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正文 第7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7节
弥子玉被乾坤步步紧逼不能还手,金箍棍也被长剑逼得脱手。胜负显而易见,他懊悔地垂下了头。
乾坤扁下剑身,沿着弥子玉的咽喉缓缓向上,轻轻抬起他的脸,怔怔地盯住了那双眼,良久,他微笑着嘶哑道:“你走吧。”
弥子玉迎上乾坤的目光,一时间有些恍惚。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心里却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失落。
乾坤持剑的手腕晃了一晃,手中长剑开始止不住地颤动,“砰~!”剑砸在碎石上,发出几声好听的脆响,听起来像是什么碎裂的声音。
弥子玉望着乾坤转身离去的身影,脑中无端冒出一个词儿,憔悴。
乾坤不敢再回头看弥子玉,闭起眼睛脑中浮现的却全是关于他的画面。
那一年,他六岁。圆圆的小手撩起衣摆摇摇跪地:“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子玉,从今而起,你要刻苦练功,等你打败我,便可以走出乾家闯荡江湖。”六岁的小人儿笑嘻嘻地踮脚抱住自己的腿,脆生生说道:“闯荡江湖有什么好,子玉要永远陪在师父身边。”
那一年,他十二岁,躲在屋后面看前来做客的一群小道士追逐嬉闹,眼中艳羡面上招怜。他跑到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道:“师父,我可不可以和他们一起玩?”
那一年,他十六岁。将金箍棍横在身前,一脸神采飞扬地笑:“师父,这次是你输了。子玉是否可以出去闯闯了?”“师父,你骗人!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我要出去!我要走!”
是什么时候开始呢?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再像从前一样缠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让他一心一意要离开?
乾坤静静地坐在房里,不哭不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齐薇儿默默地站在窗前,不进去也不离开,只静静地站在窗前,静静地看,泪水流了一个又一个时辰。丫鬟小蛮在一边急得跺脚,屋里的那一个怎么劝也不肯开口,屋外的那一个怎么劝也不肯动。劝了一天,哪个也劝不动,心中焦急,一跤跌在地上忍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
齐薇儿在小蛮的哭声中曲了曲僵麻的腿,抬起脚来进了屋:“我去留住他!”
乾坤暗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叹息:“让他走。”
弥子玉正在房里收拾包袱,拿拿这个,理理那个,来回折腾了几趟,毫无头绪地倒在一旁。这里的东西,连同这块包袱布,都没有一样是自己的。霎时间昔日里曾读过写过的书文自脑中纷纷跳出来,“为学莫重于尊师”,“君子隆师而亲友”,“疾学在于尊师”,“事师犹事父也”,“名师之恩,成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
一句句一字字自脑中跳出压在心上,养育之恩与教诲之情并再生之情重于千钧,压得弥子玉无法喘息,悔不当初的心思一浪一浪地拍打而来,弥子玉陀螺一般转变着心思,竟不能走出房门。挺尸般躺了半刻,远远看见院内一丝绣着雀鸟的裙角正疾步走来,弥子玉一跃而起,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薇儿姐说半句要自己不要走的话,那自己便哪也不去了,跪求师父的原谅。薇儿姐总是笑着的,处处维护自己,从不如师父一般阴晴不定。待齐薇儿走到面前的时候,弥子玉已想好了向乾坤请罪的说辞,脸上也透出三分笑意来。
可看到齐薇儿面上的冰霜时,弥子玉就再笑不出来了。
“弥子玉,若表哥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也不会放过你!” 齐薇儿面上刻的是清清楚楚的恨,他掷下一个碎花包袱,“包里有些银票,足保你一生衣食无忧。走了,就再不要回来。”
弥子玉看着齐薇儿转身离去的背影,愣住了。
事至于此,覆水难收。
乾坤连日劳累,到此刻已再撑不住,身心具疲睡倒在床。弥子玉潜进乾坤的房里,伸手点了他的睡穴,撩衣跪于床前,行拜别礼。礼毕,跪在他床前轻声道:“师父,十余年养教之恩,子玉无以为报,这一身的内力还请笑纳。”弥子玉将周身内力敛于掌心,握住乾坤双掌,将其倾数渡入。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师徒,这功力传送恰如溪流入海般自然通畅。不多时,已成。弥子玉散出一身热汗,虚脱无力地收起双掌。再起身时,这副身骨已如白面书生一般柔弱不堪了。
弥子玉舔了舔干涩的唇,淡淡笑道:“师父,子玉去了,请自珍重。”
晴好的天,突然在中央现出一朵乌云,瞬而把那红日遮了去,约好一般,乌黑的云朵竞相开放冒头涌出,它们拉了彼此的手借着风力笑着狂奔起来。弥漫扩延的云朵在空中围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圆,只在接地处留了一圈窄缝,仿佛西天诸神向大地人间罩下一个锅盖。轰的一声,电闪雷鸣,雨水奔腾而下,仿佛要淹了人间。
除了身上衣物与那金箍棒外,弥子玉什么也没带走。齐薇儿恹恹地坐在弥子玉房里,摸着那碎花包袱怔怔出神。窗外大雨如珠砸在地下,也砸在人心上。
☆、一去不复返
涂清澈是被这雷雨声惊醒的。冰凉的湿气钻进皮肤骨隙恣意流窜,背上疼痛令人不堪忍受,入眼是半掩的绣花帷帐与一抹人影,涂清澈认得,他是井四,被人唤作四儿的跑堂。四儿正蹲在矮凳上看着,见人醒了欢喜地道了声公子您可醒了,转脚奔出门去。不一会儿小蛮捧了一桌汤汤水水来,让四儿扶起来,一样样喂下去。
涂清澈乍醒之间发不出声动不了身,只能任由两人这般服侍着。折腾了好一阵子,陆续有人进进出出,之后又剩了四儿守在跟前,那几个人却一个也没见到,旁人也都对此只字不提。几次挣扎起身,又都被四儿劝住。窗外雨声渐歇,涂清澈身上的疼也都缓了。不多时四儿被一个小厮喊了出去,涂清澈这才得以披衣下床,他将桌上随身之物穿戴起来,摸索着来到门外。
碧空如洗,声色清新,院落里枯枝残叶浸在雨里泥里,看上去颇为悲戚。涂清澈凝神吐纳,但觉体内破碎零乱却被几股不同真气包裹维护着,虽伤得不轻,但医治得当,性命无忧。
“四儿哥,这锁坏了,昨儿个就换了一个新的,可没成想新锁的钥匙却打不开这把新锁。”“昨儿个没在意,今儿个要打扫时发现的,这房间住客走后可还没收拾呢。”
涂清澈闻声而去,见四儿共几个小厮丫头正和一把锁头较劲。那被锁住的房间正是那日柳氏姐妹住的那间。
“我来瞧瞧。”四儿被这声音一惊,转头看见涂清澈站在身前,吓得忙摇手喊道:“涂公子,您怎么起来了,快回房歇着去吧,您要有个好歹,小的可担待不起呀!”
涂清澈冲四儿微微一笑:“开个锁而已,累不着的。再说,你们几个都在,还怕我跑了不成。”
四儿词穷,将手中一串钥匙递了过去。
涂清澈看了看那锁,却不去接那钥匙,自发间取出一枝发簪,轻轻拨了几下,那锁就开了。涂清澈将锁交给四儿:“锁芯断了,再换一把吧。四儿兄弟,能否容我一人在屋里稍待一会儿?”
四儿面露难色。此时小蛮正走过来,抬眼看了看他,四儿便点头道:“那好吧,公子自便,可不要待得太久。”
涂清澈将门掩上,几人候在门外。
入门处有几颗零星的黄豆洒在地下,另有一枚埋在桌前蜡芯子上;桌上有一只茶壶与两只杯子,有一只杯子豁了口,壶里有水,但不多;屋子的最里角有一只一人高两人宽的柜子与一把方椅,方椅之上被褥衣物杂堆,柜子里面却只有三只杯子与几个包药,杯子与桌上两只杯子花纹相同,药包是那日决明子手中的那挂,一包是配好的活血生肌的伤药,一包是明目清毒的补药;东墙下的一盆金菊有一朵被烧焦了一半,较之甚远的南面窗下有一株焦了一半的冬青,连着的半角窗棂被熏黑。
真真好一出请君入瓮啊!果然还是误会了他。看这满屋子的贼迹,想来设局之人并不怕被人拆穿。涂清澈蹙眉轻叹,默然无声。
一炷香燃尽,雨渐收了。
门内悄然无声,几人候得久了,心中不免活动起来。四儿挠头唤了几声不见回答,叩门仍无人应,焦急地推门而入,却只看见一室狼藉,哪还有涂清澈的身影。
雨雾鲜茶幡,寒烟淡远山。入秋的雨总这般令人生厌,才收住不久,又细细密密地织将起来,看那模样不知要到几时才停,当真难缠。涂清澈摸了摸半湿的猞猁裘,紧步钻进路边的茅草屋里。
屋内有薄尘,不像有人住,亦不像是空置。涂清澈背上痛痒难耐,自寻了一只方凳坐于门前,瞅着面前连绵的雨幕胡思乱想。他心底又有一个脆弱的声音道,这样辛苦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倒不如死了干净。
未几,一个白胡子老头端着碗茶颤颤地走过来,笑道:“小娃儿,喝碗热茶吧。”
涂清澈道了声谢接过,捧着大白碗,双眉微蹙望着远处微微出神。
倚在门前的白胡子老头一口气没喘顺,按住胸口剧烈的咳了起来,咳完又忍不住笑起来。涂清澈见他笑得开心,禁不住道:“老人家,有什么喜事叫你如此开心?”白胡子老头眯了眯眼:“老老汉这一大把年纪,哪还会有什么喜事哩。只是想到方才喘岔了气,险些被俺自己害死,觉得好笑,便笑将出来。”
涂清澈倾身微笑。
白胡子老头嘿嘿笑道:“小娃儿,你一定是在笑俺蠢哩。俺才要笑你蠢,小小年纪竟瞎学啥苦大仇深的腔调,不趁着年少及时行乐,到俺这岁数便是要啃块骨头都啃不动哩。”
涂清澈轻笑出声。
白胡子老头哈哈笑道:“老汉俺不知你有何伤心事,料你也不肯说与外人。可若要论命苦,这天下的人可没有能及得上俺的。”
涂清澈轻咳一声,但笑不语。
白胡子老头自顾自地道:“俺打生时死了娘,七岁时爹被抓了壮丁,二十娶了老婆子,两年后得一子一女,闺女十四岁被王财主看中拉去当小妾,还没一年闺女就被财主家大小老婆作弄死了,老婆子思郁成疾在床上躺了两年也去了,只剩下俺跟狗儿,狗儿争气,上京赶考得了功名,唉,不想又被政事牵连送了命去。如今……就只剩下俺一个啦。”
涂清澈敛笑轻叹。
白胡子老头看着门前细雨又嘿嘿笑开:“算命先生说这是老天爷给我安排的‘命’。命不命的俺不懂,但俺高兴俺还活着,还能看见花草儿,能闻见肉香。狗儿死那年,俺曾想过,俺是为啥而活着,嘿,后来俺想明白了,活着非要为了什么活么?活着不就是为了活着么!老天爷安排好的事俺没办法,但俺要哭要笑,老天爷也是没办法哩!既已挨了这么多苦难,何苦还要与自己过不去哩?”
涂清澈一愣,咳了几声旋即笑开:“是啊,活着不就为了活着么,人间诸事艰难,何苦还要与自己过不去。”
绵雨其后,晴空愈加苍翠,那暖意却是被飒飒秋风驱散的一去不复返了。
涂清澈回到家中,搬了两壶酒坐在慕容舒的坟前,瞅着四周寸草不生的黄土,自黄昏日落一直醉到东方破晓。
前尘往事此时回思起来竟梦一般零落遥远,涂清澈抓一把黄土,看着它从指缝间簌簌滑落混入坟前的土丘旁渐渐地辨不分明,不由得微微笑了,既已零落不堪,那就当做是梦一场吧。
涂清澈猛咳一通,喘了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许是一夜未眠受了些风寒,惹来这难缠的咳病。这番想着,背了手松了腿,往四处去溜了一圈。
走了这些时日,宅院里落魄得不成样子,草木枯黄百花凋零,落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里里外外满是蒙尘。
涂清澈花了三日功夫,将周边机括拆了个大概,花了三日功夫,将府中杂草收拾干净,又花了三日功夫,将里外几间常住房屋抹得光洁。这一日,全宅上下总算拾掇出几块齐整地方,晌午的日头正劲,无风无云,涂清澈将书屋里的书都摆了出来晒在台上,自己搬出一方藤椅摆在院落里,脱了鞋袜光着脚缩在里面,也合了眼晒着太阳。涂清澈在热切的阳光中认真想,再过几日,是不是该雇几个人来管管家中杂事。
突如其来的风扬起身旁的书匣,那是二姐的遗物,自她去后一直不曾打开。一张画纸扑上面来,涂清澈张手接住。不假思索的着墨,一挥而就般轻灵的线条,打眼一瞧便知这画出自二姐涂绮罗之手。涂绮罗是涂清澈唯一的同母胞姐,青出于蓝的承续了其母姿容才气,只是十一二岁上不知何事哑了口,一腔心事只与笔墨说。此画中画的,乃是一处女子闺房,一名女子病卧于床,床上垂以薄纱,女子面目不明,纱后一副手腕上缠着一段红钱,线的另一端捏在一个男子手中,那男子斜了身子靠于椅背,身骨风流眉目含笑,望之怯情然然如生。画的一旁有两行题字,显然是另有人后来添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笔触自在亦庄亦谐,如临风玉树如风中劲竹如静水深流如繁花灼灼,执笔之人傲情姿态隐隐若现,字字鲜活跃出纸上,化为轻烟随情入心,道不尽地牵魂动魄。此番书法,怕是穷其天下亦无他人可效一二吧。尊傲且诡魅,方正且玄柔,当真是,字如其人。
日头渐往西去了,涂清澈下厨收拾了几样饭菜端于桌上。屋外枯枝落叶雁阵鸣叫声声动听,好一派清凉的入秋暮色。一抬头,正看见一只雀鸟归巢,巢里另一只雀嗷嗷振翅的模样。“啪!”涂清澈看得出神,手中一滑碗片碎了一地。“咳咳咳咳~”涂清澈背上一阵撕痛,咽喉轻痒,跌在地上猛咳起来。这一通咳持续了好一会儿,慌忙中手指按到碎瓷刺破了好几处,抬手欲看时喉咙一股腥甜直冲上来,忙将手掩了口,再看那手时,手掌手指已是鲜红一片,食指指腹之上还有小片瓷渣刺在上面。
涂清澈笑了一笑,默默地爬起身来,净了手漱了口将刺伤的手指缠住,将地下一团杂碎清理出去,另添了一只碗,仍旧坐于桌前。涂清澈又笑了笑,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准备开饭。耳边依旧听得见风声鸟鸣,然而,有些事终究还是异于从前了,饭冷了,菜凉了。
涂清澈举箸茫然,蹙眉将之投于一边。门外忽有一阵婆娑声动,门框之上叩叩作响。是谁?涂清澈踢开凳子,几步奔过去。打开门来,却见屋顶残枝在风中晃晃悠悠,拍打着框棂叩叩出声,哪里有什么人影。能有谁来!涂清澈暗笑自己自作多情,叹气掩了门。
腹内空空,饭菜吃到嘴里却没有半星滋味,索性将之推到一边不再动。窗外秋风不依不饶地唱着,涂清澈暗叹,屋冷床寒,今夜似乎又不好过,往后夜里一天寒胜一天,可要想想法子才好。涂清澈想得出神,连叩门声也没有听见。
门猛得被推开,秋风灌了满屋。涂清澈惊愕间抬起头来,来人如那秋风般不留情面,将连日来勉强糊住的层层逞强散得一干二净,涂清澈再难掩心中悲寂,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涂清澈失态了,哭得那么不顾一切,哭得那么酣快淋漓,哭到鼻涕糊住了嘴,哭到声音也都暗哑枯涩,哭到再喘不过气,哭得那么的……丑。决明子静静笑着轻轻叹息,若是,也有一个人,能让自己抱着大哭一场该有多好啊。
☆、诉衷肠
明月无声,月光透了窗牗散落,涂了满地霜华。
涂清澈哭够了,自决明子怀里爬起来,将脸抹净了,抬脸瞅着他默不作声,决明子含了笑回敬与他。月亮地里的两人面对面站着,默然无语地静静瞧着彼此。涂清澈一双眸子本自清澈,此时沾了泪水,正晶晶亮亮清清凉凉流动着异彩纷呈的光彩,他看着面前的人,许多滋味一齐涌上心头,竟不能分辨是苦是甜。二人早已相识,可这般真真正正独处相对,却还是头一回。涂清澈最先别开头去,背了身怔怔看着地下月光。
决明子踱步桌前,轻声笑道:“我正饿了。”
涂清澈赶忙上前收拾:“饭菜冷了,我拿去热一热。”
决明子斜靠在椅背,无声笑道:“这么大的宅院,怎不多请几个人来打理照看。做饭该是丫鬟婆子的事。”
涂清澈盯了他一眼:“做饭是丫鬟婆子的事?那皇宫里头的御厨可都是女人?”
决明子笑道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起身帮着涂清澈将那桌上冷菜撤了,跟他到厨房将那几样菜重新整治了端上桌来。涂清澈抱出两坛子酒来,对他一笑:“喝一杯吧。”
决明子看他搬得吃力,伸臂揽将过来,排在自己身前,微微笑道:“你身上有伤,不可饮酒。”
涂清澈脚步一顿,背上一阵扯痛揪回神来,作势去抢酒坛子:“你身上也有伤,同样喝不得酒。”
决明子瞒下胸口刺痛,分了一坛酒递过去,挑眉笑道:“下不为例。”
酒浆在琥珀杯中流转回环,决明子抿了一口,只觉樱桃鲜味盈满口腔直冲咽喉,不及品味,酒的后劲猛地提上来,头晕目眩间酒的醇厚香气樱桃的味道层层铺开,细腻饱满地裹着辛烈的辣,琥珀酒盏将整个味道捧出来加深糅合,只一杯竟有些招架不住。更为难得的是,这酒后劲中竟有一股雪香?
涂清澈笑道:“上一回端木兄与慕容霜来时,喝的正是这酒。”
决明子微一沉吟,微微笑道:“怕不见得。霜儿喝不得酒,更何况是如此辛辣的味道。”
涂清澈轻叹:“果真瞒不过你。今日之酒是我酿的第一窖樱桃酒,通共两坛,足劲足味,与他二人喝的那一坛不过是上一年新酿的,略清淡些。”
“多谢你将如此宝贝的酒拿给我喝”决明子眸中晦明不察,静静笑道,“这酒倒省,喝不到半坛,怕就醉了。”
“旁人是一定得醉的,换作是你,我却不信了”涂清澈瞅了瞅酒中鲜红,蹙眉问道:“听说端木兄带着柳姑娘回家去了,那慕容霜是去了哪里?”
决明子收起笑来不再答话。
涂清澈转着酒杯,幽幽叹道:“是我的错,误会了你,害你受伤,还教他二人分开。慕容霜一定是对端木兄出手了吧?”
决明子一口干了杯里的酒:“错不在你。霜儿也不曾对端木闻玖出手。”
涂清澈惊道:“依慕容霜的性子,见了你我受伤,他竟没对端木兄动手?”
决明子见他这般反应,故意拉长了音叹:“何止没动手,连句重话也没对他说。”
涂清澈颇有些失望地瞄了瞄决明子:“这是什么道理。”
决明子苦笑:“道理便是,我与你加在一起也不如那个人来的重要。”
涂清澈冷哼一声,转而叹道:“慕容霜一定是心伤透了,那柳氏姐妹好毒的心思。”
决明子道:“真是好毒心思。”
涂清澈不平道:“慕容霜也是个糊涂的,怎能如此就让那女人的心思得逞了呢。端木兄也当真糊涂,怎能说娶那个女人!”
决明子扯了扯衣领,半晌答了一句:“他两个人心里明白着呢。”
涂清澈叹道:“倒也是。慕容霜自幼见惯了争宠吃醋的事,对情之一物避之唯恐不及,便是亲自送到他面前尚不屑一顾,又怎会同一个女子来抢一个男人。若是要慕容霜开口才能留得住端木兄,岂不看轻了两人之间的这份情意。慕容霜素不是吃亏的主,但也绝不会学女子抹泪上吊地责问端木兄,为难与他。更何况……”
决明子拎起坛子痛饮起来。涂清澈看着月光中他上下滑动的喉结,来回动着去抢他酒坛子的心思。不妨他猛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我来可不是与你说这些的。”他的声音并无波澜,但涂清澈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涂清澈蹙一蹙眉:“那你说是来说甚么的?!”这酒还真够劲,决明子觉得头有些疼了。
涂清澈见他不答,认真看了看他,也捧起酒坛子大口大口地灌。这么个喝法,恐怕是要出人命的,决明子走到他跟前,将那酒坛子一把扯过来。涂清澈被他一掼,险些跌在地上,及一站稳又上前去争那酒坛,那人也诚心不叫拿到,将坛子举得老高。争夺间酒劲全涌上头来,涂清澈被自己绊了一跤,踉跄两步跌在地下站立不起。决明子上前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怎生不说?!好,你不说,你不说我说。”
“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涂清澈抬脸望着决明子,双眸间星辉流转:“我头一回见你时,心中不知道有多欢喜。我知道神医唐本草的徒弟来了,来救我的娘亲了。可是你来了,娘亲却走了,二姐也走了。我恨足了你!我知道娘亲伤透了心,是半夜里偷偷含了药才去的。我也知道,二姐对你一见倾心,她怀了私心借你为她诊病之时与你亲近,是二姐使丫头半夜唤你去她房里私会,却不想娘亲正在此时服药寻死,下人寻你不到,待从她房里找到你再回去时已晚了一步再救不回来,二姐得知后羞愧难当,又急切开不了口,之后痛哭一回悬梁自尽。姐与娘亲的死实在怨不得你,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可我不能有一个服毒自尽的娘亲,更不能有一个半夜偷人的二姐,在家亲面前,我说不得不能说亦无法说,所以我只能昧了良心,将你认作杀母欺姐的仇人。而你,你呢……你竟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凭白受这污水。我好恨你!我好恨!我恨你将我逼成不仁不义恩将仇报的小人!日日受那良心煎熬之苦!”
决明子不答,只是一味喝酒。涂清澈身上发了汗,酒劲退了一些,挣扎起来,捧着酒坛又一通灌。涂清澈抱着酒坛子走到窗前,将窗子打开,屋里好容易聚起来的温热立时散了,涂清澈痴痴看着酒坛子,温柔叹道:“这樱桃酒与别处不同,入喉之后能闻到一股雪香,名作‘雪樱’。你怎么不问我如何能酿出这样的酒?我是在一本书里学到的,那是一本共有八十七页的书,在那书的第三十三页左上角,记载了这雪樱的酿法,我想写那书的人一定是极爱这酒的。你知道那本书是谁写的么?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兄,先皇最宠爱的仪妃之子,西南王,玄方。世人皆传唐燮是当今天下第一才子,我却觉得此人之才远高于他。那天晚上,唐燮入了望舒榭后见你便拜。他们喝多了,我却没有,我清清楚楚听见唐燮口中“西南”二字,可我宁愿是我听错了。那首诗你还记得吗,‘我爱决明子,风流天下闻。十九弃小宛,二十卧彩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芬芳。’诗经中有名篇《小宛》,是写遭时之乱兄弟相戒以免祸,而他以此讽刺你乱世不助兄弟,四处风流不事君主,笑你这般‘才德’如高山般不近人情,不可亲效。这分明是臣子唐燮献于西南王的一首讽谏诗。我宁愿是我喝多了,也不愿信这猜测是真的。”
夜风习习,涂清澈临窗而立,两行泪水被风吹得簌簌抖落,他指着窗外明月,哑声哭道:“你怎能是他呢,他怎能是你!决明子竟然就是玄方,西南王竟然就是决明子!!怎能如此!你怎能是他呢?你知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你怎能……你怎能把他毁了!!”
决明子望着窗外愀然无声的明月,默默啜着雪樱。
涂清澈擦了擦眼泪,忽而笑道:“我答应过慕容霜,再不做舍己为人的蠢事。可我食言了。我自小亲历无数死亡鲜血,从没那么怕过,可当我看到端木兄提剑朝你砍来的时候,我的心都不见了,我宁可是自己死了也不愿见你受伤。直到晕倒的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不论你是决明子,还是西南王玄方,我都不愿你死。我真想就这么死了,可阎王他却不愿收我。回来这里的时候,我曾想把这混账的一切全都忘掉。今天我晒书的时候,翻到一张二姐的画,画旁题着两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笔一划都牵动心魂再熟悉不过,那些字的笔迹我这一生也认不错忘不掉,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仅凭几个字就打动人心了。我早该知道的,像你这样的人,这世间怎可能再找得到第二个。你果然是他,果然他就是你啊……我终究,还是还是……还是……。这是劫,逃不过的。”
深埋于心的话似乎并非难以开口,明月不在天上而在心中,涂清澈觉得冷,探身把窗子关上,回身将决明子手中酒坛抱到一边,静静笑道:“世间无巧合,草民亦非三岁小儿。王爷可否告知,当年如今,几次三番屈尊来寻,究竟所为何事?”
决明子一声轻叹:“双仪城中擒龙道,机关险布,特来相请前去破解。”
涂清澈不问原委不问巨细,只痛痛快快答道:“好!”
决明子起身自坛里倾出一盏酒来,趋步至涂清澈身前,双手捧着酒盏,周周正正地作出敬酒的姿态,涂清澈生生受了这礼,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再之后的事,涂清澈记不太清了。只是夜寒风凉,后背的疼痛与醉如烂泥的倦意轮番袭来,那番汗泪皆下生不如死的滋味实在令人难忘。后来似乎有人摸上床来,以胸贴背,就着蜷缩的身形将自己包裹起来,那人身上的味道闻之心安,似有若无的缠着几缕墨香,带着些许蛊惑的迷幻,拂去一身疼痛,将自己带入无尽的夜中。
决明子醒来的时候,涂清澈神情怔怔的,似乎看向自己,又似乎不是。他双手攥着一块青玉玉佩,双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决明子伸手扯那枚玉佩,涂清澈也突地醒过神来。
涂清澈面上转过几多颜色,眼神亦变了几变,单薄唇口张合数次,终而叹道:“王爷,你……您醒了……”
决明子似笑非笑,淡淡道:“你这一声一声的‘王爷’,莫不是要催我早些去见阎王吧!”
这话说得好生突兀,涂清澈却十分明白。他生时不曾封王,死后才得了个王爷的名头。“西南王”亡于西南,这名号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借口,借此以告天下,先皇膝下二皇子早已战死于西南之地,天下再无此人。这称呼,与那催命符实无二致。
涂清澈心中有愧,却不肯宣之于口。只半红着脸扭头看着窗外。夜来风雨初歇,枯枝乱红零落一地,那夏花才开了几日,尚无人嗅便已匆匆凋谢。原来,狂放的清高的娇俏的冷艳的,任你是什么花,只要时辰到了,都一样地入泥归土。涂清澈心有所触,不觉喟然长叹。听见这叹息,决明子反倒轻声笑了。
他轻轻笑着轻轻道:“抱歉,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涂清澈痴痴看着他含笑的眉眼,一个个打起的心结,都随莫名流淌的泪水悄无声息融化得无影无踪了。良久,他拂去眼泪轻轻道:“错的是我,是我将你臆想成虚假的样子,还责怪真实的你不像他。”
涂清澈与决明子如旧识老友一般,每日里只是读书,品茶,配药,偶尔对饮小酌,对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各自忙手底的事。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月,彼此颇有默契地没再提起慕容霜和端木闻玖,也没再提起过擒龙道。
每当夕阳西下时,决明子总要在入暮夜色中待上好一阵子,有时还会望着天边明月轻声叹气。涂清澈知道,他那个样子,是在思念一个人,他在思念一个自己也很想见到的人。每当看见他月下孤独的背影,总觉得他离自己很远,虽然他就在身边,但他的一颦一笑,他的牵肠挂肚,都与自己无关。
☆、生离
却说那一日慕容霜与端木闻玖分别后乱行一气,正赶上下雨,恰好路旁有一间破庙,便进去躲雨。破庙里还有一众正在躲雨的人,有几个看上去有些眼熟。
那一众人大概有十几个男子,大多衣着破烂,只有一个妇人衣衫整齐面容干净,看上去像是他们的首领。他们中间有一个小个子的男子身高极矮大约三十来岁,踮脚附在那妇人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那妇人点了点头,便走过来搭话:“这位公子有些面熟,敢问去没去过天地客栈?”慕容霜此时心情郁郁并不答话。那妇人忍了忍又道:“公子有没有看见我的丈夫苗染?知不知道是谁害死了他?”慕容霜回头看了看那妇人,只见她形容憔悴,泪容隐现,看来也是伤心之人。他不意遮掩,对她道:“你的丈夫苗染正是死在我的手中。”
原来苗染死后,他手下有几个跑回去通风报信的,说他们教主去得蹊跷死不见尸,那苗染夫人与苗染夫妻情深听得此话杀将过来,准备找乾坤讨个说法。有几个手下在武林大会上见过慕容霜,知道他是个厉害人物,所以告诉了教主夫人,想向他打探打探消息,没成想原来他就是杀害苗染之人!而且承认得干脆利索毫无愧疚之心!
那伙人见他如此说话,个个目瞪口呆,立时与他动起手来。慕容霜凤椎在手,招招狠毒,但先前输了半成真气给涂清澈保命,又加之连日来水米未沾,心情低落魂不守舍,自然抵不过他众人联手。那伙人惧他厉害不敢近身,只得将淬了毒的罗天盖地网绑了拿下抓回教中。
回到教中,众人都呼喊着要杀掉慕容霜。可是由谁杀,怎么杀却商量不下来,只好先将他关在了教中牢房里。
起初慕容霜是被关在最外面的一间牢房,与巫蛊教用来取毒的毒蛇蜈蚣关在一起。他见了那些毒物厌恶得很,一鞭子下去虫尸横飞,满屋子都是半截的蛇头虫脚,一时间牢房里面腥臭非常,别处的毒虫闻见了味道也都蠕动着直往外爬,更有许些被打成半截的毒蛇直飞进看牢小丁的酒碗里,来回扭动着喷了他们一脸的血,将那五颜六色的胆汁毒液溅了个满身。巫蛊教众素与毒虫相伴,可也从没见过这阵仗,个个都慌了手脚,更有胆小刚入教的小丁双目一翻晕在地下。
闻讯赶来的副教苗染夫人亦无办法,正慌乱间被先前那个小个子瞅准了时机斩死刀下。那小个子杀了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举刀高呼道:“副教因思念教主,突发心病西去,死前将教主之位托付于我,你们可听明白,可看明白?”那小个子颇有威信,立时便有几个振臂齐呼教主,那些惊魂甫定的人屈从多数,也都认了。小个子命人用罗天盖地网绑了慕容霜押到最底下的的地牢里,又将苗染夫人扔进先前那个虫尸遍地的牢房,以土石堆封住,立碑刻字,做成墓穴。小个子率教众于前哀悼,以手抚碑掩面悲道,副教一生喜爱毒虫,如今也算死得其所了。教中各人无不悚然,不敢再生二心。
慕容霜被关在地牢里,每日三餐都有人送过来,佳肴珍馐,看上去极为讨好。这些日子以来,慕容霜无时不刻不在想念端木闻玖。之前的事,他才是最深受其害最无辜的人,他那么坦荡地真心示人,却被人抓住了纯良的心来设计陷害,伤了他害了他还扮成受害者的样子来要他负责任收拾残局。他是怎样的人,自己再清楚不过。明知他非真心,可还是怨他说出要娶之为妻的话,但倘若他弃之不顾,执意撕破了脸来洗刷罪责,自己定也不会开心。他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决定,他心里也会难过伤心。如今这般,虽说有怨有恨,但终究还是敬他为人。也正是这份心思,不愿见他左右为难,不愿见他心里难过,这才背了自己的心离他而去。何况自己是个男子,或许娶妻生子才是他该走的路。有这一段日子的回忆,也就够了。只是,心里终是有些不甘,那一晚未说出口的话竟成了毕生之憾。若之前将这份心思说出口去,也不至于会如此留恋不舍吧。
端木闻玖心中想到,原以为与那个人分开,会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可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并不如先前所想那般不堪,可知这世上,并无一人是离了另一个人就无法存活的。少了那个人在身边,这江湖上的风风雨雨一如从前,恩怨情仇依旧无法泯消,救过人,也被人救过。见过更多形形□□的人事纠葛,结交了更多的朋友,竟也得了个端木少侠的名头。那人走后,先前的好些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也有更多杂秽贴过来图谋不轨,但倚仗自己宽厚的性子与不凡的武艺,每次也都能化险为夷。带了柳月眉在身边,日日都有许些麻烦,时时都要面对各种突如其来的困难。倒下去就能睡着,醒来又要面对各种纷扰,日子过得新奇,匆忙且充实。
回到家中三两天,端木夫人得了信儿也特意从花家赶了回来。她见了柳月眉并无多话,只是问了句霜儿怎么没回来,端木闻玖含糊应了句他出去散心了事。有一日他看见娘亲在亭边喂红鲤鱼,挪动着步子偎上前去,莫名问了一句,爹若在世可希望能有个孙子延续香火,那语调突兀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端木夫人却笑道,他要想要个孙子就不会只生你一个儿子了,你爷爷,跟你爷爷的爷爷若想延续香火,你便不会是九代单传了,是不是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太污浊,把你这头脑都蚀锈了。
又逢月圆之夜,端木闻玖与三五好友相聚,席间喝了许多的酒,倒下便睡沉了。当天夜里,端木闻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有锦缎般的白发,飞扬放肆的双眉,以及摄人心魂的眸,那个人就如同特来梦中相会一般,闻之有香,听之有音,真切的不像是一个梦。他笑着叫自己玖少爷,与自己并肩相依看逝去的过往。那日明月花灯雪夜,看着那道火红的袍子与那道神采飞扬的眉眼,那种怦然心动的羞涩痴心又回来了;那日在倾城山上,与他一同看夕阳西下,携手天涯,无忧无虑仿佛天地间除却彼此就再无其他那份悠游畅快的心情,似乎又回来了;月圆的那个夜晚,与醉得满面□□的他相互倚靠,无数感慨涌上心头,以为彼此心意相通,想要与他生死白头永不相离,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那份欣喜惆怅与遗憾也回来了;最后相见时,站在自己面前盈盈欲倒,面容憔悴心神俱伤的他,那死灰的眸,如一柄利剑一般直戳进心里,那份心痛亦回来了。
端木闻玖是被痛醒的,醒来之时方枕之上都是湿气,眼角还挂着泪,一颗心犹如被巨石砸过一般,又像是被什么猛兽啃噬得碎成千片万片,难受得恨不能把那颗心挖出来扔掉才好。依那个人的性子,此生今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凌晨的夜里一片寂静,阿猫阿狗都睡熟了,他此刻却无比清醒,似乎有生以来都在沉睡,唯独此刻是醒的。这番伤恸令他无从招架,只得捧着心蜷在夜里一动不动,任由泪水涓涓流淌。
自那之后,端木闻玖大病了一场。柳月眉知道了忙赶过去看他,也究竟是看不见,只能在跟前听听动静。端木闻玖接连病了五日,头几日里,柳月眉常常陪在床前听他的梦话,发烧时说的胡话,然而也只不过听见了“晚霜”二字,有时是笑着说的,有时是哭着说的,有时叹着气,有时茫然无助,有时央求着,有时又心怀愧疚一般。到第四日上,整个人都瘦下去一圈,柳叶眉摸他仅余皮骨的手,已如将死之人一般。第四日夜晚,听他哽咽着说了一句“晚霜,我好想你”之后,再没听见动静,到了次日清晨,终于听见下人来说,人醒了。
大病初愈的端木闻玖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不见踪影。柳月眉每回问环儿公子去了哪里,都听到说他在练功,晨时在练功,夜里也在练功。好几次要环儿带自己去,都被一句刀剑无眼怕伤了姑娘还是不要去了给堵回来,这一日之间只有晌午用饭时才能有半刻的共处,听见他与老夫人说一两句简短的问答。有一日,才刚坐下吃饭,就听见方凳响动,老夫人问他做什么,他答了句去倒盏茶,才煞住话尾,脚步就顿在当下,再闻脚步响动,却是奔着门出去的,饭吃完了也不见回来。饭后问起环儿,才知道是这一日饭做晚了,没来得及做汤水。往常这时,都是少爷亲自在饭前泡好了茶水晾着,等饭后拿给霜少爷喝的。少爷每回只倒一杯茶,老爷还在时,常拿这事取笑他俩。少爷可能是想起先前旧事了,所以眼眶泛红,才跑了出去。柳月眉听后愣了半晌,心中又疼又恨。
如今的端木闻玖已再找不到初见时的开朗豁达了,还记得初见他时,他话中带笑,似乎每一个字里都有一块糖般甜到人心里,即便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字字含笑的声调。想不到他会变成如今这般摸样。柳月眉在黑暗中抹了抹眼泪,又想起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亲姐姐。她若知道她费尽心机用性命换来的是竟是如此田地,会不会气得重新活过来!虽然不知她究竟是如何死的,端木闻玖也总是语焉不详,但她凭直觉感到,她姐姐的死与那个慕容霜脱不了干系!她在黑夜里想着过去,计划着未来,冷不防听到端木闻玖在门外道:“柳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柳月眉看不见端木闻玖的神情,但她猜想他的面容定如他声音一般憔悴疲惫。
端木闻玖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喑哑枯涩却毫不迟疑道:“贞洁之于女子再宝贵不过。我原想,我毁了柳姑娘的清白,就该娶你为妻,照顾你一生一世。我将柳姑娘接回家来,是真的想与你成亲。可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很多,最近才想明白,一直以来都是我要如何我想如何就如何做,我从没问过柳姑娘的心思。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见柳姑娘,想听听柳姑娘怎么想怎么说。柳姑娘若想要我的性命,我便拿命来偿;柳姑娘若不愿再见在下,我便为柳姑娘安排好去处不再相见。柳姑娘要如何发落,我都听。只是这成亲一事,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了。我的人回来了,我的心却被人带走了。没有心的人怎么能成亲呢?没有心的人要怎么照顾好另一个人呢?携手白头本是两心相悦的事,我若娶了姑娘,岂不是连姑娘后半生的幸福都要毁了吗?我害了你一次,不能再害你第二次。”
这一席话只把柳月眉听得泪水涟涟,她将面上之泪一一擦去,对着端木闻玖行礼谢道:“月眉感激公子坦诚相对。那一夜的事,本是公子为救我性命才遭了设计,被我连累着毁了名节,是月眉欠了公子的。那一日,知道姐姐走了,我是一时伤心失了心魂才会错了意,错以为公子是对我有情有意要娶我回家,不成想公子……公子只是可怜月眉。公子救了我的命,还被毁了清誉,月眉心怀感激心中有愧又无以为报,怎能不明事理想要公子的性命,又怎敢高攀公子,想要当富贵夫人呢。既然公子说了一切都听月眉发落,那月眉就斗胆开口了。月眉愿为奴为婢,执帚扫院,侍奉公子左右,以报公子救命之恩,偿损节之债,望公子成全!这几日来,公子日渐消瘦,月眉心中不胜焦急,老夫人亦是寝食难安担忧得很。公子本是浩荡之人,不该如此郁落寡欢。所丢之人之物,还望公子早日寻回。请公子振作起来向前看,莫再为往事纠结自责。”
☆、布局
齐薇儿房中有三位客人。她蓬头垢面乌青的面上双目红肿,哑着嗓子道:“总在女子闺房中商议要事,是否不太妥当?”
唐燮,也就是‘四相’中的青龙,冷笑道:“朱雀还是先擦擦眼泪再说话吧,这副样子真不像是闺阁待嫁之女。”
齐薇儿叹了口气,低低道:“我退出。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不要再带上我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管双仪城的事了,圣上要杀要剐怎么样都成,求你们放过我,让我自生自灭吧。”
账房先生也就是丐帮帮主万金也就是‘四相’中的玄武,手拄木棍柔声道:“子玉不告而别坤儿只是一时伤心,若你也由着性子糟蹋自己,把自己也拖垮了将来还怎么照顾坤儿呢?到时候恐怕坤儿想振作都振作不起来了。”
齐薇儿并不说话,只是拢了拢乱发。唐燮见她如此,口中咄咄道:“涂清澈此人身份特殊关系厉害,千叮万嘱让你看好了他,他人刚醒就从你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你竟无能到这副田地吗?”
玄武道:“他是鲁祖之的徒弟,寻常屋舍能困得住他么?若引起了他的怀疑让他顺藤摸瓜查到你我头上来更是得不偿失,他现在还不能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放了他去。”
虎背熊腰的中军将军虎骁,‘四相’中的白虎沉声道:“这世上当真没有第二个人能破‘擒龙道’了吗?他才十三四岁……”
玄武笑了笑:“你可不要小瞧他,旁人三四十岁都不见得能在这方面胜过他。更何况他与这擒龙道的渊源颇深,确确实实是非他不可。”
虎骁道:“我听说西南王也到过这里,他是来助我们破双仪城的吗?”
唐燮冷笑道:“他和我们不是一路,我们受命摧毁双仪城,他的目的却是破获‘擒龙道’,双仪城的金银都在擒龙道里,那里机关遍布奇险非常,一不小心便毙命于此,正适合他这样的人去。”
玄武正色道:“青龙,休得无礼!”
齐薇儿道:“那个慕容霜若不看好,恐怕日后会多生事端,毕竟噬月琴还在他手中。”
“总算有些精神了”唐燮瞅了一眼齐薇儿,“放心,他现在在地牢里关着,被我的人盯得死死的。倒是你那边,代替乾坤的人找到了吗?乾坤武艺高强名气又大,留着他我总不能放心。”
齐薇儿道:“表哥现在这副样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的事你就交给我好了,我保证不出差错。新的人选我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起事了。”
虎骁道:“这新的人选是?”
齐薇儿笑道:“他叫做端木闻玖。”
唐燮失笑道:“你在开玩笑吗朱雀!你说的是慕容霜身边的那个‘呆子’?!他的确是不怎么聪明很好操控,但他的武功……他连虎骁大哥都打不过吧?!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武艺高强一呼百应的人,一个能与双仪城城主对抗的人!”
齐薇儿笑道:“不错,正是他。我偏要把他扶上‘武林盟主’之位,我偏要将他打造成武功卓绝与双仪城城主梅歆芷平起平坐一呼百应的大英雄!”
唐燮跌倒在椅子上,冷汗涔涔口中虚弱道:“完了完了,我怎么越听越不靠谱。”
齐薇儿故作神秘道:“你若知道他师父是谁,便不会如此说了。”
玄武微微笑道:“唐燮,莫要灰心,他的师父可是曲则全。”
唐燮道:“即便他的师父是曲则全……等等,曲则全现在正和你的外祖母在一起……若是……”
齐薇儿道:“若是我外祖母不久于人事,曲前辈会不会独活?”
虎骁道:“必然不会。”
玄武道:“那他的一身功夫,几十年的内力怎么办?”
“自然是传给他唯一的徒儿”唐燮笑道,“真有你的,朱雀!”
玄武道:“端木闻玖弱点太多,更何况慕容霜在我们手里,要操控他简直再简单不过。曲则全那里,只消一两句挑拨便可成事,他这个没心机的定不会起疑心。如此看来,后事便可水到渠成。”
四人越说越起劲,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琐碎。临别前玄武问起弥子玉,说用不用找人查查他的下落,齐薇儿沉吟许久说不用了,他内力全无毫无威胁随他去哪里莫再多此一举。玄武又说道,前几日丐帮弟子得了消息,说崆峒出了事派中两名武功极出色的弟子晴川和汉阳要去投奔双仪城,唐燮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敌人多得很不差这两个,由他去吧。他们四个就像谈论蝼蚁一般谈论着他人的生死,像蜘蛛一样织着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们是设局之人高高在上操控他人的生死,将局中之人如棋子一般安排设计,殊不知他们也像棋子一样,性命握在别人的手中。
齐薇儿送走了他们,强打起的精神又很快低落下来。她并非脆弱之人,但弥子玉走后,乾坤像是变了一个模样,那副鬼样子看得自己心寒,完全找不到半分他从前的影子。他不再习武练功,变得嗜酒好色挥霍无度,没日没夜地出入酒楼妓院,把一副好好的身体糟蹋得干瘦如柴,偌大一份家业也被他散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这几日又放出消息去要买一块齐人高的玉石,说要造一座人形玉雕,鬼也知道他这是要雕谁。原本自己还有一丝幻想,弥子玉走后,自己能在他心中多占一分地方,没成想他的心都随弥子玉一起丢掉什么都不剩了。她恨弥子玉恨乾坤更恨自己,恨自己到现在了还不愿意放手,竟为了这样一个人心伤流泪痛不欲生。
她穿过回廊去找乾坤,却见房门大开着,房内喘息连连淫词浪语好不热闹,青黛和胭脂身上只着肚兜□□着白花花香喷喷的肌肤一同纠缠在乾坤身上。乾坤亦是全身□□左拥右抱,摸摸这个亲亲那个,三人共行云雨之事。
没想到他整日里去妓院厮混还不够,竟堂而皇之地把她们领到家里来!齐薇儿怒从心起,抓起房中宝剑便向三人砍去,胭脂青黛吓得花容失色直往乾坤后面躲。齐薇儿将剑逼在乾坤脖颈上,忍住眼泪恨恨道:“表哥何苦糟蹋自己,你若是不想活了,薇儿可以帮你。”
乾坤双眸空洞声音轻浮,打掉身前的剑嘻嘻笑道:“表哥是在花钱买舒坦,怎么能算是糟蹋自己呢?啊~表妹莫急,你一定是生气表哥只顾自己享乐忽略了你,你莫要生气,表哥下次也给你……”
齐薇儿听见这话全身抖个不停,剑也掉在地下。她上前一步,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直把手打得发麻。
乾坤面上仍笑:“我知道了,表妹其实是看上了我,想要和表哥一起享乐。胭脂,青黛,快往里挪一挪,让薇儿也上床来……”
他话未说完,又挨了她一巴掌。齐薇儿一连打了他十几个巴掌,手疼得没了知觉,乾坤却只是笑着大叫痛快痛快,这泼辣劲我喜欢。胭脂青黛一看情形不对,忙披上衣裳溜走了。齐薇儿打累了,颤声骂道:“我若是子玉,也定不会看上你这副龌龊的样子。”
乾坤听见这话,顿时收敛了形容安静了下来。
齐薇儿两行眼泪又流出来,果然什么都比不上“弥子玉”这三个字管用,她违心道:“子玉今年一十七岁,正是好奇心盛的年纪。他看厌了外面的世界新鲜够了,自然还会再回来。你们师徒一个小别扭闹成这样也太难堪,他回来,若看到你这副样子还怎么认他的师父。”
乾坤半信半疑,痴痴道:“他真的还会再回来吗?”
齐薇儿一颗心绞得生疼,咬紧了牙点头道:“自然会,说不定明日就回来了。”
乾坤披上衣服拢了拢头发,紧张了一会儿很快又松弛下来:“不会,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若是想回来,又怎么会把一身功力都传到我身上来呢。”
齐薇儿很快顺着他的话道:“你也知道你身上有他的功力,你倒说说看,你带着他的功力都做了些什么好事?若是他回来,知道你把他传给你的功力都用在娼寮妓院里,他会不会心寒……”
乾坤晃了晃脑袋,痛苦道:“薇儿,不要再说了。”
齐薇儿心中百感交集:“表哥该勤习武艺,将本事和钱财都用在正道上才是。若是子玉回来,你连他都打不过,可不成了笑话?”
也不知是哪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乾坤竟真的不再整日厮混,而是衣衫齐整像往日一般习起武来,只是他散财的习惯仍旧没改,大批玉石珍宝往家中搬。齐薇儿见他如此略略平下心来,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更何况钱多了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齐薇儿不仅不劝反倒帮着他往外花,只是悄悄藏了一笔钱应付吃穿用度。
☆、晴川历历汉阳树
“啊,啊!啊!!”汉阳手捂胸口双足一跌瘫倒在地,口中嗷嗷叫道:“师弟,师兄我快要死了!” 晴川抱胸斜睨,一脸嫌弃地掉头走了两步,忽又折转回来,抖了抖双眉,装出悲伤的样子,一把将他揽到怀里,抓住他的双臂来回摇晃道:“师兄你怎么了?汉阳师兄!你中毒了吗 ?你中暗器吗?不要怕,师弟会保护你的!”
汉阳被摇得头晕目眩,忍不住两眼翻白拼命咳嗽。晴川见他这样,更是抓紧了他的肩膀,哇啦啦大叫:“汉阳师兄你不能死啊!汉阳师兄!”晴川用力捶打着汉阳的“尸体”,惨呼着嚎啕大哭起来。汉阳被捶得胸口直痛终于大怒,一掌将晴川拍了出去,晴川跌在地下之后亦拧了双眉,就地直扑向汉阳,两个人顿时扭打作一团。
“你爷爷的,你不是要死了吗?”
“你爷爷的,我是说那个姑娘美死了,简直就像拿玉捏成的一样!”
“你奶奶的!那是个男人!”
“你奶奶的!那分明是个如花姑娘!”
“你爷爷他奶奶的!你这个不识男女的蠢货!”
“你奶奶个爷爷的!就算那是个公的怎么了!”
“滚你奶奶爷爷他奶奶的!你竟看上了个男的!你竟然对一个男人动了心!”
“滚你爷爷奶奶他爷爷个娘的!爷就是看上了个男的,还就告诉你了,爷第一个看上的就是你!自你来崆峒那天,你拖着鼻涕泡笑得一脸蠢样那时候爷就看上了你了!在你头一回叫我汉阳师兄那时候,爷就动了心,怎地!”
“你!”
彼时秋雨初霁天高云远,秋色无边美不堪绘,汉阳一招揽月入怀将晴川拥入怀中,双颊绯红言笑如风:“苍天可鉴,日月可表。汉阳愿与晴川师弟行结发之礼,生同寝,死同穴,福同享,祸独当,黄泉碧落生死相随,生生世世永不离弃。若违此誓,毙死非命再不为人。求师弟可怜。”
晴川一计游鱼潜水自汉阳怀中溜出,红着颜面横剑笑道:“好!汉阳师兄若赢得了我手中这把剑,我便应了你。若汉阳师兄输了……”话音未落,剑才出鞘却被汉阳足尖一顶推入合起。
晴川面上红白不匀:“师兄,便是此刻你仍不肯与我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么?!”
汉阳笑道:“刀剑无情,毫厘见伤,我怎舍得向晴川师弟你出手呢!”
晴川挽起长剑迭步逼近,汉阳不避不迎,任他将剑架在自己脖颈之上。晴川扯开剑鞘,厉声喝道:“不出招,那便输了!”汉阳不答话,只拿一双含情目痴痴望着晴川。晴川剑锋一转,削下他一缕青丝抓在手中,又反手挑断自己一缕,将两处头发系在一起递给汉阳:“既师兄输了,那……那师兄不如就从了我罢!生生世世未免太长,若真心以对,纵使一朝一夕那又何妨!人生匆匆莫留遗憾,既是真心喜欢,又何必忸怩姿态。师弟愿与师兄执手偕老,福祸同当。这结发之礼行过,师兄可不能再后悔了!”
“师弟!”汉阳喜不自禁上前拥住晴川,许久,他搂住晴川腰枝的双手开始不安分地轻轻摩挲,“师弟……既结发礼已成,倒不如早些行周公之礼罢!”
晴川拍开他的双手咄咄出声:“师兄你!难不成你想……此事万万不能!”
“不能?那师弟你不会是想……不成!”汉阳将晴川上下打量一番,“师弟论辈分我比你高,论年岁我比你长,论身材我亦比你强壮。你怎能……”
晴川把眼一横复又笑开:“若你能赢得了我手中这把剑,我便听你的!”
汉阳把剑一横,痛快应道:“好啊!来!”
晴川哭笑不得:“师兄,那么多年以来,你从没向我出过手。我缠了你那么多年,你连跟我过两招都不肯。”
汉阳微微笑道:“是啊,早该切磋一下的。”
晴川面上目歪口斜眼鼻移位,也不知是笑是嗔:“师兄,你不是说刀剑无情,毫厘见伤么?”
汉阳轻抚长剑,兀自真挚:“我有分寸。”
晴川长叹一声,须臾又道:“师兄,我师父可是崆峒掌门。”
汉阳拔剑笑道:“是又如何!我的师父还是崆峒掌门的师兄呢。掌门又如何,你还不是为了我背弃整个崆峒,连掌门之位都不要了。”
晴川提剑迎笑:“师兄,我可不会输给你。”
汉阳挑开战局,哈哈笑道:“我亦不会输。”
两个人拆了三四百招,仍未分出胜负,彼此斗得累了却都不肯先罢手。一个时辰之后两人都没了力气,索性将剑也丢到一边,徒手揪扯起来。两人斗到晌午,滚过了几座山丘,直斗得彼此衣衫破碎泥尘满面腹叫连连。你一脚将我踹飞,我一掌把你推翻,待得揪扯着滚到一家面馆,倒颇有默契地对看一眼,两下心思了然,将剑摸起来收好,笑嘻嘻勾肩搭背,互相扶持着走近店去。两人力气用尽,哆哆嗦嗦将手比划了两碗面,随手抹了把汗,饿鬼托生般吃将起来。
不多时进来一个白衣少年,将手中长剑往桌上一推,也要了一碗阳春面。随后跟着进来几个紫衣姑娘,在少年侧对落座,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晴川瞄了一眼少年桌上那把剑,暗递神色与汉阳。桌上那剑通体银白细长而薄,柄纹云,鞘身刻水波勾以黛青,成山峰环水之形。此剑名青云,为峨眉掌门司徒白心爱的贴身之物,见剑如见掌门。司徒白既舍得将之与他防身,其传位之意与爱护之情,不可谓不深切。汉阳点点头,又去瞧那白衣少年,见他不住偷眼去瞧那一位头戴白玉簪的紫衣姑娘,忍不住咧了嘴飞了眉冲晴川嘿嘿眨眼,快看哪,他准是看上她了,晴川剜他一记白眼,有你何事?难不成你也看上了她不成?汉阳乐得笑出声来,我要看上也是看上那个男的啊,晴川怒目以对,你!汉阳微笑相迎,汉阳此生只钟情晴川一人。
二人眉来眼去,心聊甚欢。忽听邻桌那群姑娘中一个说道:“嘻嘻嘻,秀西师姐呀,那个峨眉派弟子又在偷偷看你呢。”又一个稍年长的笑道:“师妹,那二愣子身上那柄剑不错,你去逗逗他,把那剑弄来瞧瞧。峨眉与崆峒素来不睦,若能将此剑献于师父做生辰贺礼,必能讨得师父欢心。”又有一个瞧着自己双手指甲怪腔怪调的道:“哼!师姐你说得倒轻巧,只怕许西没这能耐,剑弄不来徒招人耻笑,还丢了昆仑的脸面。”
见三人都瞧着自己,那白玉簪几不可识地笑了一笑道:“我去便是,只有一样,需得请姐妹们作主,若我能将那剑讨来,教秀南师妹不可再直呼我名,自今而起只得以‘师姐’相称。”三人都说好。那秀南师妹面上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咬了下唇,迟疑道:“但要他双手亲自奉上才算得数。”“一言为定!”
头戴白玉簪身着紫衣的昆仑姑娘秀西,桃李扶风娉娉浮来。应竹修见她衣裙生波,忙起身垂首,屏息以待。眼见她越靠越近,那白玉簪头尖都要戳上面来了,应竹修一时心慌,六神无主地楞在了当下,双足被钉住一般挪动不得,脖颈也像压了千斤巨石,不能抬起头来,他身上汗流如注,只把一身衣裳都湿得透了。
秀西见他如此模样,心下一怔,随即红了面皮道:“应少侠,小女子有一事相询,可否借一步说话。”
应竹修只觉额颊发烫,口干舌燥,双耳耳畔轰鸣作响,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秀西笑了一笑,转身道:“应少侠,请随我来。”
应竹修等如被施了符咒,木着步子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秀南见此情形,握紧了手中长剑踏风追去,几步跃上高树,躲于阴翳盯牢两人。小师妹秀北却挽了师姐秀东的手,藏在树后笑嘻嘻地偷听。三人藏身之法皆不高明,凭应竹修的耳目并无察觉不出的可能,可他此时的三魂六魄都为面前之人出了躯壳,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起了,哪还能管的了其他。
许西牵着襟角,怯声低问:“这一路之上,应少侠频频回首相顾,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应竹修被她点破心事,惊诧间抬起头来,正对上她一双含雾秋水,一对颊边红云,不由得再次楞住。秀西见他仍不说话,只把贝齿咬了樱唇,低眉顺眼低声叹道:“原来应少侠并无关心,倒是我多心了。我却觉得应少侠见之可亲,虽初次相见,却如故知归来一般呢。”这般说着,不由复叹,徐徐转身欲去。应竹修听她这一番话,早已心神摇曳不知何方了,见她要走,脑中尚未回神,双手却先牵住了她的衣角。许西被他拽住,牵绊间翩然回眸。这一收一放一回眸,直把应竹修看得柔肠百回,心都要化了。他心中擂鼓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小生惭愧。小生痴迷姑娘美貌,故而一路相顾回视。请姑娘责罪。”许西见他说话间大汗淋漓,头都垂到地下去了,好端端一个英俊儿郎,倒羞得跟大姑娘上轿一般,禁不住取笑他道:“想来应少侠是没有见过太多姑娘的。应少侠秉性诚良,世间罕有,真真叫人钦佩。眼下过此岔路,便当分别,此生难再相会。祝愿应少侠今后大有作为,早日觅得美貌佳人相伴。”应竹修受这一番言语挑拨,终而忍不住脱口道:“若得姑娘相伴,应某今生当死而无憾。”他忽然许下誓言,神情笃定,全不同于往日呆楞,本就俊秀的外形随情而展,一番修竹风姿渐显出来。昆仑众姐妹不禁心往神驰,皆露出艳羡神色,秀南闻听此言,只将手掌抚着树干,抚出五个洞来,秀西却是无甚风波,不经意间一掠他身上宝剑,淡淡笑道:“口说无凭。”应竹修欣然大喜,毫不迟疑地将长剑取下双手捧上:“以剑为誓。姑娘且拿了这此剑去,下月十五,我言明了师父自当赴昆仑求亲。”许西接过长剑,执其双手淡淡笑道:“静待君来,切莫相忘。”
面馆中,晴川与汉阳吃了面喝过茶,歇完脚正并肩迈步出门。晴川笑道:“汉阳师兄,你说那个傻小子会不会真的把剑给那姑娘。”汉阳揽过他的肩:“你自己看。”
喜笑颜开的应竹修此刻正从二人身前穿过,身上已不见了那柄长剑。应竹修立于桥头,目送那团紫烟消淡于青山之间,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
要不要告诉那小子真相?二人四目相对,随即一笑。情之一事,不清不楚的,还是少管为妙。
未倾,晴川挣脱汉阳手臂,堵在他的身前:“汉阳师兄,你我再打过!”
汉阳望了望头顶艳阳,再次揽了他的肩低声道:“此地人多混杂,万不可露出功夫底细,你我现是崆峒‘叛徒’,凡事小心为上。”
☆、弥子玉
似玉捏成之人,女子常见,男子却世间罕有。先前汉阳看见的那一个人正是弥子玉。
却说弥子玉自那日离开乾家,身上分文未有内力尽失元气大伤,饿了半日又淋了雨,故而染了伤寒,在林中大树下硬捱了几日,整日捡些野果充饥。他毕竟一十八岁未到,从前在乾家时,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绣锦绸缎,平日里样样都有人侍候,自小就过惯了不问油盐的富贵生活,如今这般又冷又饿,身体上的痛楚折磨常常令他泪流满面。之前学过的琴棋书画,品茶赏花,如今都如裘袄过夏派不上用场。入秋的夜将天地凉得透彻,林子里隐隐约约的兽嘶鸟鸣让人胆战心惊,夜里弥子玉总是难以安眠,有时受不住了便抱住自己大哭一场。然而,就算哭哑了喉咙,也还是没有人来理你。哭过了,睡着了,醒来后还是一样的孤苦无依,无法更改任何事情。并非未曾动过回乾家去的心思,但一来不愿意如此落魄的回去,二来也根本不记得回去的路。未出乾家时那些个策马江湖红尘逍遥、英雄年少侠义天涯的心思,皆被俗世中尘垢腥雨层层打去,腐蚀成满目疮痍的伤痛。饥寒交迫的窘困教人连打坐的力气都聚不起来。似乎又换了一世般,存活于世上。不变的只有那天上明月,不动声色地悬在天心,静静凝视着地上的每一个人。
弥子玉先前只往人少的地方走,吃了几日苦头,开始往人堆里扎。有人的地方就有温暖,就有热乎乎的肉包子,就有香喷喷的白米饭。这一日终于嗅着人气儿来到了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他多日不曾吃丁点东西,许久没有沐浴净面,衣衫也都破烂污臭,原本一副绝色皮囊此时看不出半分颜色,路上行人皆遮掩了口鼻侧目绕行。
他在一家包子铺前住了脚,眼巴巴看着直冒热气的笼屉,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包子的香味,他眯着眼睛在心中感叹道,这是一笼热腾腾的大葱猪肉馅包子!“去去去!”包子铺的伙计看见一个脏鬼站在跟前搅了生意,赶紧出来赶人。
那伙计大概是心情不好,一腔怒气都撒在了弥子玉身上,几脚把弥子玉踹了出去。弥子玉倒退几步正踩在一个人的脚上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被踩的这个人年纪青青身材高大模样周正,正是王老虎的家仆与王老虎夫人杨梅私通的嵇生。那一日他与杨梅调情被王老虎撞见,惊慌之下夺路而逃,一直逃到了这里。他终日厮混在花柳街上,在妓院里结识了财大好色的陆满金,二人都是酒色之徒,嵇生见他财大便努力地与他攀上关系,现在正住在陆府上,专门为他寻觅美色。陆满金见惯了美人又好男色,这差使并不怎么好当。嵇生被踩了一脚正在气头上,也将地下之人狠狠踹了几脚。弥子玉吃痛猛得扬起脸来,他心中委屈两行热泪在乌黑的面上冲出两道泪沟,泪沟下的肌肤白皙莹润,在日头里晶莹剔透如玉一般!他双目盈泪一番可怜神态楚楚动人,犹如梨花带雨一般。这竟是个绝色美人!嵇生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心中主意已定,赶紧将他扶起来,故作真挚道:“小兄弟,你可曾伤到哪里?这店铺伙计也忒狗眼看人低,我替你教训他!”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曾踹了他几脚,一边说着一边冲到包子铺前叫出店老板将那伙计训斥一番,又买了几个包子回来递给弥子玉。
弥子玉将包子拿在手里二话不说便是一顿狼吞虎咽,他吃得太快险些卡住。嵇生忙用手去拍他的后背。弥子玉吃了几个包子,对他行礼道:“多谢大哥一饭之恩,子玉感激不尽,来日定会报答!”嵇生听他自称“子玉”,很快担忧道:“你可是乾大侠的徒弟弥子玉?”弥子玉话中哽咽道:“我与他早已不再是师徒。”嵇生心想,这弥子玉定是与乾坤闹僵了,但凡乾坤对他还有一点情分,也不会教他流落至此。他循循善诱,先是问他可曾有亲人投靠,又问他身上可有银两,在得知他内力全失后终于放下心来,借可以帮他找到活计为由将他骗到了陆府。
一到陆府,嵇生便张罗着为弥子玉沐浴更衣,弥子玉心思单纯只当遇到了好人,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感激不已。待弥子玉洗净尘土穿上绸缎踏出门来时,嵇生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双目瞪得都快跳脱了眼眶,大张着嘴巴贪婪地看着,口中竟真得滴下唾液来。弥子玉面上略有窘态,低低换了他一声。嵇生这才收敛了形容,惭愧道:“弥兄弟恕罪,大哥从未见过如此绝色之人,所以一时失了态。”弥子玉不以为意,仍旧向他笑了一笑。嵇生被他这一笑馋得动了心思,很快想入非非起来。与陆满金不同,他并不好男色,可是如今见了弥子玉,倒动了试试男色的念头,他甚至想将他藏匿起来独自享用。
弥子玉不知他的心思,见他面上红云一片,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还真有些烫手,他纯真道:“嵇大哥,你好似发烧了。”嵇生被他一摸,馋虫都涌上脑来,他看着他衣间□□的如玉一般光滑细腻的肌肤,看着他纯真清透的双眸,看着他精致柔美的五官,忍不住伸手双手将他抱在了怀里。弥子玉犹自单纯道:“嵇大哥,你可是生病了?”嵇生见他并不反抗,一双手开始不安分地乱摸起来,他口中干涩道:“弥兄弟,我……我是生了病,你……你能帮我治一治吗?我这里……这里难受得很……”弥子玉听他话中略带喘息,正猜测他得了什么病,却冷不丁被他捉住了手往他腹下带,他手上摸着一物,惊惧之下挣脱开来。弥子玉涨红着脸大声道:“嵇大哥,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嵇生见他满面通红,更显得模样可人,忍不住又去抱他。
弥子玉是内力全失可并非武功皆废,他此时吃饱了饭恢复了些气力,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嵇生绰绰有余。嵇生很快被他撂在地下动弹不得,他见弥子玉就要逃出门去,心中焦急哇哇大叫起来:“弥兄弟我知错了!我的头好像摔破了,你快救救我吧我不想死!你可不要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啊!”弥子玉方才确实下了重手,他听见忘恩负义四字又折回来,虽然嵇生是个无耻之徒,但他的一饭之恩他着实感激,若是自己真的失手打死了他岂不真成了忘恩负义?弥子玉不谙世事,忘记自己没了内力断然不会一下就将一个人的头打破,他怀了善良的心思折回来,却正中了嵇生的计。嵇生见他越走越近,握紧了身后的方凳。弥子玉才蹲下身来,脑后便挨了他一记。嵇生一招得逞,迅速骑在他身上,叠声向窗外喊人。
也合该弥子玉倒霉,窗外两个人听见喊声进得门来的正是功夫不弱的卫东卫西两兄弟,他们二人帮嵇生拿住了弥子玉,点了他的穴用绳子将他绑了个严实。卫东道:“嵇兄好手段,今回找来的竟是绝色!”卫西道:“果真是绝色,百花园里那些全不如他。”嵇生此时也不再装模作样,摸了摸弥子玉的脸蛋笑道:“得了得了!百花园里就属你们嘴甜!等你们主人回来,我得了赏赐,咱们二一添作五。”
弥子玉单纯善良但并不是个笨蛋,他此时听了他们的话,虽不知道百花园到底是什么,但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陆满金家产颇厚,在朝中亦有些势力,他仗着财势在陆府里修了一座园子,叫做百花园。百花园里没有牡丹芍药却有十几个容貌如花的俊美少年。他们或是自愿或是受人胁迫进到陆府里来,专门伺候好男色的陆满金。百花园里守卫重重,这些少年们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般没有自由。当然,也有两个特殊的,就是本事大模样好又忠心耿耿的卫西卫东两兄弟。他们两个是为了钱财自愿投奔来的,功夫不错得很,很对陆满金的胃口,所以出门时常扮作随从跟在主人身边。
卫东卫西自小吃惯了苦,跟了陆满金后又享惯了福,学得像主子一样也贪财好色欺凌弱小,陆满金不在时,百花园就成了他们的后宫。陆满金的亲妹子陆满玉前几日出嫁,与水上船霸结为亲家,谁知新婚那夜她竟服毒自尽,那新郎官穆慎也抹脖子死了,穆慎的爹穆万对此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是陆满玉害死了他宠爱的独子,拉着陆满金不依不饶讨公道。陆满金与穆万生意上的往来颇多,一时也不愿撕破了脸。他死了妹妹没了生意伙伴愁苦得很,正在焦头烂额地处理这件事,所以抽不出身管府内的事。他走得急没带上卫东卫西,这两兄弟闲在家里正愁没处消遣,谁想嵇生竟带回来这么大一个乐子。此刻他们三个色鬼点了弥子玉的穴道,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风云变
秋末冬始天地肃穆,风起云涌瞬息万变,一如江湖。
涂清澈的伤势在决明子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好了起来,气色也好了许多,面上不再是病怏怏的蜡黄而是自然的白皙透着淡淡的红晕。此刻他面上红云一片,站在明月阁前张开双手,拦住了想要进去的决明子,他紧张道:“不怕死你就进去!这里面有七七四十九道机关!”里面是不是有机关决明子并不知道,但他这副紧张的样子,却不像是在担心自己被机关害死,反倒像是在保护这一座书阁。决明子笑了一笑,装作无意的样子转身走开,机会多的是,并不急于这一时。
偌大一座府宅,仅有这一处进不得,决明子实在是好奇的很。此时天黑得透了,涂清澈喝了安神助眠的草药也睡得正沉,决明子踏着月色又一次来到了明月阁前。这座书阁建造得颇为隐蔽但石阶干净显然是有人常常打扫,决明子拾级而上,伸手推开了书阁的门。
门内是一排排的书架,藏书之多可比皇家书阁,决明子一愣,这书阁内的陈设竟与皇宫中天禄阁一模一样。他慢慢走着细细看着,发现这书阁中仅有一处是与天禄阁不同的,他在那空档处发现一个精巧的陈设,那是一块雕工精美的石刻。石刻上刻着的,是自己年少闻名天下的那篇《青天赋》,赋文中一笔一划都如自己亲自书写般,与自己的笔记有九分相像。那石块的中心有一段空白,该是漏了“明月如霜”四字,他仔细看了看石刻,见石刻后方有一凹槽,凹槽中有一只刻刀形状的石笔,他取出石笔,在那空白处落下笔来,那空余处就像是能活动一般,随着石笔刻下的形状现出“明月如霜”四字。轰轰隆隆的声音从地下传上来,决明子退后两步,见地下砖块活动,竟钻出来一排书架!
这机关做得太骇人,把决明子惊出一身冷汗。幸亏自己就是写这青天赋的人,幸亏自己没有忘记自己的笔迹,难以想象方才若是自己写错了或是稍有差池又会触发什么样的机关!决明子定了定神,又去看那书架上的东西。那书架上有字有画,有的画在扇面上,有的写在绸缎上,有的书在竹简上,有的描在树叶上,各种器物千姿百态,笔墨间纵情恣意跨越许多年年岁岁,无一不是自己亲手写就。玄方“死”后,自己很少再用左手写字,本以为偶尔书写并不会被人发觉,就算发现也可算作他人模仿,没想到竟有人这样熟悉自己的笔迹,还这样颇费心机地收藏起来。这些年自己四处辗转,足迹遍布国土每一寸土地,能集齐这满书架的书画实在难得。更难得的是,每幅字画上都附着另外一张纸,那纸上写着字字用心的批注。这些批注或为赞许或为感叹或为异议,也有和诗和画,批注上的字清淡优雅,与自己的笔迹相得益彰相互辉映,就像是两个好友般一问一答推心置腹。这些肺腑之言他实在不该看,他并不愿意与这个少年有太多的纠葛,他怕自己此时心软来日便过不去擒龙道那道坎,然而他实在无法阻止自己不去看。他五味陈杂,盘膝坐于地上,一张张一幅幅一字字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看进了心里。
书架的最深处藏有一卷素色无名的书,正是自己年幼时藏在天禄阁的那一本。那书下也压着一张纸,纸上墨字沐浴在月光中分外灵动,写得是“君如明月,心向往之。”他想起那晚他对着他诉衷肠说的那番话,又想到以后种种,想起他曾对皇帝许下的那个誓约,心中起伏不已,提笔研磨,在那纸上写下一行字:浮生所欠,尘世无由。
寒冷的冬在决明子与涂清澈围炉对饮中匆匆过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江湖已不再是先前所熟知的江湖,近来种种风波皆令两人相对唏嘘。
崆峒内乱又遭邪教掠杀,幸得端木闻玖出手相助化解争端;巫蛊教几易其主最后由慕容霜掌权吞并五毒教等一众邪教成为武林中最大反派势力;乾坤家中百谷王阁被盗,阁中所藏各大门派武功绝学尽皆丢失,乾坤武功荒废精神萎靡卧病家中;昆仑与峨眉宿仇新怨一触即发幸得端木闻玖从中化解矛盾;陆满金与穆慎彻底决断,陆满金家财散尽被人血屠满门,仆从牲畜无一幸免;各大门派武功秘籍接连被盗,又神秘出现在双仪城;有一支新兴门派迅速崛起名作西风,掌门人其丑无比手段凶狠残暴……
涂清澈蹙眉道:“近来发生的这些事都将慕容霜与端木兄推到风口浪尖,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像是有些什么人在幕后操控,端木兄的武功为何精进神速,慕容霜又怎会与邪教毒虫搅和在一起?”
决明子自然知晓这都是唐燮他们捣的鬼,他轻描淡写道:“以霜儿的性子,确实不会当什么邪教教主。”
“我前日才听到的消息,说各大门派准备推举端木兄做武林盟主,灭邪教,攻双仪城,联手要回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这江湖上的事,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涂清澈又道,“我有一事需向你请教,那个……眼盲的女子柳月眉,你为她看过眼疾,她的眼睛到底还能不能医好?”
决明子迟疑道:“这事说来也奇,她眼睛的毛病我已替她医好,看上去并没有其它病症,但她却仍说看不见。”
涂清澈话中不善道:“你的意思是说,她或许是假装自己看不见。”
“并不见得一定如此”决明子小心道,“也有极少数的人患上如此病症,明明眼睛耳朵舌头完好无损,可就是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话,这恐怕是心病,是病人自己内心拒绝去看去听。”
涂清澈微微一愣,很快想起了自己的胞姐涂绮罗,她便是毫无征兆就哑了口,致死也未曾说过一句话。她先前是个十分活泼巧嘴的姑娘,整日像只雀儿叽叽喳喳四处游荡,自从哑了口后性情大变,眼睛里也都是躲躲藏藏畏畏缩缩。只可惜自己当时年幼,并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若能知晓详情,或许,或许……
决明子知他心思,出口打断道:“那个柳姑娘眼盲与不盲并无干系,端木小少爷与霜儿是再也回不去了,你不必费心思去修补他二人的嫌隙。”
涂清澈看了看他,斟酌道:“他二人有嫌隙,你应该开心才是,这样你就能趁虚而入了。”
决明子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微微笑道:“这又关我何事?”
涂清澈不敢看他,低头笑道:“得了吧,你对慕容霜的心思傻子也能看得出来。虽然你整日里拈花惹草,但你看他的样子与他人不同得很。”
决明子笑道:“我对弥子玉和我对霜儿都是一样的好,你为何不说我看上了子玉?况且,你怎知我整日拈花惹草,我与你待得这些日子,可不是正经得很?”
涂清澈双眸澄澈在夜中晶晶亮亮清清凉凉,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的确有些不像你。”
决明子心念微动,手摸上了他的脸,整个身子也都靠将上来。涂清澈痴痴看着他火光中越靠越近的脸,心中一慌,双手将他推了出去。他心中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却强作镇定道:“举止轻浮和言辞下作都不过是你身上的伪装,你借着这伪装亲近慕容霜,自以为掩藏得很好,殊不知演技拙劣得很。”
决明子见他面红耳赤分外可爱,拍了拍他的脑袋哈哈笑道:“随你如何说。我倒是有句真心话要告诉你,我只喜欢女人。”
涂清澈面上红晕未消,却仍旧不依不饶道:“你敢说你对慕容霜没有半分真心。”决明子笑了笑不作分辨。涂清澈迟疑道:“慕容霜……他知不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决明子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是王爷还是神医亦或其他,在他眼里并无差别。”
涂清澈一愣,随即道:“他向来以心待人不分贵贱,从不窥探他人的隐私,亦许他人对自己有所保留,在他眼里你就是你,并不会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做出半分改变,怪不得你对他……”
决明子挑了挑炉火,淡淡道:“你身子调养得不错,明日便是惊蛰,草木复苏万物生长,你我也该启程了。或许……我们应该在动身前去见一见霜儿。”
绵延跳跃的火舌渐渐消瘦消失,涂清澈留恋的看着它,微微点了点头。
接连几日,两个人都忙着整理行囊,决明子收拾了许多药草,瓶瓶罐罐排在一起好不壮观,涂清澈却只收拾了一只包裹,里面装得都是些贴身衣物、银票和几本书。决明子好心提醒道:“我们此番去的可是天下第一险的密道,你当真就拿这些去?”涂清澈想起向时去红叶谷打包的那一只大包裹,去时恨不得将满宅院的工具都搬了去,到头来却一件也没拍上用场,他微微笑着颔首道:“正是。”
决明子犹豫再三,看着他打理的行囊道:“擒龙道的事,你一个字都未问过我,我们此番是去破密道的,可不是去送死的。你这番毫无准备,是否有些太过轻率?”
涂清澈停下手中动作,向他道:“你可知修这擒龙道的人是谁?”
决明子道:“是你的师父鲁祖之。”
涂清澈点头道:“是,这是我师父修的最后一条密道,他此生恃才傲物难逢对手,深恨人生苦短怕一身本领埋于地下,将毕生所学都用在了修这条暗道上。虽然他并不喜欢我,但他不能否认我是他最出色的徒弟。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条暗道。我没有问你,是因为我知道的擒龙道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破解擒龙道,定是非我莫属。这不正是你费尽心机来寻我的原因吗?”
决明子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些。”
涂清澈错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我去破我师父的密道,有违师徒之情有违鲁门门规,背信弃义不容于后人,此番前行乃是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其间因果我心中有如明镜,我既然应了你,便不会后悔。”
决明子探究地看着他:“你不想知道擒龙道中到底藏着什么吗?”
涂清澈笑着摇了摇头。
决明子叹了口气:“你是怕知道了便不敢再去。我倒情愿你刨根问底问个究竟,免得日后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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