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正文 第14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4节
关靖头也不回:“恕不远送,小窦莫忘替我闭门!”
小窦望了望自家主人对着那个背影一副宠溺的神色,便朝房内恭敬道:“唯。”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大中大夫:后为“太中太夫”,官阶比千石,这个意义上低于御史中丞。
☆、卷四十无字书
次日早朝上,东郡太守杨坤携汲黯、郑当时回朝述职,说瓠子口几堵几溃,需要调用更多物资。田蚡将支持堵缺者一一反驳,汲黯一再力谏,刘彻听后竟未置一词。
关靖无权朝议,治焯也一动不动,关靖远望着他的背影,气得皂衣袖缘都差点被自己扯破。
早朝后,刘彻使使者,传召中朝郎官同至非常室,商议匈奴事。去殿途中,关靖见治焯握剑紧随刘彻,有几次回过视线看他,眼中似有话,但他都懒于理他。
众郎于殿中坐定,刘彻将众人上呈的奏章看过几册,寒暄几句,便吩咐议论。不出关靖所料,人人都在详述如何击杀、围剿,几十人无一人提和亲。他心中思虑万千,眼见自己的奏章就在刘彻手边,但刘彻与言论之人细细相谈,时而听谏,时而就他人所献计策针锋相对,没有再分意去看谏疏。
就在刘彻再跟人议完一轮,眼睛转过来望向他时,户郎行至刘彻身旁跪下耳语,他略略点了点头,很快殿外便进来一个人。
“是中大夫啊!”汲黯叩礼尚未起身,刘彻颔首还礼后就先发制人,笑道,“我等正在议战,君来得正是时候。近日匈奴犯我上谷,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欲尽诛之,您倒也为我出个主意罢!”
汲黯皱起眉道:“攘外必先安内,灾民寝食无所依,陛下放着水伤不管,倒有心思去征战!”
关靖后背微微一挺,打量起眼前毫不起眼的人来。
早就听治焯说过,朝中各色将相尽有,汲黯便是其中一位。他直言敢谏,几度气得刘彻罢朝,但由于此人是个能才,一心为社稷,刘彻也颇为敬重。
汲黯身材不高大,样貌平凡,言辞不讲究,却毫不顾忌君王颜面,一语直切要害。
刘彻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水伤我自然会再考虑。但就匈奴之祸乱,君有何高见?”
汲黯听他愿“再考虑”,略略放下心来,接口道:“先帝尚 ‘无为而治’,几个胡人,只要不大肆进犯,遣良将平一平即可。陛下要大动干戈,岂非又劳民伤财?”
殿中众议郎闻言,皆屏气凝神,留意刘彻脸上的神情,寄望于汲黯莫再说下去。
偏偏刘彻反问道:“今日平一平,明日平一平,我大汉江山何时才能真正安宁?”
汲黯毫不退缩:“沿先帝策,和亲可以么?”
关靖眼神一亮,却也感受到殿中更加安静。身边人似乎都变成了石头,统统动也不敢动。
“和亲?”
刘彻冷冷一笑,进而站起身,走到汲黯面前:“胡人皆败类!我为何要将我大汉好女交与他们?先帝和亲,先祖和亲,岂非都愿以信换得太平?我大汉之金帛、玉器、良马,先帝自己都舍不得用,割爱宗室女嫁与他们,结果他们呢?汉兴不足百年,他们进犯又何以百计?”
汲黯住了口,刘彻却一抖敝膝,接着严厉回视了一圈殿中其他人,眼中迸出怒火:“夫匈奴,乃悬我中国颈上的一柄利剑!汉兴之初,九州满目疮痍,迫于民不聊生,先前之君只好休战,以整国力!列祖列宗忍了几世,到今日,我国富兵强,若再不作为,如何换得我大汉千秋万代子民们安居乐业?!”
他回过视线再望向汲黯:“作为国君,若不将此骨鲠芒刺拔除干净,我如何对得起万民之托?我大汉子孙莫非要世世代代活在提心吊胆里么?我又有何颜面在将来去见天上众先君?”
在场众郎闻言,无不动容。
汲黯稽首道:“陛下意既已决,汲黯无法使陛下回心转意,又何必问我?无论陛下怎么打算,总之国家少事为妙。”
说完就行礼告退。
刘彻望着他的身影,忽然叹口气说:“汲黯乃忠臣,却不适合在朝中,”他思虑片刻,便令宦官拟诏,说,“黄河水事全交与右内史郑当时,迁中大夫为东海郡太守吧!”
经过这一出,刘彻敛了薄怒,回到案前,视线依旧转到关靖脸上:“白琇议郎,匈奴战事,君有何高见否?”
关靖听完刘彻先前那番话后,心中震惊,原以为刘彻讨伐匈奴是好大喜功,却不曾想他是为几千年后的万民能长享太平,而倾力以清祸患。一时间后悔起自己前一夜不听劝,清晨上朝途中也不屑听治焯解释的负气之举来。
刘彻伸手取了案上他的奏章,抖开一看,愣了愣,便将竹简摊开转向他:“无字书?”
关靖一怔,看到端坐刘彻身后的治焯,朝他投过来浓浓的青睐,心下立刻明白他的奏章被治焯调了,他对刘彻捉袖一拜:“臣以为,征匈奴之事,无需多言,只需出征痛击!”
“哦?”刘彻眉间浮起笑意,问,“君一字不书,倒说说看,如何痛击?”
关靖脑中飞转,言辞持重道:“匈奴喜于秋冬进犯,以抢粮醪,因其不躬耕,秋冬草枯水竭,食饮不足所致。而关内却秋收完毕,仓禀实,人乐陶陶。此情形下,匈奴抢粮为重,迅战迅逃,而关内官兵畏寒,追敌难。不如退边塞之民往关内,替官军屯田以戍。战时有补给,不战时兵粮也可自给自足,还可杜绝匈奴扰边时伤及百姓。若陛下今冬欲出兵,可设计以食饮诱匈奴入瓮,四面布重兵,伏击之。”
刘彻沉吟道:“撤民驻军之策,可;然诱敌之计,去年 ‘马邑一围’已用老,不可。”
关靖跪起身,目光灼灼:“若是胡人左谷蠡王伊稚斜带兵,可以一试。因伊稚斜老谋深算,此计反间,他绝不会认为汉军时隔一年后故计重施,如此……”
他将计策和盘托出,谋划周全顾虑入微,言论深知胡人习性,刘彻不禁刮目相看,惊讶片刻便道:“善,君之计可深议。”
而刘彻身后的治焯,望着他,眼中也浮现出层次丰富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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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之事,无需多言,只需出征痛击,是么?”
在兰台翻阅秘书,静候治焯忙完公务,回邸宅途中,关靖果不其然听到如此一番揶揄。
治焯骑在马上,回过头看着他,脸上止不住笑意,接着道:“君之变,也是须臾乾坤啊!”
关靖心下一烦,便策马疾驰,将治焯甩在身后。至邸宅中,关靖径直回到卧内,等治焯跟上去时,正看到他写了一条素绢给小窦,令他交与匠人刻匾,用作室名。
治焯接过素绢展开一看,再笑了出来:“‘三省’?三省吾身?何意?我有眼无珠,未识得你竟有为圣为贤的抱负……”
关靖怒视他一眼,道:“不谏他治水,倒谏他举兵,今日我也是被妖言蛊惑,此刻你莫要再来烦我!”
治焯把素绢递给小窦,眼神示意他照关靖的意思行事,小窦便领命离开。
“我可以进来么?”
关靖没有说话,治焯便自行入室,看了看还在自己别扭的人,走上前从背后把他抱紧。
他将下颔窝在关靖颈边,低声宽慰道:“既已谏,日后他还会专门深究你所献策略的细节,说不定还会令你领军……现在就烦闷,到时候如何收场?”
关靖听到“领军”二字,便浑身一僵。
治焯笑道:“还说 ‘妖言蛊惑’,言下之意他是妖?”
关靖气滞微微缓解,转过身来正色道:“他是妖,你也是妖。尔等妖君妖臣,无一善种!”
治焯执着他的手,拉他在榻上坐下,望着他的眉目良久问道:“何出此言?”
关靖面无表情:“你犯我,却不使我恨你;我恨他,却为他背叛我的亲人。你们若不是妖,何以蛊惑人心至此?”
治焯闻言露出温和一笑,点头说:“甚好,若能惑你一生,为妖为鬼都无憾。”
关靖沉默片刻,把治焯的手握紧,望着眼前人英俊的样貌,还有那双眼中未尽之言,忽然凑近他在唇上覆上一吻,在对方眼中展现微笑时,他也笑道:“他倒不至于惑我那么久。你……你也要竭尽所能,我才可能不负。”
治焯感念,眼神游移别处,最终看着关靖道:“十月秋猎后,申培公将赴长安为天子传道解惑……公年事已高,我们……届时请你代替我,为公长途颠沛后几日安逸的生活,尽绵薄之力,可以么?”
关靖这才明白治焯心忧之事来。从先前治焯所言,就知道他对义父申培公有深厚的敬爱之情,也知道他无论多企盼,始终无法如平常子弟一般尽孝侍奉。而今托付于他,除了自己是他信任的人外,也许还有引见之意。
他安抚地望着对面人,答应下来。
治焯块垒放下一半,有些事他不能全说,但也不能全部掩盖。所以他想了片刻,便接着对关靖道:“给大宛刺客投毒的狱吏在牢中自尽了。”
关靖皱起眉头,这样一来,四月有人阴谋弑君,并栽赃大宛国之事,线索全断。
治焯端详着他,道:“张汤追查他的身世,无妻无子,父母早逝,无法更进一步追查指使人。但市井之中有了传言,说他曾秘密出入魏其侯府。”
“魏其侯?何人?”
“窦婴窦王孙,先帝时将军,封侯因平 ‘七国之乱’监军有功。人主初即位时曾为丞相,现今,是个被冷落的侯爵罢了。”
朝中官侯之间,关系沾亲带故错综复杂,关靖一时理不清,便问道:“他为何使人诬陷于你我?又为何使人毒大宛刺客?莫非他想要叛乱?”
治焯摇摇头:“魏其侯不贪财,先帝曾赐他千金,他把金子堆于廊道中任下军取用;畏死不肯立功,当初任将,也是先帝强使;礼敬宾客,这一层上而言,也算有道义之人。更何况,他而今失势良久,赋闲在府,又有何能力叛乱?”
关靖疑云更重:“如此说来,是有人嫁祸于他?这些事真正的主谋?”
“然。”
“你知是谁?”
治焯望着关靖眼中嫉恶如仇的神色,虽欣赏,此刻也笑不出来。他回避关靖的问题,而是说:“不论是谁,若魏其侯因此事更遭人主嫌隙,坐罪被杀的话……深究刺客和那名狱吏供词的你我二人,就成了他人借刀杀人的 ‘刀’……追随魏其侯的人所剩不多,但也有不少游侠贤士。若魏其侯死,你我也就成了那些人憎恨的对象,真正的主谋,只用坐着不动,就可渔翁得利。”
他这么一说,关靖这才明白了一件小事背后牵连的凶险。盛怒中他目光一凝,问道:“最乐得见魏其侯死的人是谁?”
治焯乏力一笑,关靖太敏锐,他只能再泄露一点答案:“如今你我无法抗衡之人。”
关靖盯着他,治焯又开始了他一肩承担的老把戏,便拧起眉头:“什么都不能说,你以为我甘于为贼之屠刀么?魏其侯要这么死了,我于心何忍何甘?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
治焯叹口气,望着平坐之外渐暗的天色,说:“我预感有大祸将至……”回过头对关靖,“十月田猎,你我需万分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宗室女:与君王同宗之女,比如文中刘安为王,他的女儿就是宗室女。
☆、卷四十一刻名飞矢
治焯担忧的事,并未在顷刻间显山露水。
朝议时,张汤上奏市井流言,刘彻皱眉听完,摇头说:“魏其侯不在朝中,倒也不必找他对质。外戚中,再无如魏其侯那样恐生是非之人……此乃子虚乌有的传言罢了,既然线索尽断,且先按下,莫让无关之人白白受牵连。”
张汤办案不力,心下惶恐,却听刘彻说:“这一笔先记着,你也为朕保持警醒,有新发现再说。”
他赶紧伏地请罪谢恩。
端坐刘彻面前的田蚡,听刘彻“悬之,视新据以察”几个字,视线转至地面,单单颤动了一下眼睑。
之后一足月的光阴,因为张汤还在秘密查案,中丞邸宅中的人倒落了个清静。
治焯虽在“御史中丞”职位上叠加“户郎将”之职,但他不仅真正投入执事,还在闲暇时也常造访大中大夫卫青;月初常祭与霍去病一同值夜,主动问起少年对于攻胡的奇想妙思,虽然尽是信口理论,少年之见他也能虚心受教。
关靖在中朝刻意收敛,不主动言论。但刘彻乐于顾问于他,三言两语总能令刘彻击节赞叹。
二人在执事之外,尽量一有空就与对方共度。
治焯常以经典为关靖谈朝中事,旁敲侧击为他解开对现今大汉诸多举措的用意;关靖有时也愿就治焯的骑射之技,传授些许诀窍。他们常因一个论断相左而争执,但随着时光流逝,争执的次数越来越少,治焯被逐出“三省室”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十月之朔,常祭后,刘彻兴致勃勃,诏百官青壮者,于十月初九无论洗沐与否,皆入上林苑秋猎。
上林苑之名,关靖在关外早有耳闻,直到初九日入苑才亲眼得见,那一刻,胸中竟升起“郡守、中丞宅中之园,与之相形见绌,犹星日媲辉”的感触来。自然,此种感慨很快被嫌恶替代。
前日治焯为他述上林苑布局,说它“纵三百余里,横跨五县;荡流八水,灞、浐不出。可供围猎、休憩,竞狗马、赏百戏。秦时震惊世人之阿房宫,复兴旧址,却只占其中一隅”,他当刻就怒骂道:“穷奢极欲!昏君!”引得治焯大笑,末了执着他的手,虽然就他的言辞没说什么,眼中赞赏之色却不言而喻。
这个人,并非是非不分。
治焯清晨先至未央接驾,关靖牵着玄目,与近百武将、郎官和刘彻倚重的青壮文官,在昭台宫外寒暄等候。昭台虽为宫室,四周却群山环抱,林莽森森,幽暗林间不时传出猿啸兽嗥。
南军卫士前来分发标刻各人记号的弓箭,近辰时,霍去病策马而来,手中握旗,宣圣驾至。
关靖抬起视线,见刘彻骑在一匹骏马上,剑眉星目熠熠生辉,笑道:“今日游猎,无分君臣,请众卿一展射技之才!申时返还,届时无论飞禽走兽,获猎厚赏!”
说着便腿下一夹,策马率先冲出去。霍去病策马经过关靖身边,看到玄目便皱眉道:“此非中丞爱马么?为何你在骑?”
关靖一愣,未想好如何回应,就听卫青上前喝止。治焯握着缰绳策马飞驰而过,回望了关靖一眼,却对霍去病笑道:“去病,我与你之约,可莫要忘了!”说罢便朝刘彻追去。
霍去病眼中振奋,忘了对关靖的嫌隙,一甩响鞭,很快追上刘彻的马,远远听他高声道:“陛下,若臣获猎最多,请赐臣至军中,为陛下领兵打胜仗!”
刘彻闻言爽朗大笑:“好男儿!可!”
话音未落,霍去病绝尘而去。
这场游猎,关靖最初受邀时兴致盎然,此刻见众人竞相走马,搭弓射箭,却提不起兴趣。
一来是治焯告诉他,上林苑中散养野兽,皆是为天子春秋猎做准备。但宫人心多,每每听闻天子欲行猎,便提前将虎狼之类置于木柙之中,饿上几日,待到打猎当刻,循刘彻马的走向放出来。此时,猛兽看似狂躁,实则不堪一击。
只为了博蒙在鼓里的君一笑罢了,就知晓谜底的人而言,关靖觉得索然无味。
二来,刚才治焯对霍去病说的那番话,他很想知晓其意。他们究竟相约何事?治焯日日与他相对,竟未提过一词。
玄目是一匹性子刚烈的好马,周遭它的同类四蹄扬尘,它最初还不屑一顾。很快却耐不住众多凡庸的马后在眼前晃动,便不顾关靖袖手旁观的打算,嘶鸣一声,扬蹄纵跃起来,驮着关靖飞奔入林。
等关靖拉住它时,已只身钻入深林。助阵鼓声几不可闻,取代之,虫鸣鸟啼处处。
关靖一时心旷神怡,烦闷乏味都忘了。林间飞扑过燕雀,他暗忖,既是天子要论猎行赏,两手空空也不像样。便搭上弓,专射高空中一掠而过的飞鸟。随兴所至,有时鸟落得远了,他都懒于去捡。
仗着自小在关外射雕猎狐的娴熟技能,纵使随意,猎物也渐渐挂满了马鞍两侧,兴味因此越来越浓,他也越走越远。
等兴尽想起来望天时,顿时大惊,日已斜,近申时。他赶紧调转马头,往昭台宫疾驰。
不久之后,昭台宫殿前诸官陆续聚齐,宦官挨个儿为众郎确认标箭、猎物,刘彻身后跟着治焯、卫青和霍去病,四人勒马徐徐而返。
刘彻一人猎了棕熊一头,狐四匹,狼一头,兔六只,鸟雀近十。丰厚的猎获令他心情大好,侍中霍去病的猎物明显领众臣之最;治焯身负护驾之职,寸步没离开过他,未曾想过,治焯的箭竟也像长了两眼,每发必中。
“今年春猎时,你负伤错过了,我倒不知,你射技精进如此长足……”刘彻回头笑望他一眼,正好见治焯频频回头,眼中顾虑之色,便问道,“小火,何事忧心忡忡?”
治焯略沉吟,回道:“臣与霍侍中有个赌约,但看来臣输定了。”
刘彻笑问:“何约?”
霍去病抱拳接口道:“今日游猎,以猎获定成败。胜者向您请命领军,败者亦向您请命,为其军中侍从。”
刘彻闻言,大笑好一阵。四人走近昭台,众臣获猎无数,人人喜不自胜。刘彻正欲夸奖,却见猎物堆中,一只学鸠一飞冲天,落到数十丈外一棵劲松上。
“囊中之物岂有失之交臂之理?”刘彻微微笑道,“射得此学鸠者,朕另重赏!”
众人应唯,立即搭弓放箭。
一时间,百矢破风,弓弦振动的倏倏声此起彼伏。
眼看学鸠被数箭射穿,刘彻正欲喝彩,却见一箭破空直向他面门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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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眼角一道黄铜闪过的光芒,那支箭被他身边马背上腾跃而出的身影击飞。与此同时,霍去病和卫青护到他身前。治焯收回击落飞矢的剑鞘落到土地上时,在场官吏噤声半晌,才回过神刚才发生了多么凶险的一幕。
刘彻心有余悸,面对众官员噤若寒蝉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冷冷道:“孰人之矢?”
治焯俯身拾起那枝箭,看了看箭羽旁的刻纹,目光一凝,颅中惊雷乍响。
回望刘彻眼中的疑惑之色,他听到一阵马蹄声自身旁林间传来。
刘彻狐疑地望着他:“去病,你去验来!”
“唯!”
霍去病接过治焯手中的箭,顿了顿对刘彻道:“白琇议郎,关靖之箭。”
百官哗然,刘彻望向治焯的目光忽然变得冷峻。而就在此时,关靖骑着玄目自林间穿出。
守立四周的南军卫士持戟朝他冲去,关靖在马背上一愣,霎时已被发亮的铁刃团团围住。面对四周投过来各样神色的目光,他心中疑惑,却见治焯走近他。眼前一段反着日光的剑身亮起,峭霜冰冷的薄刃架到了他颈上。
治焯眼中神色意味难明,对他低声道:“下马请罪!”
关靖不明就里,反问道:“我何罪之有?”
刘彻不满远观一场好戏,便翻身下马,缓缓走近,只听治焯一声断喝:“放肆!”进而腾起身将关靖一手拽下玄目,将他押至刘彻身前,再推他跪下身,剑锋切住关靖后颈,怒骂道,“陛下赐箭令你射鸠,你狗胆包天!竟敢以陛下所赐之箭,伺机行刺!”
说着就朝天上举起峭霜,挥剑朝关靖砍下来。
“住手!”
刘彻喝止道:“无心之失罢了,何必杀他!”他盯住治焯,忍不住笑出来,回望地上一脸懵懂惊怒的关靖,“君无罪,请起吧!”
关靖站起身,大致明白自己遭人暗算,却见刘彻对治焯笑道:“剑都切人颈上了,以峭霜之利,何需借力以劈?再者,小火,”他眼中揶揄逼近治焯,“昔日斩贼,杀便杀,何见你如此费口舌?”
治焯暗中松口气,俯下身顿首道:“臣失言……”
刘彻挥挥手往昭台殿前走:“罢了罢了,要谢我饶关靖之事,你也不必若惊弓之鸟……”
既是一场虚惊,刘彻大度,众官也缓过气来。然而当夜,刘彻在非常室与众博士论道时,张汤求见。
“臣闻今日之事,甚觉蹊跷。因平日白琇议郎随中丞大人进出御史台,中丞对他颇为宠溺……”
刘彻冷冷一笑:“宠溺又何如?朕待关靖不薄,何使之刺朕?再宠溺,治焯也不至于宠着他杀我罢!”
“可是……”
“我问你,”刘彻打断他,“你会否用刻着你名字的凶器去杀一个人?”
张汤嗫嚅,刘彻冷眼望着他,此时,却在身后传来一句话:“白琇议郎岂非善用 ‘反其道而行之’之策,谋划攻胡之计?”
刘彻回过身,说话之人是应诏入宫论学的左内史,先前治焯向他提到公孙贤人举荐的名儒公孙弘。
公孙弘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眼中满溢缜密的思虑之色,他起身趋步到案前拜下:“臣斗胆,普天之下明了陛下性情之人,莫过御史中丞大人。二人如此亲密,今日之事,会不会是关议郎将陛下的推断,也算计其中了呢?”
刘彻一怔,想起治焯拾起箭那一刻,对于他的询问不敢回答,接着便皱起眉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外戚:皇亲国戚。
☆、卷四十二前情续
秋猎中,关靖遭人嫁祸之事,有一度令二人各有各的困惑。
治焯未亲眼看到那枝箭出自何人之手,他也能猜到谋划者是谁。然而次日便又不见张汤,听闻是刘彻遣走,秘密调查长安城内图谋不轨之臣。
治焯闻言便放下心来。他问心无愧,知道刘彻要张汤查的人,首先就是他和关靖。他巴望不得张汤细细探查,敲山震虎,此举不但能为他换来片刻安宁,说不定还能帮他找到一些他想找的线索。
至于关靖,治焯什么都没有跟他说,但他已从别处打听到,丞相田蚡曾因一块良田与魏其侯结下仇恨,加上冯林甫设计让水河间投毒一事,以及城西“言荼”茶肆二人与田蚡的正面冲突,大体能猜到田蚡就是那个希望一并铲除他和治焯的人。
但理由他却怎么也想不透。
如果是治焯与田蚡有私仇,为何田蚡每每设圈套时,总连带把他的命也算上?何况“言荼”之围,好像是冲他来的。
那就是跟他有私仇。
关靖冥思苦想,我与他有仇?我如何不得而知?
于是,有一日他问治焯:“先帝时,诬枉我父亲是反贼的都有何人?翻遍前朝史,并未详书。”
治焯望着他,半晌道:“弹劾之人有一半朝臣,廷尉在关将军府中找到了罪证,乃一尺自匈奴之盟书。”
关靖一怔,再度陷入迷茫。就算罪证是诬陷,一半朝臣弹劾,要从上一辈的恩怨中搜寻线索,涉面过广,也就无所从中追究田蚡用意,甚至无法断定田蚡是否真乃这一切事件的主谋。
原本他预谋亲自到丞相府一探究竟,可之后的十多日,治焯郑重托付他一件事,令他一时也脱不开身。
那就是预备申培公来朝觐见。
为了申公不因旧事烦闷,治焯无法于公务之外接近申公,自然也轮不到他为申培公安排下榻之所,更不用提亲自去鲁国将公接来,途中车前马后悉心侍奉。
他只能使钱财,借天子意暗中让护军为申培公打点膳食,在舆中草垫下偷偷铺上软席,再在舆轮之外裹上草绳,以减轻路途颠簸之苦;差人打听申公所穿带的衣物式样,自里衣至袍服,角袜丝履无一遗漏,回邸宅命婢女依样厚制。做好的衣服,他每一样都亲自看过,有时嫌做得不好,竟会亲自捉针引线,看得关靖惊讶不已。
这些事,治焯不用关靖插手。托付他的,是修学读经。正好他求知若渴,整件事与其说是在帮治焯,不如说是在帮自己,他乐得从命。
十月既望,长安城天气肃寒。
一乘木舆随护军走走停停,历经五日自鲁国进入长安,舆中人仙风道骨,径直被刘彻亲迎到思贤苑住下。
入宫途中,有一刻寒风吹开舆帘,申培公似看到一人远远跪地长拜,他下一刻便将舆帘拉得严严实实,尽白的眉头轻轻皱起来。
申培公一生经历曲折,少年受教荀子门生浮丘伯,眼见汉自立至兴。崇儒治经,门生无数,先后被文帝、景帝及现今人主奉为圣贤。八年前刘彻即位之初,因为那件事,加上窦太后一向视儒为外道,弟子王臧、赵绾被窦漪房治罪自尽,他称病,回鲁免死。直到窦漪房崩殂,刘彻渐渐将大权掌握手中,他此次才应诏再入长安。
刘彻每日早朝后,便会至思贤苑见他,问治国之道。那种时候,刘彻身后的人往往垂下目光,不敢看他。
八年未见,他知道那是谁。
但他的目光从不在那个身姿轩昂,面对他时却谦卑有愧的人身上停留。
二日之后,冬雨阴寒。入夜后,有一名自称姓关名靖的议郎前来拜见,以对待父亲之礼对他。申培公见青年形神俊美,谈吐儒学多以求教口吻,当他问关靖对孔子思想的一些看法时,青年往往能直道精髓,令他甚为赞赏。
于是,青年离开前,郑重拜他为师,他微笑颔首应允下来。
在申培公和关靖谈学论史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偷偷潜入他的卧内,将他随身带来的衣物统统更换,并宽衣解带躺进他的床上,在听到侍奉的宫人搀扶他往里走时,再悄悄退出去。
被中温热,申培公微微一怔,却什么都没有问,阖上眼躺下睡了。
一连七日,关靖以弟子名义侍奉榻前。
时近冬至,申培公即将返回鲁国,应刘彻的嘱托,十月廿九当日,他在长安城南公开讲诗,远近学士围聚讲堂,熙熙逾千人。人人昂首受教听道,可有一个人混迹其中,低着头坐在边角上,他的视线掠过那么多人,也看到了他。随即深讲“臣于君”、“子于父”二义,青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之后不顾刘彻一再挽留,说“狐死首丘”,执意打点行囊要走。刘彻敬重他,也不强留。就在当夜,关靖和治焯再一同来到思贤苑,关靖从正门求见,治焯从侧门悄然遁入后,申培公命人搬出十几卷竹简。
“此为近日老朽亲撰,集我与众学子之诗、书体会,”他拿起一卷展开看了看,笑道,“君可视为 ‘鲁诗学’,原册已奉人主,这些是命人抄下来的,就赠与你罢!”
关靖心中柔软,俯身拜谢,却听申培公忽然笑问他道:“议郎姓 ‘关’……年几何?”
“学生今年二十三岁。”
“及冠时未取字?何故?”
关靖微微一怔,总不能说因为身在匈奴营,朱宽被伊稚斜调走牧羊,几年难得一见而不懂汉礼罢!
他只好回道:“擢议郎前,为人门客,主人曾赐字 ‘子都’。学生窃以为此字轻狂,未敢受。”
申培公闻言畅笑了一回,继而问道:“为孰人之客?”
关靖望着他,这些对话,此刻卧内暖席之人肯定字字都能听见,他正襟危坐,半晌缓缓道:“御史中丞,治焯。”
申培公果然白眉轻蹙,眼中流过一线水光,他往别处望了一眼,才声音飘忽道:“御史中丞,是怎么样的人?”
关靖正色道:“愚人。”
申公一顿:“何出此言?”
关靖道:“为君,为亲,为友人,皆不顾性命。世上怎可有人完全不为自己活?天下熙攘,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圣人云 ‘兼济天下、独善其身’,都只有活人才能办到罢!若他之人,动辄舍命,死了还谈何 ‘忠’、‘孝’、‘义’?如此鼠目寸光,不是愚人又作何解?”
申培公起先闻言,神情肃穆,听到后面,忍不住笑得须发颤抖,捉起袖缘拭泪。关靖动容地望着老者似悲亦喜之情,却听老人自语道:“曾经我有一个门生,叫 ‘关麓’,文帝时任校尉,抗匈奴战死;其独子叫 ‘关屈’,任先帝时将军……”
关靖浑身一震。
老人睿智的眼神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若有所思看着他,半晌道:“议郎现年二十三岁……曾为中丞食客?”接着感慨道,“时光荏苒,你二人之间……也罢!”
他忽然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理理铺在膝上的大袖袖缘,声如洪钟穿透室内:“我已年迈,此次归鲁,不会再回来了。”他目光投向关靖,神色却像在跟另一个人说,“此生能与你有过情分,也不枉活……今后你需多自惜,为社稷尽力,百年之后,你我相逢蓬莱,同为白首老翁,再煮酒谈笑世间事,则无憾也!”
申培公眼眶尽湿,长舒一口气,关靖脏腑纠结,眉头为之酸痛。现下二人看似对坐,心里都明白,老人膝前坐的人其实不是他。
于是,关靖尽责做好替代之人,他理平衣袂,跪直身朝老人深深拜下,再拜,说:“唯唯,没齿谨记……”双手从簟席上微微撑起身,心中一动,抬起头望着申培公道,“……义父。”
申培公神色一顿,进而展眉笑了起来。其间他忽然视线凝结,好似明白了眼前这位青年和治焯之间的关系。对此未置一词,也不若刘彻之前所说有任何不齿的神情,依旧舒然笑道:“去罢!”
“老先生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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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十月晦,因为冬节将临,宫中太常为冬至日祭祀做准备,刘彻要亲至雍州祭天,治焯随侍,挑“能者”预备于冬节当日鼓吹汉律,申培公的木舆出城,他连远远看上一眼也没有机会。
傍晚出宫后,治焯往北看了一眼,道路尽头的城门寒风扫尘土,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夜禁了。道上除了寥寥行人,黄土上人车碾过的痕迹错乱,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关靖走到他身边,跟着远视了片刻,最终把手梳进他的手中,治焯回过头,眼神中忧心软化为笑意。
关靖皱眉道:“望车之辙,能把申公望回来么?既然老先生已不再反对你称他为父,此次虽不能远送,至少将来能去探望他罢!”
治焯放远的视线微微一滞,关靖总有把世事化繁为简的能力,而忘记心为形役,形为事锁。申培公年事已高,凡事想得更为通透,然于治焯而言,此生能否再见申培公一面,以申培公对他“唯君是从”的期盼,以及他无法卸下的质臣烙印,就像八年一见后,二人无法对话,甚至申培公走,他为了冬祭琐事而不能目送一样,也根本由不得他。
他却微笑点头道:“然……听你称他 ‘义父’时,我冷汗险些把公的衣被濡湿……你还能再胆大些么?”
“我可是替你而为之。”
“知道了,大德没齿不忘……”
二人一同回到邸宅,进门后,治焯忽然想起什么,对关靖道:“明日冬节,宅中备了豕,以你现今之职,可郊祭二世祖宗。人主祭天后,百官可休事一日,想去么?”
“祭祖?”关靖在治焯宅上从未见过这等事,好奇道,“祭礼如何行之?”
“大体沿袭周礼,君祭七世,王侯五世,大夫三世,士二世,家财只一牛之庶人不可行祭礼。”
“为何?庶民就无祖宗了么?”
治焯料到他会有这种不平,笑而不语。关靖望着眼前人,稍微一想就知道治焯从不祭祖的原因。此人官阶为大夫,可但凡牵扯到亲宗之事,恐怕还不及庶人。
他叹口气:“罢了!”
“为何?”
“父仇未报,无颜以对。”
治焯沉默片刻察言观色,关靖眼中烦闷之色并不浓重,反而犹疑尽显。他明白,跟刘彻接触的次数越多,关靖的夙怨也变得越稀薄。看来用不了多久,关靖恐怕就会把过去的执念彻底放下了。
他安抚道:“既然如此,那明日就当洗沐,同去城西小酌,赏丝竹管弦可好?”
关靖闻言,微微笑起来。就在二人为难得的闲暇憧憬时,门吏过来揖礼:“主人,河西游侠郭公仲有要事求见。”
二人对视一瞬:“快请!”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冬节:就是冬至,也是新年。汉初因袭秦时的时节礼仪,把十一月当做新的一年,冬节相当于新一年的开端。
☆、卷四十三针锋相对
再见到郭涣时,三人眼中热切,却并未寒暄。
郭涣一手拎着一只死雕,另一手则握着小小一截竹节。自竹节中取出一条三寸长,一寸宽的羊皮,看过上面的字后,治焯暗忖一刻,无暇顾忌祸患,直奔未央宫。
刚到非常室外,便迎来霍去病在殿前行礼道:“中丞大人,制曰 ‘可’。”
治焯褪靴疾步入殿,却见刘彻身边已坐了两个人,张汤和田蚡。张汤见他便垂下目光,田蚡却望着他,眼中意味无法捉摸。
刘彻似笑非笑望着他,但眉间似有怒火,说:“小火,你我君臣可算心意相通,若你不来,我还正要诏你呢!”
治焯心下暗道不妙,仍坚持道:“臣有密奏,可否单独与陛下说?”
刘彻从未见过治焯这等神情,犹疑片刻,又听治焯恳切请求:“急如星火,疑迟国祸大!”
刘彻冷冷道:“明日冬祭,方士观天闻气,卜筮曰 ‘紫气旺,君道长’,天踞黄龙,吉兆四海。与其说你所谓的 ‘国祸’……”他星目一凝,“不如你来告诉朕,关靖是关屈之子,你为何从未向朕奏以实情?!”
治焯愣了愣,摇头道:“陛下,关靖之事微如秋毫,请退避四座……”
“狂妄!”刘彻伸手拍案,怒道,“去病、张汤乃朕肱股,丞相更贵为三公之首!四座岂有你欲避即避之人?!有何事不能当他人之面说?!”
治焯暗叹一口气,把手中葛囊打开,将囊中死雕和竹节铺到膝前的簟席上。
见此二物,殿中所有人骤然一动。
治焯把竹节中的羊皮展开,双手将它推至膝前道:“这是臣的食客郭涣偶得之信。上书今夜寅时,趁大汉官民因明晨要同祝冬节,今夜渴睡、明日人心松散的机会,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将率三万骑兵于朝那攻入,南下直取长安。”
霍去病把羊皮呈给刘彻,刘彻阅后心中震动。朝那至长安不过六百里,若长城失守,胡骑不用十日便可攻入长安城,先行军若是精兵轻骑,恐怕不用三日即可入城;而长安城中,就算立马调遣,骑军也不足三千。
治焯望着他道:“请陛下即刻调兵遣将,长安城内调南北护军,城外屯重兵于棘门、细柳和霸上;遣快骑至边关,通报长城内将领率军北地、上郡,见烽火互援,事不宜迟!”
刘彻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何处截得此信?”
治焯道:“郭涣傍晚时见长安城南向飞过此雕,感到蹊跷便取箭射落,却不知它欲飞往何处。”他转过视线看田蚡,田蚡惊惧的目光跟他一对便闪开,身体微颤,治焯跪直身,迎着刘彻的视线道,“既飞城南,可知城中有内贼,欲联合叛乱。”
刘彻拧起眉头,望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张汤和田蚡,二人面色如土,不知是惧怕匈奴攻破城,还是治焯所说的“内贼”与他们有关。而后一个原因,是他根本都不愿去想的。
“一张羊皮,你就要我劳师动众!”刘彻神色惊疑不定,他逼视着治焯,“若是一句戏言,你担当得起后果么?”
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刘彻竟然怀疑起真假来,治焯无言以对,迫于情急,只能说:“若是戏言,臣自尽以谢!”
刘彻移开视线沉吟片刻,便令人密诏卫尉李广,任为将军;诏郎中令石建,让他持节印,与李广商议调任将领。霍去病见状自请为校尉随军,治焯奏请刘彻启用卫青,刘彻都准了,却在治焯自请入军时,说:“此事既是你禀报的,且难辨虚实,你就留在此处,等候结果。”
治焯叹口气,俯首说唯,接着便站起身从腰间抽出长剑,走到田蚡身边,道:“既是密报,恕治焯无礼,二位今夜也在此留守罢!”
张汤大气不敢出,田蚡望着他,缓缓道:“大胆……”
话音未落,峭霜已架到他的颈上。
治焯居高临下看着他,眼色如冰,刘彻见状并未制止,轻描淡写说了句:“丞相委屈了。”便起身至殿外,亲自与急诏而来的武将商讨布阵之事去了。
殿中留下田蚡与治焯对视半晌。
两人视线针锋相对,相互之间都恨不得将目光实化成剑,把对方刺死。然而,忽然之间,田蚡对他笑了一下。治焯一愣,田蚡就垂下头,佯装已睡过去。
治焯立在非常室中,室外脚步声混乱,南军卫士加重了皇宫护卫,四周宫人惊得颜色尽失,他看着眼前如陶俑一般假寐的田蚡,回味他先前的笑意,忽然心里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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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将近卯时才回到殿中,沐浴更衣后,立马至雍州五畤祭天,巳时回宫。
冬节当日,往年都是君静养心神,百官携礼相互走动。这一年除了祭天按计划行事外,自辰时起,长安城中户户戒严,氛围紧张。治焯彻夜未归,关靖也无心安睡,不时踱步至邸宅门口,望一眼戒备森严的北军,再回到正房中厅,与郭涣相对无言。
傍晚接到诏书,城中无论官民,非传诏禁止出户。次日午时,二人见到卫青策马经过中丞邸宅东门,直奔西宫。
卫青来不及下马便急赴非常室。
见殿中治焯、张汤和田蚡三人尚在,刘彻命他直言,他望了治焯一眼,硬着头皮回道:“朝那无胡骑。”
“什么?”刘彻眼中诧异,上前一步望着他,“可曾核实?”
“唯。臣亲至朝那,往北再行三十里,边关牛羊遍地,却无一胡人。这两日以来,长城上无论往西还是往东,昼无狼烟,夜无烽火。边关连扰民之狄戎都不曾听闻。”
刘彻呆了一瞬,接着便咬牙恨恨地“哼”了一声,目光转向治焯。
更可恨的是,治焯听到卫青的回报,并不惊异,架在田蚡颈上的薄刃也未动一动。
他就像早已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双目坦然望着刘彻,一句话也没有。
刘彻伸手便从卫青腰间拔出长剑,走到治焯面前,举起手臂,剑尖直抵他的眉间:“你有何话要说?”
治焯淡淡道:“那是信的一半。”
刘彻一怔,卫青似醒悟过来,不顾一身铠甲束缚,跪下求情:“中丞言之有理,长安城内若有内贼勾结,胡人恐怕在等待回信。寅时前未等到,因此未轻举妄动。”
“一派胡言!”刘彻深思之时,田蚡察言观色先声夺人。
他用二指夹起一直横在颈上的峭霜,轻蔑推到一边,从席上站起身,说:“治焯大人戏君之罪,罪当灭族!”他转过视线看卫青,“大中大夫莫非也想连坐?”
听到“坐族”二字,治焯眼中一抖,盯着田蚡道:“治焯已无族!丞相欲诛治焯,何必牵连他人?”
田蚡冷笑:“你昔日义父申培,门生数千,其中不少在朝中为文武。治焯大人不仅有族,还是望族啊!前日莫不是你,欲趁乱而反吧?”
刘彻目光一凝,狐疑道:“丞相告诉我,说申公来朝时,你日日至思贤苑,请侍奉的宫人取出申公贴身衣物,亲至墙边渠水中洗濯干净再送还宫人。朕道你是孝,逾越规矩也不想治罪于你,原来真如丞相所说,是别有用心!”他想了想,问道,“申公一走,你就果真布出这一局……如何?是申公告诉你,时机到了么?你这么多年,莫非是效前人卧薪尝胆,为了夺取天下?”
见刘彻已被带挈,疑心牵连到自己最不想牵连的人,治焯心中暗惊,田蚡却接口道:“陛下圣明!”
刘彻怒视他半晌,忽然收起了手中剑,递还卫青,对治焯冷笑道:“若果真如此,杀了你,反而太轻饶你了。丞相,”他望着田蚡,“依丞相之言,朕该彻底清理中丞邸宅中所有人,申公及其门生,还有整支楚国王侯,是么?”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善也!”
治焯眼中闪过惊雷,浑身冷过之后,又觉热血上涌。回过神时,他已经被一众侍郎夺走峭霜按压在地。
脸紧紧贴在簟席上,他的眼睛瞪视着田蚡的笑脸,脑中迅闪而过一个想法:这些侍郎根本不是对手,他只需要舍命一拼,杀了这个奸臣!……
可如此一来,恐怕被牵连的人,就更无法脱罪了。
他平息自己,闭上眼说:“我愿领罪……此事都是我一人谋划,请陛下放过他人。”
田蚡笑盈盈蹲到地上,俯视他道:“陛下为何要再信你?”
“臣斗胆,臣有言!”
众人诧异中,整个过程一直沉默的张汤忽然出声。
“臣认为此事,中丞大人蒙冤!”刘彻没有阻止,张汤赶紧一气说完,“若此事乃捏造,昨夜治焯大人向陛下请命领兵,陛下未许,治焯大人并未强谏。若如丞相所说,岂有反贼手中无兵,仅望陛下赐虎符?就算陛下当刻封其为将,一任将军之兵,又何以抗衡昨夜治焯大人向陛下建议的,五门强阵呢?”
田蚡面色一僵,难以置信瞪视张汤,谁知刘彻平静下来,他只好敛起怒意。
刘彻顿了顿,说:“就算他未起反意,然而凭三寸来历不明的荒唐言,就劳我王师,此是非不辨之罪,也不可轻饶。”
刘彻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明白,所谓“是非不辨”,在那种情形下,是宁可信其有的无奈选择,不然刘彻又何必命武臣领兵呢?但现今看来,城外无胡兵,两日前紧急调兵以备胡的举动,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这个笑柄必须有人来承担,否则何以振君威?
治焯当刻一人入宫,已经掂量过这个后果。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当他听到刘彻问张汤,此罪该当如何,张汤回答“当腰斩”时,他也毫不意外。站起身便顺南军卫士刀戟所指,向廷尉走去。
殿外寒鸦飞过长空,治焯往城南望了一眼。
这是他第二次将入囹圄,第二次被定极刑死罪。
他微微一笑,关靖“给”的命,未想过才不足二月,竟已将耗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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