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正文 第6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6节
“小窦不懂。”
秋兰眉梢微微一动,他的随侍也不懂他?他真身究竟藏在何处?自己许嫁的那个人是谁?如今认知的人又是谁?
她把目光转移开来,远远看到花圃后一座二层的黛瓦阁楼,平坐下的部分被特意加高,如阙,又如望楼。
小窦顺着她的目光,有意提醒:“那座楼阁无室名,主人立了规矩,凡他在,任何人不得入内。”
“可是……”小莺犹疑插嘴,“那里不是叫 ‘丧魂室’么?小莺听说前段日子主人在里面安置过一位受了伤的公子,到主人成昏那日才离开的罢?”
小窦望了她一眼,并不多言。
秋兰示意小莺继续,她便接着道:“据说主人曾为了照料他彻夜不眠……”
“住口!”小窦忽然低声打断。
小莺吓了一跳,秋兰狐疑地看着小窦,小窦却看向别处,也不再言语。
越是这样,秋兰的疑惑就越是强烈。那个人自己受那么重的伤,也不见他放在心上,却对另一个人彻夜照料……就当他是义助友人,那小窦又何必遮遮掩掩?
像是预料到什么与己相关的不吉之事,秋兰皱眉凝望着那栋阁楼,良久未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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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柳阳丘归途中得来的消息,阿斜儿破了世袭之例,被封为左大当户,已迁至单于庭修习兵法,备受重用,不管怎样,关靖心里总算放下一块巨石。
此后几日,关靖静下心来养伤,也幸得卞扶风二人精通药理,除了箭创还需再调理外,其他伤口都已痊愈。
柳阳丘是让人敬重的儒士,谈吐温和,见识广博。卞扶风虽然言辞犀利,对事物的见地却也往往正中肯綮。二人崇尚中庸,儒家的浩然正气和君子的坦荡作为都让关靖十分欣赏,二人间与常人不同的情意,他也很快接受下来。
三人合居同一毡帐。白日里,卞扶风外出采集药材,柳阳丘便留下照顾关靖,否则就换过来;夜晚一同谈天说地,相处融洽。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提到关靖背上的伤,卞扶风说有三道刃痕特殊,与其说是伤痕,不如说是为了治伤才下的刀。
“……一个姓 ‘治’的。”
“姓 ‘治’的?”柳阳丘微微撩起眉梢,“公子是说被廷尉当作窃贼行了笞刑,一个姓‘治’的人救下了你?”
“……唯,请了太医来疗伤。”
柳阳丘眼中露出不解的神情:“听说他是一个除非危及性命,否则连自身伤病都毫不在意的人啊……自然,倘若公子所说的是御史中丞,治焯大人的话。”
柳阳丘透露的内情,令关靖皱起眉头:“是他。”
明明知道对方的名字,却闭口不提,柳阳丘察言观色大笑起来:“他可不姓 ‘治’,普天之下哪有姓 ‘治’之人!”
“普天之下能让此人伤到 ‘危及性命’的,也寥寥无几,”卞扶风整理着药草,插嘴笑道,“公子不必挂碍。”
“挂碍?挂碍他长命罢了!”
没由来的一句赌咒让言谈陷入僵局,卞、柳二人对视一瞬。不是救了他么?自然,若是追究治焯身为近侍,明知关靖是刺客竟还挺身相助,的确够蹊跷。但就关靖而言,怎么也不该说出让救命恩人死这种话。
或者发生过令他难堪的事?
卞扶风思索着问道:“关公子昏沉数日,当时可有内服汤药?”
关靖一怔,模糊的记忆中,好像的确有那么几幕是自己咽下苦药,但……忽然,他面色一烫,浑身僵固变成陶俑。
二人又对视,眼色中似猜测到了什么,但见他这副神情,只好绷住不再调侃。过了一阵,关靖却打破沉默重新开口。
“不姓 ‘治’,柳兄可知他姓什么?”
话音一落,二人相视大笑。
“关公子,我明白了,”卞扶风眼中忍俊不禁,“你们,不,至少是治焯大人对公子你,有了非同一般的情意。”
“……卞兄!”关靖脸色一变。
柳阳丘眼中也漫溢出笑意:“此言差矣!”
关靖感激看他一眼,却听他对卞扶风道:“在我看来,这二人是相互在意得紧罢!”
关靖:“……”
因为关靖的怒,两人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过了半晌才消停。
柳阳丘最后似不经意说道:“他姓什么,关公子不妨找个机会当面问。”
他垂目与卞扶风一同忙碌,关靖却看到他笑意未尽的眼中浮现忧悯之色。
其他时候少有这般尴尬,三人极少提到自己的过往。直到听卞扶风说,他次日便要离开,一路向南到大汉关市待沽药材,柳阳丘显而易见的离愁别绪,让帐幕之中不再如往常轻松。
身上的伤在恢复,关靖夜里都睡得很沉,这一日也一样。直到半夜里被一声炸雷惊醒。
时近小满,雨水渐渐充沛,雷声也越发频繁。关靖听着近得像从毡顶上传震下来的雷声,紧了紧身上薄被。
忽然察觉身边不对。
三人本来同卧一榻,可此刻身边空空荡荡。
接着他听见帐外缠斗之声。
出了何事?是盗寇还是刺客?
他拿起榻边的赤炀,轻手轻脚撩起毡帘朝帐外走去。
“哗!”一道白色的闪电从天上直贯而下,天地被点亮,闪同白昼。
轻声绕到帐后的关靖,瞬间被一幅景象震颤。他惊得倒退两步,仿佛触碰到滚烫的铁水一般。
黑暗之中,两具裸/露的身体在激烈交缠,仿佛太极之中的阴阳鱼,气息吞吐,毫无间隙。周边茂草被成片压伏,发出被碾碎的呻/吟。
随时要断掉的喘息,耳鬓厮磨的亲昵,渴盼将对方吞噬般贪婪沉醉的神情,随着每一道闪电的贯下都清晰落入了关靖眼中。
他木然静立一旁,眼前景物洪流般倒转,仿佛回到那个眩晕的混沦突然明晰的时刻,有那么一双渴热的眼睛,透过如水的月光凝视着他,燎然如火。
惊雷声中,他望着那合而为一的两具身躯,明明周围的一切都在喧嚣,颅内却是从未有过的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吉金:精度纯良美好的青铜。
洗沐:汉官每五日一个休假日,用以沐浴。
左大当户:匈奴官职,位于左右骨都侯之上,而左右骨都侯又在千夫长之上。自骨都侯起,都是世袭制。
☆、卷十六城西风雨
一片浮云低低移过。
本在阳光中的青瓦殿顶、苑中花草、卵石走道,都次第被缓缓降临的阴沉覆盖。
“御史中丞大人,请留步!”
退朝出宫的路上,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如此招呼,治焯头也不回加紧步伐。
“小火你给我站住!”
治焯只好停住脚步,转身见礼道:“原来是陛下。”
“原来你听得见!”刘彻冷冷喝了一声,迎着那双波澜不起的眸子,他一面踱步走近,一面道,“近来宫中又出了怪事,侍御史们诚惶诚恐,昔日难得露面的御史中丞,近一月来日日进出兰台,把天禄阁、石渠阁和麒麟阁的史书翻了个遍!”
他已走到治焯面前:“这是何故?”
“成家立业,”治焯不看他,刻板套话道,“家已成,自然要多投注心力于本职,以报陛下隆恩。”
“哦,那为何并不参看百官奏章,倒是私自造访史官?”刘彻的口吻兴味大于责难,“以及退朝、巡夜后,整日游荡在市井之中直到夜深人静?”
“敢问陛下还知晓什么?”
“出去转转!”刘彻并不介意对方答非所问,露出亲近的笑容,“我近来被憋坏了,不像你,娶了妻还能自在过活。”他说着抬手拍了拍治焯的肩。
治焯牙关默默咬紧,刘彻掌力当然不大,可他的肩背已有锐痛牵扯起来。
由于先前由水河间替他称病请告,刘彻并不知他受伤之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后果难以想象。
“让去病陪陛下罢!他近来岂非因为武艺高强,又进退得体而得到陛下愈加赏识么?何况,既是侍中就该……”
“听起来像是在争风啊!”刘彻煞有介事地拧起眉头,“那么我给你加官进爵可好?依先前的打算,接替石建为郎中令如何?”
治焯听罢,话也懒得再说了。
刘彻见他明显不快,暗笑了一下:“去病他去卫青处了,过几日启程前往大宛,今日说是去听受舅父教训。”
治焯沉吟着,或许跟从前一样,不会出什么事。
“如此犹豫不决,简直像个妇道之辈。朕已失去一位 ‘贤人’,难道要再失去一名‘贤臣’不成……”
“即刻就去么?”听到“贤人”二字,治焯打断刘彻,“请吧陛下!”
长安西市热闹如常,行人如梭。
杜康酒肆的献艺倡伎中,近来一名唤做“芰荷”的乐倡很受富商捧爱,琴技、歌喉以及容貌,连路边庶民都说得宛若天外女仙。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刘彻兴趣浓厚。
“凡脂俗粉罢了。”治焯抬头看看天色,敷衍了事。
“哦?”刘彻淡笑,“能得小火此等评价的女子,只怕世间少有,我该如何是好?”
“……公子既有兴致,不如亲自鉴赏一番。”
“天也留客,善!”
入夏后,杜康二楼隔座的竹帘已统统取走,以便室内通风。一眼望去,二楼酒客不多,但随着室外飘下零星小雨,二人踏入杜康后,就不断有人进入。
“说罢,究竟何故?”落座窗边,酒保刚一离开,刘彻便劈头问道。
“……公子所言何事?”
“我听说二月末,两名武士在长安被人刺杀,交手不过两回。”他紧紧盯着治焯,“因为他们是刘嘉的人?”
治焯眼神微微一滞。
刘彻接着道:“听闻他们死前羞辱良家子,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被杀罢?”
治焯看向窗外,眼里随天光飘入越来越浓厚的阴云,嘴角却微笑道:“唯,我杀他们仅为取乐。”
“胡言乱语!”刘彻眼神凌厉,“我要听的可不是这个!小火从前岂是管旁事之人?我无法想象你路见不平就会出手。”
一股风从窗棂处贯进来,随之带入的雨点“唰唰”激起一阵寒意。
治焯无言以对,幸而酒保端了酒菜上来,他分意环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四周的桌案边已坐满了人。
“二位客官,芰荷尚在梳妆,多有怠慢,请莫怪!”
刘彻挥挥手让酒保退下,治焯倒了一点酒放到鼻下嗅了嗅,再用竹箸搛起一点菜放入口中。
“站住!”他放下竹箸,不动声色地叫住自己早已熟知的酒保,“不用让她来了。”
风拂过黑绸的窄袖,他抱着剑站起身,声音透过窗外隆隆响起的闷雷,更加阴郁,也更加清晰。
“想死的有几人,放马过来!”
一声不明来源的哨响,楼下的板门被关上了。“当当!”天色郁黑,酒肆四角放了灯盏,此时骤然熄灭。
接着是酒保的身体在不远处瘫倒。
刚辨出那是弹弓射出的槐砂弹丸,就听见三面同时响起短促强劲的弦声,密集的箭镞随之夹带着“嗖!”响扑面射来。
治焯闪身挡到刘彻前面,掀起木案抵挡如雨的飞矢。一连串震麻手掌的“笃”声之后,铁镞深深浅浅穿透了案面。
是弩机。
得先隐蔽起来。
这样想的时候,治焯已挥剑斩断了支挂窗的撑杆,再挑断了紧系竹帘的麻绳,窗扇“呼”地合上,竹帘随即垂下,二人所在之处笼进一片黑暗。
未想到如此短的距离内,对方用的竟全是远程兵器。
除非近身,否则只能在原地白白等死,可刘彻让他根本无法离开。
“陛下小心!”低低地一声嘱咐,治焯猫腰拉过几张坐席递给退到墙边的刘彻。尽量缩小被瞄准的范围,厚实柔韧的竹篾能稍微抵挡一阵。
敌明我暗。
但好像得到了一个指令,瞬间其他窗户也纷纷被效法阖上。弩机虽不再发射,却紧接着感受到地面传来微弱的颤动。
四座就像是黎明之前那一刻,充斥暗透幽光的黑暗。
鬼魅般的人影正悄然逼近,治焯单膝跪地屏气凝神,一面防备可能再次射来的暗器,一面准备对付随时可能降临的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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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了。野兽。
轻轻抽出腰间的佩剑,这是一旁的刘彻看到微光里,治焯压低身子时脑中的想法。
每当替他长剑出鞘时,他都能嗅到这个男人身上的血腥。平日是没有的,可一旦自己有危险,他就立刻化身兽人,诡异凶残。
这种时候,他从来不会输。
刘彻笃信治焯,可当他透过坐席的缝隙环顾,却心里一落,此次刺客数目也太多了。
眼睛渐渐适应了暗沉的光线,可以看到对面角落里的几个人根本纹丝未动,木梯上却正轻轻地从楼下踏上更多的刺客。
恐怕酒肆里的客人都是,总共不下三十人。逼近的身影个个壮实彪悍,且身手轻盈,敲上支挂窗的淅沥雨声在二楼宽敞的室内显得嘈杂无比。
不远处抽腰刀的声音。
刚传出来,就只见治焯猛然膝盖发力往前疾跨一步,黑暗中一线由下划上的白光,“嗤!”随即转成从左至右的红线。
身体轰然倒地的声音,血腥气浪扑面而来。
四周骤然微亮。
“哗!”窗外一声惊雷,地面上已赫然地有了三具尸体。
“当当当!”三枝铁箭随即被治焯挥鞘劈下。
必要的防备给仍在逼近的对方带来了机会,“喝——!”革靴重踏着地面冲过来,几弯月牙状腰刀急速斩向治焯的头肩。
治焯双手持剑,身子无力落下似的一倒,随着骤然拧转下坠的力度,从右向左斜拉下一段泛紫电的白光,闪电中击出一片血雾。
惨叫此起彼伏,一个脖颈,一个胸腔,一个命器,一个膝腱,彪汉纷纷倒地,腰刀悉数落下。治焯就势往旁边一滚,起身时提剑就近划断了一个男人的喉管。
刘彻寒胆望着换了位置,从而此刻正面对着他的男人。那双眼里的光芒犹如玄铁锻铸的利器般冰冷尖锐。
四面破风之声,不知有多少弹丸同时射来。
治焯错身抡剑,错金剑身撞开从边角射向刘彻的槐砂丸,峭霜发出刺耳的啸叫。与此同时,其余数枚弹丸击中他无暇自顾的身体。
“噗!”治焯紧闭的双唇喷出一口血。
刘彻见状讶然跪直身体。
他立即用袖缘擦去,可那被天色映得发蓝的脸,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具血已流尽的尸体。
只有眼中的光仍显出警觉凶狠的兽性。
察觉异样猛然回身,治焯纵剑飞刺,三名刺客倒下。
“哗啦——!”又一贯惊雷。
顷刻之内尸骨成堆,浓厚的血腥随着湿冷的风直封喉头。
四周围的人影开始踌躇不敢上前,但闪电的光芒刺破竹帘,却映照出治焯脱力单膝跪地、用剑支撑身体的样子。
刘彻皱紧眉头。
他所向披靡的骁臣怎么了?弹丸之力颇巨,刘彻安然无恙,但小火呢,是脏腑被击中了么?
一瞬间,刘彻仿佛看到了治焯死去的样子。他攥紧手里的剑,首次有了恐慌。
“咔!”治焯喉头发出的声音,明显有液体喷出,口中吐出的气似乎比吸进去的更多。
“且慢!”对方有人开口。
“我等与壮士无仇,尔何苦以身作盾?我等要取的不过是暴君刘彻的狗命……”
“善也!”治焯打断对方,笑道,“先跨过我的尸首罢!”
“休怪刀剑无眼!”
一个高大的身体直冲过来,治焯抽剑刺过,才察觉对方是死士,挥出腰刀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刘彻掩身处的支挂窗。
随着那具尸体扑地,旁边的木窗棂也“哗啦”被劈断,一束光让他们顿时暴露无遗。
七八枚发亮的槐砂丸飞弹而出。
包围圈中无法躲开,刘彻迅速举席挡住,铁砂弹丸猛击席上的力度穿透过来,刘彻吃痛一颤。
四五把环首刀反着雨天的阴郁光芒逼近。
治焯竖起铁剑,薄刃在眼前侧成一条银色的细线。他缓慢移动脚步,双方对峙,步步为营。
屋角处响起扳动悬刀后弩弦的“铮”声,六七枝铁箭闪着银星呼啸而来。
“陛下留神!”
“上!”
“当当!”铁器相击出零星火花。
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白光之中几股血红“唰”地喷上地面,又有几具身体轰然倒下。
与此同时,“笃笃”几声,三枝箭在离刘彻不远处没入墙面。
“小火!”
治焯一身好武艺,却只能在刘彻身前的方寸之地被动防守。是死了吗?
视野恢复的时候,刘彻见挡在他身前的颀长身影仍握剑挺立,但见脚踝处有鲜血大量流出,浸红了踩在竹席上的白色角袜。
恐怕必死无疑了。
“砰!”刘彻惊疑中听到楼下一声巨响。
剩下几名执短兵的刺客孤注一掷叫嚣着,拼了命似的挥刀向治焯砍下,治焯举剑迎挡的臂膀上竖起三枝插在肉中的箭,锁骨下方也穿透了一枝,这种伤根本不可能再挡住任何攻击。
正在刘彻这么想时,只听见“噗——”的声音,冲向治焯的刺客相继口喷鲜血,绵软倒下。
后颈全部深深划过一柄寒剑。
几双惊诧无比的眼睛还未瞑合,又听到远一点的角落里传来长剑破风之音。操纵远程兵器的刺客不堪短兵相接,在一片眩目的剑光中,一声高喊:“饶命!……壮士饶命!”
沉静的声音透过风雨声,一字不落传了过来:“可。以你供词作为交换。”
治焯又喷出一口腥血,听到这完全不在意料内的声音,震惊地朝那个人望去。
周身袭来的剧痛让他神志混淆无法站稳,举起剑用力刺进地面,却无法再支撑瘫软的身体。
很快有一双手托稳了他。
“小火!”疾走的脚步声,一片黑暗中,刘彻的声音传来。
“陛下请放心,这点伤,还不足以致命。”
“是么?”刘彻顿了顿,“请问侠士是?”
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小人是中丞大人座下剑客,关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弩机:有发射器的类似弓箭的远程武器。
悬刀:弩机的“扳机”。
☆、卷十七峙
北军卫士很快赶到。
就在关靖报了“家门”之后,多双革靴奔上杜康二楼,地面木板的震动显出浩大的声势。
中尉西门胜亲自快马加鞭赶到,策马长鞭执在手中:“微臣……”
一眼看到四围混乱血腥的场面,他浓密髯须覆盖的阔腮微微动了动,话语从咬紧的牙关逼出:“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横七竖八的尸骨堆中,却见刘彻衣衫干净,冠发不乱,身边一名俊美青年搀扶的治焯受了重伤,浑身血污。
刘彻皱着眉头把目光从治焯身上移开:“不算晚,就一步。谁让这是意外呢?”
“微臣该死!”
“这件事朕不会轻易就算了!”
“唯。”西门胜低眉咽了口唾沫,“但中丞大人伤得不轻,请陛下先起驾回宫。”
刘彻担忧地又侧头望了一眼:“也罢,立马请太医尹杼方急赴中丞邸宅!”
“遵命!”
在西门胜三番请求下,刘彻由大批北军护送,不得不直接回宫。
他坐进宫中加急驱来的玉辂,如果说天子不该惊魂不定,那他此刻的状态只算一点失落而已。
撇开刺客的问题先不去想,他也无法舒展眉头。治焯为他受伤不计其数,他却从未有过刚才那种感觉。多次以为治焯会倒下,并且再也醒不过来。
也许是他近来的变化,让自己认为他越来越像一个“人”,而非过去是一堵不会死,或者说无谓生死的城墙?不知为何产生这种想法,总之昔日的小火正在离他远去。
他想起了那个时候,小火仗剑出现在殿门外,当着文武群臣,步步慎重行至殿阶下,眼中的稚气不知何时已褪却干净。
当时天色阴郁,他望过来的视线停留一刻,便俯身稽首。
声音沉闷似从地面以下传上:“炳自今日起不复存在,无宗罪臣治焯愿倾尽性命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力以谢陛下既往不咎之浩荡隆恩。”
他就是自那一刻起变成“墙”的吧,连名字都是对他“国治恢宏显耀”的祝义,但此刻一切又复杂起来。
车舆微微晃动,刘彻暗叹一口气,挑起眉梢:“治焯的门客?”
“侍奉中丞大人回府的那名男子吗?”
御道上,西门胜策马与刘彻并行,接口问道。
“你知道他?”刘彻掀起舆帘。
西门胜沉吟着:“并不清楚……”他拽着缰绳略微俯身,“刺客之事是他通报都般令的,而臣刚好也在。”
“来历不明的人你也信?”
西门胜怔了怔:“他当时说完话后翻身就上了都般令的马,就算是追马也……”看到刘彻眼中射出责难,他立刻垂下眼,“因为事关陛下安危,加上他也不像个惹是生非的无赖,就……”
“哼,又一个易受人外貌蛊惑的人!”
“……那么中丞大人他否认了么?”
“他?只怕是失去神志,无法否认罢了。”
“……”
“此事日后再论,他救驾有功,武艺也不逊色。我大汉有这等猛士也再好不过……”
马蹄和车轮声渐渐远了,御道尽头是宫墙之上,下过雨后通透如洗的紫蓝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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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焯并未失去神志,而是十分清醒。
婢子替他换了衣物,在太医们清洗伤口之后便被支走;小窦坐侍在门外,治焯命他不传唤就不必进来;同时以“伤状难看,妇人不容一睹”的借口,拒绝了自己妻子的视探,却没有让这个来意不明的“关靖”离开。
次间中低矮的木榻让所有景象一览无遗,太医检视伤口的整个过程,关靖都默然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
尹杼方是宫中名医,七十岁高龄,人清瘦,白眉白须,双眼清亮,宫中人都说他像是神官下凡,也因此,他得到刘彻更重的信赖。
但他体力不如青壮太医,为治焯检伤把脉之后,他便皱着尽白的眉头坐到一边,饮着热茶,指点后辈动手。
“中丞大人,这几枝箭可是弩机所射?”
治焯身上新伤叠旧伤,若不是顾及关靖毫不遮拦的目光,周身叫嚣的剧痛几乎湮没他。尹杼方问,他只能放开紧咬的牙关:“……唯。”
尹杼方点了点头,对其余太医吩咐道:“短箭箭镞有倒刺,所幸未射中肺叶。”他抬起手指了指治焯锁骨,“这一枝射穿了,剪断箭镞,从前面拔;另外几枝,用匕首先切开皮肉,再慢慢取……”
治焯无语望着他,尹杼方朝他笑了笑:“中丞大人是在想,老朽对人主和夫人绝不敢做这种事,是罢?”
年轻太医们已在动手,治焯尽力正坐,浑身是汗,又不能不回尹杼方的话:“晚辈不敢……晚辈在想一个故事,叫‘庖丁解牛’。”
尹杼方一阵大笑,末了指着治焯右胸那道足月没有怎么恢复,经过城西一事再次裂开的剑创道:“大人说老朽是庖丁,可老朽也就只解了一半。这一道如何得来?”
年轻太医们捉着匕首,在他身上又割又拔忙碌不停,治焯眼前泛黑,实在没有力气再开口,谁知一旁静坐的关靖出声接道:“那是剑伤。”
治焯一怔,其余人也停了停。尹杼方放下手中茶盏,抚须问:“剑上可有毒?”
关靖摇头:“无毒。”
治焯心中想笑,尹杼方回过头来,嘱咐道:“既然无毒,大人就莫再放任它溃烂,否则命不久矣!”
治焯一窘,有气无力称唯,希望他们都莫要再与他说话,偏偏关靖又开口:“果然是你自作孽。为何这么做?”
次间中人人都静下来,竖着耳朵,暗暗使力为治焯拔肉中箭。治焯无言以对,关靖又问:“庖丁解牛是什么故事?”
治焯:“……”
这么一来,连尹杼方的后辈们统统没绷住,人人眼中带着笑意。
治焯头疼,先前这个人,各种原因导致他们并没有过几句言谈。如今关靖伤好了,此时两人也无需再提剑相较,他才发现关靖是一个乐于说话,而且提问不断的人。
只不过听得出他好像对关内人尽皆知的事,无论是古时典故,还是当今时事都并不熟悉,难道关氏一族被灭后,他不是在长城内长大?
他用过“落雕散”,莫非是匈奴抚养?那又是受什么样的人抚养?会说汉话,可认得汉字么?……
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太医们带着满身血迹,忙碌完毕后离开,烦乱喧闹停止下来。
室内只剩两个人,氛围也变得沉默诡异。他们再无机会顾左右而言他,却都想把对方从藏身处挖出来一般,用探根究底的眼神相互逼视。
“为何要回来?”过了好一阵,治焯终于先开口。
“为何不揭穿我?”关靖一动不动反问。
门口的小窦听到对话,侧过头看进室内。这名侍僮眼中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睿智,不久前在邸宅门口见关靖搀扶治焯进门,他并未表现出过于惊讶之色,还低声嘱咐过来侍奉的婢子“多嘴就割舌头”。
治焯看了看门口侧过来的小窦,心中感激,可眼下无暇他顾。
次间里点了九枝连盏灯,为了便于太医行动而移开了屏风的榻边,两双看不出感情的眼睛,在被再次拉长的时光里,目光结成各自为营却又交缠不清的线。
“门客是何意?”终于,治焯再次开口。
“你可以拒绝。”
二人似在射覆,关靖早已预知隔板下为何物,口吻稳赢般笃定。
治焯失笑道:“你认为我无法拒绝?”
“非也,但你拒绝后麻烦更大。”关靖凝望着他,“我救驾有功,自然会被授予官位。说不定拜为侍中,日后要想下手的话,机会多得无以枚举。”
“好像有破绽,”治焯意味难明地一笑,“若真如你所说,刚才为何还要救他?”
“我只是暂时不动手。”
“暂时?”
“说不能杀他的人很多,我不信。”
“你轻易就说杀或不杀,未免太小看了他身边的人。就算我不插手,霍去病你总还记得。”
关靖嘴角牵起冷冷一笑:“他?那个趁乱偷袭之人?”
“小火兄!”一个声音自门口传入。
“去病。”治焯转过视线,霍去病快步走到榻边屈膝坐下,看到他肩背都已缠紧了白叠,便舒出一口气。
少年随即环顾,看到室内另一个人,眼中一惊:“是你!”
“是我。”
“你!……”霍去病跪直身,手摸向腰间的环首刀,咬牙迸出一个字。
“去病,你不是在大中大夫府上么?”
“唯,”霍去病盯着关靖,并未抽回视线,“当时舅父正同我演练如何及时捕捉四周异样,就发现墙上铁箭钉着一方帛书……”
话音未落,二人见关靖露出了一丝笑容。
“城西杜康,人主性命甚危。”关靖每说出一个字都让二人更加讶异。
霍去病倏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关靖,刀锋切上他的脖颈。
“你究竟是何人?”
“去病住手!”治焯喝止道,“他是我门下剑客。”
“为什么!”霍去病回头怒道,“他是一名窃贼!否,恐怕没这么简单!说不定是一名刺客!”
治焯皱眉不予理会,对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再说一遍,他是我座下宾客。你若真把我当作兄长,今后休再提那件事!”
霍去病语塞,他顿了顿,脸上明显不服,最终收起刀,闷声行礼道:“……既然如此,请小火兄好好休养,去病先告辞。”
关靖望着少年的背影,半晌打破沉寂:“那书信是给卫仲卿的,我本不想出手,但他们发现迟了。”
治焯转过眼睛:“为了救他你下了不少功夫。”
关靖愣了一下,却立刻扳回一城:“门客之事,你答应了。”
暗叹一口气,治焯想道,如此下去,他们根本无法好好相谈。
“我令人去收拾一间次间。”
“不必,就以前那间罢!”
“那间?”
治焯犹豫片刻,却见关靖似沉浸在回忆中:“那里可以看到很远。”
拉回在治焯注视下游远的神思,关靖抬起眼睛,眸子如夜:“何如?”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中尉:西汉兵制在京师分南北,北军由中尉领,掌京师的徼巡。南军掌宫殿护卫,由卫尉统领。
玉辂(露):皇帝的专车。
都般令:中尉属官。
射覆:隔盖猜物的游戏。
☆、卷十八背义
次日午后,经过一场骤降的暴雨,日光重新斜照进中丞邸宅。
关靖走过廊道,身旁的房内传出说话声。
“……本是遣霍侍中迎天马,结果却差点变成了出征。”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