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皇叔[出书版] 作者:大风刮过
正文 第28节
皇叔[出书版] 作者:大风刮过
第28节
之后,启赭与我聊了许久,说的不过是宫中朝廷里历年来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比如宫里的哪棵树是先帝亲手栽的,栽的时候什么情形,云云。
他说,小时候到皇叔那里去玩,那些事,朕都记得。
他说,皇叔对朕的好,朕会一直记得。
这话也就像平常聊天那样说。他说,这些话,朕从没和人说过,以后也不会说了。
我道,皇上不必那么说,打个大不敬的比方,平常人家,亲戚间比皇家要近得多。像玳王,怀王府都快被他掏空了,他过来喊声叔,我还得给他钱花。这是寻常道理。
怀王府在我被抓那时候就给抄了,昔年我爹带回来的那些东西,还有我年少时置办的玩器,我娘生前喜欢的摆设和首饰,应该要么砸了,要么充公了,要么抄家的时候被人顺了。
记得前两年我在大漠里贩羊皮的时候,跟牧民斗酒输了,吐了半宿,后来受风又发了次烧,迷迷糊糊里,觉得我还是在怀王府我卧房的那张床上躺着,我娘亲自端了醒酒汤,一边絮叨我一边往我嘴里送,喝到嘴里,却是白水的味道。
等睁开眼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裹着羊皮袄睡在一张马皮上,旁边有个姑娘,端着一个粗瓷碗,正喂我喝凉水。
她的模样寻常,黑红的脸,双手很粗糙,但她的眼睛又亮又清透,什么杂质都没有,干干净净的,露出白白的牙齿对我笑的时候,我觉得她像仙女一样。
这个女孩就是阿莲娜。
我走得时候,她告诉我她要嫁给某个骑马飞快的少年郎,说不定现在孩子都有了吧。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我在马车里睡了一会儿,梦里边一时是启赭在和我说话,一时是阿莲娜,是美子,是雪娥,是婉婉,最后竟然是我在某个小城里暂时落脚时,胡同口那个摆摊儿的杏娘。
那时我懒得做饭,每天拿一口小锅,去她的摊上买鸡丝面。
中午吃一顿,剩下的晚上兑点水,当粥喝,又是一顿。
她每回都多给我,把那小锅装得满满的。
她和我说,她男人死了,只剩下两个刚会走的孩子。她说她这辈子不求什么,只想再找个人,能养活她娘仨,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对那人好。
她当时和我说这话,我想是带着点什么意思的,可惜我没在那个城里呆长,临走时,我要送她点钱,她说她只花自己挣来的钱,我方才发现,那段时候,是她一直在照应我,而非我恩惠她。
在梦里面,我跟她一道在巷子口卖面,她在那边擀面,我在这里守着锅,锅开了,我掀开锅盖,雾气扑了一脸,脚边有孩子扯我的衣襟,喊:“爹爹,爹爹……”
车猛地一颠簸,我醒了。
王有嘶哑的声音说:“殿下,要到了。”
车停下,我下了车,眼前是嘈杂的码头,大船泊在岸边,行人来往,一堆一堆的货物码着堆着。
我本以为能看见一望无际海浪滔滔,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水湾。
岸边扛货的船工和我说,当然要是水湾才好建大码头,出了这里,那就是海了。
我向水湾外望了望,王有在我身后轻声道:“爷可以租个小舢板去看看,别的老奴就做不了主了。”
我算了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比起前两天,头明显沉了,脚下有些飘,四肢麻木,不知道是今晚,还是明天。
虽然高人看一粒沙子就能心观整个大千,对着面前的小水湾,我还是想去看看,也许等一时就什么都没了,起码这一刻是有的。
我在码头边兜了一圈儿,找了个往大轮上拖货的小船,船工却死活不肯拉我,说接了大船的活,不能耽误。王有帮我塞银子都不成。
船工道:“不是不肯做这笔买卖,但先接了活,不能耽搁,我们做长线活,不是一耙子买卖,请爷体谅。”
说白了,不能因为这点小生意得罪大主顾。
正说着,大主顾的大船慢吞吞驶来,泊到岸边,我瞧见船头两个硕大的字——瑞和。
作者有话要说:人、人家来更新了……
60、第五十四章
大船上下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向我躬身:“赵老板,真是巧,又在这里遇见了,家主人就在船上,请上船吧。”
我到了船上,看见柳桐倚站在船舱前。
我问他:“梅老板,这次你的船上,酒带够了没?”
柳桐倚看了看我身后的王有,笑了笑道:“酒自然是有,船舱中有人,还想和赵老板说几句话。”
我和柳桐倚一道进了船舱,他引我走到一间舱房门前,在门上叩了两下,推开房门。
我进去,房门在身后轻轻带上,我听得柳桐倚的脚步声离开。
站在窗前的人回过头,向我拱了拱手:“怀王殿下。”
是云载。
“在下搭了柳相的船,只为来和怀王殿下道一声谢,多谢殿下对云家的恩情。”
我道:“云大公子的这声谢我不应收,我至始至终,所做不是为了云家。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已经埋起来的,就当它化成土了罢。”
云载道:“殿下请放心,舍弟已决定与我漂泊江湖,今后亦没有云家,万某只想安分做个生意人。以前没什么关系和纠葛,以后也不会有。舍弟已经看开了,只是连累殿下从今后要客居海外,实在愧疚难安。”
我道:“我这件事与那事没多少关系,只是朝政本来如此。”
帝王家从来以权位利益为重,亲情二字本就多余。
云载又向我道:“对了,舍弟让我对殿下说几句话,第一是请殿下放心,第二是说,殿下那日曾问他的话,他自己亦不知答案是什么,一开始是假的,即便有假的做了真,到最后还是假的。”
我道:“那云大公子也替我捎一句话罢,我从来都很喜欢他,云毓也罢,万小公子也罢,日后多保重。”
云载对我躬身一揖,出了舱门。
我独自站在房中,一股冰凉的寒意在我心中蔓延,如在雪中,十几年前,我一个个抱起我的皇侄们摘梅花,最后要抱起一个孩子时,宫内的宦官在一旁道:“殿下,这是云相的儿子,并非皇子。”
那孩子当时的模样我已记不得了,但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你折了一枝梅给我,我要叩首谢恩道,多谢殿下。明明我和他们一样。”
那日,护卫们护送启赭离开了万家大船,我对云毓道:“随雅,喊我一声承浚吧。”
他笑了笑:“我倒是一直想喊,但我又不是景启赭,这样喊,我怕乱了辈分。皇叔。”
我听见这句话时,顿时觉得天地间一片虚空。
是,明明他和启赭、和启檀他们一样,该喊我一声皇叔。
他道:“皇叔,今天你我说了很多话,都是肺腑之言,景卫邑与云毓的肺腑之言。可这场戏,要到此为止了。因为我知道你过来,说这些话,实则为了景启赭。你喊着云毓时,亦已知道,我是谁。”
对,我知道他是谁,但我自欺欺人地一直和自己说,也许我猜错了,这事本不可能,他就是云毓。
云毓直视着我:“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慢慢道:“……昔日云棠造反时,我就有一件事想不通,他只是文臣,并没有直接掌管兵权,即便造反成功,要如何使众人臣服……”
在承州,遇见云毓之后,有些事亦让我费解。
云毓并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在承州时,他放了我和柳桐倚离开,之后我们遇见了云载,再到后来,又在万家大船见到云毓,让我觉得很奇怪。
云毓说,他是为了启赭过来的。
但启赭既然要出行,必定一切安排妥当,我虽对张屏不甚了解,也觉得,他不至于要通知一个工部的官员在治水的时候跑来护驾。何况当时承州还有启檀。
就如同云载的船一直莫名其妙跟着我们一样。
定然不可能是为了我和柳桐倚,那么就只剩下启赭了。
再后来,那天晚上,云毓扮成云载来和我相见。
柳桐倚对我说,做一张面具,要很长时间。所以云毓扮成云载那张面具并不是临时做的。
这样便有了几种可能,一是,云毓常常扮成云载,到江湖上走动;二是,云载做的是大生意,沾了点偏门,为了安全起见,会让心腹的手下扮成他的模样。所以备有这种东西。
云毓一向不做多余的事情,就像那天,他要柳桐倚与楚寻合奏,实际是告诉我这两人认识一样。
云载打了云毓,说明他和云棠父子并非恩断义绝的不和。
云载与云棠父子决裂之时,云棠还没有位极人臣,到了可以琢磨造反的时候。
他那时就把自己的长子送到外面去,有所绸缪,更加奇怪。
这让我想起,我假死遁出宫后,在芹菜巷休养时,张萧和我说过的话:“王妃早担心会有这一天,因为王爷就算没有先怀王殿下那么高的功勋,怀王府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
原来我爹除了战功之外,还掺和进过一宗皇室血脉案。
这事张萧和曹总管也只知道个隐约。同光帝昔日曾经和一位民间女子有过露水姻缘。
当时柳皇后病逝,同光帝大约寂寞难耐,出宫踏青时出了这样一桩风流事。
那女子竟珠胎暗结,生了个儿子。
同光帝没有认这对母子将他们接进宫,具体什么原因就不清楚了。但这是明智之举。这孩子母亲卑贱,无靠山,在宫中还不如在民间。
我爹还一直偷偷照拂那对母子。后来,同光帝驾崩了,先帝继位。忙乱时,那女子家乡发了水灾,从此失去了音讯。
云毓道:“我爹曾经说过,昔日祖父与祖母相识与海棠花下,于是他名棠。”
他笑了笑:“其实家兄并没有加害皇上之意,只是他从未见过圣容,好歹是堂兄弟,想在一起叙一叙,皇叔过虑了。”
我真的死也不想听他喊我那两个字,他偏偏在不断地喊。
他说:“皇叔,我和景启赭、景启檀其实是一样的。”
我头疼欲裂,几乎想拔刀把耳朵割了。
云毓那样笑着看着我:“皇叔,如果我们兄弟今天真的想对景启赭做些什么,你会把我们怎样?你会把我怎样?”
我扶着桌子站起身:“没有这个如果,因为没发生什么,皇上只是到万家大船转了一下,其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毓道:“是,什么都没有,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只能什么都没有。
那以前都算什么,都该当什么?
连云毓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我问自己,亦问云毓。
云毓的嘴角动了动,声音淡然:“唯独我是你皇侄的事情是真的,皇叔。”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之……
希望文库早点好起来……
61、第五十五章
片刻后,柳桐倚推门进来,掩上门:“家仆正在备船,万老板马上就要离开。”
他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接着道:“船上会有六名船工,将万老板送到万家大船。”
柳桐倚挪动窗边架上的盆景,墙上竟开出一个洞,露出一条狭长通道。
“从这里出去,就是船工的集合之地。”
我看了看他:“那你准备怎么应付王有?”
柳桐倚泰然自若道:“总有办法的,你放心。”
我再看看他,拿起包袱,走到洞口处,将包袱丢尽过道,转动那个盆景,合上洞口,抓住他的手臂:“既然你船上有酒,能不能陪我喝几杯?”
柳桐倚紧皱了眉看我:“怀王殿下,时辰紧迫,若此时不走……”
我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想然思陪着我。”
柳桐倚的手臂僵了僵,半被我扯着出了房门。王有蹩在过道口,我拽着柳桐倚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王公公,我要和柳大人喝两杯,你先在房中歇着罢。”
王有在我身后应了声是。
拽到厅中,我停下了:“对了,梅老板,到底咱们在哪里喝酒合适?”
柳桐倚表情僵硬地看了看我,喊过一个仆役吩咐了几句,向我道:“这边走。”
柳桐倚带着我又到了一间僻静的小室内。
仆役先送上酒来,稍后又送来菜。我一杯杯地边喝边问柳桐倚:“你为何要过来?”
柳桐倚面前摆着一杯酒,无论我怎么劝,都只是沾沾唇,垂下眼道:“我只是恰好路过。”
我笑了一声:“你都把云大公子带来了,怎么恰好?”
柳桐倚一脸淡然地道:“万老板,亦是恰好要过来,我便恰好带上了。”
我又笑了一声,继续喝酒。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我拖着微有踉跄的步子去了趟茅厕,回到房中,正要继续,柳桐倚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边,抱着一个花瓶一转,墙上又开出一个洞。
我有些无语地望着他:“梅老板,到底你船上有多少暗洞。”
柳桐倚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个包袱:“怀王殿下,趁着天黑了,你快些离开,王公公现在正在房中睡着,不必担心。”
我放下杯子,盯着他:“那你怎么办,王有醒了,你怎么交待?”
柳桐倚依然淡然地道:“请殿下放心,我自然有办法脱身。”
我有点想笑,左肋骨后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喉咙中有些泛腥。
我摇晃着起身,走到他面前,柳桐倚把那包袱往我手中送,我抓住他的手,踉跄了一下,不由得扒住了他。
柳桐倚的身体又僵住了,我在他耳边低声道:“没用了,皇上做事,你明白的,那天他单独召见我的时候,就赐了药,我的命,就在今天晚上了。”
柳桐倚的身体很温暖,让我的心中很平静。
我有些站不住,房里恰好有张床,我就带着他一同摔到床上,我也看不到柳桐倚此刻的神情是怎样,只对他说:“然思,对不住,我本不想再牵连你。可能是命吧,这次临到终了,还是你在我身边。”
我本是个爱命的人,我不知人因何而生,亦不知是否真有鬼魂。或则生是短暂的有,死是永远的无。无论如何,有总比无好。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用尽心机手段,总想保下一丝命。
可惜,越挣扎,越逃不掉。
真到了这个关口,反而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有些茫茫然的木然感。
我向柳桐倚道:“然思,我早说过,你我之间,没有什么相欠,你不必这么待我,但多谢你这么待我。”
柳桐倚的声音似在很远的地方道:“……我并非因为什么相欠,才会如此做,更不是为了听你道谢。”
我安心地合上了眼,我这一生,得这一句话,值得了。
“柳桐倚,如果有……”
如果有……我想一想,不说了,什么如果,都可能是假的,在实实在在的此时,不适合讲。
假如这之后,只是一场无梦的好眠,待天明起来,一眼就看到他,听他说……
怀王殿下?王爷?赵老板?
不管什么都行。
只要看得见,听得到,该多好。
浓重的黑暗中,我下意识地撑开眼皮,模糊看见一张人脸。
待看清了,是柳桐倚。
他站在床边,端着一只碗:“醒了?”
我木然了一瞬,顿时撑起身:“这是哪里?”
柳桐倚用那种表情看着我,道:“船上,昨天赵老板歇在这船舱中,现在日已三竿,这一觉睡得可好?”
我一皱眉,脑仁针扎似的痛,柳桐倚把那碗递给我,我接过,一饮而尽:“然思,你怎么能找到解药,救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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