻了角枕,沉重的木角砸到簟席上。
早料到会有这一事,水河间抬起手,打算待对方平静下来再继续。谁知耳边传来治焯难明其意的问话。
“既然难以忍受,我让你死可好?”
水河间呆住,他望向榻上人,那双深黑的眼眸也一瞬不瞬迎视治焯的双眼,忽然微微笑道:“他人死活,何时起与你相干起来?”
治焯一愣,拧起眉心,脸上神色让水河间屏住呼吸。
室内顿时静得能听见西面细竹随风摇动的沙沙声。水河间晃神地想道,大人是要拔剑了罢!
“……你欲成之事,绝无可能。”治焯盯着他,说着水河间听不懂的话,“我若是你,还不如死了,来生去一个没有恨的地方,重头来过。”
榻上人闻言阖眼笑了起来,背上的伤口牵扯,他笑得浑身发抖,额角出汗。
“只要有一口气,我必定还会再试。你欲我活否?”
治焯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狂人,半晌却抬起视线望向室外:“小窦。”
门外守坐的侍僮闻声进入,治焯道:“为太医按紧他。”
“唯。”
水河间暗暗松了口气,眼见治焯起身走出室外。也对,平坐外是园圃中生机盎然的花草,一年中的大好光景,邸宅中随意静坐一处,想来也比亲历这种事让人愉悦得多。他见小窦已小心翼翼捉紧榻上人的双足,暗叹一口气,对这个尚不知来历称呼的清俊男人嘱咐道:“很快就好,请再忍片刻。”
“唯……”男子眼光涣散,却口齿清晰道,“不会再动……君只管医……”
门外正走开的人似停住脚步。
水河间点点头,右手再次压上了那片血肉模糊的背脊。一时间木榻发出难耐的吱呀,绸被也似快被扯破,裂帛般悲鸣。掌下人既没有呻/吟,也不再挣扎,却牙关紧咬发出格格之声令人不忍。
水河间皱紧眉头,余光中门口的人走了回来。
拂过直裾,治焯坐到榻前,他四下扫了一眼。水河间明白他在找什么,但此室中实在别无他物。犹疑间,他见治焯朝那张拼命忍痛的脸抬起右手。
“咬住它。”
脸上滴落冷汗的人睁开眼睛,水河间手下不停,榻上男子下一刻便将眼前的手衔住,神志再次混沦。
杂着淤血和碎肉的深红色浓稠液体喷涌流泻到榻布上,水河间清完创口,洒上药粉,再用白叠缠紧那具躯体。
忙碌完暗松一口气,擦干额前的汗,这才发现治焯的手仍在那人齿间。
经过这一事,水河间心中对治焯的疑云更大。但有一些事好像在慢慢露出端倪。
药粉中的龙骨、寒水石和血竭药力迅猛,令榻上人吃痛间,唯一能用力的唇齿朝治焯“助”他忍痛的手掌切齿到浑身颤抖。切破手掌的鲜血沿他唇角滴落,治焯眉头微蹙,却没有要放弃不想再管的意思。
朝中人多传治焯“冷面冷心”,可这件事虽然水河间自始至终不明白这二人究竟在说什么,又是什么关系,但至少,他也未感受到治焯“冷”从何来。
他担忧对治焯道:“您的手要握不好剑了。”
而后无论这位大人多么不以为意,他秉着医者职责,坚持为治焯将他新添创口的手仔细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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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昏睡过去的人,治焯正欲送水河间出门,却听门吏来报。
“东方大人求见,向主人禀六礼事宜。”
治焯一顿,好像经过了一整日在云端的轻松游赏,到傍晚时分却被一个人以“六礼”二字拖回到地面。感受到水河间正在悄悄打量他,不明白这名未及弱冠的少年究竟是何意,他苦笑了一下:“请先生至中厅稍坐。”
“唯。”
他回头对水河间客气道:“太医也请同去罢,天将晚,稍后二位可结伴。”
少年这才回过神似的捧袂揖礼:“谢大人。”
二人穿过后院到正房中厅,见东方朔正以指沾着茶在案上写画,看到他便满面笑容迎上前来。
治焯笑道:“先生可又是在测字?”
东方朔疑惑地望了望治焯手上的白叠布和身后跟着的水河间,也笑道:“非也,朔是在核查大人的昏期是否吉日而已。”
“是么?”治焯望向别处,笑道,“区区小事,烦先生车马劳顿。昏期之类,择日不如撞日,人人择吉日迎娶,可一夫一妻白首偕老的又有几人?”
“哎哎……”东方朔先声快语,摆摆手,“大人说笑了罢!白首偕老?既身为丈夫,您何必自苦?市井之中的貌美女子,朔年年迎娶,年年新颜换旧颜,喜不自胜;一夫一妻?此言倒是不差,所以朔一次娶一女,出一女……”
治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再看身边少年,东方朔对二人的惊讶不以为意,笑得眼尾起褶:“大人昏事乃人主亲差天官名士以顾,六礼之中,大人只用管 ‘亲迎’一礼,好生清闲!但同为一道,名士皆忙于对高官们阿谀奉承,朔心忧他们术业不精,误了大人好事。”
东方朔口无遮拦,水河间惊得无言以对,治焯却展眉露出一个微笑。
“既然如此,先生又有何高见?”
东方朔煞有介事闭眼掐指,继而眼中绽放异彩道:“大人与那位佳人,可谓大吉之和!”
治焯笑意敛淡,东方朔察言观色,一气把话说完:“亲迎之日在望二,大人贵事缠身,可别忘了。届时府上的筵席,别的朔也不求,但求大人好酒管饱啊!”
治焯略略一想就明白,此人是刘彻派来稳定军心的说客。他笑了笑:“先生宽心,蒙圣恩娶巧妇,几人有此鸿福?治焯拜谢。”
东方朔大笑几声便拉着水河间道告辞,治焯吩咐小窦备车,再送二人到门口。
车马辚辚融入夜色。
治焯抬起右手,虎口处白叠之下是那个人的齿印。
东方朔颇费周章来转述的话一闪而过,他依旧没有留心,反而盯着手上的白叠想,关靖?是哪个“靖”?他姓关?既是为私仇,朝中并无关姓枉死的人,莫非他真是出身大富之家?莫非是家中钱财因坐何法被没收以充国库,家道中落使他生恨?
这可就说不准了……
夜色微亮,治焯脑中思绪在那个人身上一放开便收不回来。视野中,一抹皎亮晕开东边起伏山峦的黑影,小半钩明月升上山顶,凉如水的光辉泻下渐渐静谧的人世。
望着月,他忽然忆起上古传说中一直令他困惑的西王母来。
西王母豹尾虎齿,住瑶池掌昆仑,赐长生不老之药令凡人升天为仙,喜欢在仲月之时至月宫中赏嫦娥起舞。于是,自古以来每逢春秋天子郊祭,到如今每逢月圆之夜,连庶人也会拜月祷告,求去病、长命、避兵、躲灾。
治焯始终想不明白,他们那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世上多磨难,市井中,人人动辄便说“生而艰辛”,既然如此,世间为何还值得留恋?
何况,西王母真能如人所求,赐命消祸么?
他皱眉回想起那个人浑身是血满面冷汗,却对他笑问:“你欲我活否?”之后他便陷入昏沉,高热烫手神志不清。不过话说回来……假使王母的庇佑是真的,自己替他求赐一福,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何难?
这么想着,治焯不顾门吏惊异,俯身朝月拜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白叠:棉纱布。
角枕:长六面体的枕头,质地有木,革,玉等。
平坐:一般出现在阁、塔之类的多层建筑中。具体部位在二层以上(包括二层)的檐柱以外,依靠斗拱或挑梁伸出的,可供人凭栏远眺的地方。
以下是平坐的示意图~
☆、第八卷隐乱
春风不厌世,拂过长安,沿汾水向北,将绿意染到楼烦广袤的土地上。
胡人前三世单于冒顿壮大其国土以来,东灭东胡,西领月氏,北统薪犁,南掌楼烦。百年以来势力总体虽有衰落,但到如今的军臣单于即位,于秦长城内部,比邻大汉上郡的楼烦国,仍与匈奴有交,春秋之际甚至甘为匈奴的安营之所。
蓝天下,驻于楼烦的匈奴营帐外,一群穿着皮革甲胄的兵士正为前来督察的左谷蠡王伊稚斜表演射箭。尾部扎着鲜红野翟毛的黑箭,随着弓弦发出“铮”的声响,一枝枝呼啸着飞射出去,镞头直指五十步开外的一根木柱。
木柱上绑着一名穿着杏色襦裙的少女,是匈奴军从楼烦与汾阳接壤处掳来的。就发髻来看,是个尚未许嫁的汉家女子。此时她脸色煞白,眼中神色破碎。
胡人箭镞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她头上顶的一枚拳头大小的青枳。
木箭不断擦着她的头顶、脸颊,呼啸而过,她已半狂,却不敢动弹。匈奴兵们看到每一箭射出时她的表情,禁不住相视大笑。
“哈哈,你们看她刚刚那个样子……”
“汉人的女人真有趣,眼睛可以瞪那么大……”
“留神些,一箭射死了可就不好了!”
伊稚斜看看左右,也微微笑着。他年近五十,依然身强力壮,骁勇善战,备受将士尊敬。常常只需轻咳一声,就足以令麾下敬惧万分。
在兵士们的嬉笑声中,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这是在射果子吗?”
话音刚落,四周原本调笑的脸霎时僵固。
不料伊稚斜笑道:“让本王来告诉你们,什么才是天所立我匈奴该有的准箭!”他就近拿过一名士兵的弓箭。
搭弓,拉弦,瞄准。他屏气凝神,因此那由远到近的仓促马蹄声他没听到,那匹飞奔而至的油黑色骏马他也忽略在视线之外。
虽然隔着五十步,弓弦发出的“铮”声,少女却真真切切听到了。她绝望地看着那枝扑面飞来的箭,箭镞在日光中炫出一线刺眼的光亮。呼吸已经断了,她认命闭上了眼睛。
发红的黑暗中,一阵强劲的风拂过她的脸。
什么都没有发生。
匈奴军中发出压低的惊叹。她睁开双眼,却惊讶地看到,几乎就在面门上,那枝尖锐无比的箭镞停滞了,并飞速地离她而去。
那显露在外的红色箭羽被一只果断的手紧紧握住,而手的主人则在双腿夹紧马腹的同时,身子悬空横侧,与马背持平,向前驰去。
早就传入耳的马蹄声,此时才清晰地响了起来。她的心几近碎裂,却因这突然的变故,再次紊乱地开始跳动。
这枝箭的目的是少女的印堂穴,本来不可能不中。
伊稚斜笃信这一点。
匈奴长年犯汉的连连得手以及大汉国君“无为而治”的隐忍,已使他的兵将们过于松懈。他原本打算射杀这名女子,以人血之鉴为麾下警醒,不料有人生生断了他的计划。
可眼下情形似乎更令他欣喜,对方身手仅接箭、横马就可见一斑。当他看清对方容貌时,眼中惊讶与喜悦就更为深刻。
那是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此刻正从那匹毛皮油亮的千里马上翻身下来。
他手里仍攥着箭,快步走到伊稚斜面前,俯身一拜:“父王!”
“这不是阿斜儿吗?”伊稚斜的态度似冷淡又似亲切,“这身打扮……你兄长呢?”
少年抬起眼睛,他尽力压下胸中猛烈涌起的悲伤,最终悔恨愤怒地低下头。
“唉,早就说过。”伊稚斜叹口气。
他忽地提高声音,警告所有人道:“汉人不可轻视!否则,死得比脱兔在草原上奔走还快!”
兵士们神色凌然。
他这才俯下身把阿斜儿扶起,满面悲恸问道:“你今后欲如何打算?”
阿斜儿望了望他,转身将手中箭猛掷而出,箭镞刹那间刺穿了少女头上的青枳,并“笃”地扎进她身后的木柱。
他回过身再次跪下:“请父王让阿斜儿在军中担任将领吧!阿斜儿誓以大汉为仇,为兄长雪恨!”
伊稚斜缄默不语,他与其他士兵一样,眼睛盯着那枝紧插在木柱上的箭,暗暗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丞相府后院,泛着绿色波光的池水里,成群的红鲤挤挤挨挨地浮在水面上,争夺天上撒下的食物碎屑。
“哦?您是说那个御史中丞?”
听完刘安转述的话,田蚡索性把手中的鱼食全部投进水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后问道。
刘安苦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御史中丞啊?”
“亲自去狱中带走囚犯……”田蚡若有所思,眼角纹路深陷,“虽不是大事,可放在他身上,就不对了啊!”
“可不是么,”刘安压低声音,身子向田蚡靠近了些,头也凑了过去,“听说还责难廷尉官吏,语气十分了得!”
“难不成与他有交?”
“不可能,连姓名都是向廷尉右监询问得知。”
“这就怪了,朝议上并未见他弹劾张闺,莫非有何隐情?”
“他?他会弹劾什么人?!”刘安冷笑一声,眉头突然一皱,“笞杖三百本就为除后患,谁知出了这等事!一直留着那个治焯,不过看在他并不会添多大是非的份上……”
“嘘……”田蚡竖起一根手指,意味难明地笑道,“殿下,收声些,您莫非不知在人主眼中,他地位之高说不定在所有藩王、丞相之上呢!”
“哼!”刘安一脸不屑,“一个不敢认祖宗,连姓氏都摒弃的死士罢了!”
“以前可这么说,现如今看来,则有所不同了。”田蚡望着池塘对面的绿树,意味深长地道,“不过,那个人被救走,不一定会给我等添麻烦。御史中丞插这一手,说不定更有看头!”
“那另一个呢?”刘安上前一步,侧过身子看着田蚡。
“您是说那个小的?”
田蚡看了看他,笑道:“他当初被收留时,只是个尚在食乳的幼童罢了!懂什么?连名字也岂非由伊稚斜随口起了个胡人名?父姓都未继承啊!”
还有一些话,他未再说,只暗暗想着。
不但如此,那个阿斜儿还涉世甚浅,大概与长年被伊稚斜漠视也有关。三日前买下那匹千里马出城时,他也不多想想,大汉自身都奇缺良马,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马匹卖给他!
有趣。那之后在长安城内发生的事也很有趣,听说还请了太医。田蚡轻笑一声,望着离他们不远处的亭台,那里挂着一只竹篾的鸟笼。
“有意思!”
刘安狐疑地看着他。
“意料之外的事才会有意思!殿下,您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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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多日,水河间日日亲至中丞邸宅为关靖检查病情。关靖背后的伤果然如他预料,已开始结痂。
这其间他有心试探,因此自小窦口中得知更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来。
首先自然是治焯放弃了这间他曾依赖的小室,搬去主室住下,其次,一旦退朝,他便会到此室中,坐守至深夜,连公职也在关靖榻边处理。关靖那日之后便浑身高热,陷入昏迷和昏睡交替的境况,水河间为他开出的药方,问小窦,既然一直神志不清,是如何服药的。那名侍僮犹豫半晌,眼中是对自家主人万分陌生的神情。
他轻轻摇着头,说:“每当汤药递至嘴边,他便挣起来,有时还会胡言乱语,打翻药碗……”
水河间更有兴致,此刻治焯不在宅中,他盯着小窦,示意他一定要说。
“主人……以口渡之。”
水河间一怔,小窦所言应证了他心中的猜测,可得知这个实情,他却胸中一动,忽然又感到羞赧起来。
“大人所为极善,”他尽力拿出医者该有的态度,替关靖诊脉后,对小窦道,“今日起换缓和些的药,再过二三日就可清醒下地了。”
他拿过一边的素帛,转身就着室中新置的木案,毛笔蘸饱浓墨写出一味味药材,递与小窦:“清醒前,还请中丞大人……照旧渡药罢!”
小窦面红耳赤,带着水河间也浑身不自在,便跪起身为关靖更换医布。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明日岂非大人迎娶之日?”
小窦点头称唯。
“既如此,大人他不在宅中,去往何处?”
小窦又再摇头。
水河间望着榻上人,挑起眉梢,心道,新妇与这位关公子……要如何相处?
带着这个超过自身本职的疑惑,他分意将目光投向平坐之外艳阳普照的天空,规劝自己收回神来。
同一角天空下的长安城内,与他有同样疑惑的,还有一人。
那就是近日忽然与中丞交往密切的常侍郎东方朔。他正襟危坐在太史令司马谈宅中,对身边这个男人的疑惑无以复加。
“您问及的史实……”书案对面的司马谈面色为难,谨慎回绝道,“按人主先前之诏,不可与您提起。”
眉目间本来浅带笑意的治焯,听完这番话,面色渐渐僵硬。
自那日为治焯信口编造了所谓“测字”的结论后,他便心生好奇向他人打听了治焯的身世。司马谈的言下之意,治焯闻言后的神色,东方朔面上装作懵懂,内心却全然明白。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治焯似神离身外的眼色,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大人?”
治焯这才回过神。
“有劳太史令大人,”他低头一揖,“叨扰了,晚辈告辞!”
“岂敢!恕不远送。”
治焯起身退出了门,东方朔跟司马谈默然对视一瞬,也告辞跟出去。
不知是否还沉浸在司马谈所说“不可提及的史实”里,治焯步伐很快,东方朔一面加紧跟随,一面再次提醒几日前传达过的话。
“大人明日的迎娶吉时……”
“戌时正,”治焯似在冷笑,“治焯镌刻在心。”
东方朔微微一怔。今明二日,人主特许治焯不上朝,洗沐以备亲迎。人主多日前便命宦官吴妗至中丞邸宅,为他料理诸事。可治焯不但顺势将准备事宜皆推给吴妗,今日还特地找到他,请他为他引见史官,去了解先帝时候的一个人。
东方朔皱起眉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水河间提到的那个叫做“关靖”的人。
“对他如此上心,”他朝身前疾走的人问道,“他是大人至交?”
治焯步子一顿。
“非也,”治焯平视远处,眼里空洞,“昔日治焯作恶太多,偶尔想做回好人罢了。”
治焯对答如流,东方朔胸中却升起更大的困惑。他并未说“他”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斩钉截铁。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楼烦:现为“娄烦”,既是地理名称,亦是种族名称。这一时期的楼烦部族处于“河南地”,即今内蒙古河套以南、长城以北地区,人民以畜牧、骑射为生。
翟:长尾野鸡。
箭镞:箭头。
☆、第九卷破门
夜风乍起,渐满的月掩入云中,万家灯火熄灭后的长安万分寂寥。
举起酒壶,又往口中灌了几大口宜城醪。灌得急了,冽辣浆液滑入喉头,一阵窒息后猛呛不止。
隐月之夜漆黑空旷的街头,治焯右手擎壶,手肘撑着道边柏树粗壮的树干,微蜷着腰,心都要咳出来似的。惯于按剑的左手按上了脖颈,那里不知为何又开始灼热。
风吹得头阵阵隐痛,耳中充斥自己的喘息,颅内各种躁动之音让人无法安宁。
他抬起头看看前方,眼前的景物更加迷蒙了。
原本这样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怎奈迷乱的光影却并不饶恕地,再次将那幅场景更加清晰带到眼前。
宣室殿中一尘不染的木质地面,落下一串爽朗的笑声。眼前乌舄翘头上的明黄绣丝十分模糊,也十分刺目。
“善!”
高高在上的声音如重石砸下般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却一声不响地跪伏着,双手平放在膝前,额头紧贴着地面。
“既如此,朕也立个规矩。”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随口提起此事,”那个人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耳边犹如风雨大作,他闭上双眼,黑暗中,自己声音清晰无比:“唯。”
……
“呷——”雒鸟凄恶的叫声自树梢传下。
这干涩之音传言出自鬼魅,此刻却适时挽救治焯在回忆中继续沉沦。
如此完整的片段,原本不常想起。可近来如同着了魔一般,越逃避便越是放纵它们撞到眼前。
“有何用?”
治焯推开树身,路面似乎更加凹凸不平,他按着剑踉跄向前走,风鼓动大袖猎猎作响。
有何用?对无法改变之事心存不甘,无非徒增烦恼罢了。
靴底时急时缓地摩擦着沙石地面,传来更加扰人的声音。
无星,无月。治焯望了望手中的峭霜。
剑柄上缫丝所编的缠绳能防止滑动,因此每当峭霜锋利的薄刃深深插入某具身体,喷溅而上的腥血从不会令剑柄在手中腻滑出错。靠着它,自己就这样活过来。
只不过不知此生还剩多久。
他仰头把剩下的酒一气灌入喉咙,膝盖忽地一软,急速向下倒去。身体绵软地躺倒到砂石地面,漆木扁壶掷出老远,“控”的闷声,引来邻里一阵犬吠。
摇晃的铜环轻扣板门之声传来,门吏诧异唤道:“大人!”
甩开门吏的搀扶,即便酒后失智,脚步也会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多年习惯,不会错。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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