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穿书]明朝攻略手记 作者:颜小妞
正文 第14节
[穿书]明朝攻略手记 作者:颜小妞
第14节
“如若有一日蜀王就藩,巴蜀之地倒是离云南不远。”
“……”沐晟心下苦涩,夏子凌的意思是他此生跟定了朱椿,纵然蜀王远走蜀地,他也必然要跟着吗?
☆、第77章 京中斗法(五)
沐晟离京后的几日,一切平静,除非蜀王差人来找,夏子凌也鲜少到蜀王府走动。毕竟那日之后,他与朱椿见面仍是有些尴尬,再者入了王府,见到那蓝嫣,必定要拉着他不放,抑或闲聊,抑或是求教厨艺,真是烦得很呀。
蓝嫣倒是把他当做救命恩人,加上家中无兄长,一心示好,可却不知内心晦暗之人正是面上待她如妹妹的夏子凌。看着蓝嫣做妇人打扮的模样和神采奕奕的样子,他就莫名有些心塞。
除了处理后军事务之外,夏子凌要么就是和彭齐吃饭喝酒,要么还有一处去处——周庭那里。
自从调回南京工部虞衡清吏司之后,洪武帝委以重任,将改良和大规模研制火铳的任务交给了他。周庭也重生干劲,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五品郎中,在京官之中真算不得什么,但是身负重任,又得洪武帝器重,在工部就算部堂大人也要给他三分面子。
从前的文弱书生摇身一变,干起了匠人活计,还干得如此风生水起,周庭的改变也真是让人侧目。
不过每每周庭找自己探讨改善火铳之法,以及托他将小量试制的火铳拿到后军中试用的时候,夏子凌还是免不了嘲笑周庭一番——“你这样撸起袖子当匠人头头的样子,真是愧对孔孟圣贤、有辱斯文呀。”而周庭,通常回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一日,周庭再次将工部改善的火铳图纸带来与他商议之时,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上一次试制的火铳,火绳燃烧速度倒是有所改进,但扳门控制膛管的速度还是有些慢,扣下扳门,须得等一会火药才能射出,我想这次再加个弹簧试试。”夏子凌说完,却见周庭还呆愣着,遂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你说什么?”
美人眼带朦胧的样子虽然有几分迷人,但夏子凌这话已经说了第三遍了,他本不是个顶有耐心的人,此刻已经实在无法忍受。
夏子凌遂开口问到:“你到底怎么了?今日一直心神不定的?”
“唉,”周庭叹了口气,道:“我爹爹被人弹劾了。”
“……”他还道是多大的事呢。
明朝官员被人弹劾都弹成习惯了,自从洪武帝设下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之后,言官就成为了明朝官场上一个重要的群体,在洪武一朝,估摸着言官的数量加起来也有两百人左右。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唯一的任务就是监听百官,更通俗点说,就是找茬。所以,他们不弹劾官员又能干什么呢?
连洪武帝有时候都不甚其扰,更别说其他官员了。周兴的官职不大不小,在京官之中,正三品,正好是言官最喜欢找茬的对象。
他以为周兴应当早已习惯被人弹来弹去了,没想到周庭竟还会为这事闹心。
看到夏子凌不以为意的表情,周庭明白他心里的想法,皱了皱眉,道:“这次与往常有些不同,往常弹劾的折子到了,父亲看了,要么不予理睬,若是说得重了,便按惯例在家中闭门思过几日。”
“此次,折子还没转过来,赵瑁就亲自上门来了,命我爹爹闭门在家,不可外出。关键是他那面上神情,整一个洋洋得意。”
“若不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那赵瑁应当不会如此得意。但我爹爹为官一向谨慎,应当没有什么太大的把柄会被人抓住才是。”
夏子凌闻言,也觉得此事或许不若一般弹劾的奏折一样可以置之不理,但正如周庭所言,周兴在朝中一向有谨小慎微之名,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事情罢。
但既然周庭忧心,夏子凌还是说到:“你若担心,待我禀明蜀王,着人探一探言官弹劾的究竟是何事吧。”
周庭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道:“算了吧,也不用这么麻烦,今日应当就知道是何事了。想来也没什么,最多告假在家半月省身也就罢了。”
他周庭一向是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现下虽然有些担心,但他与蜀王从未到过近前讲过半句话,便被人划入了蜀王党羽,本就有些别扭,真让蜀王帮他,他更觉得不妥,是以,强压下心中担忧,他又把话说轻了些。
夏子凌点了点头,“好,那你便莫要担心了。”
“嗯,那我先告辞了。”
送走了周庭,索性今日无事,夏子凌便提前下了值,在街上晃荡着晃荡着,来到了蜀王府门口。
想到答应周庭之事,夏子凌着门房通禀,入了王府。进去一问,才知朱椿去了代王府还未归来,夏子凌本想就此离开,却被听闻他来了赶着出来的蓝嫣拦住了。
“伯嘉!要不是我来得快,你又要走是吗?蜀王府又没有毒蛇猛兽,你怎的每次溜得如此之快!”
夏子凌抚了抚额,有些头疼。蜀王妃就不知她这么随性称呼一个男人的表字很是不妥吗?她那表字“青君”,他却是不敢称呼的。
“臣见过王妃。臣没有溜走,不过是王爷不在府中,臣准备改日再登门罢了。”
“唉,一府的人恭恭敬敬,好生没趣,怎的你也板着一张脸,”蓝嫣皱了皱眉,“王爷不在,你就不能来找我吗?”
“……”夏子凌准备跨过门槛的腿抖了一抖。这蜀王妃可真敢说,来找她?自己可真是嫌脑袋多了砍不完吧,给他扣个“私通蜀王妃”的罪名,就算朱椿本人不介意,洪武帝怕是也饶不了他。
夏子凌觉得他这份工作简直干得无语了,前脚跟那做夫君的纠缠不清,后脚还要担心与这当妻子的走得太近。
然而,蓝嫣却是不顾夏子凌心中沟壑曲折,径自欢喜地对他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巧,那日你说与我的蒜泥白肉菜谱,我试做了一份,你来看看如何。”
唉,这么被抓住夏子凌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人情世故他总还是懂的。这么强行走了,确是驳了蓝嫣的面子。
无奈来到王府膳房,蓝嫣直接将夏子凌带入了内间单独的一间小膳房。蓝嫣适才应该就是从这里冲出去找他的,现下案板上还放着切了大半的五花肉片。
蓝嫣这样性子闲不住的姑娘入了蜀王府,要她安安静静做个王妃着实憋得够慌,不过之前在漠北吃了教训,她还是忍着没出去闹事,但在府内折腾便免不了了。有一次沐晟提起夏子凌精通各种又简单又美味的菜式,蓝嫣就非要拉着他求教。
不过这姑娘估计真是生错了性别,下得厨房手脚笨得很,做点家常菜也把得弄得够呛。夏子凌只随便说了几样简单的与她,这蒜泥白肉就是其中一味,只可惜此时辣椒还未传入中国,夏子凌一贯喜辣,少了这点睛一笔,总觉得菜的味道差了些。
夏子凌从案板上捻起一片切好的白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嚼后道:“吊煮的时候八角多了些,下次可以少放点。”
难为蓝嫣那破烂刀功,今日能把肉片切得那么薄,应当是颇费功夫捣腾了许久吧。
“好。”她本以为一道蘸水肉片就是直接水煮了就成,上次央着夏子凌示范一次,才知道还要先吊煮,而吊煮的原料和火候往往决定肉质的鲜美。
不过,这已经算是比较简单的菜式了,比起王府厨子那些费工费时,味道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的菜肴,夏子凌的这些家常菜才比较适合她这个新手学习。
“伯嘉,蘸料我已经调好了,你帮我尝尝看,味道怎样?”蓝嫣说着端了一个碗过来,道:“王爷说要到酉时才回来,现下还有大半个时辰,这会先把料浇上一会味道会不会太重了?”
夏子凌正在看蓝嫣备好的花椒油,闻言拿着勺的手顿了顿。蓝嫣这么心心念念要学厨艺,想来都是为了博得蜀王欢心吧?
“王爷口味清淡,你还是一会再加调料好了。”夏子凌从前就喜好川菜,到了大明朝以后幼时也在蜀中长大,口味重一些。而朱椿从小长在江南,口味清淡,说实话这蒜泥白肉之类的菜肴并不怎么对蜀王的口味。
“哦。”蓝嫣闻言,乖乖地将调好的蘸料放回了桌上。
片刻后,夏子凌道:“我刚想起来后军中还有一些事务没有处理,王妃,我便先行告退,不留在府中用膳了。”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膳房。
“喂,不带这样的!”蓝嫣不满地嚷嚷,“这都什么时辰了,文武百官都该散值了好吧,你要不要这么拼命呀!”
说着就要伸手去抓夏子凌的衣襟。
对付蓝嫣,夏子凌早有心得。他身形极快,避过蓝嫣的魔爪出了膳房,只扔下一句“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便任由蓝嫣在原地跺脚,径自离了蜀王府。
落日时分,蜀王回了府邸,刚入花厅,便遇到了蓝嫣在园中纳凉。蓝嫣见到朱椿,也不行礼,只摇了摇手中手绢,道:“我刚才有些饿,已经先用了晚膳,厨房还有些伯嘉教我做的蒜泥白肉。”
朱椿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到:“伯嘉?他来过?”
“是呀,刚走没多会,都到用晚膳的时辰了,他却不肯留下,火急火燎就走了,真是的!”
朱椿心里沉了沉,一时有些苦涩。夏子凌有空过来,宁可教蓝嫣做菜,都不愿等他回来一道用膳,是在刻意躲着他么?
自从那夜以后,但凡公事,夏子凌必定尽心竭力,与从前无异。但是一旦无事,却再不愿与自己多呆一刻,他对自己,竟是越来越生疏了。
☆、第78章 京中斗法(六)
头日没与朱椿说上周庭之事,第二日夏子凌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去工部找了周庭,却得到他因周兴之事,告假在家的消息。
周庭在礼部任职的时间很短,与周兴二人虽是父子,但却各自为阵,并没有多少交集。言官弹劾周兴,没有道理牵扯到儿子才对。
夏子凌踱步来到周府,想要探探情况,却不想周府已被锦衣卫的人手包围。看到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出入周府,强烈的政治敏锐性便让夏子凌心中警铃大作。他赶紧隐了身形,绕道离开周府。
锦衣卫是什么人?那是洪武一朝最让人畏惧,直接听命于洪武帝的特务组织。虽然洪武帝偶尔心血来潮,会让锦衣卫偷听下百官私事,但周兴这样的品级,绝对不会让洪武帝有那样的兴趣。况且,锦衣卫正装公然出现,那就是奉皇命办案了。
昨天才刚听说周兴被弹劾之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不过一天就惊动了圣驾,让洪武帝命锦衣卫亲自来查?
夏子凌一刻不敢耽搁,直奔蜀王府,直恨昨日因为私人感情误了事,若是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弹劾,又怎能坐视不理。
今日朱椿倒是正好在府中,听了夏子凌所言之后,立刻着张守去打探消息。
蜀王此次漠北建功返京之后,主动交好的文武百官不少,其中也不乏锦衣卫中的权贵将领,可以说后来居上,在京中的势力已是不输燕王等人。
一个时辰的功夫,张守就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是不妙——
那弹劾周兴的言官此时也是在锦衣卫那里做客,至于所奏内容,只有督察院左右督御史,以及周兴的顶头上司赵瑁看过,而那三人,都被皇上请进宫去了。
张守说到这里,夏子凌已心知大大不妙了。但他却想不出,周兴何德何能,能犯下什么惊天大案。
“臣百般央求之下,宋同知才告诉了臣一句话——此事恐怕与胡惟庸有关,并再三嘱咐不许外泄。”宋同知是仅次于锦衣卫指挥使之外,目前锦衣卫中的二号人物。张守是朱椿的心腹,他亲自出马,也只问到这一句话,说明事情确实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听到“胡惟庸”三个字,夏子凌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作为洪武四大案中获罪人数最多的案件,夏子凌学史不经,并不了解此事的始末。但是到了大明朝,胡惟庸案发时洪武帝却只是诛了其九族,杀死了几个与胡惟庸亲近的大臣,远远不足历史上“涉案三万人”的记录。
所以……这个惊天大案或许还没完?
不过就算如此,夏子凌仍是想不出周兴和胡惟庸有什么关系。胡惟庸是淮西人,得李善长举荐官至丞相,而周家则是祖籍江浙。
刘基在朝中之时,与胡惟庸是死对头,刘基倒是浙东人,若说周兴与刘基交好,都是同乡,夏子凌还觉得有几分可信,周兴和胡惟庸,他还真觉着八杆子打不在一起。
然而,无论如何,若是牵扯进胡惟庸案中,夏子凌觉得恐怕是凶险万分了。
夏子凌郑重望着朱椿,恭身行了个礼,道:“王爷,臣恳请您动用一切力量,救周庭一命!”
时下,朱椿等人还不知道胡惟庸案会祸及如此多的官员,见夏子凌突然面色苍白,还有些不明所以。
朱椿面色沉了沉,周兴究竟犯了什么事还不清楚呢,夏子凌就急得跟魂都丢了似的。从前夏子凌也曾无端袒护着周庭,而那周庭对夏子凌却是一向爱搭不理的。从两人认识以来,夏子凌兢兢业业辅佐自己,从来没有为私人的事情求过他什么,第一次开口,竟然是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
你为何要如此紧张那周庭?朱椿很想问出心头萦绕多时的这个问题。但是握了握拳,他还是忍住了呼之欲出的疑问。以他和夏子凌此刻维系艰难的关系,实在不适合问这样的问题。而且……夏子凌对谁用心,向谁示好,他又有什么权利去干涉?
“嗯,我试试。”最后,朱椿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夏子凌的请求。
试试?夏子凌看到朱椿面色有些不善,加上这勉强的言辞,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其实一旁的张守也觉得夏子凌过于紧张了些,不管周兴犯了什么事,错的都是他自己,《大明律》没有规定父亲犯了错,要牵连儿子的,况且洪武帝任用罪臣之子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例如那方孝孺,父亲因空印案获诛,洪武帝照样起用了他。若说有什么必然牵连到家族的大罪,那便只有谋反了?可是一个三品侍郎,有能力谋反吗?
夏子凌环视了一圈屋内,仅有朱椿、张守与他三人,关键的是朱桂那个大嘴巴不在,遂直言道:“王爷,若臣没有料错的话,此次胡惟庸案必定会掀起一番惊天大浪,牵连被杀的官员超过万人,所以……不尽早救出周庭,臣担心夜长梦多。”
朱椿怔了怔,牵连逾万人?胡惟庸已经死了八年了,究竟是什么事情,还有可能让父皇再次翻案,并且引发惊天血案?
“果真如此严重?你是如何得知的?”
夏子凌顿了顿,才答到:“臣夜观星象而知。”
他没敢说三万人,如果真说三万人,恐怕朱椿更加不会相信吧。
朱椿:“……”
又是“夜观星象”?朱椿忽然想起夏子凌三年前为了取信自己,所说的郭桓案一事,夏子凌当时预言那是惊天大案,他只觉得这个假和尚疯了,可是……事后却证明此案牵扯进一万多人,果然是继空印案之后,又一让人心惊的大案。
与夏子凌相处了三年,他深知夏子凌并不是像诸葛孔明或是东方朔那样的神算之人。朱椿只觉得夏子凌是一个与自己无异的平凡人,除了能谋善断一点,英勇果敢了一些,但还是跳不出平凡人的框框。
可是……他此刻又口出惊人之语了。与上一次一样,此次夏子凌的预测还会实现吗?这些东西,真的是观星象可以看出来的?况且……他怎么觉得夏子凌根本是个天黑了就呆在屋里,根本对赏月观星之事毫无兴趣的人呢?
“王爷,我知道我所说之事有些匪夷所思,但请您拭目以待,我绝对不是说来诓王爷的,请王爷务必相信我所言!”
夏子凌的话唤回了朱椿的思绪。是的,他一贯是相信夏子凌的,不管有没有根据,不管夏子凌说何事,他都不会不信,不是吗?
朱椿直视夏子凌恳切的目光,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夏子凌再三恳求之下,朱椿自然是动用一切力量去运作此事。三日后,总算是打探到了些眉目,获悉言官弹劾周兴所为何事。
洪武十年,胡惟庸官拜左丞相,位居百官之首,正是权利空前之时。彼时周兴刚从翰林院调到礼部,任一个小小六品主事,在京官中不起眼得很。
但周兴在翰林院之时,多得宋濂赏识,与宋濂长孙宋慎也一向交好。是以有一次胡惟庸设下家宴,周兴随宋慎一同赴宴,席间北伐归来的沐英见到周兴长相俊逸非凡,笑谈起此次俘获一位北元皇帝宠妃,居然与周兴有几分相似。
周兴当即焦急问到那被俘的妃子人在何处,可惜沐英却答到,大军尚未班师前,便奉洪武帝谕旨将一干俘虏放归北元了
这本是当日席间的一件小事,但宋慎见周兴经这个小插曲后,席间一直郁郁寡欢,便不停追问其缘故。
周兴当日饮酒有些过了,加上与宋慎私交不错,便将自家的秘密说了出来——周兴父母子嗣凋零,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元末动乱之时,周兴的妹妹因容貌出众,被元军掳去,一同撤去了漠北。
这样的事情其实在元末很常见,元军撤退之时,金银女人掳走不少,女儿家一旦跟了鞑子,这辈子想要再回到大明几乎没有可能了。
但周兴家失了这一个女儿,却比寻常人家要悲痛许多。周兴的父亲本是江浙雅士,出身书香门第,对于这一子一女都是一视同仁,而周兴的母亲,就更宠爱那贴心小棉袄似的女儿。
是以,周兴的妹妹遭了这厄运,母亲悲痛欲绝,直至把眼睛都哭瞎了,而他父亲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是痛苦难当。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八年,本来周家也没抱什么希望了,但周父日前重病,从前憋在心中的悲愤似乎突然爆发了,日日念着闺女,惹得周母又开始以泪洗面。
周兴正为家中的期期艾艾苦恼不已,此时突然听到沐英笑言,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妄念。虽然他也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人在黑暗之中,总是本能地想要抓住任何一丝光明,沐英的话仍是让周兴内心燃起了一丝希望。
但……那也只是想想罢了,周兴并没想着真去做什么。
不过宋慎却不这么想,散席之后,他硬是央着周兴留了下来,将周兴适才所说告知胡惟庸,并恳请左相大人帮助周兴圆了寻妹之梦。
胡惟庸只是不露声色地笑了笑,承诺尽量帮忙。
周兴当时也没在意,心想胡惟庸身为明廷丞相,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除非是那元妃再被捉住,他亲自去看上一看,否则人在元廷之中,胡惟庸也不可能私通北元吧。
周兴本以为这事就是酒后戏言,过了便过了,却没想到,不久之后宋慎带来消息,让周兴写一封家书,胡惟庸着人送去北元,看看那宠妃究竟是不是周兴的妹妹。
周兴心知胡惟庸贵为左相,定然不会记着这等小事,此事必是宋慎之后又多次在胡惟庸面前念叨,对方才肯帮这忙的。
可是,胡惟庸绝不可能为了周兴的事情专门跑一趟北元,那么……他派人去北元,是要干什么呢?
周兴不敢妄自揣测丞相意图,但胡惟庸与北元有来往的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大大的不妥。
既然心知不妥,周兴当时提了笔,这家书实在是不敢下笔,却禁不住宋慎催促,再者确实寻妹心切,便冒着杀头的风险,写下了给亲妹子的一封家书。
而此次弹劾周兴的言官从北伐归来的军士手中得了一封书信——那便是周兴当年写下的这封家书,随即附上书信呈到御前。
或许这言官的本意只是弹劾周兴一人,然洪武帝一见这书信,心知背后的事情不简单,令锦衣卫彻查,果然查出了更多东西……
☆、第79章 京中斗法(七)
这件事,周兴的那封家书不过是个引子,背后涉及的主要是胡惟庸当年私通北元之事。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发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正月里,胡惟庸称其旧宅井里涌出醴泉,邀请洪武帝到老宅中观赏。洪武帝欣然前往,走到西华门时,提前获悉胡惟庸狼子野心的太监云奇紧拉住缰绳,口中不语,却拼命指着胡宅。彼时,洪武帝和胡惟庸二人心生嫌隙已久,他感觉事情不大正常,并即刻返回宫中,登上宫城时,发现胡惟庸老宅上空尘土飞扬,墙道藏有士兵。洪武帝大怒,以“枉法诬贤、蠹害政治”等罪名,当天将胡惟庸处死。
但胡惟庸谋反一案,洪武十三年时却仍是疑点重重,胡惟庸凭着老宅中那几个区区士兵就要谋反?想来有些自视甚高了吧。他的同党是谁?有没有里应外合之辈,这一切都不甚明了。
而周兴这封家书,此次让洪武帝一查,却发现只是胡惟庸当年派人送去北元的文书中,最不起眼的一封。
蓝玉大军此番北伐,抓获了一个人——封绩,此人便是胡惟庸当年私通北元的使者,胡惟庸获罪后,一直藏匿于北元朝廷之中。而这个人,一贯心思缜密,居然将当年胡惟庸送去北元的书信一一复制誊写,收藏起来,而现下,这一大堆罪证,正躺在洪武帝御书房之中。
此等大事,按说北伐归来蓝玉就应当上报圣上,但这中间又横生出来一个人——李善长。
李善长虽然年事已高、赋闲在家,但开国第一功臣的美名不是白担的,韩国公的面子朝中无人不给,何况蓝玉与李善长是老乡,身为淮西党,不以李善长马首是瞻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李善长与胡惟庸是姻亲,弟弟李存义与侄子李佑等人便在封绩供出的这份谋反清单之中,甚至于封绩存下的书信中也屡屡提及这两个人。虽然当年李善长就觉得李存义等人胆子过大,但眼看至亲要因此获罪,李善长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获悉封绩在蓝玉手中时,李善长立刻百般施压,在蓝玉上禀圣上之前就把封绩和那一叠书信要了过去,秘密藏于府中。
但……事情总是百密一疏,不知为何,周兴这封毫不起眼的家书居然流落了出来。顺着这露出来的小小藤蔓,洪武帝继续摸下去,便摸出了韩国公府上的封绩。所以,包围周府的锦衣卫根本算不得什么,此刻,韩国公府更是被锦衣卫层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实说起此事,胡惟庸当时也是被洪武帝逼得急了,有些病急乱投医。
自从官至左丞相之后,胡惟庸发现这日子居然比从前更难过了。洪武帝生性多疑,对权利又很看重。胡惟庸虽然为老朱分担了不少国事,但是在老朱看来却觉得这丞相分走了自己不少皇权,碍事得很。
再者胡惟庸位居百官之上,被人捧多了,难免有些骄横,洪武帝从前赏识他,是觉得他为人谨慎,现下行事变得乖张,洪武帝便看他越来越不顺眼。胡惟庸进言之事,洪武帝不再像从前一样应允,并且每每涉及要事,皇上也总是与他政见相左。
胡惟庸跟随朱元璋二十余载,对于老朱的喜好还是比较拿捏得住的。大殿之上、百官面前,洪武帝似乎对他还是同样倚重,但胡惟庸却心里越来越发怵,觉着皇上总有一天会杀了自己,而那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
这么想着,胡惟庸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但他手段也实在拙劣,居然找上了被老朱撵到鸟不生蛋的漠北的北元。大明丞相主动示好,北元刚刚走马上任不久的天元帝自然是欢喜万分,所以你来我往,定下来自以为周密的谋害圣驾计策。若是洪武帝一死,太子朱标即位,朱标一向仁厚老实,他胡惟庸便真正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明宰辅。
胡惟庸满心欢喜,以为先下手为强便可保住性命,却不知自己只是个跳梁小丑,再者洪武帝命不该绝,此计又怎会得逞?
现下封绩被抓,带出当年胡惟庸案的更多内情,但毕竟线索繁杂、涉案人员众多,要一一理清需要的时间非一年半载不能完成。
胡惟庸案究竟会演变成什么,夏子凌管不着,眼下周兴牵扯进此案之中,却是麻烦大了。
此案的内情现下还是秘密,能探听到这些,蜀王已经是动用了一切力量。周兴虽未参与胡惟庸谋反,但有这一封家书在,洪武帝对待这类涉及谋反的事情一向秉承“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漏网一人”的态度,是决计不可能会放过周兴的。
而朱椿也不大可能去求洪武帝放过周兴,就算朱椿本人肯,夏子凌也不会让他去的。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孰轻孰重,他还分得清。封绩被李善长带走,蓝玉不敢上报,已经是小有不妥,再把蜀王牵扯进去,岂不是方便有心之人往蜀王头上扣屎盆子?
蜀王府中,张守将打探到的消息和盘托出之后,夏子凌便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才道:“王爷,现下的情况,只有让宋同知速速结案,上禀皇上,判与周兴一个斩立决。”
张守吃惊地看着夏子凌,不解他之前心心念念要救周家,何以现下却急着要送那周兴赴黄泉?
朱椿却深知夏子凌心中打算,如若能速速结案,在胡惟庸大案查清之前就将周兴判了,只他一人赴死,换得周家全家安全,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拖久了,定个私通敌国的罪行,那至少是要夷三族的。只不过……要保周庭,难度也不小。
朱椿沉吟片刻,道:“只怕身为周兴嫡子,周庭也很难逃脱判罚吧。”
夏子凌顿了顿,道:“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夏子凌说完,三人皆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张守才道:“王爷,臣还打探到一个消息。”
“说。”
“此次俘获封绩的,乃是燕王帐下大将朱能。”
朱椿冷哼一声,道:“哼,我就知道,如若不是四哥使坏,何以封绩身上信件全都交予了蓝玉,偏偏留下了这么一封不起眼的家书。”
然而,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是进一步确认燕王与蜀王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刻,对现下的情形,仍是于事无补。蓝玉一贯与李善长交好,此番北伐归来,还心心念念要说服李善长支持朱椿争夺东宫之位。李善长老谋深算,一直未明确表态,现在想来,没有拉拢到李善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锦衣卫诏狱之中——
周庭关押在周兴隔壁的牢房之中,闻着诏狱中霉湿和血腥的味道,静待着未知的命运,已是第四日了。
这几日来,自己就这么一直被关着,而父亲每日清晨被锦衣卫押走,直至晚间才关回牢中。
幸而除了第一日被打了一顿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交代过什么,周兴并没有受过别的刑罚。然而年近五十之人,身上带着鞭伤,又每日被拷问各种事宜,周兴仍是几日之间就老了十岁一般。周庭看在眼中,痛在心里,却是无计可施,而且……听了父亲道明事情原委,他甚至觉得,周家此次可能要大难临头了。
这日夜里,周兴回来之后,隔着囚室栏杆,握着周庭的手,悲泣道:“庭儿,爹爹当年一时糊涂,现下恐怕要拖累你了,可怜你年纪尚轻,又满腹才气,若是陪爹爹一同赴死,周家可要绝后了呀!”
周庭见父亲老泪纵横,安慰道:“爹爹莫要这么说,当年孩儿年岁尚幼,却也明白祖父、祖母辞世前一直挂念姑姑,爹所为也是人之常情。”
只可惜,这人之常情,到了圣前却是没有任何用处。
“若是说有什么过错,那便怪孩儿自视甚高,一直未娶,尚未为周家留下子嗣,此番若是逃不过大劫,到了地下,周家列祖怕是饶不了孩儿。”
这些年来其实想与周家结亲的人不少,尤其是他中了探花之后,更是说媒的人多了一番,但周庭一向不喜政治联姻,对于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更是心生厌烦,婚事便拖了下来。
这几日在牢中静思,他忽然觉得在朝为官如履薄冰,真正是伴君如伴虎啊。想他父子二人昨日还在朝堂之上意气风发,今日就成了阶下囚。这样的事情,在洪武朝却是稀松平常,百官见怪不怪了。
他周庭为官不过三载,官至正五品,同科的士子们都是羡慕不已,却不想他的境遇已是几起几伏。之前明升暗贬到了中都,好不容易得夏子凌提携回到南京,正想为国效力、施展抱负,却又是一夕之间踏入绝境。
“庭儿,这怎能怪你,那些个说亲的,爹爹尚且不甚满意,又怎能让你牵强附和一生,都怪爹爹在朝为官二十余载,却不懂逢源变通,朝中甚至连称得上知己的也无一人。”
周兴这话,却正说到了周庭心坎上。他不也和爹爹一样么,之前有几个公子哥儿的狐朋狗友,此次回到南京一心扑在改善火铳的公务之上,也久不来往,要说知己,有个夏子凌不知算也不算。
现下深陷牢狱,连找个去府上照看母亲的人也难。若说这经营人脉,他与爹爹倒是同样失败得紧。
不过看周兴身体本就有些撑不住,现下老泪纵横,更是咳喘不已,周庭仍是压下心中悲戚,安慰老父道:“爹爹,此事或许会有转机,孩儿入狱前一日,曾嘱托一位挚友帮忙,兴许他那里能有什么进展。”
“果真如此?”周兴抬起泪眼,道,“爹自知难逃一死,但若能救得庭儿你出去,那人便是周家的大恩人了。”
周庭心下唏嘘,可惜自己那日说得含含糊糊,再者此事涉及谋反,夏子凌未必敢出手相助。但……周庭此时还是不忍挫败父亲萌生的一缕希望,遂笑了笑,道:“嗯,此事还有转机,爹爹就莫要担忧了,今日先歇息吧。”
周兴再与周庭讲了一会,撑不住一日劳累,便拖着脚镣去牢中草堆上躺下睡了。
次日,父子两人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周庭刚醒来不久,便有一个狱卒提着食篮过来,打开食盒将几个大碗拿出递了进去,口中念道:“快吃吧,吃了这最后一顿,好上路。”
周庭刚醒不久,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问到:“你说什么?”
狱卒却是表情麻木地说到:“你二人都判了斩立决,今日便要行刑,快些用了饭上路吧。”
周庭低头一看,狱卒递进来的牢饭,确实比前几日要好了不少,居然还有肉和酒。
这就要死了吗?他想过自己和爹爹难逃一死,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呀?!
☆、第80章 京中斗法(八)
周庭错愕地问到:“判罚那么快就定下了?不可能!我要上禀圣上!”
狱卒不齿地“呸”了一声,“就凭你的官职也想上禀圣上?做梦吧!周大人,你好歹也是在朝为官的,斩立决,就是不允许上诉的,别说不能上禀圣上,要想改判也不可能,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只是实在不知是何人欲如此急着置他父子于死地!
“今日就要行刑?定在何时?”
周庭话一出口,狱卒带着讽刺地笑意看着他,并未回答。
周庭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问了个极傻的问题,遂闭口不言了。处斩犯人,必然是在午时三刻,这是自古定下的规矩,因为那是一天之中阳气最重的时候。
“好了,两位周大人,小的只是个办事的,有什么话你们跟我说了也没用,还是赶紧饱餐一顿上路吧,做个饱死鬼总好过做饿死鬼。”这诏狱,来来往往不知迎接了多少官员,能活着出去的少之又少,作为最底层看守的锦衣卫,对狱中人的生死早已麻木。
看到狱卒转身要有,周兴才如梦初醒般地大叫道:“不不!庭儿是冤枉的!他什么都没做呀!官爷,求您代为上禀,都是我周兴一人之错,放了我儿吧!”
狱卒脚步顿了顿,回头道:“哟,周大人,您才是官爷,我只是个混口饭吃的小卒罢了,您让我上哪为您上禀去?”
周庭隔着木栏伸手抓住父亲的手,说到:“爹,您冷静些,别为难他了,没有用的。”
这一刻,周庭倒是比父亲要冷静几分。
反握住周庭的手,感受着周庭掌心传来的热度,周兴忍不住老泪纵横。他死不足惜,可是庭儿,他还那么年轻,想到自己的一时糊涂,要累得庭儿与他一同赴死,周兴就悔得肠子都青了,还有……作为一个父亲,对儿子深深地疼惜。如果能救得庭儿一命,就算要他死十次他都愿意!
看着父亲悲痛欲绝的模样,周庭伸手轻拍着周兴的肩膀,就好像他与父亲的身份对调了一般。
“爹,刚才那狱卒说得对,既然判决下来了,我们起码不能做饿死鬼吧,”周庭说着把几个大土碗端到了两间囚室相邻之处,“爹,孩儿也有许久没陪您一同用膳了,就让我父子一同用了这最后一顿饭吧。”
周庭说罢,拿起酒壶在两个碗中倒了些酒。他近来忙于研究火铳,经常与匠人们同食同宿,倒真是有月余没与父亲一同用膳了。
想他高中探花之前,除了偶尔与友人聚聚,哪日不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在家用膳。现下挣得功名,得皇上重用,却顷刻间就要赴死,所谓功名利禄只是过眼云烟,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吧。
周兴见周庭从容淡定,遂也冷静了下来,虽然仍是泪流不止,却安静坐下,端起了儿子酙好的酒。
父子两这饭才用到一半,不想又来了两个锦衣卫,直接开了周庭那间的牢门。
周兴如惊弓之鸟,大吼道:“午时不是还未到吗?你们要带庭儿去哪里?”
“宋同知要见你。”其中一个锦衣卫淡然答到。另一个锦衣卫则拉着周庭就要往外走。
周兴见状死死抓着木栏,撕心裂肺吼道:“不不不!你们不能带走庭儿!”
“请两位小哥宽限片刻。”
周兴此刻已是接近崩溃,周庭征得两人同意之后,移步过去握住周兴的手,道:“爹,他们适才说了是一位同知要见孩儿,此事或有转机,爹爹不要担心,哪怕是死,孩儿也要和您一起的。”
得了周庭的安慰之后,周兴才复又冷静下来,不再大吼,在狱中踱来踱去,目视三人离去。
周庭随两位锦衣卫来到一间隐秘的值房之中,只见上座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是身着金线飞鱼服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适才二人口中的宋同知。
而另外一位,则是身着白衣锦缎华袍,俊逸不似凡人的——蜀王朱椿。
周庭打量朱椿的时候,朱椿也正在审视他。虽然衣襟染渍、发鬓微乱,但周庭两眼清明,状态还算不错,比起入了诏狱就吓破胆,几近崩溃的不中用之人,还算是好了几分。
“周庭,见了蜀王,还不快快下跪。”见周庭直视蜀王,并不行礼,宋同知蹙眉喝到。
朱椿却摆了摆手道:“不用了,现下情势紧急,礼数就免了。周庭,本王便直言吧,我今日到此,是应了夏子凌要救你一命。”
周庭闻言心中一暖,没想到夏子凌真肯出手相助,而且还能说动蜀王到诏狱中走一趟,看来他在蜀王面前,果然是第一红人啊。
“不过你也知道,你爹爹犯的事,说严重了,是要夷三族的,要免你不死是不可能的,除非……”
朱椿不耽搁时间,一来就说明来意,现下却忽然顿了顿。
周庭道:“请王爷明示。”
“没入贱籍。”
“王爷的意思可是要我入乐籍?”
“正是,”朱椿顿了顿,道:“你意下如何?”
周庭看着朱椿,就如同看一个怪物一般,片刻后哈哈大笑道:“王爷,臣与您无冤无仇,现下将死,您又何故来寻我开心呢!”
朱椿正色看着周庭,他就知道周庭会是这样的反应,因此才决定亲自来一趟,若是宋同知直接与周庭说,周庭断然会以死明志。
“没入乐籍”这个建议是夏子凌提出来的,但是对于信奉孔孟圣贤的儒生来说,却是比死还要更难以忍受。乐籍制度始于北魏,是将罪民、战俘等群体的妻女入专门的贱民名册,迫使其世代从乐、以声色侍人,入乐籍的通常是女子,说白了就是去做官|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比直接赐死更加羞辱人的一种惩罚,因此,这样的判决提到洪武帝圣前,他也不会觉得判得轻了。
在洪武帝之前,不少皇帝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罪臣妻女使用过这一招;在洪武帝之后,永乐皇帝对黄子澄之妹、铁弦之妻也用过这一招,其行可谓令人发指。洪武帝虽然杀人如麻,却不曾做下这等辱人名节之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算是人性未泯。
而现下,周庭一个士林儒生,洪武十八年殿试探花,朱椿却提出让他入乐籍保命,简直是比杀了他还要折磨百倍。周庭若是真同意了,以后还有何面目面对官场同僚和同窗学子?
朱椿看着表情倨傲的周庭,目光冷峻,唇角微扬带出一个冷笑,道:“周庭,你以为自己有几分才气就很了不起了?我大明人才济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你在本王眼中,根本是一钱不值的酸儒一个,我今日至此,只不过是给夏子凌几分面子,你要死要活是你自己的事情!”
朱椿语气突然冷冽下来,倒让周庭愣了愣。周庭直视着安然坐在上座上的蜀王,朱椿此刻面色冷然,俊美的脸庞更显轮廓刚毅,眼中带着几许睥睨万物的神色,全身慵懒中散发出浑然天成的帝王霸气。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忽然让他不敢直视,并且有一种忍不住要在他面前弯腰俯首的冲动。这是什么感觉?这便是传说中的真龙之气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和决心,让蜀王年纪轻轻就有了如此傲视天下的气度?
周庭从前自视甚高,并不把蜀王放在眼里,现下却忽然觉得效忠于他说不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夏子凌果然眼光非凡,假以时日,蜀王定然能成为一代明君吧。只可惜……他是无缘看到那一天了。
“夏子凌托本王带一封书信与你,既然已经决定赴死,你便速速看完,有什么话要托给夏子凌,本王可以代劳。莫要耽搁久了,本王可没空在这里陪你这个酸儒闲耗!”朱椿说罢,掏出一封书信,却并不上前,片刻后,周庭自己走近取了去。
摊开薄薄的绢纸,上面只有寥寥一语——
“梓昱兄,家中老母已妥善安置,勿念。
伯嘉上”
适才还一身傲骨,决定慷慨赴死的周庭,看到这句话,忽然一阵酸楚涌上鼻尖,眼眶就红了。
周庭拿着这绢薄纸,手忍不住微微颤抖。夏子凌啊夏子凌,你为何如此聪明,总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捏在我的软肋之上。
看到这句话,周庭便忽然想到了有一日与夏子凌的对话。那日二人谈起古时忠烈之士,视妻儿性命于不顾,成就大义的行为。周庭自小受那孔孟礼数教导,自然认为顾大义大节才是君子之道,而夏子凌却不然。
“顾大义要看是什么样的大义。如若为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舍弃小家能求得天下安定,那自然该顾全大义。可是如若木已沉舟,不能改变任何现状,仍要一味舍弃家人、成就名节,那便是愚昧之举,就算能够流芳百世,待到去了地下,又有何面目面对至亲之人!”
夏子凌的话在周庭看来有些与君子之道相悖了,周庭当时不以为然。然而现下的情形,再联想到夏子凌当时的话,周庭却忽然觉得颇有道理。
如若他慷慨赴死,自然可以保得一生名节,可是母亲呢?父亲和他都死了的话,母亲可以独活吗?纵然夏子凌说会妥善安置母亲,可是……正因为他如此说了,周庭才想到那是没有可能之事。吃喝用度上,纵然夏子凌有心,可以满足母亲一切所需,但那丧夫失子之痛,母亲挨得过去吗?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如若自己和父亲都走了,母亲也定然会抑郁成疾、不久于人世吧。
他周庭一贯清高,却在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平凡之人,也不可能成得圣人。如若他死了,对国对家、对苍生对黎民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于他连英勇就义之士都算不得。百年之后,后世只会把自己列入私通北元、造反未遂的逆臣名单之中。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本王公务繁忙,若是你没有话要说,本王便回去了。”朱椿说罢起身,衣襟潇洒一甩,人已经向门口走去。
“等等,王爷,”周庭说罢郑重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臣愿意入乐籍,求王爷救臣一命。”
背对周庭的朱椿顿住了身形,唇角勾出一个弧度。夏子凌,你果然算得很准。
☆、第81章 京中斗法(九)
议定之后,宋同知着人将周庭押回大牢,亲自送朱椿离开了诏狱。
其实周家父子的案件,未交予刑部会审,直接由锦衣卫上禀皇上,本就判的是——“周兴私通北元,立斩不赦。其子周庭,时年尚幼,念其父乃受胡惟庸所惑,并未参与胡党密谋,赦其子死罪,没入教坊司,以儆效尤。”
这样的判罚,应该算是比较公正的。之前令狱卒假传死罪,实为夏子凌计策。周庭此人倨傲,只有将其置之死地,而后给予一线生机,才会应允这变通之策。而此法也非蜀王出马,摆出一副爱理不理之态才能成,若是夏子凌亲自前往,哪怕声泪俱下劝说,周庭也必然碍于面子不允。
周庭回到牢中,告知周兴自己的决定,本以为他那一贯迂腐的父亲必定将他痛斥一顿,却不想周兴经历此事,对在朝为官已经心灰意冷,只想儿子能平安活着,再无所求。周兴当下痛哭流涕,直呼“蜀王是周家的大恩人,周家此后须世世代代效忠蜀王”。
然而,周庭免了一死,为免横生枝节,周兴的死刑仍是定在了今日午后。幸而周兴本未想着活命,周庭能保得一命,他便一改之前悲戚哭泣之色,眼神明净、面容安详端坐于牢房中,静待死亡,正是无愧于他身为三品侍郎的气度。
周庭隔着牢栏,为父亲梳了发髻、整好衣襟,送老父上路,何等悲壮就不必再提。然而周庭心中暗下决心,今日之后,他已不是从前的周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杀父之仇,来日再算!
在胡惟庸案全面爆发之前,周兴问斩,不久之后周庭也除去官籍,入了贱籍,携老母入了蜀王新近暗中培植的一家象姑馆——醉萧阁。
夏子凌此后时常会想,如果当时自己在中都没有拉周庭一把,逼他卷入蜀王阵营,是不是周家就不会遭此横祸了?然而已经做下的事情不可能改变。幸而周庭也深知在朝为官如履薄冰的道理,此番纵然逃过,周兴种下的因在那里,下次也不一定能躲过。
北伐班师之后,短短数月,燕王党与蜀王党就大斗了两把,互胜一局,正好战了个旗鼓相当。
然而,如此大的动静,还闹出了不少血案,两个皇子固然本事了得,皇座上那位又岂会看不出些道道。
夜已经深了,洪武帝手中拿着两封密报,坐在御书房内冷笑了两声。立在一旁伺候的陈锦本已有些睡意,一听皇上发出古怪笑意,遂打了个激灵,身子晃了一晃。
洪武帝侧头看向他,道:“陈锦,你说儿子多好还是少好?”
呃……皇上这是嫌自己儿子多了吗?但他可不能顺着皇上的意思回答。
陈锦立刻恭敬答道:“那自然是多好啊,儿孙满堂,乃是福禄之兆。”
洪武帝冷笑了笑,道:“儿子多了,都想争家产,当如何是好?”
陈锦觉得自己额上有些冒汗,伺候皇上还真不是个好干的活,皇上时不时来这么几个貌似寻常的问题,却是暗藏玄机,一答不好就要掉脑袋呀。
陈锦颤颤巍巍答到:“这……大明以孝治国,自然是听从父母的安排。”
“那若是父母还未想好,儿子们就开始动手争抢了,又当如何?”
哎哟,皇上这么一问,陈锦觉得腿都软了,这问题,可是万万不能回答的。于是,他垂首做沉思状,久久不语。
片刻后,洪武帝道:“罢了,不用回答了。不早了,摆驾……”
洪武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几个宠妃都是有儿子的,不管去了谁那里,都要为自己儿子说话,遂觉得厌烦极了,便摆了摆手道:“今日公务繁多,我便宿在御书房吧,你也退下,不必伺候了。”
“是。”陈锦得了谕旨,赶忙躬身离开了。
那日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宿在御书房着了凉,还未入秋,洪武帝居然病了。虽然洪武帝的身子硬朗得很,再活个十年八载不成问题,一个小小的风寒是决计不可能把他怎么着的。但是皇上圣体抱恙,还是让整个御医院乱上了一把,同样跟着上蹿下跳的,还有王公贵族和文武百官。
蜀王携新晋迎娶的王妃进宫探视了一番,不可厚非。可是那病了的秦王、伤了的燕王,居然也突然无大碍,拖着病体进宫探视了,这便有些好笑了。
京中的几位藩王轮番探视了一圈,他们走后,洪武帝在龙榻上便气得有些吹胡子瞪眼睛了。太子辞世之后,百官时常谏言速立太子,他也知东宫之位悬空太久不妥,但却实在是难以决断。
诸位皇子之中,优秀的不少,他心中也有一两位属意的人选,但是立了这个,那个便要不服,若是他尚在皇位之上,还没什么,一旦自己百年之后,这些个儿子说不定是要大打出手的。新朝初立不足几十年便要内乱,那么他设想中的大明江山将会传至千秋万代,又岂能实现?
所以,洪武帝内心的纠结,不是那些个整天撺掇着立太子的官员们能够理解的。
而这次一病,他就更看着这些刻意逢迎拍马屁的儿子们不爽了。当然,他这些儿子内心或许是真心实意关心父皇的,但一想到他们所图的皇位,洪武帝便忍不住要将他们的真心打了折扣。
现下一病,洪武帝看着最顺眼的反而是宫中的皇长孙——朱允炆。
朱允炆今年十二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然而,皇长孙的身份和父亲早亡,让他年少早熟。行事稳重、进退得宜,面上几乎找不到小孩子的天真无邪之色。
朱允炆除了样子长得像父亲,性格也与父亲极像,从小勤奋好学、为人宽厚。自古做祖父的,哪怕对儿子不甚喜爱,也不会不喜欢孙子。洪武帝虽然贵为九五至尊,从内心来说也和普通百姓无异,更别说他一贯还是喜欢朱标的,因此,对朱允炆,也是自小疼爱至极。
从前但凡洪武帝病了,朱标必定衣不解带在床前伺候、克尽孝道。而现下朱标不在了,小小的朱允炆居然主动承担起了替父亲尽孝的责任。给爷爷端汤送药、床前伺候,都不假他人之手。
当然,洪武帝现下身子骨还硬朗呢。今年也就年后病了一回,现下又病了一回,每次养个三两日的,也就痊愈了。可就这么两次,朱允炆都乖巧孝顺极了,并且不像他那些个叔叔一样心怀鬼胎,这便让洪武帝感动不已。
现下,朱允炆刚服侍爷爷喝了药回宫去了,洪武帝躺在龙床上看着孙子那瘦小而挺拔的背影,忽然有些感慨,遂感叹道:“允炆可真像标儿啊。”
一旁伺候的陈锦接口道:“皇上又思念故太子了呀!”
“唉,这大明江山,若是交到标儿手中,朕也可以放心去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这话说到这里,本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洪武帝顿了顿,忽然问到:“陈锦,你觉得朕立谁为太子好呢?”
“……”陈锦闻言,冷汗瞬间就泌了出来。皇上最近接二连三的问题真是要折腾死人了。这样棘手的问题,皇上若是问百官大臣,他们自然可以说上一套冠冕堂皇的长篇大论,可是问他一个太监,就算他心中有想法,嘴上也是万万不敢说的呀。
然而,洪武帝似乎今日就这么与陈锦杠上了,见他久久不语,又说了句:“朕只是与你随便聊聊,但说无妨。”
“……”他也知道并不是他说什么,洪武帝就会去照做,但是这话一不小心没说好,还是容易掉脑袋的呀。不过无论如何,皇上既然追问了,陈锦便不能再装木头。
“皇上您是真龙天子,子孙俱是龙子龙孙下凡,个个出类拔萃,要奴婢说谁更优秀,还真难以抉择呀。”
洪武帝冷哼一声,这话分明是实打实的奉承,他的子孙个个出类拔萃?恐怕不见得吧。藩王之中,是有几个优秀的,可是成天只会吃喝玩乐、骄横跋扈的也不在少数。
“陈锦,最近京中不平静啊,这血案一桩接着一桩,面上看着没什么,其实暗地里都是朕的儿子们在撺掇,他们以为朕久居宫中什么都不知晓,其实朕心里明白得很。”
“是,这天下之事,自然是瞒不过皇上您的法眼的。”
“嗯,”洪武帝轻哼一声,继续道:“椿儿在象姑馆遭了暗算,借此端了棣儿的一锅走狗;而棣儿又悄悄放出些端倪,图的还不止是报复椿儿,现下看来定然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最愚蠢的是樉儿,他是个没心机的,哪斗得过那两人,这边有人弹劾椿儿,他就急着也给朕上了一封数落椿儿的奏折;那边有人说棣儿抓了封绩,碍于蓝玉和李善长不敢报予朕,他又赶忙写了一封弹劾棣儿的奏折。真是个猪脑子!”
其实洪武帝还是挺疼爱朱樉的,若是朱樉是个成气候的,按长幼排序立了他为太子,情理上倒也压得住百官和诸王,偏偏他没一点心眼伎俩,若是真让他坐在了帝位上,洪武帝还真担心不出几年奸佞横行,大明江山就这么给败光了。
“陈锦,立谁为太子,朕还真是为难啊。”
这句话倒是洪武帝的肺腑之言,陈锦跟了他这么多年,也确实觉得皇上不是不愿立太子,而是实在难以定夺。
“皇上,您身子骨还健朗着呢,其实也不急于一时,”陈锦说罢顿了顿,“不过……有一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朕恕你无罪。”陈锦伺候他多年,一贯谨言慎行,口风也很紧,因此洪武帝也习惯了在他面前议论些朝政之事,只是陈锦会顺着他的话主动说些什么,倒是不常见。
“奴婢觉得立谁为太子并不是当下最紧急之事,几位成年藩王久居京中,却着实不妥。”
洪武帝点了点头,陈锦此话没错,其实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之前没出手干预,不过是想看看这些儿子在京中能干出些什么,再者,当然也有痛失太子,突然舍不得几个儿子离开身边的意味。不过……此时再这么放着他们呆在京中不管,却是不能够了。
“陈锦,你所言极是。”洪武帝轻轻一笑,对陈锦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目光。
陈锦赶忙俯首道:“奴婢不过是跟着皇上耳濡目染多了,这些事情,其实皇上心中都有数,是奴婢多嘴了。”
皇上既然这么说,但愿听了他今日一言,能有些行动。等那些成年藩王都走了,他效忠的那位主子才好进一步博得圣宠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大家都懂。
洪武帝的风寒,不日之后便痊愈了。而他痊愈后上朝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所有成年藩王即日就藩,不管任何原因,不许再滞留京中。包括刚刚大婚的蜀王,也须即日动身赶赴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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