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重生之年羹尧之子 作者:复活美杜莎
正文 第5节
重生之年羹尧之子 作者:复活美杜莎
第5节
少年吐着舌头,“也不过跟姐姐一般大的年纪,说话竟也是这般老气横秋,当真无趣的很。”第一次被人当面直斥“无趣”,年富无奈苦笑。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枚精巧香囊递于年富跟前,“这是姐姐让我带给你的。”年富一愣,随手接过,一股淡然的幽香翩然而至。年富打开香囊,从里间倒出一尾雁羽和些许殷红使君花瓣,少年负手而立道,“你是不是也要回礼啊?”年富淡笑,“稍等。”随即回到书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把折扇。年富将折扇交予少年,“你可不许偷看。”少年面颊绯红,撅着嘴巴道,“谁稀罕,我才不想看呢!”
张文庄望着满园的青竹隽秀,枝桠有节,突然淡笑着说道,“朱若瞻朱阁老能收你为亲传弟子,着实令我吃惊不小。”年富颔首,“过奖。”张文庄笑骂,“你倒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年富笑道,“可是大哥也在他老人家那里碰了壁?”张文庄不以为耻,反而津津乐道,“何止碰壁,简直碰的一鼻子的灰!”年富哈哈大笑,心中不免再一次高看眼前男子心胸宽阔,言行磊落。
这边年富与张文庄聊得契合,那边坐在轩榭之中的少年张承拿着那把折扇偷偷掖进壁角,缓缓将折扇打开,一股麝墨清香扑鼻而来,只见扇面之上一株并蒂莲花灿然绽放,瑶瑶亭亭,秀丽清雅,在扇面右下角落款处,几束隽竹韧拔挺立,墨迹尚未干涸。张承双目闪烁,口中低声喃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与张使君所送礼物“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遥相呼应。张使君以使君花瓣暗点闺名,而年富以满园的隽竹告知对方表字,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似乎也预示这段婚姻的天造地设。张承望向年富的目光少了几分挑衅,多了一丝尊敬与好奇。
“小弟尚未恭喜大哥得怡亲王力荐,平迁户部侍郎。”年富拱手道贺,能在半年内以新科状元之资就任两部侍郎,大清朝开国至今,他张文庄算是独一份的。张文庄摇头苦笑,“皇上励精图治,下旨清查国库亏空,户部需要的是酷吏。小小文庄何德何能,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年富了然点头,“此事乃怡亲王主持?”张文庄道,“近年怡亲王咳疾加剧,力有未逮,虽说是怡亲王主持大局,实则是果亲王出谋划策。”望着张文庄脸上的崇敬之意,年富道,“大哥似乎很钦佩这位果毅亲王。”
第三十四
张文庄点头,“若有一日贤弟与这位果亲王共事,当知其人风采,清宁淡泊,高雅风趣,举世无双。喜爱游历名山秀水,胸中沟壑博彦,与之畅谈,当真如沐春风。”年富欣然向往,脑海中不禁想到那一日湖光月色之中白衣胜雪,原来只道“众人皆醉我独醒”,如今看来,年富早已习惯带着面具生存,早失本性。德馨或惆怅,或随性,或风雅,当知此人活的最清醒,而清醒的人做那样的事,心中苦楚更待何人说。年富突然在这位果毅亲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良知与丑恶相互交织,无数个晚上搅得他难以入睡。
张文庄见身旁年富蹙眉沉思,“贤弟在想什么?”年富恍然,“我在想皇上可是要拿苏州织造府的曹家开刀!”张文庄神情一愣,问道,“贤弟如何知晓定是拿江南曹家开刀。”年富淡笑,“猜的。”张文庄摇头,“若然不是知晓昨日由军机章处下发诏令,我会以为朱轼朱阁老透出的风声。”年富摇头,“大哥当知朱老先生为人,铁齿钢牙,性烈如火,纵然御前奏对亦是耿骨直谏,从不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见张文庄点头,年富拱手朝天,继续说道,“先帝在世,六下江南,所耗甚巨,此事人尽皆知,皇上若要彻查国库亏空,自然要拿曹家开刀,否则如何令满朝文武震慑。”
张文庄目露钦佩,感慨道,“若然今次贤弟参加科考,恐怕这头名状元之衔花落谁家,亦未可知了。”年富谦虚摆手,“大哥生性爽直,不善鬼蜮伎俩,心思缜密,洞察微末,乃后学之进,年富望其项背。”张文庄尚未来得及谦虚几句,一旁好似自己被盛赞一般的张承激动得脸色涨红,“那是!大哥乃我张族子弟中最为出众的一个,尚未出仕,便在徽州破下数个大案,人人称颂‘铁断判官’!”年富艳羡,“难怪怡亲王如此看重大哥。”望着张承傲娇的模样,张文庄不觉好笑,板起脸呵斥道,“井底之蛙!真正金玉在前,却冥顽不识。”
农历十一月初三,年富大婚,十里红妆,浩浩汤汤,京城百姓无不驻足观望,感叹富贵之家繁花似锦。一大早年富便在纳兰氏的叮咛下沐浴更衣,喜袍加身,更显精神奕奕,气质雍容,卓尔不群。祭拜奠告祖宗之后,年富站在府院门口等待远道而来的新妇,周围贺客如云,年富身旁的年熙亦是盛装迎客,脸上的笑容优雅温和,“恭喜你,大哥。”年富一愣,但见年熙眉目隽秀,目光清朗之中一丝忧伤更添几许文人气度,年富欣慰,“你知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我自己,此生足矣!”年富抬手拍了拍年熙的消瘦的肩膀,年熙点头,瞬间眼眶有些泛红。突然听老管家年诤唱报道,“年妃娘娘贺礼到——,东魁夜明珠十匣,杭州贡锦二十坯,祖母玉镯两对,海南血礁摆件两副。。。。。。。”一口气唱了不下百余件珍贵贺礼,听得周围贺客无不艳羡动容。
一位布衣文人来到年富近前,他的出现的确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往来贺客最低级别也在五品级,这位穿着浆洗得有些泛白长衫的年轻文士的出现,显得尤为的扎眼。来人面颊绯红,举手投足略有拘谨,见到年富躬身行礼,“恭喜侯爷。”年富慌忙伸手相扶,只见年轻文士从怀中掏出一纸匣递于年富跟前,“张玉兄与李东亭兄偶感风寒,不便登门祝贺,特让在下送来贺礼两份。”年富双手接过贺礼道,“劳烦先生,多多照顾张玉兄与李东亭兄,晚些时候,竹韵定当设宴赔罪。”一句“先生”礼贤下士,令年轻文士目露好感。送走年轻文士,新妇浩浩汤汤的送亲队已近跟前。
一瞬间鞭炮齐鸣,锣鼓震天,花轿刚落于年府门前,周围燃起艾香。陪嫁丫头撩起轿门,随伺嬷嬷搀扶着一位身穿凤冠霞帔,头顶红纱的妙龄女子从花轿内款款走上红毡。手执红拂将新妇从中门引进府中,大厅内设香案六礼,亲朋贺客集聚一堂,白发银丝的老祖宗赫然坐于首位,瞧着精神头竟似大病隆愈。“拜天地”仪式刚要开始,便听府外门前年诤唱喝,“皇上赏——。御酒十坛、贡果十案,东珠十斗,西域琉璃茶器两套。。。。。。”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年诤的唱贺词还在继续,“另赐新妇诰命衔,领朝廷薪俸,年富加封一等子爵,赐同进士出身,上书房行走,钦此——”一石激起千层浪,年家之恩宠,早已位极人臣。周围贺客如潮,老祖宗一一含笑颔首。
年诤扯着嗓门喊,“怡亲王到!”周围贺客纷纷避让,目光敬畏望向大门外,老祖宗在灵玉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纳兰氏亦来到厅外相迎。同在朝廷为官,自然知晓怡亲王如今深的皇帝信任,且最是高风亮节,侠骨仗义,人人称道“侠王爷”。怡亲王款步走来,老祖宗正要屈膝拜见,却被怡亲王慌忙拦下,“老太太折煞小王矣!”老太太道,“怡亲王大驾光临,令鄙府蓬荜生辉。”怡亲王笑意盈盈,“年大将军戮力为国守土保疆,嫡子大婚尚且不回,其忠义大孝令人钦佩。”老祖宗谦虚摆手,“王爷过奖,双峰守土保疆乃公事,小儿婚娶乃私事,若然公私不分,又有何颜腆为一方大吏。”
老太太深明大义,令怡亲王言辞间愈见尊敬,从仆人手中接过礼盒递于年富跟前,年富躬身,双手接过,只听怡亲王道,“这是徽州上等麝砚,还是前年皇上赏赐与本王。天下只此三砚,一砚南书房皇上正用着,一砚赐予张廷玉张大人,一砚本王现赠送于你,希望你莫要辱没了这天下第一砚的清名。”年富毕恭毕敬,高举礼盒,朗声道,“竹韵定不负王爷今日教诲。”怡亲王满意颔首,又从另一仆人手中接过礼盒,“这个是果亲王送的贺礼,因他府上出了点事,一时脱不开身。”年富见怡亲王神情间略带伤痛,不禁心头一颤,顿感不详。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喜,今这一日你便占尽两样,当真羡煞我等庸庸碌碌十余载的俗人矣!”怡亲王的自嘲,引来周围贺客迎和,随即气氛一松,礼乐再起,怡亲王笑道,“咱们莫要耽误了吉时,否则平白惹恼了新娘,岂非苦了新郎!”在周围人哄堂大笑声中,新妇羞涩难当之时,完成了亘古有之“拜天地”之礼,随后新妇由陪喜丫头奶娘嬷嬷送入洞房。怡亲王突然而来,又匆匆离去,年府中人在纳兰氏的嘱咐下,在厅堂内外洒满红枣、莲子、桂圆、花生等果物,寓意,“早生贵子”。
日落时分,年府大宴宾客,灯火灿如白昼,觥筹交错之间尽是达官显贵,名门望族。年富迎来送往,敬酒还礼,极尽地主之谊,其翩翩风度,有礼有节,一夜之间美名传扬于京城内外。酒席之间气氛渐入酣境,此时年富已有七分醉意,独自一人来到轩榭亭台前呼吸晚风清冽,顿感脸颊滚烫似火。年禄匆忙来到近前,“少爷,熙少爷顶不住了。”年富摆手,“让烈少爷顶一阵吧。”年禄苦着脸,“烈少爷的确海量,已经将七八位大人灌到桌子底下去了。”年富挑眉,“那就让人备好车,在院外候着。”年禄觉得不对劲,见年富兴致不高,于是年禄小心翼翼问道,“少爷可是有心事?”
年富目光幽幽望向年禄,“十七王爷府上可是出了大事?”年禄一愣,着实没有想到年富会有此一问,于是神情严肃道,“少爷您稍后,小禄子去去就来!”年禄从厨房间提着三四只食盒来到后门,一个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乞儿正倚门等在那里。见年禄走了出来,小乞儿冲着食盒,赶忙迎了上去。只半盏茶的功夫,年禄匆匆来到年富近前,“果亲王今日丧子,故而没能前来道贺。”年富拧眉,“丧子?”年禄点头,“果亲王福晋多年无所出,此幼子乃侧福晋孟氏所出,身体一向羸弱,今日凌晨便夭折了。”
年富沉吟良久,坐于围栏之上,望着满湖月色,幽幽道,“你先下去招呼客人。”年禄见年富举步踉跄,想来喝高了有些难受,于是领命而下。年禄走后不久,年富从怀中掏出精美匣盒,缓缓打开,居然是一枚血玉鸳鸯扣,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出熠熠光芒。年富合上木匣,戴上斗篷,疾步来到马厩,扬鞭绝尘而去。远远的就见陋室之中一抹烛光晃动,竟是如此苍凉。年富跳下马鞍,缓步来到湖畔陋室。年富记得在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清寒的月光下,他将一个带有血色胎盘的婴孩沉入水中。
第三十五
“吱呀——”门被推开了,一股酒精刺鼻,年富见德馨白衣胜雪,散发坐于桌案之前。对于年富的突然到访,德馨惨然一笑,“你说这会不会是报应?”年富撩起新郎喜袍,于德馨对面落座,执起酒坛抿了一口,居然出奇的苦涩辛辣,抹去嘴角酒渍,年富点头苦笑,“大约是吧。”德馨悲极而笑,“那他为什么不报应到我的头上,而让一个无知的孩童承受如此苦楚!”年富拎起酒坛,仰头灌酒,酒水沾湿领口,“大约是他的眼睛瞎了吧。”德馨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夺眶而出。
接下来,年富喝了很多的酒,多到湖中央荡漾的月色清华变得麻木模糊。两个男人瘫软在地,相互倚靠着传递手中酒坛,德馨语焉不详道,“我突然很想知道,你那位友人如愿得尝,是否还如曾经想象中那般欢喜?”年富苦笑,“若然人的心轻易能够满足,又何来招致杀身之祸。”德馨道,“他死了?”年富点头,“死了。”德馨点头,“对了,他死了。死在其嫡妻手中?”年富疑惑,“何以见得?”德馨抬头望月,“古之有云,黄蜂腹尾针,最毒妇人心。”年富淡然而笑,“其实友人死前胸中早无怨恨,只有愧疚。”
德馨困惑,“噢?为何愧疚?”年富俯身,从清冷的湖水之中挽起一汪冰冷的湖水,以水泼面,混沌不清的大脑顿时一醒。人醒之时,总有太多不想被回忆起的记忆浮现在眼前,那孩子的小脸缓缓沉入湖水之中时,竟是那样的平静乖巧,仿佛睡熟了一般。年富缓缓摊开手掌,五指骨节冰冷苍白,无一丝血色,“友人能够容忍女人有无数面首,却无法容忍她诞下奸夫之子,因为那是他完美一生的污点,无法荡涤的污点!”德馨叹息,“可孩子是无辜的。”年富木然摇头,“友人愤怒了,而一个有了权力,不再是曾经任人鱼肉的落魄孤儿一旦愤怒,那有些人就必须付出代价!”
望着幽冷的湖水,年富声音嘶哑,“直到此时友人才发现其发妻为了那个面首,居然想诞下腹中孽子。追追逃逃八个月,终于在女人临产前将她与那奸夫抓获,随后孩子被生生打落。望着手中带血、已然没了气息的婴孩,他的眉眼竟是如此酷似友人自己,那一刻友人看到床榻之上的女人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她在报复友人对她一生的利用。”年富“友人”的故事结束了,德馨沉默许久,拎起酒坛与年富对碰,“为了‘天地正义’,‘报应不爽’!”年富惨然苦笑,“报应不爽!”仰头灌酒,重新扒开伤口,撒上盐巴,也许腐烂的伤口能够好得快一点。
只是嘴角的苦涩辛辣变得淡而无味,如果对那早夭的孩儿年富至死愧疚,那么对于曾经抗下所有罪责替他去死的那个人,年富又该如何治愈心底里那个早已腐烂得穿肠肚烂的伤口。年富茫然扭头,见德馨正忧伤的望着他,清幽的双眸之中满满的都是年富自己的影子。这一刻年富真的醉了,醉得浑身发热难以自持,阖眼轻轻吻上,不似想象之中的坚硬,带着酒水的冰凉与唇瓣柔软的暖意。。。。。。
年富醒来时,德馨正睡于身侧,肢体纠缠,淫靡至斯。年富悄然起身,年轻的身躯酸疼异常,抹去双腿之间的痕迹,穿上大红喜袍,扭头再看床榻之上,那人依然酣睡,嘴角微微上挑,似乎正做着甜美的梦。年富从精致的匣内取出血玉鸳鸯扣,将扣环轻轻置于德馨枕旁,怀揣着鸳鸯扣的扣芯,借着幽幽的月色,年富悄然离去。年富飘逸从容的身影消失在湖光月色的尽头,床榻之上酣睡的德馨突然睁开双眼,竟是这般清朗明亮。德馨拿起枕旁鸳鸯扣环,缓缓握于掌心。。。。。。
天亮了,兴奋得一夜未眠的纳兰氏一大早便盛装打扮坐于厅堂前等待着喝媳妇茶。一对祖传珊瑚玉镯被纳兰氏珍之又珍得放于一旁,那是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物。可左等右等,眼见着过了时辰,新妇依然没有出现,纳兰氏有些坐不住了。按说新妇不懂规矩失了礼仪,儿子年富却是极懂得分寸的。纳兰氏唤来小婢,令小婢又找来了年富的贴身小厮年禄,此刻年禄亦是一脸痛苦纠结的垂首立于一旁,纳兰氏问道,“少爷可起了?”年禄老实回答,“尚未起身。”纳兰氏蹙眉,“昨夜少爷几时回的房?”年禄苦着脸道,“奴才不知。”一向与人为善的纳兰氏第一次动了怒气,“你是富儿的贴身奴才,怎会不知少爷昨夜几时回的新房?!”
年禄眼眶泛红,表情委屈,“昨夜少爷酒喝多了,坐于雨轩内醒酒,吩咐奴才下去照应着。等奴才送走几位酩酊醉酒的大人之后再回到亭中,少爷已经离开了。奴才还特意站在竹韵斋外半宿,瞧着里间一片祥和安宁,想来是少爷已经睡下了——”年禄未继续往下说,只是红着脸颊,低垂着脑袋彻底不吭声了。纳兰氏神情稍缓,吩咐一旁小婢,“去厨房弄些醒酒汤,给少爷房里头送去。”小婢绯红着脸颊,夺路而去。
片刻功夫,小婢端着醒酒汤药又匆匆来到纳兰氏跟前,“夫人,少夫人带来的陪喜丫头和嬷嬷好生厉害,不让小婢将醒酒汤药端进房中。”一听这话,纳兰氏沉下脸来。带着小婢、年禄来到竹韵斋内,果然见那陪喜丫头与嬷嬷拦在卧房门口。见纳兰氏亲临,膀大腰圆的嬷嬷上前行礼,“夫人吉祥。”纳兰氏微微颔首,正迟疑着该如何开口,那厢嬷嬷面露委屈,“姑爷他昨个晚上——”一旁陪喜丫头见状,再也沉不住气,哭腔道,“外间传闻年家嫡子如何品性端方,懂礼守节,如今看来大抵不过以讹传讹罢了!”被人如此诋毁自家儿子,纳兰氏心头震怒,可面上却维系着一族之长妇该有的风度,“莫不是昨夜富儿有失礼之处?”
陪喜丫头流着泪叫嚷道,“何止失礼,简直——”话未说完,屋内传来一声清亮的呵斥,“佩儿,还不住嘴!”门缓缓打开了,从里间莲步蹁跶而来的少女不过二八年华,竟出落得清雅秀丽,恰似一株白荷翩然绽放。少女来到纳兰氏近前深深拜服,“使君见过夫人。”纳兰氏满意于少女出众却不妩媚的相貌和端庄淑雅的举止,于是上前扶起。见少女水眸微肿,纳兰氏抚慰道,“可是富儿昨夜莽撞了?”
张使君默然摇头,绯红的脸颊之上泛起一丝落寞与伤感。纳兰氏心头自责,原以为年富自律甚高,他房中的丫头,除了遣走的兰馨,绿萼至今白璧无瑕。却不想年富毕竟弱冠之年,又逢人生极乐,多喝了几杯酒,恐怕一时难以把持鲁莽行事也是有的,于是纳兰氏板起脸来,“待会儿等富儿起了,为娘定然好好敲打他一番!”性子泼辣的佩儿见自家小姐只一味委屈,默不作声,于是梗着脖子哭诉道,“姑爷不是行为莽撞,根本就是昨晚上一夜未归,致使小姐独守空房,痴痴等了一夜!”乍闻此言,纳兰氏脸色一凝,张使君羞愤难当,“佩儿——”泪水不禁夺眶而出。自知坏了规矩的陪喜丫头佩儿双膝跪于地,哽咽抽泣起来。嬷嬷望着自幼奶大的小姐黯然垂泪,亦是眼眶泛红,缓缓跪倒在纳兰氏的脚下。
纳兰氏怒视脚下,喝问道,“年禄你说,昨夜少爷去了哪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年禄此刻也是六神无主,磕磕巴巴道,“少爷昨晚的确是喝多了,哪里也没去,只是坐在雨轩里吹风醒酒,之后奴才以为——”纳兰氏皱眉,沉声低喝,“还不快去找!”年禄慌慌张张站起身,“奴才这就去——”纳兰氏见年禄即将冲出竹韵斋,提醒道,“此事不宜张扬,莫要惊动了老祖宗。”年禄点头,“奴才省得。”年禄走后,纳兰氏拉着张使君纤白的手掌,缓缓坐于院里亭榭之中,望着满园的翠绿纤竹,纳兰氏柔声抚慰,“富儿是什么样的人,为娘的最清楚,既然他娶了你,此生便绝不会辜负你。”
张使君嫣红着脸颊只是低眉垂目,神情恭顺的凝听着,至于她心中是否能释怀新婚之夜独守空房的“不幸”,纳兰氏心中亦无底。毕竟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洞房花烛夜丈夫的疼惜便意味着她这一生是幸或者是不幸。一盏茶过后,任凭纳兰氏舌灿莲花,张使君依然维系着她大家闺秀的淑礼典范,只是那双灿若星辰般明媚的眼眸之中染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黯然神伤,又如何能掩藏得住。就在纳兰氏焦躁不安之时,年禄满面惊喜,气喘吁吁来报,“少——少爷昨晚上估计是走岔道了,现在正睡在——”纳兰氏不等年禄把话说完,拉着张使君发着冷汗的手掌站起身,急切道,“那还不快带咱们去找富儿!”
第三十六
出了雨轩楼阁,便是年府闻名于世的后花园。园中名花贵草,珍奇树木数不胜数,掩映盘旋于假山花丛之j□j有两条小径,一条通往年富的竹韵斋,而另一条一直延伸至深处,那里正是秋离院的必经之处。年禄径直将一众人带向通往秋离院的青石小路之上,没走几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放眼望去,雪未融化,红梅冷艳妖娆,竟是满园的j□j。在这梅园一角的凉亭里,一袭大红长袍的男子卧栏而憩,眉目似画,睡姿酣然。张使君灿若星辰的双眸从熟睡的男子脚上一双沾着花瓣的皂靴,一点点往上移去,见那男子腰间坠系着一枚绣有精致使君花瓣的香囊,张使君绯红着脸颊垂下头去,眼角羞怯的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朝着男子酣然熟睡的脸庞望去。
纳兰氏心满意足,又十分不合体统的在竹韵斋内喝过媳妇敬茶,喜滋滋的带着年禄及一众奴仆悄然退出大喜婚房。张使君嫣红着脸颊坐于床榻之上,垂首默然。年富拿起桌案之上的红头喜帕轻轻盖于张使君凤冠之上,重整衣冠后,年富上前小心翼翼揭开红头喜帕,喜帕之下的新婚少妇很美,恬然安静的美恰如后院悄然绽放的红梅。年富由衷赞叹,“竹韵何其幸运,能与使君结为夫妻。”
张使君抬头,明亮的双眸之中盈盈含泪,“使君何其幸运,能与相公相携白首。”年富含笑,坐于张使君身侧,抬头便见那“双喜”艳红喜庆。年富将手掌轻轻覆于张使君有些发冷的手背之上,虽然同样是身不由己,然而年富希望这一次,“我希望你这一生都会是简单幸福的。”张使君抬头,痴然的望着身旁俊美雍容的男子,想到母亲临行前的叮咛:身为“妻子”你要大度包容,身为“女人”你该温柔似水,身为“长媳”你当从容不迫,身为“晚辈”你应恭敬孝廉。一瞬间一股幸福又心酸的滋味浮上张使君的心头。
年禄哭着闯进竹韵斋,“少爷不好了,老祖宗她——”年富霍然站起身,“随我去佛堂!”来不及换下喜服,张使君紧随年富身后疾步朝着老太太的晨光佛堂赶去。一路上下人们个个神情悲戚,却依然井然有序忙着手中活计,张使君心头震颤的同时,更加紧记母亲临行前的教诲,一入红门深似海,从此眼中无己身。此刻老太太的晨光佛堂沐浴在晨曦之中,氤氲缭绕,胜似仙境。年富一路疾赶,心中默念:再等等,再等等!一声凄厉的哭嚎打破清晨的沉寂,“老祖宗薨了——”年富心头巨颤,脚下趔趄,要不是身后年禄眼明手快,恐怕此刻已一头栽倒在地。
红锦变白妆,喜袍换孝服,红烛成白蜡。昨日拜天地的厅堂如今白绫飘荡,灵堂之上硕大的“奠”字惨白刺目。年富披麻戴孝,将三株青烟插入香炉,目光凄然扫向堂下吊唁亲朋,“年禄,去将老祖宗佛堂香案上的墨盒取来。”年禄领命而去,不消片刻,取来墨盒。年富缓缓打开墨匣,声音哽咽颤抖,“老祖宗遗愿,百年之后丧葬礼仪一切从简,不用金丝楠木,一口薄棺,葬于金陵祠堂后山祖地,此生无憾矣——”老太太的遗愿尚未读完,灵堂之中哀嚎声一片。吊唁亲朋无不点头感慨,老太太仁慈高义,当今之世女中楷模。
“老祖宗嘱托,人生于世,信之为本,一日不驱逐西陲蛮夷,手刃匪首,一日不允次子羹尧坟前吊唁,忌日扫祭,否则死不入祖坟,于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矣!”年富读完老太太生前遗愿,在场宾朋无不痛哭失声,直呼“高义仁举”。年富神情悲戚,将跪于自己下首的年熙扶起,“年富决定替父扶灵掌幡,去金陵祖籍结庐守孝三年,以全孝道。”在场宾朋齐齐哗然。对于一个刚刚大婚,便被皇上授予同进士出身,擢拔上书房行走的年轻子爵而言,接下来的三年正是戮力报效朝廷,以期平步青云显露君前之时。而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无疑会让无数人扼腕叹息。
年熙哽咽,似有未尽之言,“大哥——”年富眼眶盈泪,决然摇头,“我已经决定了,从今往后,这京城年府上下百余口就托付给二弟了。”跪于一侧神情哀怨的苏氏双目之中再一次焕发神采。扶起身量魁梧健硕的三弟年烈,年富仔细叮咛,“好好辅佐你二哥,至今日起莫要再任性了。”年烈点头,掷地有声道,“请大哥放心!”得到年烈的保证,又见年熙含泪允下,年富这才放心。歉意的目光望向另一侧神情凄婉幽怨的两个女人,对于她们,年富愧疚难言。纳兰氏深明大义,“去做你该做的事,只是莫要忘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年富泣声跪地,“孩儿明白。”
纳兰氏扶起年富,别开头去,黯然垂泪。张使君哭红肿着双眼,神情悲戚,“夫君旦去无妨,家中母亲自有使君照看。”纳兰氏闻言感动,“难为你有这片孝心,只是此去金陵路途遥远,而你又与富儿新婚燕尔,逢此噩耗本已委屈了你,如今再致使你与富儿劳燕分飞,便是老祖宗再世,她老人家也不会同意。”纳兰氏扭头望向年富,“带使君一起去金陵吧,此去千里之遥也好有个照应。”年富点头应允,“一切由母亲做主就是。”
年诤轻手轻脚来到年富跟前,耳语了几声,年富告罪一声,匆匆来到年府后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立门庭之下,见年富疾步而来,老者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交予年富手中,“这是落霞山上落拓寺院院门上的钥匙,元和大师交代,若是得空,常去那里坐坐。山涧的泉水,和悬崖之上的晨曦,定能让人目净心明。”年富收下钥匙,问道,“元和大师要出远门吗?”老者点头,“尘世间再无牵挂,自去那弥陀山寻求无我之境。”说完扬长而去,竟是说不出的洒脱与从容。
三日后起柩前往金陵,皇上恩旨赐谥号“善慈”,一路由官道驿站负责接引,省却诸多不便。起灵之日,白幡遮日,哭声震天,由京城北门而出,竟是人满为患。年富扶灵而行,忽听身后喧然,年禄匆忙来报,“灵玉姑娘去了。”年富神情一窒,良久之后悲戚长叹,“另置一口棺木,让她随老太太一起走吧。”年禄领命而去。出了北门,遥遥就见一袭青衫独自立于旷野之中,见年富一行渐行渐近,跨上驴车飘然离去。年富摇头,如斯性格当真别扭的很。
一别三年,不知何时能再回来,想到这里,年富扭头望向身后,京城北门城郭巍峨,而城门楼上一袭白衣胜雪。风撩动长袍飞舞,那一刻的年富生出几许离别的惆怅。驻足遥望许久,最后毅然跨上马车,扬鞭离去。。。。。。
第三十七
马车之上,张使君一身孝衣,神情倦怠,却任坚持忙着整理车厢之内不下百余本的书籍,见到珍贵古籍,欣然就着蹲坐的姿势如饥似渴的翻看了起来。年富钻进马车,张使君慌忙放下手中书本。年富笑道,“若是喜欢,便拿去看吧。”张使君一边收拾古籍书册,一边好奇的问道,“这些书册旁门颇杂,古籍孤本更是世所罕见,家父书房藏书虽丰,却依然未能齐集失落孤本之十之有一。”谈到书本古籍,张使君秀丽的脸庞焕发神采。年富点头,“倾尽年府书房所有古籍书册,恐难找出这里一半的珍贵书籍。”张使君明眸圆睁,“这些书难道不是相公书房所有?”年富讶然失笑,“自然不是。”
张使君沉吟片刻,水眸灵动,“莫不是朱若瞻朱阁老的藏书?!”年富淡笑,“恐怕是他老人家毕生的收藏了。”张使君肃然起敬,“朱老先生当真不愧为一代师表。相公能拜在朱阁老门下,幸之又幸。”年富点头,倚窗而坐,微微侧身,掀开车帘一角:北门城郭隐隐绰绰,一米白芒撩动人心。张使君将书籍整理细致,特意留了几本珍贵古籍放于显眼之处,便于年富闲来无事时可以随手翻看。整理完这些,张使君抬头却发现年富倚靠在车窗旁早已睡去,眼角之下的黯淡湿润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离别的愁绪。。。。。。
年禄快马加鞭,渐渐的西城门外一汪清透湖泊在望,湖水之畔,竹轩陋室高雅清幽。年禄怀揣信笺,一路飞奔,来到竹轩陋室之前,抬手轻叩,无人应答,于是年禄轻手轻脚推门而入,但见陋室之中素雅清净,空无一人。年禄从怀中掏出信笺,转身绝尘离去。年禄刚走,陋室屋后走出一位俊朗男子,一身白衣胜雪,气质高华凝炼,正是此间陋室主人德馨。德馨展开信笺,雪白宣纸之上写着“落霞山上落拓寺,南辕北辙正相宜。”德馨蹙眉,望向手中斑驳的铜扣钥匙,沉吟许久,抬头遥望东方群山环绕,绵延千里,一丝笑意浮上唇角。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张使君病倒了,延医熬药,哺喂汤匙,每每亲力亲为,随行的陪喜丫头佩儿和健壮嬷嬷见到年富也从容礼貌了许多,不似先前拘谨抗拒。张使君痴然的望着年富端着药碗翩然离去的身影,竟生出几缕惆怅来。吴嬷嬷是过来人,也曾有过一段患得患失的少女情怀,于是吴嬷嬷挨着床沿坐下,柔声劝慰道,“能嫁如此夫君,小姐该高兴的。”张使君螓首,“早前便从大哥那里听了许多关于他的事,真正见着了,相处了,才知他是好的。”嬷嬷笑道,“小姐可是担心这么体贴温柔的夫君会被人抢了去?”
张使君螓首摇头,不再言语。吴嬷嬷道,“男人就像草原上的鹰,心总是野的,可再野的鹰鸟总有回巢的时候,也总有累的时候。。。。。。”张使君绯红着脸颊道,“使君明白嬷嬷的意思。”吴嬷嬷无限怜爱的掖紧周边被角,“明白就好,女人该懂得知足,等以后小姐与姑爷有了孩子,小姐便没那么多时间想这些东西了。”张使君握紧手中折扇,这是她亲手将年富送予她的“并蒂莲花”制成了折扇,方便随身携带。
仔细听了老郎中明日的用药剂量,从驿站膳房走出来时,夜幕降临,繁星似锦,一片静逸。忽觉不远处火光拂动,年富循光找去,却原来是绿萼正蹲于墙根底下烧着冥纸,时时哽咽抽泣。年富苦笑道,“人生地不熟,不知灵玉能不能收到。”年富的突然出现令绿萼措手不及,慌忙起身想踩灭燃烧的冥纸,被年富拦了下来。俯身拿起冥纸添进微弱的火光之中,望着冥纸裹挟着火焰腾空而起,年富幽幽叹息,“那一日她找过我。”绿萼凄然落泪,“绿萼知道。”年富苦笑,“是我疏忽了,不曾想到纤纤弱质女流,竟是这般铮铮铁骨。”火光燃尽,灰烬随风飘散,年富起身离去,徒留绿萼独自一人蹲在黑暗的角落痛哭失声,“从被卖进年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和她早就没了选择。。。。。。。”
月余后,金陵古城在望,城下白幡浩浩潸潸,年氏一族及其旁支披麻戴孝城下哀嚎,哭声响恸天宇。年富快步走上前,朝着为首的垂垂老者躬身行礼,“小辈年富见过宗祠长者。”老者抬手相扶,“快快起身。”老者浑浊双目上下打量年富一番,不无艳羡的感慨道,“还是堂兄福气,有孙如此,此生无憾矣。”老者话音刚落,身旁窜出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贤侄风采今日得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甚闻名。”年富一愣,赶忙摇头,这马屁拍得太过直白,一时难以回应。一旁老者微微蹙眉,却也未开口训斥,而是问道,“张玉那孩子可曾跟着一起回来?”
年富犹豫,临近金陵,张玉百般恳求,不想与金陵族人相认。这厢年富尚未开口,那厢中年男子不满道,“爹,提他作甚!贤侄一路舟车劳顿,先去宗祠歇脚,晚些时候再替贤侄接风洗尘。”老者无奈叹息,“也罢,只是苦了张氏恐要空欢喜一场。”感觉老者身后人潮的侧目,茫茫人海之中果见一白发老妇人翘首以盼,那眉目眼睑之间的苍老褶皱更似张玉之祖母而非亲生母亲。
年富拨开人群,来到近前,见老妇人神情拘谨,年富拱手道贺,“恭喜婶娘,张玉兄高中榜眼,甄选庶常吉士,假以时日以张玉兄文采风流定能留馆翰林,前途无量。”张氏激动得双目含泪,“珏儿可曾一起回来?”年富惋惜摇头,老妇人失魂落魄,抬袖抹泪,竟是说不出的酸楚滋味。
“娘——”一声疾呼,最终张玉未能抗住老妇人心酸的泪水,疾步跟前,双膝跪地,“孩儿不孝,孩儿没脸回来见您老人家。”老妇人紧紧搂住张玉,亦是喜极而泣,“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年富却见周围亲族神情百态,端的人情冷暖薄如纸。就在此时一位消瘦青年拨开人群走近跟前,望着痛哭中的张玉凉薄道,“没死在外头已属万幸,否则靠大娘缝缝补补那几个铜板如何能将你埋骨桑梓。”张玉伸手揽过青年,狠狠的给了一拳,哽咽道,“谢谢——”
“酸儒!”青年使劲推搡却未能将动情之中的张玉推开。年富在一旁瞧得有趣,面冷心热的张玉居然在这位形销骨立的青年跟前露出柔软的一面,当知青年恐非寻常之人。感觉到年富探寻的目光,青年突然抬起头。年富心头一悚,如此沉寂阴冷晦涩复杂的眼神,年富此生只见过一次。只那瞬间的一次,“砰”的一声巨响,上一世的年富终结了他传奇又荒诞的一生。。。。。。。
第三十八
草庐之侧,清水湖畔,远山巍峨,氤氲缭绕,蓑衣雨笠,一根鱼竿,望着满湖春水碧浪,年富不禁有些出神。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三年零一个月如掌中沙砾匆匆流逝。在这三年零一个月里,每一日年富都会在这结庐之畔垂钓,享尽湖光山色,钟灵秀木,从来都是风雨无阻。此刻在年富的身旁坐着一位形容消瘦的青年,懒若无骨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目光惺忪望尽碧空万里无云,突然问道,“你是如何说动他改名换姓,入的年氏宗祠?”年富微微提动手中鱼竿,悠然道,“以他孤桀的性子,必然官场蹭顿,郁郁不得志,空有一腔才华却是报效无门。”
“以他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的个性,恐怕明知困顿一生,也不肯向权贵低头。”消瘦青年自信他比张玉更了解他自己,“你如此劝他必不能成。”年富苦笑,他的确是在张玉处吃了闭门羹而后才想到了请那位博硕鸿彦出马。消瘦青年双眉微挑,“你请动朱阁老了?”年富点头,消瘦青年口叼碧草,神情了然“难怪了。”说完竟双目微闭,昏昏欲睡,年富岂肯罢休,“你呢?以你的才华若想参加今次科考——”年富话未说完,消瘦青年摆手,“我与年珏不同,他是年氏宗族庶出之子,考取功名光耀门庭是他毕生的信仰。至于我,以前只想尽尝世间美酒,只求一醉,现在多了一个目标。”年季抬眼望向年富,“保你善终。”
年富一愣,随即摇头苦笑,“那在下岂非要多谢年季兄的厚爱。”年季摆手,“你不用谢我,在金陵城外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突然觉得人生的目标也可以有两个。”年富提杆,勾上鱼饵尽失,三年如一日的垂钓,连这湖里的鱼儿都学聪明了,年富居然蠢到与年季辩嘴。如此具有挑战性的目标,岂非暗指他年富朝不保夕?
“江南盐巡道可不是件好差事。”年季悠然道,年富点头,“能在一年的时间内厘清江南盐务与漕运这两笔烂帐,的确令不少人刮目相看。只是——”年季接下去说着,“只是也得罪了不少人,于其以后的仕途不利。”年富点头,目极湖水深处,竟有些心不在焉,“前日京城传来消息,年珏外放浙江永康府知府。”年珏一怔,“贬谪?”随即摇头,“不是——,难道你使的手段?”年富摇头,“我也正奇怪。明虽贬谪,却是要他避其锋芒,韬光养晦,是维护之意。”年季缓缓点头,眉宇之间满是不解之色。
“三年守孝之期已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年季站起身,懒懒的拂了拂身后草屑。年富提杆收线,不急不缓,“再等等吧。”等到什么时候年季没再问,晃晃悠悠扭身离去,远远的就见佩儿提着食盒朝这边走来。在与年季错身的那一刻,佩儿绯红了小脸。吃过午饭,小憩片刻,草庐之侧树荫之下山风习习,鸟语花香伴随着书声朗朗,一时间竟然生出几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意境。
眼见着夕阳西下,年富收拾随身携带,背起空空的鱼篓往金陵城内走去。城内商铺林立,街市繁华,人潮接踵,随处可闻贩卖走卒叫卖之声。一个跟着爷爷缩在墙角里卖鸡蛋的小姑娘见年富缓缓行来,绯红着脸颊,将两只煮熟的鸡蛋塞入年富的手中。年富欣然接受,两口吃下,似乎这便是金陵城中最美的食物。小姑娘欢快的回到爷爷身旁,老爷子破布烂衫浆洗得发白,朝着年富拱手行礼,年富微笑颔首。摊前渔夫挑了两条新鲜的鲈鱼,草绳穿过鱼鳃,扬手抛进了年富身后的鱼篓,动作娴熟精准。一路行来,空空的鱼篓早已被鱼肉、胭脂、拨浪鼓填满,曾几何时,这已是金陵城中家喻户晓的一段佳话。
修缮一新的明伦堂前庄严肃穆,一位中年文士遥望祈盼,见年富缓缓走来,赶忙迎上前去,不由分说将年富拽进明伦堂。堂内三四排桌椅座无虚席,见约正与年富把臂而入,金陵城中绅衿童生纷纷侧目。在首排位置刚一落座,便见那高台之上一副楹联赫然醒目:风俗优美之明征,国家实在之祥瑞,正中匾额:万民之表,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与年府正堂那一卷“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值月净手素面,神情敬畏,手执黄卷,抑扬顿挫洪声念唱,“欲安百姓,必先厚风俗;欲厚风俗,必先崇俭去奢。如此循规蹈矩,使风俗就厚,方能各守本分,长治久安,乃圣人治世之道也。。。。。。”
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广谕圣训念唱完毕,众人无不深领妙音般点头不迭。由秀才遴选出任的值月满面通红,拿起左手书案之上的厚册缓缓揭开,台下绅衿童生人人自危,“本月初黄荣升举人纳妾不成,逼良为娼,草菅人命属十恶不赦之恶行——”台上值月尚未念完,坐在末位体型臃肿的中年男子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场下一片死寂,气氛突然沉闷得令人有些窒息。值月翻开下一页继续念道,“本月中旬梁秀才自持家资丰裕,巧令阴谋,以旱碱之地骗买邻村章老汉家中水亩良田,黑心黑肝肠,实乃奸商本性尔——”被点名的梁秀才脸色苍白,冷汗渗渗。
值月的宣讲还在继续,却在此时听得外间喧哗,一女子凄厉的哭嚎声打断值月的宣讲,台下众人不禁齐齐松了一口气。从外间跌跌撞撞爬进来的是位皮肤粗糙黝黑的中年妇人,妇人一路跪行,爬至年富跟前,以头创地,鲜血淋漓。年富慌忙俯身相扶,柔声道,“大嫂可是有难处?”中年妇人倒也倔强,不肯起身,呜咽道,“小妇人城东瞿徐氏,今年三十有八,昨日妇人丈夫瞿巨田间耕作捡拾一枚钱袋,里间装有一百七十两白银。吾夫家小门小户,何曾见过这许多银两,拿回家中与妇人商议——”
中年妇人瞿徐氏抬袖抹泪,声音一度哽咽,“夫家虽贫,却也知‘不问自取是为贼’的道理,于是连夜妇人陪同丈夫于耕作田间等候失主。寅时左右果见同村周员外神情沮丧,仔细询问,确信无疑这钱囊便是那周员外所失。将钱袋交予周员外,妇人与丈夫回到家中休息,一夜无话。”约正捻须点头,目露赞赏,“贤夫妇拾金不昧,乃古人磊落之行。”瞿徐氏悲戚摇头,“却不想今日一早,愚夫便被衙差捆绑送入府衙,罪名竟是拾金自肥!愚妇不服,却又求告无门。乡头里正与愚妇指了一条明路,说是城外结庐三年的年先生乐善好施,侠义心肠定能为愚夫洗刷冤屈。”说完“砰砰砰”连磕三头,声音凄厉道,“还望年先生为愚夫愚妇做作啊——”
妇人话音刚落,周围围观群众义愤填膺,“这天底下居然还有此等忘恩负义之徒,可耻可恨!”青年值月沉吟半晌,“那周员外可是陵水村的周公瑾?”妇人点头,“正是。”值月面露不屑,“此人虽取了好名字,却是不学无术,嗜赌如命。去年在赌桌上输了祖产,今年将发妻卖予他人作填房。如今做出此等讹人之事,想来也不算稀奇。”明伦堂外的百姓越聚越多,群情激奋,“年先生定要主持公道啊!”年富微微抬手,哄闹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年富,似乎只要这位年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点头,在这金陵城中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
年富抱拳躬身,“梁约正德高望重,您老怎么看?”梁约正捻须沉吟,片刻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不若小年大人帮这妇人一帮。”梁约正神情敬畏,抱拳向天,朗声道,“圣上广谕世人拾金不昧,乃厚风俗之明征,如今居然有人以此为名目行敲诈勒索之事,此恶习之风定不能长,否则试问天下还有谁敢行那拾金不昧之事!”梁约正义正词严引得在场所有人共鸣。梁约正面目通红,躬身行礼,“此事就拜托小年大人了。”
年富慌忙伸手相拂,“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本是年富分内之事,何必用谢。”年富拱手面向明伦堂外布衣走卒,“不知众位能否与年富一行,为这位妇人做个见证。”年富话音刚落,堂外瞧热闹的大声喊道,“我去!”“我也去!”“还有我!”于是浩浩荡荡百余人朝着金陵州府杀了过去。
第三十九
堂外鼓声震天,唐庸知州左眼皮一阵肉跳,问询堂下秉笔书吏,“何人击鼓?”书吏面色为难,“是那位小年大人。”唐庸扶额,“这位小爷怎么又来了!难道没关照各司衙丁恪守本分,莫要去招惹他吗?!”书吏表情凄苦,“大人,除了第一年有不长眼的敢去撩拨,这两年还有谁敢太岁头上动土。个个见到那小年大人都是绕着走,哪敢冲撞他老人家的虎威。”
唐庸摇头长叹,“自从这位小年大人金陵结庐,整整三年,鄙人唐庸寸步未升,也算是大清朝开国百年的头一号了。”三年前人人只道金陵古城乃江南第一富庶之地,大凡知州一年便能擢升,而他唐庸自认这三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却好似被朝廷遗忘了一般。掐手算来,离开老母妻儿整整四年零十一个月,当年牙牙学语的孩儿,如今恐怕早已忘记他这个爹长得怎生模样。想到这里唐庸不禁为自己官场蹭顿,时运不济,掬上一把辛酸泪。
埋怨归埋怨,唐庸不敢怠慢这位皇亲国戚,倒履相迎将一众贩夫走卒引入堂前。在森严低沉的“威武——”声中,案件进入正式审理过程。周员外声称所丢三百七十两,而瞿巨农夫送还的只有一百七十两,足足侵吞了两百两银子。面对周员外的血泪控诉,手带镣铐,须发灰白的农夫瞿巨失声呼冤。唐庸一拍惊堂木,堂下静寂,唐庸沉声喝问,“既然少予你两百两银子,为何当时不一早言明?”周公瑾神情凄苦,“禀大人,小人当时只身一人,荒郊野岭,若然争辩,恐遭不测!”瞿巨龇牙裂目,手指周公瑾,“你——你——,血口喷人!大人,草民冤枉啊!”瞿徐氏痛哭失声,“求大人明察秋毫,还愚夫愚妇青白——”
“嗙!”二拍惊堂木,唐庸低喝,“肃静!”森幽的目光扫向堂上被告原告,眉头微蹙。案件虽小,却苦无人证物证,正踌躇之际,见堂下翩然君子年富正与一消瘦青年低头耳语。唐庸三拍惊堂木“嗙!小年大人,不知您怎么看?”年富拱手,恍若未见唐庸眼底的幸灾乐祸,径直走向原告周公瑾。面对年富直透人心的眼神逼视,周公瑾目光躲闪,年富问道,“昨日傍晚,你在哪里?”周公瑾一愣,随即回答,“自然在家中。”
年富断喝,“你说谎!”周公瑾脸色一白,“我——我没有说谎,家中老母可以为我作证!”年富嗤笑,“家有老母七十有三,耳聋目瞎,病卧床头已有月余,无钱延医请药,试问何来这三百七十两银子?若然有钱不救治老母,是为不孝!”周公瑾讷然,“那是我——我——”年富不等周公瑾把话说完,继续问道,“莫非是你卖妻鬻女所得银两?”
周公瑾慌忙点头,“正——正是!”年富再问,“既然如此,定有卖身文契,不若现场交给大人一辨真假。”周公瑾满头大汗,举足无措,“我——我弄丢了!”年富蹙眉,“妻女卖身文契何等重要,待手中稍有余钱定能赎回妻儿,除非你从未想过要将她们赎回。任由妻女流入娼门贱户,从此生不如死!”堂外金陵百姓忿然,有位嫉恶如仇的妇人跳将出来大骂,“若是为救家中老母,无奈之下选择卖鬻妻女,虽不忠,却也保得大孝。刚得银两,却将妻女卖身文契丢弃,此举大大的不义啊!”
面对身后数百位围观百姓指指点点,周公瑾满头大汗,尤强作镇定,推翻之前所言,“我——我记错了,我根本没有卖鬻妻女!”堂外妇人暴跳如雷,“老娘今日要剁碎了你这衣冠禽兽,卖鬻妻女何等大事,也是能记错,拿来戏耍的吗?!”说完举着手中棒槌就想往堂上冲,被身旁一唯诺男子拽住,“娘子,可不敢咆哮公堂,否则是要吃杀威棒的!”脾性燥烈如火的妇人岂肯罢休,骂咧道,“所以说这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坯子,竟是些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东西。。。。。。”妇人骂的起劲,身旁拉拽的维诺男子一个劲的点头哈腰,“是,是,是,咱们回去再说——”见这对妇人彪悍如斯,而男子畏妻如虎,围观群众哄然大笑,堂上在座青天知州不得不四拍惊堂木,“威武——”
年富道,“这位大嫂话糙理不糙。”得到年富的肯定,泼辣妇人激动得手足无措,涨红着蒲扇大的黝黑脸庞,忸怩羞愧道,“小妇人刚刚说的天下男人其实不包括年先生——”身旁维诺男子慌忙拉拽妇人袖口,表情痛苦,声音微弱,“错了,错了,天下男人不包括年先生,岂非影射年先生非男儿身!”妇人急忙跺脚,“小妇人不是这个意思,小妇人的意思是年先生绝不是那种衣冠禽兽、忘恩负义、寡廉鲜耻,呜呜呜——”
妇人话未说完,终于在沉默之中爆发的维诺男子一把捂住妇人的嘴巴,“你就不该把那四个四个的词放在年先生之后!”妇人恼羞成怒,扒拉下维诺男子的手掌,吼道,“衣冠禽兽、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不放在年先生之后,难道放在年先生之前!”拿起惊堂木想再拍的唐庸,又缓缓的放了回去,见堂下年富神情自若的望着堂外一对活宝夫妻的争辩,竟无半点愤怒之意,心中不免高看年富。
“贤夫妇能否回家之后再讨论这四个字四个字的词该放在年某之后还是之前。”年富心平气和的建议道。维诺男子表情尴尬,“年先生莫怪,贱内人虽粗糙了些——”维诺男子瞄了眼身旁膀大腰圆的妇人,得到妇人手中棒槌的警告,随即继续说道,“却是个嫉恶如仇的好女人。”年富微笑点头,“大嫂好福气。”剽悍妇人神情忸怩,此刻才有了妇人的矜持,感激道,“先生何时能来兴南村坐坐,如今的兴南村河道清渠,禾苗肥沃,来年定能丰收。”年富欣然道,“得空定当登门拜访。”见年富答应做客兴南村,妇人喜不自胜。
唐庸心里泛酸,五拍惊堂木,官威十足,“小年大人,还是正事要紧。”年富朝着堂外百姓歉意拱手,见那堂下冷汗沾湿袍衫的周公瑾,“三百七十两银子既非卖妻所得,又是从何处筹措而来?”周公瑾梗着脖子,“那是我借的!”年富穷追不舍,“找谁人借得,欠条何在?”周公瑾强辩,“故交好友,无须欠条!”年富讪笑,“我这里有鸿运馆老板的一份证词和一张文契,先请大人过目。”年富话音刚落,周公瑾猛的抬起头,目如死灰望向年富手中文书。秉笔书吏将文书交由堂上唐庸,唐庸仔细翻看,脸色骤沉,六拍惊堂木,低声呵斥,“堂下原告周公瑾还不从实招来,这三百七十两银子从何而来?!”
周公瑾哆哆嗦嗦,尤心存侥幸,“是——是,小人——”唐庸冷哼,将手中文契掷于地,“半个多月前为还赌债,你将发妻卖于鸿运馆的老板巴桐续房,可有此事?”周公瑾脸色惨白,见那白纸黑字,顷刻间瘫倒在地。堂外谩骂之声一片,年富道,“巴桐证言证实,昨日整整一天,你未曾离开过鸿运馆。”年富颇为同情的感慨,“自从卖妻之后,你的赌运似乎一直没有回来。听闻就在昨夜卯时,城北东谷村头的阴沟里死了一个人,据其妻反映,死者出门时身上携有一钱匣,而现场却并没有找到那只——”周公瑾就像是一枚被压制过甚的弹簧,惊恐万状的一路爬行至唐庸脚下,凄厉哭喊,“大人明察啊大人——,小人没有杀人,那一百七十两银子是小人典当老母一对金手镯所得!”
“哦?你确定是一百七十两,而非三百七十两?”年富淡笑,满面泪渍的周公瑾抬头,此刻他才发现眼前这位风度翩然,气质雍容的男子居然长着一张毛茸茸的尖嘴狐脸,其后蓬松的白色尾巴正优雅的朝着他摇啊摇。不去看周公瑾呆滞滑稽的表情,将一张典当清单交予唐庸手中,“这是黄氏典当行的典当票据,其上时间,数额,物件显示,瞿巨于田间所拾得的一百七十两正是周公瑾典当一对金镯所得,分毫不差。”案件真相大白,唐庸当堂宣判,瞿巨夫妇无罪开赦,周公瑾忘恩负义,讹人钱财,罪加一等,锒铛入狱。
第四十
人潮散尽,年富凑近跟前,拱手作揖,“圣上广谕圣训,鼎力革新,兴利除弊,如今朝廷上下一派欣荣气象。唐大人何不乘此机会将这‘拾金不昧’一案上报朝廷,在大人治下,民风淳朴,化及愚民愚妇。如此一来,圣上必有嘉许。”唐庸神情一动,可转念一想,以他宦海沉浮十余载遇人无数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位儒雅公子绝非善类。
见唐庸迟疑,年富淡笑,“大人上奏朝廷,大可极力淡化治下拾金不昧之美谈,同时详呈不法之徒行敲诈勒索之事,此歪风邪气决不能长。年某可请约正值月附上万民之言,善恶两册,具名其上,一并交由大人。”唐庸喜不自胜,“此话当真。”年富点头,“绝无虚言!”唐庸急忙走下堂来,朝着年富深深拜服,“那就劳烦年先生了。”年富摆手,“唐大人客气。”唐庸好奇道,“城北东谷村头的阴沟里何曾死过人?”年富一愣,随即淡然而笑,“并未死人,只是诈那周公瑾一诈。”唐庸讶然无语。
走出知州府衙,一眼就见年季慵懒无骨倚靠在衙门前威严的石狮身上,浑身酒气,苍白清癯的脸颊之上泛起病态的殷红。年富伸手夺过年季手中酒葫,“酒多伤身!”年季嗤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年富无奈摇头,“酒多误事,我担心你不能及时赶来。”年季吊儿郎当,“我年季曾经说过,这一辈子都是你年富的影子。”就在年富感动的热泪盈眶之际,年季道,“那约正手中的‘善行’一册上又该为您年爵爷新添一笔了,而这金陵城中的说书先生这几日也有嚼头了。”年富淡笑,“经纶天下,泽被苍生,乃在下毕生之宏远,难道年季贤弟不知?”年季仰天翻白眼,神情不屑,径直甩袖走人,口中直呼,“天杀的伪君子!”
年富摇头,背起暂时寄放在衙门口的鱼篓,灿然而笑,“多谢小哥代为照看。”守门衙差慌忙摆手,“不——不用谢,应——应当的。”年富颔首,翩然离去。直到年富的身影消失在繁华的街巷深处,那位被感谢的年轻衙役任然一脸幸福状的发着呆愣。身旁同行捅了捅,年轻衙役恍神,“刚刚年先生谢我了?”同行衙役不忿,“是啊,谢你了,没听见吗?要他老人家再谢一次?”年轻衙役连忙摇头,“哪敢,哪敢啊!”
年富刚进院门,便听里间佩儿欢快的呼声,“小姐,小姐,姑爷回来了。”迎在门口的绿萼从年富肩上卸下鱼篓,瞧着篓里各式各样古怪新奇的玩意儿,不禁失笑,“今番钓着什么鱼了?”年富道,“突然很怀念绿萼姑娘做的醋溜鲈鱼。”绿萼美目一瞪,“奴婢怎不知那草庐之畔的河塘里何时长出鲈鱼来?”年富摇头晃脑,“绿萼姑娘岂不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道理。”绿萼不理会年富胡诌,背起鱼篓抬脚往厨房里走,忽然脚下一阵踌躇,“少夫人最近心情不佳,似乎有些想家了。”望着绿萼翩然离去的身影,年富沉吟片刻,折身内院,恰好见张使君轻挪莲步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年富牵着张使君纤弱白皙的手掌,柔声道,“最近可是身子不爽?”张使君摇头,俏脸微红,“许是时气潮湿闷热所致,并无大碍,夫君不用担心。”年富将张使君引进厢房,见书案之上使君花开,虽寥寥数笔,却掩饰不住其间愁绪。见年富望着自己的拙作,张使君羞赧,赶忙起身收拾书案。
年富淡笑着拦了下来,“使君花,有君子美誉,花瓣虽小,却胜在静美醇香,花籽亦可入药,乃清热解毒之良方。夫人独创的使君花茶幽香扑鼻,清脑醒神,在这困乏之季饮用,当真不可多得,可见此花虽小,却不平凡。”年富提笔沾墨,在画卷上首挥笔写下“花之君子”四个飘逸隽秀的大字。身旁张使君由衷赞叹,“夫君之字已有一甲子的造诣,纵然父亲在此,恐也不及。”
年富拉过张使君纤白手指,愧疚自责不已,“这三年辛苦你了。”张使君羞红脸颊,别开头去,“夫君何出此言?”年富感伤,“适逢大婚,先人故去,错过三日回门之喜。结庐金陵,一经三年,夫人至今独守空房——”
年富话未说完,张使君竟是娇羞不能自持,伸手捂住年富嘴唇,螓首低眉,声音轻颤,“使君不苦,能嫁于夫君,使君今生之幸。若有来世,使君愿再为夫君之妇。”年富伸手小心翼翼将眼前蕙质兰心的女子拥入怀中,她实在太温柔,太善良,太美好,倒教年富如何忍心伤她。张使君感受到脖间呼吸的炙热,慌忙抬头查看窗外,“夫君,天还亮着——”年富柔声抚慰,“没事,很快就不亮了。”一刻值千金,这一夜的红烛滴尽,竟是晚来了三年零三个月。。。。。。
江南的凤尾竹似乎也浸染水乡柔美清丽的气息,节骨清隽,柔韧妖娆。一大早张使君轻挽发髻,素雅妆容,在内院之中忙着收集凤尾竹叶之上的晓曦晨露。绿萼端来百合银耳汤,“最近少夫人胃口清淡了许多,是否身子不爽?”张使君摇头,小心翼翼将收集而来的晨露倒入白色瓷罐之中,仔细密封好之后,才拉着绿萼的手坐于院中石桌之侧。
螓眉凝思,摁向胸口,张使君疑惑道,“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是感觉胸口闷的紧,身上也乏倦惫懒,总不想起身。”目光落在石桌之上的银耳汤,张使君突然有了些许食欲,执起汤匙抿了一口,蹙眉,“若是能酸一点就好了。”绿萼惊喜莫名,“少夫人是否近日总感觉胸口闷燥,偶有呕意,不喜油腻?”张使君连连点头,心中好奇难道绿萼精通医理。
绿萼探身,在张使君耳旁低语了一句,张使君顿时绯红脸颊,摇了摇头。绿萼急忙站起身,冲着墙外喊,“佩儿,佩儿,快去请吴嬷嬷过来。”佩儿慌忙闯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见张使君坐于院中,急忙问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绿萼一边笑着,一边将佩儿往院门外推,“还小姐小姐的叫,总也改不了口!傻乎乎站在这里作甚,你家小姐有事,大大的有事。”一听小姐“有事”,佩儿哭着就往厨房间里跑,“吴嬷嬷不好了,小姐有事了。”张使君瞧得一头雾水,“绿萼姐姐莫不是知道什么?”绿萼轻拍张使君手背,哭笑不得道,“我的傻夫人,你有喜了。”张使君惊呼,“啊——”
凤尾竹林东侧的书房里,年富看完年禄从京城带回来的信笺,沉吟良久,突然问道,“母亲大人最近可好?”年禄连忙点头,“夫人身体健朗,一切安好,只是盼着少爷能早日回京一家团聚。要是能再添个大胖孙子,夫人就更开心了。”年富笑道,“你小子这三年半点没有长进,倒是在这方面走到少爷我前面去了。”年禄揉着光秃秃的脑门呵呵傻乐,“我爹说了,儿孙满堂是福气,还说我这是沾了少爷的福报。”年富扭头望向窗外,此时晨曦氤氲,晓风习习,“今年北边气候绝佳,京畿周围的官田该有个好收成吧?”
年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这一举动令年富不解,“你这是做什么?”年禄抬起头,早已是泪流满面,“今年京畿井田千顷,九穗齐茎,乃大丰收!皇上下旨恩赏了京畿井田佃户百余两银子。我爹说,若不是少爷抬了奴才的籍,年禄这辈子都过不上这样丰衣足食的日子,哪里还能娶得乡绅之女,这头是我爹让我替他给您磕的。”
年富将年禄从地上拽起,“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年禄吸着鼻涕,重重点头,“嗯!”待年禄情绪稍稳,年富凝神问道,“十三王爷病重?”年禄点头,“梨枝姑娘说,云贵土司内部权力更迭,导致兵祸绵延数州县,百姓流离失所,民间怨声载道,皇上雷霆震怒。”年富敛眉沉神,“所以十三王爷向皇上推荐十七王爷为平乱大将军?”年禄依旧点头,“梨枝姑娘说,皇上这一个月内已连下三道圣旨于南方各省道,急召十七王爷回朝。”
“隐七还在?”年富突然话锋一转,年禄稍一愣神,“那小子往常送完信跟搂草打兔子似的跑得飞快,今番倒也奇怪,夜宿鸿运馆的赌场里,让我有事到那里去寻他。”年富了然,从木匣内取出一笺密封火蹉的书信,缓缓打开,其上小字龙飞凤舞,大开大阖,端的洒脱不羁,年富凝眉,“滕王阁序?”年禄不无艳羡道,“德馨公子游历天下名山,拜访贤达隐世高人,好不自在洒脱!”可一抬头见年富并没有以往接到这位德馨公子信笺时的浅吟笑意,反而一副心事郁结的样子。年禄小心翼翼的问道,“少爷,有什么不对吗?”年富幽幽道,“可知初唐的王勃是何许人?”
见年富考校功课,年禄自信满满,“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正是这篇传唱天下千余年‘滕王阁序’的著者!可惜这位青年才俊英年早逝,年仅二十七岁便含恨而终。”年富又问,“那你可知他是如何死的?”年禄皱眉,“其父被贬谪左迁南方,王勃是去其父任上探望时,溺水惊厥而亡。”年富赞赏点头,“能让你记住这些,你那位颇有才气的夫人没少花心思吧。”年禄黝黑的脸颊一热,垂首讷然无语。总不能告诉年富,他那位家世丰裕的妻子总拿同=房云=雨之事与他较劲,如此这般折腾才有了年禄今日的对答如流。
年富再问,“可知王勃之父晚年的别号?”年禄傻眼了,讷然摇头。年富若有所思道,“其父晚年别号何茹,道号放翁老叟。”年富站起身,踱至窗前,倚栏遥望,见荷塘之上,朝霞映水,分外妖娆。而身后年禄见年富负手而立矗于窗檐之下,手中一张薄薄的宣纸之上只有那首连三岁稚童都能倒背如流的滕王阁序。
年禄犹豫良久,“少爷,这滕王阁序有问题吗?”年富摇头,“读滕王阁序,你首先会想到什么?”年禄见年富问的古怪,老实回答,“自然是初唐四杰的王勃其人。”年富又问,“提到王勃,你又会想到什么?”年禄道,“他的惊世才华令人赞叹仰止,而英年早逝同样令人唏嘘不已。”年富再问,“提到英年早逝,你会想到什么?”
年禄理所当然,“自然是他众说纷纭的死因。”年富点头,“知晓其在探父路上溺水惊厥而亡,你是不是会联想到他的父亲?”年禄点头,只是表情愈发困惑。年富道,“所以说,这封信其实只写了四个字。”年禄疑惑,“哪四个字?”年富声音低沉暗哑,“放手,何如?”
年禄不解,“放手?德馨公子绕了这么大一圈,到底想说什么?”年富不答,转身回到书案之侧,提笔写下,“当归苦参丸,凉血,祛湿,化疮,有奇效。”写完之后,仔细折叠纳入信封之中,交由年禄手中,“将这封信交给隐七带回去。”年禄躬身,领命而去。年富搁笔,阖眼静坐良久,再睁开时目清神凝,熠熠风采,“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要我放手,谈何容易。”年禄匆忙而来,又匆忙离去,张使君殷红着脸颊,站在书房门外踯躅不前,最后下定勇气,执手叩门,“笃!笃!笃!”三声之后,张使君推门而入。
第四十一
年富见来人是张使君,急忙站起身迎了上去,“你本体弱,如今身子有孕,定要好好休息,切毋超劳过度,动了胎气。”年富说着,小心翼翼将张使君搀扶一旁软榻坐下。张使君将手中红色贴笺递于年富,“夫君,下个月初六便是二弟年熙大婚之日,咱们是不是该尽早收拾启程,否则误了吉时,岂非不美。”年富蹙眉摇头,“前几日我已去信京城,禀明母亲大人与苏姨娘,待你腹中胎儿三月之后胎心稳健,方才启程回京。”张使君美目圆睁,“父亲大人远在西北用兵,若然长兄不能亲临,岂非失礼,而且妾身担心从此二弟与夫君生分。”
年富拽过张使君白皙嫩滑的手掌,柔声抚慰,“这些你无须担心,二弟年熙虽性子文弱,却绝不是气量狭隘之辈。兄长二十有二才得一子,初为人父,又如何能不小心。”张使君脸颊飞红,双目盈盈含情,“自古严父慈母,父爱当如山重,内敛沉稳才是,哪有夫君这般如此溺爱孩儿。”年富粲然而笑,“使君此言差矣,燕雀孤狼尚且哺育幼儿,以身相护之天性,何况万物之灵首。”张使君垂首暗笑,“妾身说不过夫君,一切由夫君做主就是。”说完张使君起身,临出门时关切道,“夫君苦读,若然得闲,出去走走,累坏了眼睛就麻烦了。”年富含笑点头,“夫人放心就是。”
刚一坐下,一页纸张尚未翻过,便听得院外锣鼓喧天,鞭炮轰鸣,无心再读的年富打开书房大门走了出去,见张使君正站在内院门口张望,年富疑惑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张使君摇头,“妾身也不知,正唤佩儿出去瞧一瞧。”话音刚落,便听到佩儿的欢呼声,“小姐,小姐,姑爷有喜啦——”张使君绢帕掩嘴而笑,“这丫头越大越不懂规矩了。”远远的就见佩儿如穿花蝴蝶般朝内院飞奔而来,望见年富在侧,急忙端正行姿,气喘吁吁道,“门外来了好些人,高头大马的。还有位面白无须,说话阴阳怪气的官差,他让佩儿速来禀告姑爷,说是姑爷有喜了。”年富沉思片刻,随即神情一凛,“随我府外接旨。”
出将门来,果然为首的老熟人正是兼任内务府总管的大太监张起麟。年富不敢怠慢,躬身相迎,“不知是什么风将张大人吹到寒舍,快快里边请!”张起麟跳下马车,似笑非笑道,“待会再与小年大人叙旧。”随即神情肃然,展开圣旨宣读,“年富接旨。”年富及其内眷仆人跪迎圣旨,“。。。。。。。结庐三年,恪守礼仪,孝感天下;研读圣谕,广教于民,朕心甚慰,即擢一等子爵,上书房行走年富为通政司左通政使,即刻返京续职,钦此!”年富跪谢接旨,口呼“万岁”。随即素手净面,设香案奉旨堂前。
“恭喜小年大人。”张起麟拱手道贺,年富慌忙还礼,“张大人舟车劳顿,不若先入府内稍憩片刻。”张起麟摆手,“杂家另有旨意给金陵州府与瞿巨夫妇。”年富道,“知州唐大人的住处距此不远,天使降贵金陵,相信唐庸大人一会儿就到。至于瞿巨夫妇乃城东郊外平囊村人氏,不若大人在此稍候,年富着令下人前去将此二人请来。”张起麟略作思虑,随即点头,年富唤来下人就在年府门外摆上桌椅,静候三人到来。路过百姓,无不好奇观望,不多时,年府门前人潮涌动,热闹异常。
“张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陪坐于一侧的年富抱拳,表情为难。张起麟品茗,好奇于这茶入口清冽,回味悠长,一时间居然说不上来是什么茶。极得皇上信任的张起麟天下什么样的好茶贡茶没有尝过,唯独这小年大人敬奉的茶水端的独特异常,看着茶皿之中新绿锥然,亭亭玉立,倒有几分绝顶毛尖的样子,只是这口感却是截然不同。品着手中清茶,张起麟抬眉,“小年大人但说无妨。”
年富道,“拙荆已有身孕一月有余,半月前突然见红,延医请脉之后,郎中格外嘱咐切莫操劳,安心静养为宜。原本圣上召唤当立即起程返京,只是下官二十有二尚未有嫡子嫡嗣,家父远征西宁,未有归期,家母年事已高,日夜祈盼——”年富声音哽咽,竟是红了眼眶。
张起麟点头,“杂家明白小年大人的意思。返京之后,杂家定当如实奏报,皇上乃一代明君圣主,自会体谅小年大人的仁孝之心。”年富感动莫名,“下官在此多谢张大人高义。”说完将一别致漆盒递于张起麟跟前,张起麟脸色一沉,众目睽睽之下若行那受贿之事,当真愚蠢以极。
就在张起麟狐疑年富此举是何居心之际,年富将漆盒打开,一股清冽之香扑鼻而来,“这是拙荆采摘江南凤尾竹之嫩芽炒制烘焙而成,配以井水泡涤,饮之甘甜清冽,唇齿留香。下官见张大人也是爱茶之雅人,些许茶末,还望张大人莫要嫌弃。”张起麟欣然,“小年大人客气。”连收礼都收得这么有面子,张起麟还是头一次,想到可以拿此茶讨好雍正,话语之间不免热络了几分。
一壶新茶品过三盏,唐庸携瞿巨夫妇来到近前。
张起麟当街宣读圣旨,一时间民众轰然。瞿巨夫妇竟是呆傻了一般表情木然,唐庸催促道,“还不快起身接旨!”瞿巨爬起身,竟双腿打颤,接过圣旨,面对汹涌而来贺喜人潮,瞿巨才恍若从梦境之中醒来,“年先生,小的也当官了?”年富笑道,“皇上嘉许你拾金不昧之美德,特赐你七品顶戴,如今你也是官了。”瞿巨抱着瘫软在地的瞿徐氏当街喜极而泣。唐庸朝张起麟抱拳作揖,“皇上恩赐瞿徐氏‘士女淳良’牌坊,还望张大人不吝惜墨宝。”
张起麟一愣,随即连连摆手,“来时皇上口谕,坊间传闻小年大人之书法造诣颇深,故而这四个字还是由小年大人来写。”自是皇上口谕,年富不敢推诿,就这当街泼墨挥毫,写下“士女淳良”四字,迎来在场文士学子们一片敬佩赞叹之声。不知是哪位好事之人,将身穿七品补服的瞿巨推上高头大马夸耀街巷邻里。
三月后,年富启程返京,百姓夹道泣别,就连知州唐庸亦是含泪相送,只是这泪是喜是悲就无人知晓了。马车行出去老远,金陵城郭堙没于烟波浩渺之中,年富由自遥望,久久出神,张使君关切道,“夫君若是喜欢金陵城,以后每逢老祖宗忌日,便可回乡多住几日。”年富目光幽幽落于手中书册之上,竟生出几分失落与惆怅,“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遇。”
张使君一愣,随即问道,“夫君说的可是刚刚那位小乞儿?”年富将手中书籍递于张使君,张使君乍见书册,神情一窒,“三字经?”一位小乞儿送予年富一本幼儿蒙学书籍“三字经”,这当真古怪已极。掀开第一页,张使君这才知晓这本书的主人,恐非寻常之人,只见书册背面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书写着一行小字,“埋骨何必桑梓树,此地自有桃源村。”落款之处,“晚村老人”张使君见油墨未干,好奇的问道,“这位晚村老人是何许人?”
年富苦笑摇头,“晚村老人的别号,今番也是第一次听闻。”张使君美目圆睁,“夫君难道不认识这位晚村老人?”年富道,“早在京城便已认识,算是为夫的一位良师益友。”张使君点头,突然毫无征兆,张使君抱住微微隆起的腹部发出一声娇吟,“啊——”年富慌忙相扶,见张使君面颊桃红,关切问道,“夫人哪里不舒服?”张使君羞颜摇头,“妾身没事,只是这小家伙又在闹腾了。”年富无限怜爱的抚摸上张使君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受掌心之下强有力的震动,年富平静如水的内心深处泛起一丝丝涟漪。
第四十二
年季掀开车帘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温馨的场景,女子清丽脱俗,有着孕期女人独特的温柔与丰腴,男子俊美飘逸,此刻正俯身贴耳于女子腹部,似乎正予那尚未出世的孩儿念着童谣。见年富抬头,年季打着呵欠,“你们继续,我去后面马车补觉,有事也别叫我。”说完扬长而去,张使君面红耳赤,低头寻来针线,一针一线,在给尚未出世的孩儿第一件衣裳的胸口处绣下几株隽秀挺拔的凤尾竹,从满月到周岁,再到他长大成人,张使君祈望他这一生都是平顺幸福的,这就是母爱最伟大无私之处。在颠簸摇晃之中,年富渐渐沉入梦乡,他又梦到那个被他沉入幽冷湖底的婴孩。。。。。。
因顾及张使君的身体,这一路行来格外谨慎,直至四月芒种,天气渐热才回到阔别三年零五个月的京畿地界。那掩映在晨雾之中的北门城郭之上,是否还像去时,一抹身影白如雪般久久矗立,年富唤来年禄吩咐道,“你带着夫人先回府中。”说完扬鞭赶马,疾驰而去。望着年富绝尘而驰的身影,竟似带着莫名的兴奋与思念,倚靠在马车窗旁的张使君愣愣的有些出神。年季骑着漠北骏马,腰间挎着一口酒葫芦,带着七分的酒意,纳罕道,“这小子难道是去幽会情人,这般猴急。”一旁年禄见张使君蹙眉,急忙大声反驳,“我家少爷才不是那样的人,他这是要去宫中谢恩!”年季晃晃悠悠,拍马前行,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年禄的解释。
北门城郭巍峨险峻,城门之上旌旗招展,却并没有找到那一抹白衣胜雪,这让一路疾驰而来的年富突然有些失望。年富苦笑摇头,“我这是怎么了?”随即扬鞭赶马,走入城中,无暇旁顾,一路朝着紫禁城飞驰而去。进入内城,将马匹器械交由武备院暂管,却在此时一位身穿甲胄的御前侍卫来到年富跟前抱拳行礼,“小年大人。”
年富慌忙还礼,抬眼发现眼前身高七尺的壮汉脸生的紧,于是问道,“不知将军——”御前侍卫淡笑,“‘将军’不敢当,直呼在下格僧就好。”年富也不矫情,“格僧兄可是接引使者?”格僧摇头,“原本以为小年大人会在明后天进宫谢恩,不想今日便到,在下正着人上禀。”年富感激,“多谢格僧兄思虑周全。”格僧摇头,“小年大人或许不记得在下,那一日小年大人第一次进宫,在年府门口小年大人拒绝踩踏在下上马。”年富恍然,“原来是故识,一晃三年未见,格僧兄已然高升一等侍卫督领,可喜可贺。”格森朗笑,“小年大人客气了。”
正相聊投契之际,一位面色祥静,发髻灰白的年长太监疾步走来,望见年富素衣长衫,风神俊秀,不免和颜悦色起来,“小年大人这边请。”年富抱拳垂首,“有劳公公头前引路。”年富错后一步紧紧尾随,亦不多言。来到养心殿前,只见殿外守卫森严,殿内灯火通明。透过雕花窗棂之上的人影,可知养心殿内此刻正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坐如洪钟,巍然不屈;而另一人身影修长峻拔,姿势随性洒脱;第三人以手枕案,时不时低头轻咳。
年长太监微笑道,“小年大人稍候片刻,此刻皇上正与两位王爷有要事相商。”年富躬身退于一旁,“下官明白。”年长太监见年富举止优雅,进退得宜,不免赞许。感受到来自年老太监非恶意的眼神打量,年富从容道,“下官也曾随家父谒见圣颜,却从未见过公公,不知公公如何称呼?”年长太监笑道,“杂家陈福,先帝驾崩后,一直随伺坤宁宫,最近才擢拔为领侍卫太监副总管一职。”年富恍然,躬身再拜,“原来是侍奉过先帝爷的陈公公,下官有眼不识金镶玉。”陈福连忙避让,“小年大人客气了。”两人不温不火的说了几句便再无交流,内宦与外臣常遭言官诟病弹劾,所以二人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暮色渐沉,月上树梢,张起麟从养心殿走出,于陈福跟前交代几声,随即陈福领命而去。张起麟抬眼看了一下垂首伺立一旁的年富,转身走入殿内。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御膳房值司鱼贯而入。年富站得虽远,可前后一点数,这御膳食不过七八样菜式,多用小碗小碟盛放。这几年雍正广谕圣训,教化臣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能克制已身之的人,不愧为开启雍乾盛世之一代英伟之主。年富正想着,忽觉腋下一震,抬头时见陈福正予自己使眼色,原来是张起麟从养心殿内走出,年富急忙走近跟前,跪地听宣。张起麟站于汉白玉蟠龙阶之上傲然道,“皇上口谕,年富翊坤宫谒见。”年富跪拜叩谢之际,眼角的余光见张起麟拂尘而去。年富起身,陈福公公和善道,“小年大人这边请!”年富颔首抱拳,“多谢陈公公引路。”随后一路无话。
许是知道年富要来,年妃特地让御膳房多备了些精致点心,年富走进翊坤宫内廷,远远的就见年妃端坐于软榻之上,较之三年前的风华绝代,妩媚妖娆,此一刻的年贵妃更有了母仪天下的威仪与从容。年富走近跟前纳头便拜,“下臣年富拜见娘娘千岁——”年妃目眶湿润,走下榻来将年富从地上扶起,仔细端详,声音一度哽咽,“苦了你了,结庐三年,竟是一封家书也不往西北去,害得你爹爹几次来信询问于我。”年富神情黯然,“是孩儿不孝,累他老人家沙场分心。”年妃摇头,“兄长当高兴才是,有子如此,人生幸事。只是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万事谨慎为要。”说着年妃幽暗的目光望向窗棂之外,只见月华如水,宫灯璀璨,却照不见前方掩映在假山林荫之间的崎岖小路。
年妃幽幽道,“选择离开三年是对的,年家早已位极人臣,富贵以极。古人云,谦受益,满招损。从三年前你被诬杀人一事,便可管中窥豹,年家乏有前朝盟友,一旦兄长西北战事失利,便是树倒猢狲散的下场,甚至我与福润亦难保全。”年富垂首蹙眉,此中局势之微妙凶险,恐怕只有时时刻刻处于风尖浪口之下的年妃才更能体会。年家此时的荣耀无非来自皇上的雷霆雨露,浩浩皇恩。一旦昔日荣宠不再,单单凭借着二十万西北军又如何与这偌大的大清朝百万雄兵相抗衡。当年的首辅之臣鳌拜不能,称雄一时的云南王吴三桂亦不能,今日的年羹尧又如何能重复当年的那一段段血雨腥风!
年富的目光落在年妃手中一串明黄色的玛瑙佛珠之上,沉沉叹息道,“这大约就是盛极必衰的道理吧。”年富话音刚落,年妃手中佛珠嗖然抽紧,暗绿色鎏金护甲插入掌心,泛起斑斑血迹,却在此时听得窗外佩环声清脆,由远及近,年妃阴冷的神情骤然放松,瞬息之间恢复她从容端淑之凤仪。从外间兴匆匆闯进来的是一个年不过三四岁的稚龄孩童,长得珠圆玉润,粉妆玉蝶,宛若仙家童子般讨人喜爱。
见了年妃就想往身上扑,乍见年富在侧,先是一愣,随即如黑曜石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闪过一丝狡黠,似模似样的跪地行礼,“福润给额娘请安。”年妃掩嘴失笑,“在你兄长面前,无须这般作怪!”福润仰着头,毫无顾忌的将年富上下打量一番道,“福润何时有这么一位大哥,福润怎么不知道?”
年妃俯身,拭去福润额角汗渍,笑意盈盈道,“他是额娘娘家兄长之子,自然也是福润的兄长。”福润小大人似的点头,望向年富的目光少了些许的警惕,“那你认识年熙兄长吗?”年富点头,“自然是认识的。”一听年富认识年熙,福润欣喜道,“那你能找到他吗?”年富依旧点头,“自然能找到他。”福润兴奋的跳将起来,“那太好了,你能把年熙兄长找来吗?”年富好奇的问道,“为什么要找他。”福润黑曜石一般璀璨明亮的眼眸突然黯淡了下来,嘟着肉呼呼的小嘴道,“年熙兄长答应福润,带福润出去玩儿的。”听着三岁稚童话音之中的失落,年妃不禁红了眼眶,年富柔声道,“那年熙兄长有没有说要带福润去哪里玩耍?”
小孩子心性的福润立即兴奋的涨红了脸蛋,“当然是去天桥看杂耍,吃糖葫芦,还有撒尿小丸子!”年妃掩嘴失笑,只是那眼眶之中泛起泪光点点,竟是说不出的心痛。年富很想伸手捏一捏福润粉嘟嘟的脸腮,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这个“犯上”举动,带着几分信誓旦旦道,“年熙兄长不带你去,那我带你去!”福润希冀的仰起头,直视年富双目,“真的吗?你没骗我?”年富昂然道,“下官年富一向言而有信,从不食言。”
福润目光灼热,神情之间难掩兴奋,“原来你就是年熙兄长的兄长,年富兄长?!那咱们今日定下誓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福润摊开小小掌心,居然要与年富击掌为誓。年妃板起脸来,刚想训斥,却见年富欣然执手,“啪”的一声脆响,福润黑曜石般清亮的眼睛变成了月芽儿。
第四十三
望着闹腾完的福润带着满脸的倦意与满足被嬷嬷抱了下去,年妃望向年富,“富儿不一定会是一个好丈夫,却一定会是一个好的父亲。”年富一愣,对上年妃笑意盈盈的双目,无奈摇头。在这个女人面前,年富已经越来越难掩藏自己了。
年妃优雅缓慢拨动手中明黄之色的玛瑙佛珠,幽幽叹息,“皇上子息单薄,福润序齿虽排行老十七,实则是第九位皇子。齐妃的弘时最为年长,裕妃的弘昼性子软弱,谦妃所出弘瞻只比福润大了三岁,熹妃的弘历今年该有十五了。。。。。。”宫中四妃俱有子嗣,年妃生育三子二女,只保全福润一支独苗,皇上龙宠不衰,前年福润周岁之礼时加封皇贵妃。如今皇后乌拉那拉氏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年贵妃俨然是这后宫之中最为显赫尊贵的女子。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