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正文 第9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9节
箫声吹奏的依旧是爱慕之情,曲调有甜蜜的温柔,有失落的心伤,亦有解不开的惆怅,然而这一切的困扰都带着干脆利落的决绝,即便是伤痛也是那样一往无顾的痛快,琴声被箫声感染,也不再如从前般忧伤迷惘,变得干脆起来。决明子心中暗道,这一曲琴箫合奏,倒像是两个为情所伤之人的相互慰藉,我心中爱慕慕容霜为他所伤,不知弹琴人心中所爱之人又是谁。
琴声悠扬,似乎从向时心伤中走了出来,箫声也不再诉相思,曲调渐渐由心意相通的相互慰藉变成了弹琴人与吹箫人之间的互诉心肠。琴声箫声起伏纠缠,仿佛一对知己故人谈天说地。决明子心中有些疑惑,他大概猜到了弹琴人是谁,但若弹琴人是他,那或许说明自己对他之前的认识颇有偏差。决明子心中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弹琴人不是心中所想之人,于是寻着琴声一路走上山去。清风徐徐,暮色四合,他拾级而上,一抬头便看见了山间凉亭里正在弹琴的涂清澈,果然是他。
涂清澈手下的琴形似弯月,弦丝血红身黑如墨,正是噬月琴。他低眸垂目,沉浸在手下的弹奏中,并没有看见正在靠近的决明子。决明子走了几步不再上前,倚靠在一棵梧桐树下静静看着涂清澈低眉索思,暮色中他单薄瘦弱的样子竟然与慕容霜有几分神似,他静静看着竟然看呆了。
琴音落下许久,涂清澈仍保持着抚琴的动作,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你有心上人”决明子突然开口道,“你方才弹得是思慕之情,为何曲调如此哀伤?”
涂清澈听见声音兀得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本能地往后挪了一步。暮色中决明子正迈着缓慢的步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的声音如山间清泓如林间清风,带着温暖但忧伤的调子随着轻风缓缓递到耳边,他似笑非笑踏风携波,像一缕阳光出现在暮色中,衣袂浮动有若神明。
决明子看着涂清澈遽然放大的双瞳心中微动,怪不得方才药浴时脑中会现出涂清澈的样子,他看自己的神情与当年的慕容霜一般无二,此前只道他对自己是错爱的仰慕之情,原来……原来他心中对自己竟是这样的情意。决明子探寻地望着,轻轻问道:“你的心上人是谁?”
涂清澈错开目光望向别处,静静答道:“我并没有心上之人。”决明子亦错开目光,微微笑道:“那你方才弹琴之时,脑中所想的人是谁?”涂清澈怔了怔,转头向他道:“管他是谁,反正不是你。”决明子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心中竟有一丝洋洋得意。涂清澈揶揄道:“听你箫声之意,似乎方才并没有得手。枉顾我费尽心机帮你成事,你竟这般不中用。你错过了今日,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决明子心中猛得被他话头一击,说不出话来。涂清澈又道:“慕容霜心思坚决,料也不会答应你。”决明子百般不是滋味,忍不住道:“霜儿并没有拒绝,只是我下不去手……”涂清澈急道:“竟然如此。你辛苦布置了半天,竟在要紧时刻罢了手!你明明喜欢他,却一直逃避畏缩,还把他往别人怀里推。果真没用!”决明子怒意冉冉,冷冷道:“这话旁人倒也说得,偏你说不得。”涂清澈不解,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却看见他眼中星波流转,若日月出于其中如星汉出于其里,仿佛无边大海倒映着日月星辰,说不出的浩瀚波澜。他心思一闪猛地一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是说自己也像他一样,对待心爱之人畏缩逃避,还将之往别人怀里推?决明子轻蔑道:“你对你心上人的情意,难道就是想与之共度春宵吗?”涂清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答非所问道:“你果然是爱极了慕容霜。”决明子见他神色黯然一时不忍,轻声叹息道:“你我皆是伤心之人,莫要再往各自的心头捅刀子了。”涂清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蹙着眉头对他认真道:“我并没有心上之人。”决明子微微一笑不再与他争辩,转身下了山。
☆、你不必再等了
慕容霜的房门紧闭,整整一夜未曾打开。次日清晨,端木闻玖打开房门时,看见门外三人排排坐着,一同向自己投来“关切”的目光,他们就像在那里坐了一夜,专门守在门口等他出来一样,他面上一红,避开三人的目光急急走了开去。他是该脸红的,因为他上身□□红印斑斑,下身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裤子紧裹着岩石般的大腿露出一大截脚踝,手上还端着一把夜壶。这一身形容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涂清澈偷偷去瞧决明子的脸色,却不曾看出愤怒。他好奇道:“你不生气?”决明子的眼睛一个劲往屋内钻,心不在焉道:“气什么,我谢他还来不及。看他脚步虚浮有力无气眼下淤青双目无神,定是昨夜为慕容霜运气疗伤熬了一整晚,把自己的衣服都熬得湿透了不能再穿,只好穿一件霜儿的裤子透透气。他身上红印斑斑,是在木椅上硌出的花纹,也就是说他只在天亮前坐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不仅没近霜儿的身,连他的床都没去。他这样伺候霜儿,我还要生什么气。”涂清澈倒吸一口凉气:“你知道的这样详细,难道是趴在窗口守了一夜?”决明子挑眉一笑,涂清澈心思陡转再说不出话。
决明子大摇大摆进房把脉,故意装出一副“捉奸”形容去逗慕容霜,却见他坦然若素,似乎并不在意。他摸着他平静的脉搏心中微苦,忽然看见他昨日尚且微长的指甲现在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手上尚不能使巧力,看来是有人帮他修了指甲,他看了一眼慕容霜,只觉得心中更苦了。许多事情就如同那截多余的指甲一样,是不会等你到明日的。
端木闻玖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匆匆整理了一下又要跨马而去。涂清澈拦下他,往他怀里塞了一包吃食,又拿出一个药瓶递到他手里,见他不解,又仔细说道:“你这几日往来辛苦,慕容霜怕你熬坏了身体,让决明子为你做了些补气的药丸,你每日服下一颗,可解旅途劳困,亦可增补元气。”端木闻玖心中温暖,朝远处的决明子拱手致谢,决明子装没看见转身进了慕容霜的屋子。涂清澈又叮嘱道:“江湖凶险端木兄善自珍重,万事莫要为难自己。慕容霜这里有我们照顾你大可放心。”端木闻玖感激地点了点头,朝屋内的慕容霜望了一眼,驾马绝尘而去。
端木闻玖一别半月,但每一条江湖消息中都有他的影子。涂清澈每日黄昏都与慕容霜待在一起,将这些消息说给他听。先是端木闻玖集结武林各派正义之师讨伐巫蛊教,将教中上下灭了个干净,紧接着又整肃自己的手下,清理了一部分与邪教往来神秘的叛徒,之后矛头一转对准了最近风头正盛的西风教,大挫它的势头。慕容霜听后总是一言不发,涂清澈见他颜色不好,终于忍不住开口相劝:“端木兄虽然手染血腥,但杀得终归是不义之人,你那些旧部下本非善类不值得你为此忧心,他杀了许多自己的手下査桀简彰之流,就是为你报当日之仇,想来当日你受伤之事定是这些人背着他早有谋划。”慕容霜听后仍是心情郁郁,他长声叹道:“我担忧他此时杀人如麻,往后会有恶报。他本是心思纯良之人,爱惜生灵尊重性命,因我之故牵涉江湖身处险境,我只希望他能全身而退,若有报应也都报在我头上。”原本快意恩仇的慕容霜竟为了端木闻玖变得如此胆小怕事,难怪决明子会心伤难过,看来他们两个是真的不能成了。
慕容霜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十分为难,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终是将噬月琴捧出,对涂清澈道:“这弑月琴中藏有一个秘密。”涂清澈道:“你曾说过这里面藏着你们家的传宝贝,慕容舒便是为了此中秘密送了性命。”慕容霜心思错杂道:“其实……这琴中藏着一枚燕国的传国玉玺,拿着这枚玉玺便可号令鲜卑族人,其作用等同于皇帝的调兵遣将的虎符。”涂清澈脑中那些纷杂的思绪终于串联起来,他点头道:“难怪慕容舒会为了它不顾一切最后赔上性命,也难怪江湖中有那么多人都想得到它,原来它腹中藏着的竟是一枚玉玺。”慕容霜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郑重道:“我想请你将它取出来。”涂清澈惊讶道:“这把琴身有剧毒,玉玺在里面再安全不过,为何要将它取出来……”慕容舒摇头道:“如今这把琴声名在外,旁人自然可以想出许多办法对付它的剧毒,我担心它太过招摇,终有一日会坏事。”涂清澈摸了摸弑月琴弦,惋惜道:“我自然有办法将它取出来,只可惜它要留下伤疤了。不过,若玉玺不是太大的话,应该能做到还原原状,音色与从前一致。”慕容霜神情郑重道:“我想请你帮我保管这枚玉玺,让它此生永无用武之地。”涂清澈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为何是我?”慕容霜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我可托付之人,这件事知情人越少越好。”涂清澈思索了一会儿,微笑道:“好,毕竟我最擅长替人保管秘密了。”
慕容霜见他应下来,心中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晃了晃脑袋,闲扯道:“一连几日每每黄昏你都来我这里,你可是在躲些什么?”涂清澈心虚道:“我有什么好躲?”慕容霜微笑道:“前几日我听见你在吹箫,那一曲琴箫和鸣与当日你与玖少爷的合奏简直犹如天壤之别。”涂清澈笑道:“前几日吹箫人是决明子,我却是在弹琴。”慕容霜颇有意味地探询道:“噢?竟然是你在弹琴,你可是有了心上之人?”涂清澈坐立不安道:“并没有。”他随手翻着杯盏,心中犹犹豫豫百转千回,忍不住道:“你可还记得昔日我曾对你提起过的西南王玄方,你可知……你可知他真的尚活在人间?他便是,他便是决明子。”慕容霜微微出神,看了一眼窗外正在捉弄青衣小童的决明子,又转头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涂清澈,轻轻叹道:“原来他便是你心心念念之人。”涂清澈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其实是个王爷?”慕容霜神思悠远,摇头道:“我早猜到他身份特殊,却不知晓他其实是个王爷。玉玺的事……万万不可教他知道。”涂清澈迷惑道:“你不信任他?”慕容霜摇了摇头道:“我信他,可我不信他的皇帝弟弟。”
又过了半月有余,西风教被端木闻玖攻得七零八落,只剩了几十死忠与那其丑无比的教主拼死挣扎,如同那暑气渐渐颓败,被场场秋雨打落得没了气焰。
正黄昏,决明子坐在院子里的药炉旁熬药,他身穿一件绸缎华贵的湖蓝衣衫坐在一只跛腿的小方凳上,左手拿着一只破烂不堪的蒲扇,不时调整着泥炉的火候。青衣小童与慕容霜亦在院子里的树荫里消暑,涂清澈去无可去避无可避,硬着头皮也坐在药炉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慕容霜在藤椅上歇够了,在青衣小童的搀扶下练习走路,虽然他的步伐如小儿学步般蹒跚摇晃,但面上却是欣喜不已,涂清澈目光一瞥,看见了那一身湖蓝绸缎,他觉得那衣裳颜色似曾相识,脑中一个激灵,突然想起初次相见时,决明子就是穿了这样一身湖蓝绸缎的衣衫。他偏头看着那湖水般的颜色在动作下起起伏伏,心中也荡起涟漪来,初次见他时将他视若神明,当时心中思想其实与天禄阁初见他的字画并无多少差别。
决明子察觉他的目光,将扇子扇了一把炉上青烟打在他身上,涂清澈被烟火呛得一通乱咳,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决明子取笑道:“想什么呢想得这样入神,该不会又在为你的心上人伤心劳神吧。”涂清澈哂笑道:“说到伤心劳神我却不如你,你为了这一碗药汁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连熬药这种小事都要亲自经手,可见你对你的心上之人有多关心。”决明子笑而不语,他裹了一块布将砂锅自炉上取下,又仔仔细细地滤了几遍药渣,擎着药碗递到涂清澈面前,刻意放软了声音,微微笑着对他道:“请用药吧,我的心上人。”涂清澈看着决明子含笑的双眸,像一把枯草,腾地被点燃了。他接过药碗,强自镇定道:“你,你这碗药不是煎给慕容霜的吗?”决明子侧目看着不远处的慕容霜,慕容霜推开了青衣小童的搀扶,颤颤巍巍地迈出了一步,他喜笑颜开,紧接着又向前迈了一步,他面上的笑容愈加灿烂,抬起头望了过来,决明子亦笑了一笑,冲他点了点头。“你方才说什么?”决明子转回头来时,面上还带着尚未收回的笑容,那笑容与方才戏谑的笑容不同,仿佛自脚尖到发梢都洋溢着的自然而然的喜悦。似一瓢冷水浇过,涂清澈将燃起的火苗瞬间熄灭,他小声道:“没什么。”
决明子的目光又追着慕容霜去远了,涂清澈捧着药碗一口口喝着,完全尝不出是何滋味。决明子看了一会儿慕容霜,口中喃喃说道:“霜儿武功深厚身子精壮,病也较他人痊愈得快许多。虽然他此时走路还走不稳,但他的身体已经比你还要好了。他如今不必服药只需每日勤习走动便可,你体内的余毒尚未消尽,所以这碗药自然是煎给你的。我答应了霜儿要将你医好,定不会食言。”
涂清澈心绪几起几落霎时阴郁下来,身旁决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他了然道:“是不是你的皇帝弟弟又催你启程了?”决明子看着那抹趔趄的身影平静道:“早作准备吧,下个月初我们便走。”
月末之时,端木闻玖披着晨光来了。他见慕容霜已能行走自如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慕容霜身体康复技痒得很,缠着端木闻玖要与他过招,端木闻玖听了这话吓得险些哭出来,一个劲地往涂清澈身后躲。
几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纷纷计划着前程。端木闻玖与决明子不再争执,只是拿话示意慕容霜跟自己走。慕容霜语意坚决,要远离纷争四海为家,两人皆知自己身处危难,也不再勉强,都说了结了手头之事便去寻他。
七月流火,几人在清爽的早晨道别。决明子面上含笑话意却冷:“这一别,不知今后再见又是几时。”他将慕容霜拥进怀里,把头埋进他的肩颈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依依不舍,慕容霜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不必再等了。”如惊雷炸进心田,过往的画面像闪电一幕幕浮现,最后的画面他曾对他说“霜儿,你不要勉强,我可以等。”难道这一切就这样都结束了吗?决明子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
☆、一字千金
决明子与涂清澈一路车马,直奔双仪城。与在涂府时的闲适不同,两人心事重重,偶有对话也是答非所问,风马牛不相及。一连几日,决明子心中与慕容霜的离别忧伤少减,人也渐渐有了神采,他见涂清澈愁眉紧锁,手中不断雕着一块木料,他手中动作不停,目光却丝毫没有落在木雕上随意投在空处,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于是他便问道:“你在刻什么?”
涂清澈听见问话,低头看了看手中木料,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刻什么,他看了一会儿道:“我刻的是玄机匣,这是我们鲁门门生必修的功课。每个玄机匣都有自己的解法,若你设计的玄机匣能让师父一炷香之外解开,你便可以得到师父亲手教授的机会。”
决明子好奇道:“那你师父若是解不开呢?”涂清澈一笑:“没有他解不开的玄机匣,自鲁门创立至今,也只有一个人做的玄机匣可以让师父在一炷香之外解开。”决明子点头道:“那人便是你。”涂清澈失神道:“解谜容易设局难,若想做一个谁都解不开的玄机匣,更是难上加难。”决明子笑道:“你刻意将自己困在制作玄机匣中,这难道不是为自己设的一个局吗?你莫非是在逃避什么?”涂清澈不答话,又放空了眼神。自从看见噬月琴中的那枚玉玺时,他便时常走神。那玉玺上的图腾十分眼熟,与自己腕间的烙印一模一样,尽管娘亲和慕容霜都说那是鲜卑一族的图腾,但他们闪烁的眼神都透露着不安和掩饰的慌张,究竟是什么真相让两人竟然不约而同的隐瞒?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答案一定会令自己十分难以接受,于是他一改往日追根寻底地思索,任自己桎梏在玄机匣中。
接连几日,涂清澈神思郁郁,人也有些恍惚。一天正午,他的思绪不断被外界热闹喧闹的人声打断,呼吸间全是脂粉香气,耳边尽是莺音燕语,一个喷嚏醒回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入了双仪城,且到了热闹的花柳街。他不断回思来时路,却分辨不出任何细节。是否是装在棺材里抬进来的?还是被蒙了眼带进来的?还是掉进一个大坑里滑进来的?还是金银买通了暗船渡进来的?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他转头想问决明子,却看见决明子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醉月楼。
他磕磕绊绊地追了进去,却只看见满眼的红绿蓝黄争奇斗艳,早不见了决明子的身影。香气腻人,他屏着呼吸一路往人少的地方去,行了几步走入一间空屋,他在屋内的椅子上歇息片刻,突然听见耳边有喧哗的人声。四下环顾,这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半个人影。真也奇怪,顺着人声寻到一排木架,架上摆着许些不值钱的假玉装饰,架上积满灰尘,却有一颗玉雕白菜鲜亮如新,他摸了摸那颗白菜,那菜叶竟然都能自如活动。他屏息听着每一片菜叶的声响,将中间一片菜叶突然向后一扯,那木架后面竟现出一扇门来。
人声陡然真切,涂清澈向里一望,见是一间极大的暗厅,厅中人潮簇拥喧哗吵闹,都聚在墙上的两幅书画前评书论画,竟没有人发觉自己。他仔细地打量着大厅里的人,他们衣着光鲜,非富即贵,有几个面熟得很,还有许多带着夸张的面具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他当即想到自己身份特殊,或许会惹上麻烦,也取了门前一枚面具戴在脸上。他进得门来,极小心的将门关上,顺着众人的目光也去看那两幅字画。南向的字画疏落有致,笔墨间工整飘逸,书的是洛神赋,画的是洛河女神,看落款出自唐燮唐克柔,而北向的这一幅……这一幅字画运墨自在洒脱不拘章法,画的是一具白骨与一青衫少年在坟间对饮!写的是:辛苦成佳酿,点滴忘前尘。平生愁满腔,无人对觥觞。他日君寻香,踏至青冢上。白骨开封泥,与君醉一场。那字画似一眼冰泉兜头向涂清澈砸了过来,涂清澈瞬间醒了神,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朝它走了过去。
画前一名老者说:“若我看还是唐大人的书画更胜一筹,西南王只是赢在了身份和名头上。”另一名老者附和道:“此话极是。西南王笔墨恣意,缺少约束,到底是心不宁笔不静。唐大人一笔一划都极其精致,力道落笔皆精准有度不骄不躁,字迹工而不拙,张弛有度,细节微末见风采,每一分毫都经得起推敲。只可惜唐大人断了右臂,再也不能有这样好的丹青留世了。”又有一个中年人道:“西南王的名号恐怕也是假的,他笔墨好生荒诞,大好河山不画,偏画了一具白骨与人在坟头对饮,这岂是王爷的身份能作得出?!”周围人纷纷附和,涂清澈却冷笑不停,大呼荒唐。
涂清澈的旁边有一拄拐的华服老者,上上下下将涂清澈打量了许多遍,方开口问道:“小公子,何事荒唐?”
涂清澈大声道:“将二十五岁的唐燮与十五岁的西南王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一;将照书抄写与落笔成诗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二;将清醒青年与烂醉少年之字画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三。”
周围许多人听见涂清澈大呼荒唐,也都着意听他说了这一番言辞。没想到他话音将落,便有许多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试图反驳。这时只听一阵拍掌之声,方才那个华服老者站在画前的方凳之上,他七老八十下盘却稳得很,可见有些功夫在身上。他捋着胡子示意大家安静,举起拐杖指了指两幅画的落款,咳嗽两声开口道:“这小娃说的不错,大家可以算一算年月,唐大人写这一幅字画时约莫二十有五,而西南王写这一幅不过才十四五岁。”人群中有人点头,华服老者继续道:“唐大人的这幅洛神赋是先人旧作,画亦是照前人临摹,若拿他与西南王的这一幅字画比,确实有失公允。”人群中有人叫嚷:“你怎知西南王这幅字画是落笔成诗而不是临摹前人?又怎知唐大人是清醒时写的,西南王是喝醉了写的?西南王总过活了一十七岁,又怎可能拿他三十岁的字画与唐大人三十岁的字画相比?”华服老者词穷,看了一眼涂清澈。
涂清澈道:“你们仔细看北面这一幅画的墨色,它虽过了十余年,依然墨色鲜亮,甚至比唐大人这幅画的墨色还要亮一些,而且它的纸张上尚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酒香,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字画是西南王蘸酒研墨所作,他的字迹与平日的落笔分外不同,定是他醉酒而成。那一年正是双仪城名酒‘醉生梦死’现世的那一年,若我的猜想不错,西南王是喝了这坛名酒,并用这酒研墨写下了这样一幅字画。唐大人与西南王都是现今书画家中的翘楚,其实若想真比较一番,不妨找两人笔下相同的诗文品论一番。”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哈哈哈,评书论画岂能用猜想!”“无知黄口小儿忒也好笑!”“这事是真是假只能死后去问西南王了。”“西南王的笔记传世极少,怎可能找得到一样的诗文!”“小娃娃,你还是别耽误大家功夫了。大家伙还等着竞价呢。”
涂清澈一时被孤立,大厅里又喧哗起来。那华服老者见涂清澈怅然若失,忍不住开口劝道:“西南王英年早逝,留下的笔墨尤其稀少,也难怪他们不识货。”涂清澈叹息道:“你或许不信,西南王是真的书过洛神赋的。他的笔墨才情没有被众人知晓,当真可惜。”华府老者见涂清澈情绪愈加低落,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信,我信。”涂清澈疑惑地抬起头来,仔细看着华服老者,蹙眉道:“他们都不信我,如何你却信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华服老者避而不答,只是道:“唐大人的字迹不被喜怒哀乐左右,下笔时心思安宁沉静如水,他的字是摒弃情绪杂念的汉字本身,是勤奋练习加优良资质的成果;西南王的字迹变化多端,一笔一墨中都蕴含着浓浓的情绪,他的字是情绪的表达,并不为修书法,是纯粹的天赋。依我看,他们二人的字各有千秋,并没有高低之分,你却有些偏袒西南王。喜爱唐大人书画的人只不过是纯粹喜爱他的书法绘画;但喜爱西南王书画的人,恐怕喜欢的是西南王这个人。”涂清澈眼眸清亮若有所思,半晌作揖道:“前辈高见!”华府老者突然大笑一声似乎自觉失态又瞬间板了脸,涂清澈越发觉得此人可疑。
二楼厅脚有两个人影,绛紫长袍摸着自己的断臂笑问湖蓝绸缎:“王爷,幼年我做你的伴读时时常有人将我们的字画放在一起评比,当年我没有一次赢得过你,如今我总算能赢你一回。您写这一幅字画时,是否真的是用酒研墨作得的?”湖蓝绸缎一笑了之,并不答话。
一时间厅内又安静下来,画前走出几个衣着相同打扮的人来,他们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声音低哑难辨道:“老规矩,南向这一幅一千金起。”厅内陆续有人报出高价,涂清澈听得连连咋舌,这双仪城果然不是普通人来的地方,一幅字画竟能抬到如此高价。此间所立之人多富贵,家中银两怕是要比国库丰盈许多倍,怪不得皇帝要动它的心思,看来擒龙道中藏着的多半是此处的金银藏宝。又报了十余次价,这幅唐燮的洛神赋最终以五千金的价格成交。
很快,北向的画开始竞价。底价一样是一千金,底下寂寂无声,过了许久有人喊道这画不吉利最多值五百金,又有人说最多值三百金,底下人你一言我一语价钱竟往低处走了。在二楼面具后唐燮偷偷看了一眼决明子的面容,心中着实舒坦。
涂清澈浑身都抖了起来,他握紧颤动的指尖,高声道:“我出千金,一字千金。”清越稚嫩的声音响彻大厅,人声稍有停顿,立刻又喧哗起来。画前面具人问道:“这位小公子可是出价四万金?”涂清澈尚自发抖,他捏紧了拳头道:“不错!”面具人又道:“小公子可带足了银两?”涂清澈顿时难堪起来,他手中的汗水浸湿了玄机匣,面红耳赤道:“我下个月这时便给你送来。”大厅里又一次哄然大笑,他们不再看画,纷纷议论起这个小小少年来。
拄拐老者凑上前去,对面具人说了几句话,那面具人点了点头,对涂清澈道:“既然小公子与这画有缘,便拿手中的玄机匣来换这幅画吧。”涂清澈顿觉意外,他再一次看了看那位华服老者。众人听见‘玄机匣’三字喧哗更甚,对面前少年的身份各种猜测,都对着涂清澈指指点点。
这时楼上突然有人道:“我出四万金,买小公子手中的木匣子。”涂清澈闻声回首,一眼看见了二楼厅角似笑非笑的决明子,他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决明子拍了拍唐燮的肩膀,低声道:“若不想让这小子和你的身份暴露,就早早把钱付了。”他说完又拍了拍唐燮的肩膀,那样子仿佛是在嘱咐自己的随从仆人。戴着银色面具的唐燮看不清面目表情,他愣了片刻,冲楼下面具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守规矩。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决明子看了涂清澈一眼,涂清澈跟着决明子的身影走了出去。决明子脚步轻快一路走在前面,涂清澈步履沉重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决明子走出好远发现他没跟上来,便停下来等他。涂清澈蹭着脚步走上前,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决明子躬下身去看他的面色,却发现他正咬着唇无声落泪,他泪水连连地抬起头来,委屈道:“我替你不平。”
☆、布局之人
决明子引着涂清澈来到了一间静谧屋内,自柜子里取出一罐茶叶冲了一壶茶,他对房内的陈设分外熟悉,热水也像是时常更换,似乎是醉月楼的常客。他端了一杯热茶递给尚自垂泪的涂清澈,徐徐开口道:“那一年我与你差不多大,偷着来到了这双仪城中。我梦中梦见青冢旁有一位酿酒的白发老翁愁肠满怀,将怀中一坛酒递给我,我们对饮畅谈直至达旦,后来之事大多零落,我醒来时唇齿尚余酒香,便寻着梦中足迹重走一边,不想竟真的看见了一座青冢,挖出许多坛尚未开封的酒。听旁人说,这里之前真的有一个酿酒的老翁活过一世。我感怀不已,开封醉饮,蘸酒研墨作了这幅字画。所以,你猜测之事确实是真的,这酒的名字也的确叫做‘醉生梦死’。昔年我做皇子时,时常有人将我与唐燮的字画拿来对比,他们嘴上恭维私下却诋毁我行为荒诞不似皇族,说那唐燮却像是王爷投错了胎。我生在皇家,却十分不想约束在规矩中,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王爷。我爱荒诞的山野故事,爱乡间的淳朴姑娘,爱清隽的山河百花,唯独不爱刻板深沉的重重宫殿和城府深沉的心计阴谋。尽管我如今是个放浪形骸的无赖,但尚存有一息皇子的气节,我着实感激你方才维护我的言行。我深知你是为你心中的王爷鸣不平,并不为如今的我,但我还是想向你道声感谢。”
涂清澈听了这一席话,眼泪又重重叠叠流将起来。决明子从来不提自己是王爷这回事,甚至有意将自己与王爷的身份疏远,似乎自己从未作过皇子。尽管他知道自己对他满心向往,也始终不以王爷的身份有半点回应,即使是在请自己破擒龙道时,也不曾以王爷的身份胁迫,这一度让自己以为错认了人,如今他这般推心置腹,倒教人无所适从了。他对自己开口言谢,坦言自己并不十分想做王爷,甚至对自己说了当王爷时的不如意事,他这般坦诚,硬生生将自己心底埋葬的那个人挖了出来,剔除掉所有自己假想的不真实,重新组了血与肉,告诉自己他如今就这样鲜活地站在他面前。这让自己不得不正视面前的这个人,他是王爷,亦是名医,他不如自己心中的王爷完美,也并非自己心中的名医无赖,他是活生生的有优点也有缺点的人,一个像他一样有弱点的人。他不再如明月高高在上,也不再神秘高尚,而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一个人。涂清澈掩面而泣,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自己是难过还是满足,是感激还是怨恨。
决明子对涂清澈的情绪波动了然于心,他进过他的明月阁,明白他的内心感想,也理解他心中的哀怨情仇。他喝了一口茶水,笑问道:“你家中是否真的有四万金?”涂清澈哭过一回心中轻松许多,他擦了擦泪水笑答道:“差不许多。”
窗外一抹人影带着然然怒气闯进屋里,他关上房门,将一卷画轴和一只木匣子重重掷在桌上。涂清澈眉头一蹙,不满地看着面前这人。这人单手扯下面具,正是唐燮,他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恨恨道:“王爷,皇上此行拨给我们的银两只有五万金,您一句话就去了四万金。我这里这么多的弟兄若吃不饱饭,别说攻城,未等到起事就先做了饿死鬼了!”
决明子端了一杯茶过去,悠悠笑道:“唐大人消消气,你有一万金,还愁喂不饱你将士们的肚子吗?若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挥霍无度,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是足够的。”
唐燮不饮茶水,又忿忿道:“王爷,若我们不是装成挥金如土的商客,又怎能混进这固若金汤的双仪城来。一日两日或许瞒得下去,再过个十天半月必定被发现了不成。到时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决明子云淡风轻道:“那是你的事。既然你的字画这样值钱,不如再画两幅来换些金银。你的那些将士们整日睡在醉月楼里,怕不用等到饿死就先做了裙下之鬼。你既然称我作王爷,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与我说话的分寸。”
原来唐燮此番前来,是受了皇帝攻破双仪城的命令,而决明子则是委任破获擒龙道。涂清澈看他二人夹枪带棒一来一往,丝毫不忌讳自己也在场,突然觉得后背一阵恶寒。这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他们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当自己是心腹之人,二便是当自己是将死之人,不避讳将秘密说给死人听。任谁也想得到,这理由不会是前一种,那么……他看了一眼不怒自威的决明子,又看了一眼唐燮,那唐燮目光阴森,也正向自己看过来!
唐燮饮了口茶水,变了脸色向涂清澈笑道:“涂公子何必任性,你若想要王爷的真迹,开口讨要便是,何苦说出一字千金的话来。实在不行,拿你的木头盒子换王爷的画便是了,又何苦叫我陪上四万金!”
他话中别有深意,不止又一次作践了决明子,连自己也带着踩了一把,涂清澈冷冷道:“想不到唐大人是如此‘爱惜’金钱之人,这四万金算是我涂某借你的,他日定如数奉还。”
唐燮听出他是在讥讽自己爱财,微微一笑向他道:“唐某两袖清风,这金钱并非出自唐某,而是皇帝自救国救难的国库中拨出来的,我自然疼惜它的去处有没有落到实用。”
涂清澈道:“皇帝将钱交给你带来双仪城挥霍而不是救济百姓,自然有他的道理。若只盯着眼前利益,又怎能攫取更多的财富呢。唐大人,这里是挥金如土的双仪城,若你攻下这座城池,还愁这区区四万金吗?你不如花花心思练练兵士,多筹集些粮草武器,在这里,武器兵刃要比金银贵重得多。”
唐燮不可置信地看着涂清澈,眼中闪烁着激动的神采。他心中对涂清澈仅看做一枚棋子,却没想到这枚棋子竟如此富有智慧,他像发现了一个宝物般看见了无限可能。他说得不错,若进得这双仪城需过重重关卡,此处地势险要又得吴楚严阵防守,若要硬攻必输无疑。所以他们才想到了将兵士前后混入,伺机智取的战略。但是,人马金银容易带入,武器却不能。他们早有道道程序验你的身,这也是他们迟迟没有行动的根本原因。唐燮试探道:“涂公子可有妙计?”
涂清澈又道:“此地不出矿产,亦不能自制兵刃,你猜他们又是如何获取兵刃武器?”
唐燮拊掌笑道:“涂公子真乃人中龙凤!实不相瞒,双仪城的兵刃军火都是从山下虎头寨处得来,我们得到消息,不出三日,这里就会有一场交易。我们已提前买通了关系,在刀剑之中动了手脚,介时他们会送来一批真货一批假货,等他们运上山来,我们截了真货,将假货留给他们便可成事!”
“无需如此麻烦,一真一假易出纰漏,尽管教他们运假货来,你们只需去他们库房捡磨旧的武器便可与之对抗。”涂清澈忽然记起武林大会上曾见过虎头寨寨主王老虎,他疑惑道,“王老虎性子耿直素来义气,又怎会被你们收买作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唐燮心中暗暗称奇,这涂清澈果然是个聪明人,他心思活络地答道:“涂公子有所不知,王老虎前几日因病去了,现在的寨主是王老虎的夫人杨梅。我们救过他的儿子,对她有恩。”涂清澈自然知道王老虎并不是病死的这样简单,他张了张口还欲再说,却见唐燮眸中波流涌动,似乎在筹谋什么。他厌恶地敷衍道:“那便祝你们成功!”
唐燮一笑,也不再说,转头向决明子拱手道:“王爷,下官告退。”
唐燮走了好一会儿,屋内的两人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话。涂清澈见决明子厌恶地将唐燮用过的杯子丢弃在地,不觉好笑道:“他昔日是你的伴读,按说应与你亲近得很,为何你们竟如此这般?”决明子叹息道:“在我与他说不想争龙椅之前,我们确实亲近得很。”涂清澈又道:“那他的手?”决明子点头道:“是我砍的。”涂清澈道:“他究竟何处得罪了你?”决明子眼眸湿润道:“他害死了小宛,又险些害死了霜儿。”涂清澈道:“原来在暗处布局的人是他!”
是夜,涂清澈便与决明子安歇在这间房里。这间房大得很,里面竟有两张床榻,涂清澈睡不着觉,只好放任脑中野马四处驰骋。迷迷糊糊地,有人在敲房门,声音急促似乎出了什么事故。还没等涂清澈起身,决明子已开了门,涂清澈才知道原来他也没睡。
涂清澈披着衣服跟着决明子来到邻近的一间房内,只见床榻上有一人影奄奄一息,正是白日里活力无穷的唐燮。决明子一搭脉搏,叹息着向他道:“你中了毒。”决明子摊开随身所带的银针,捏起一根便欲在他头上下针。唐燮面色绯红,身上汗水涔涔,用仅余的左手牢牢钳住决明子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害死我吗?医术是救人之术并非害人之术,你莫要用错了。我是你爱弟的肱股之臣,少了我他的天下是坐不稳的。”
涂清澈暗暗称奇,他濒死之时依然思路清晰,三两句话便点中了要害。他作为将死病患,身为神医的决明子不能用救人的医术杀他;作为朝廷重臣,为皇帝分忧解难保天下苍生,身为王爷的西南王亦杀他不得。
决明子拨开他的手,毫不迟疑地一针戳了下去,他声音低缓,竟然有些许暖意:“克柔,我不会在此时杀你,但是……你不该害死小宛,更不该去动霜儿。”
唐燮面上分不清是泪是汗,他眼神迷离,言辞含混道:“你不爱小宛,更不爱慕容霜。玄方,你既然不想做皇帝,为何不能与我联手辅佐他?”
☆、双生子
唐燮高烧一夜,清晨呕出几口浓黑的臭血,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他望着床前熬得双眼淤青的决明子,语气因病中略显柔软:“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决明子又号了一遍脉,冷淡道:“你是该谢我,这毒凶险得很,你险些送了性命。”唐燮见他号完脉扯出一块方巾擦了擦手,心中一酸笑说道:“既然如此厌弃我,为何还要救我?”决明子将方巾随意丢在地下,语气愈加冰冷:“我说过要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又怎能用一味□□轻易饶过你。下毒之人熟悉医理神出鬼没,或许也听见了你昨日的言辞,先前的计划不能再用,需得早些另做打算。你今后莫再多话,小心行事,若死前拿不下这双仪城,我那弟弟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唐燮掩面笑道:“果然是亲兄弟。多谢王爷,微臣谨记!”
决明子一身疲倦回到房中,闻了闻身上的气味,皱着眉头将外面一层衣衫脱下丢在一旁。脱完了外衫又去闻贴身内衣,又皱着眉头将内衣也脱了下来。脱得只剩下亵裤还欲再脱,突然发现床幔上有一块阴影一动不动仿佛像是一个人,他脚步一虚,快速转过了头。他看着对面之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忍不住抱怨道:“原来你也在屋里,我还以为你去了外面。唐燮已经醒了,昨日你与他的话恐怕被有心人给听了去,我们的身份或许已经暴露。今日好生休息,我们明日便去擒龙道。”决明子找出一套衣衫重新换上,他看了一眼对面之人,突然觉得今日的涂清澈好像哪里有些不太一样。
对面的涂清澈双手合抱胸前,背着光面目模糊,他声音清泠带着些许凉意道:“决明,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决明子颇为意外地又仔细看了一眼对面之人,他挪动着疲倦的身体走上前去,语意温柔地笑道:“好。”
两人出了醉月楼,漫无目的地在双仪城内闲逛。涂清澈说二人身份特殊,取了面具戴在脸上,决明子接过面具时又看了一眼涂清澈,他的模样与往日并无分别,只是双眸间的神色与往日略有不同,他心中活动,不着声色地戴上了面具。
双仪城中多的是戴面具之人,一来确实有些身份特殊的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二来也怕遇见相熟之人彼此尴尬。但凡是进双仪城的人,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一张面具省去了许多事端。
两人自脂粉堆砌的醉月楼中出来,来到了一处幽僻私塾。私塾之中书声朗朗,皆是清一色的稚童奶声。教书先生正在讲解诗经,他声音婉转,讲解诗文生动易懂,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有些耳熟,决明子向窗内一望,正好看见了私塾先生低垂看书的眉眼。他的面容平淡无奇,身量瘦弱不堪,只是一对细细长长的双目分外清亮黑白分明纤尘不染,他长眉下双睫毛发浓密一起一落,帮衬着黝黑发亮的双瞳,眼波流转间顾盼多情,整个人都因为这双眼睛变得风韵十足。决明子讶然道:“这……这不正是风月场的头魁彩云吗?”涂清澈点头道:“果真是他。没想到他竟是此地的教书先生。决明,你看那些读书幼童是否活泼爱笑分外可爱?”决明子几不可察地笑了笑,看着背着先生偷懒打闹的两个孩童点头道:“确实十分可爱。”涂清澈叹道:“攻城之日,不知这些小小幼童可否还能像如今这般天真无邪。”
两人离了私塾,走了趟赌坊,又徒步逛了商市。双仪城中宝贝之罕见精致名贵华丽,连出身皇室的决明子也不禁由衷赞叹。看罢商市,二人又去饭馆用了饭菜。涂清澈对席间一条醋鱼分外钟情,决明子一口没动,都进了他的肚中。决明子看着脱去面具沉浸在鱼香饭菜里的涂清澈,面上笑意愈加深刻。
两人用过饭,进了一家茶馆。这间茶馆里都是纯封闭式的雅间,二人挑了二楼一间上房,对坐在窗前看着楼下流动的人影默默喝茶。涂清澈看了一会儿人影,突然开口向他道:“你如何看待这双仪城?”决明子目光仍在人群中,他淡淡笑道:“此地百姓富庶安居乐业,民风淳朴,无人管理却秩序井然,俨然一个幸福的小小国度。”涂清澈又问道:“你如何看外面的国家?”决明子蹙眉道:“内忧外患,百姓贫瘠。”涂清澈点头道:“你是否真心要帮唐燮摧毁这双仪城?”
决明子沉思半晌,才徐徐答道:“双仪城取的是不义之财,它所有的祥和安宁都是建立在一笔笔肮脏的交易上,因为人人富庶所以连偷盗都少有追究,此地鱼龙混杂,若没了这些银两作支撑很快便会化为炼狱;外面不同,我们的国家虽然贫苦,但却有严格的法度各司其守的部门,它贫瘠,是因为将从战乱和灾荒中死里逃生,它本该休养生息惠泽百姓,却被某些人搜刮了民脂民膏送来双仪城肆意取乐。双仪城是我们国家的一部分,我们将双仪城护在心窝免遭外族祸害,它却不声不响榨干我们的心血。作为母亲,难道不该及时纠正犯错的儿女吗?更何况,你该知道此地聚集财富别有用意,倘若一再纵容,恐怕这天下又要战火连天改朝换代了。”
涂清澈叹了口气,不依不饶道:“你若真心想推倒双仪城,为何不在五年前动手?”
决明子举杯的左手僵在半空,面上也现出凝重的神色,十分不快地打量着对面之人。涂清澈眼神慌乱,移开目光解释道:“我曾听人说过,新帝即位后不久,一连三年北旱南涝,全国上下颗粒无收。有一人劫了双仪城与各地囤积抬价的粮仓交给朝廷,这才将饥荒应付过去。当时听时年纪小,如今回思想来,众人对那人的形容描画仿佛就是你。若你当年趁势攻破了双仪城,也不会令它壮大到如今这般难以收拾。说到底,还是你心太软,不忍心迫害这里的无辜性命。”
决明子听他这一席话,只是微微笑道:“莫要妄加揣测子虚乌有之事。我如今只为擒龙道而来,若能早日破解,或许能侥幸使这里的百姓逃过一劫。”涂清澈眸中闪过一簇火苗,点头笑道:“说得不错。”他这笑容分外明朗,像解决了一道难题般如释重负,带着顽皮和兴奋,眉眼唇齿都舒展开来,那朝气蓬勃的样子看得决明子猛地一愣。涂清澈将他这微微愣神看在眼里,心中有个念头忽地冒了出来。
两人喝过茶,决明子打着哈欠说要回房歇息。涂清澈却神采奕奕拉着他往外面跑。决明子看了看拽着自己胳膊的涂清澈和他因快速奔跑而微微泛红的面颊暗暗称奇,默不作声想我倒要看看他耍什么花招。
决明子跌跌撞撞一直被拉到桃花树下的山崖边上,涂清澈才放开了手。涂清澈站在悬崖边上极目远眺,在凌乱风中拨了拨碎发,向他展颜笑道:“决明,你看这里美不美?”崖顶远离人群,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树响鸟鸣,眼中只有层层叠叠的黄绿斑驳,决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胸间都是清冽的甘甜,他微微笑着徐徐道:“美极了。”涂清澈明眸善睐笑嘻嘻一步步向他走来,他穿越下午和暖金黄的阳光,穿越树影斑驳的流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仰头微微笑道:“你看我美不美?”决明子心中一苏,迟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喃喃道:“美。”涂清澈咬了咬唇,声音轻柔道:“你可知我心中对你的情意?玄方。”决明子心中猛得一震,他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唤自己的名字,说着这样□□裸的情话,心中竟是这样慌张!涂清澈心中对自己如何他是知道的,正如同他知道他决计不会将心中情意宣之于口,所以他欺他不敢开口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甚至有时候以此取乐。这一切皆因他知道他性子清傲自视甚高,要他放下自尊坦白心迹简直像是要他的命,何况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对自己动了真情,何况他知道自己心有他属,更何况那个人是慕容霜是他亲眼见证过的痴心不悔。他认定了他不会开口,却没想到此时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这段告白,他被这话深深触动,却在看到面前之人的双眸时瞬间平息。对面之人虽然与涂清澈有同样的样貌,却不是他。
决明子闭了闭眼睛,恢复了些许清明,伸臂将面前之人抱在怀里,微微笑道:“其实我对你也是同样的心思。”怀中之人身子一僵,显然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结局。决明子扶住涂清澈的肩头,微微躬下身来,笑着向他面上亲去。“涂清澈”身子颤抖,也踮着脚将脸凑上去。他们二人动作缓慢,谁都不肯快一些,谁也不肯先放弃,半晌,“涂清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滚落在地眼泪飙飞,决明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地上之人抹了把脸,放开了躯体随意坐在地上,仰起头裂开嘴大笑道:“你何时认出了我不是涂清澈。”决明子心中一阵轻松,笑意盈盈道:“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地上之人撇了撇嘴不以为意:“我不信。”决明子挑眉笑道:“他向来不会直呼我的名字,你第一句就喊出了声。况且,他不会在我疲倦时要求我陪他外出,不像你这般熟悉双仪城,不喜爱孩童,不像你这样喜欢吃鱼,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对我说你方才说的那番话。你这小鬼头,莫非便是涂清澈的胞弟叶之洋。”
“什么胞弟,我明明是哥哥!你的消息很灵通呀,竟然知道我的事情!”叶之洋笑道,“你对我弟弟倒是了解得很。他对你发乎情,止乎礼,当然不会对你说这种令你难堪的话。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不一早拆穿了我?”
决明子一夜劳顿,见他躺倒在地舒服得很,也歪在地上歇了歇脚,他话中有一丝丝疲倦道:“我一早拆穿了你,怎么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叶之洋伸了伸懒腰,望着蓝天上悠悠浮云道:“那你说说,我在搞什么鬼?”
决明子道:“你在用涂清澈的身份劝我对双仪城网开一面。小鬼头,唐燮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你既然对双仪城爱护深切,怎么不早些禀告你们的城主,将唐燮赶出城去?你为何不把我一起毒死?”叶之洋眯起眼睛瞧了瞧日头,又转脸向决明子道:“是我下的毒,他这人讨厌得很,你却不那么讨厌,更何况若我把你毒死,我那苦命的弟弟怎么办?城主此时不知道在哪里,我一时寻不到她。我早跟这里的人们说了双仪城会有大难,他们却只是不信我,连吴楚大哥也不信我,真是气煞我也!”决明子好笑道:“可见你平日里谎话连篇,整日里扯谎,说真话也没人信了,哈哈,真是好笑。”
叶之洋捶了决明子一拳,见他还在笑个不停,又伸脚踹了他一下,他见决明子仍笑个不停,咬着牙恨恨道:“我不像你,知道了真相也不开口。我问你,你可知道我们的爹娘是谁?你可知道擒龙道中藏的什么?你可曾将这些话说给我那愚蠢的弟弟听?”决明子又笑:“若你弟弟愚蠢,那天底下可就没有聪明人了。”叶之洋又踹了他一脚:“莫打诨,你可曾对他说过我们的爹是慕容舒?”决明子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道:“不曾。你既是他的同胞兄弟,为何你不去和他相认,为何你不去告诉他真相?”叶之洋叹气道:“我是要告诉他的。但我想让他再过一段问心无愧心中坦荡的日子。”决明子道:“恐怕这样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很快便要去擒龙道。”叶之洋点头道:“我有分寸。”明子笑道:“你对他真是不错。”叶之洋长叹道:“那当然,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双生之子。”决明子笑道:“你和他虽然是双生之子,但性格截然不同,我更喜欢你。”叶之洋点头道:“我也喜欢你。”
决明子卧在地上昏昏欲睡,神思混沌间记起一事,强撑起头问叶之洋:“你可熟悉医理?你给唐燮下的那毒可是你调的?”叶之洋双颊忽然泛起红晕来,他话语间磕磕绊绊,红着脸道:“不是我,是我认识的一位姑娘给我的。”决明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你说的可是我的师妹禾儿?她也在这里吗?”叶之洋面红耳赤,喃喃道:“她是你师妹?原来她叫禾儿。”
☆、梅儿姑娘
决明子回房时天已擦黑,开门时刚好遇见迎面走来的涂清澈,于是止住了手上动作,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涂清澈四处躲闪,声音略微有些窘促:“你出门了?我还以为你在里面补眠。”决明子心中纳罕,明明是相同的面庞,连那卷曲长密的睫毛都一模一样,为何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不同。他又朝前走了一步,几乎要把眼睛贴到了他的脸上,语气因疲倦显得有些低哑迷幻:“你去了哪里?”涂清澈刚迎上他的目光又瞥向一旁,朝后退了一步,紧张道:“我出去逛了逛双仪城。”决明子心中了然,他是怕在房中走动惊扰自己,所以才躲了出去。涂清澈双手骨节发白紧紧攥着碧玉萧,却努力装出一脸云淡风轻道:“你又去了哪里?”决明子见他握箫的双手已经微微发抖,脸也变成了红色,才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开了门,踏进房门时听见身后之人发出一阵极轻微的长长的舒气声。
决明子倒了茶水,向涂清澈笑道:“我今日在外面遇见了一个人,他与你长得一模一样。”涂清澈心中聚起的一股气猛然散了,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盯着自己看,他瞬间恢复了清冷模样道:“不可能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他话才出口便想起一个人来,若是那个人稍微化妆一下,可不是与自己一模一样。他突然又想起昨日那个华服老者来,他仔细回忆着其间细节,他身上的味道清新香甜,根本不像是一位老者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一个人的容貌声音或许能够乔装更改,但身上的气味却不会。那个气味似曾相识,自己曾经与它如此亲近过,他脑中一个激灵,那不正是叶之洋!
决明子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他是谁?”涂清澈疑问道:“你为何会遇见他,他都跟你说些了什么?”决明子抿了一口茶,挑眉笑道:“他说他对我一见倾心动了真情。”“咳咳咳咳!”涂清澈被茶水呛得满面通红咳嗽出了眼泪。决明子微微笑着将白日之事说了个大概,末了问道:“你们容颜相似,莫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吧?”涂清澈避而不答,只是担忧道:“皇帝绝不仅仅是想要拿回流失的银两这么简单,他的心计深得很,这里面牵涉的东西实在太多,他这是在借机铲除异己,恐怕双仪城此番是要在劫难逃了。”决明子看着心思玲珑身量稚嫩的涂清澈一时之间陷入沉思,那个眉间微蹙的神情比起叶之洋倒更像是自己那个皇帝弟弟幼年之时。
涂清澈见决明子又在盯着自己,握了满手的汗道:“你若是累了,不如早些去休息,好端端地发什么呆。”自与慕容霜分别以后,两人的关系无形中亲近了许多。决明子听他话意嗔怪,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心里为难得很,他并不十分愿意与他过分亲近,然而一年相处下来,饶是石头心也让这三百多个日夜磨软了,更何况是他这副柔软心肠,更何况他也的确与他脾性相投。但若此时引为挚友,来日该如何昧了良心走过擒龙道那道坎,又该如何向那个人复命?他与那个人有约在先,那个人是他的君王是他的兄弟,他不能抗命不去破那擒龙道,可那擒龙道一迈进去,眼前此人的一切就都不可能再回来了,这明明是带着他去送命!既已狠心做了刽子手,又怎能再存怜悯之心呢?这世上可有刽子手与刀下人做知己好友的道理?他至多当他是个朋友,然而却无意知晓了他心中藏起的深深情怀,世间之事为何如此艰难,这俗世可有法子不叫一人喜欢另一人,这俗世可有法子不伤人心,这世间可有法子不负皇命不负卿?他心中暗流涌动,狠了狠心,摸出一物放在跟前,突然说道:“我新得了一副镯子,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涂清澈弯了眼睛笑道:“如今怎地如此时兴买玉,连你也买了一副玉镯。这镯子……这工匠好玲珑的手法!这是取一块整玉雕成的六股玉环,六根玉环做成绳子模样形状弯曲相互缠绕,可以组合成一副镯子,也可以单独拆成六副单独的镯子,先不说这玉的材质,就说这雕工也是旷世奇才独一份,这柔软流畅的弧度简直像是玉活了一般。”
决明子淡淡笑道:“比霜儿手上那副如何?”涂清澈道:“伯仲之间。”决明子点了点头,慢慢说道:“这是我千辛万苦寻到的稀罕物,我打算将它送给我的心上之人。唯有霜儿那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这样的镯子。”涂清澈将它放在桌上,漫不经心道:“恐怕他腕上已有了一副,再戴不下第二副了。”决明子重重叹了口气,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恐怕我心中已有了霜儿一人,再无处安放第二个人了。”
涂清澈的脸面霎时阴郁下来,他警惕地看着决明子,目光清冷道:“王爷有话不妨直说。”决明子看着他,他面上强压的愤怒遮不住深藏在眼底里明亮的喜欢,他大概是年岁幼小,还不曾发觉已经用情至深,那样明显的痴情妄念,就连自己都有所察觉,他却尚不自知,或许……或许他已经有所察觉,但却不想承认?晚风吹动窗棂,气息间都是秋日里悲凉之意,决明子心有所动,收起心思淡淡笑道:“我乏得很,要去睡了,明日我们便去擒龙道。”他卧入床榻,余光却见涂清澈仍站在原地,他握着碧玉箫的双手瑟瑟发抖,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情绪中平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仍站在原地。决明子两日一夜未曾休息,实在疲惫得很,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涂清澈的如同窗外落叶一般的声音低低道:“你无须拿话点拨我,无需为难,亦无需自责愧疚。此番破解擒龙道,是我心甘情愿所行之事。此事与你无有任何干系,我对你也并没有半分妄想。”他说完这话,轻轻叹了口气,脚步虚软一步步挪出门去。决明子心思混沌,很快陷入无边梦境之中。
涂清澈已经在外游逛了一天,此时不愿再闲逛,亦不想再回房去。今日决明子话中之意已十分明显,然而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内心,他又为何这样笃定自己对他动了真情?涂清澈不由得在心中轻轻问自己,自己对他到底是如何心思。他心中慌乱,瞥了一眼手中的碧玉箫,慢慢将手放在了它的顶端,这箫是他曾吹过的,他的双唇曾轻轻柔柔地抵在这里过。他想起往日琴箫和鸣之事,脑中混乱得很,一头钻进了醉月楼灯火通明的温柔乡中。他抽出钱袋掷在桌上,皱着眉头不去闻呛鼻的脂粉香气,心中暗暗忖度,白日里在赌坊里赌了一天的棋,不知能否付得起这醉月楼里的一刻春宵。
涂清澈歪坐在木椅上,喝干了两壶酒也没有等到一个姑娘,他心绪烦乱,借着酒兴叫骂:“这醉月楼还做不做生意了,爷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你们都是瞎的吗?”身边有许多嘲弄讥讽的目光投过来,但仍旧没有人理他。他将手中酒壶掼在地上,又去砸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叮叮当当噼里啪啦一通乱响,终于砸来了醉月楼的主事。那主事约莫三十许岁,上下打量了一眼涂清澈,哄孩子般劝道:“小爷你年纪尚轻,何苦来这里胡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样,今日我送你一袋金银,你且拿去往别处转转,双仪城里多的是取乐的地方,您也别与我们过不去啦!”说着就要往涂清澈怀里塞银子。其实这事也不怪主事,涂清澈只有十四五岁,他旧疾缠身本就清瘦,这一副弱不禁风的年幼身骨再加上这一张冷清漠然的面目,任谁看也不像是真心来妓院里□□的客人。
涂清澈拿一副乌黑清亮地眸子在主事身上一扫,冷冷道:“年纪尚轻?你们这里的女子,难道没有比我还小的姑娘吗?你们挣黑心钱挣得痛快,怎地今日却不收我的金银?”主事冷汗直出,他说得不错,许多客人都爱好稚嫩皮肉,醉月楼里的姑娘竟有一半是涂清澈这样的年纪,甚至比他小的还有许多,她们或被胁迫或为自愿,只因双仪城里没有规矩法度,无人监管,这生意才能如此做下去。主事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这时自主事身后走出一位姑娘,她身量娇小,看上去只有十余岁,双眸流转好似叮咚泉水,眉心红痣恰如雪间红梅。她朱唇轻启,在主事身旁说了两句,那主事便退了出去。
那姑娘笑嘻嘻望着涂清澈道:“公子若不嫌弃,便让梅儿服侍你吧。”她一对活泼溜圆的眸子肆无忌惮地来回打量着涂清澈,神态亲昵仿若故人重逢。涂清澈醉意朦胧,跟着她走进一间素净房中。这房间与其他不同,没有熏人作呕的脂粉味道,只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茶香,嗅上去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就像面前这位叫梅儿的姑娘。涂清澈在心中感叹道,这女子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平生所见女子无人能及她半分姿色。女儿的柔媚颜色,如玉肌肤,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甚至那眉间红痣都显得格外动人。她一颦一笑仿若山间泉水清新灵动,即便只是远远看着都让人心驰摇曳。涂清澈看着这一副绝世容颜,念头一闪,又想起了决明子。他心中一腔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凭什么他这样笃定自己对他动了真心,世上之人千千万,他如何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人。面前这姑娘娇俏柔媚楚楚可人,才是我涂清澈真真正正喜欢的人。
他借着酒意将梅儿姑娘拉近怀里,用力地拥住了她。那梅儿姑娘肌肤温软带着淡淡的幽香卧在涂清澈的怀中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然而,不过一瞬,涂清澈用力收紧地手臂忽然松开垂下身来。他觉得万分沮丧,把这样一个绝妙美人儿抱在怀里,竟没有半分惬意心动,相反,每一根毛发都在排斥抗拒着这个亲密接触,他难以置信地在心中问自己缘由,并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他轻轻颤抖将梅儿姑娘推开怀中,迷茫地看着她,梅儿的面颊泛着红润,乌黑流光的双眼中闪着动人的风情,看上去更加美妙绝伦,然而,然而,涂清澈难过地合上了眼睛……有清淡的香气慢慢靠近,涂清澈轻启双目,一张无暇桃花面慢慢贴了上来,她的双唇鲜红如蜜饱满魅惑像是某种清甜水果一点点地接近。鼻息交缠,涂清澈紧蹙双眉别过头去,本能地躲了开去。
梅儿姑娘看着他微微笑道:“公子仿佛有心事。”涂清澈酒醒了大半,懊恼道:“姑娘恕罪。”梅儿微微笑道:“公子何罪之有?”涂清澈见梅儿面上红晕未消却谈吐自如,心中敬服道:“梅儿姑娘神仙人物,为何流落风尘之中?”梅儿一笑:“我既是神仙人物,为何你却不肯与我亲近。世上之事哪能样样都有缘由。”是啊,这世间之事,哪能样样都有缘由?涂清澈心中戚戚道:“姑娘这里可有酒喝?”
梅儿姑娘笑着点了点头,自柜中取出一坛酒来。她开了封泥,将酒装进壶里倾入杯中,端了一杯递给涂清澈:“公子尝尝这酒如何?”涂清澈接过酒杯闻了闻,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心脾脏腑,又转了个弯冲入脑海铺开了一幅丹青笔墨,他轻轻叹息着说出了这酒的名字:“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
梅儿笑道:“公子果然不是寻常人物,这酒正是‘醉生梦死’,相传这酒点滴入喉便可忘却前尘往事,公子愁容满面,不妨与梅儿一起饮个痛快。”涂清澈一笑:“梅儿姑娘也有烦心之事吗?”梅儿举杯相邀,仰头而尽,嘻嘻笑道:“若有烦心事,一杯下肚,也记不得了。”涂清澈一干而尽,辛辣之味瞬间通便全身,酒水之烈令人无从招架,浑身上下都是懵的,酥麻麻动弹不得,浑然记不起己是何人身在何处,更想不起有何事忧愁,‘醉生梦死’果然名不虚传。可是,辛辣之味一散,那个人影一晃又上心头,他身骨风流眉目含情,挥之不去散之不尽。他又饮下一杯,似乎要借酒水将他从自己心中脑中彻底抹去。那梅儿姑娘也像有心事般接连饮下。两人悄无声息只是饮酒,将那坛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梅儿醉意醺醺将最后一杯酒吃净,笑问道:“梅儿已记不得自己究竟是谁了,公子烦忧之事可还记得?”涂清澈心中酸楚,看着憨态可人的梅儿姑娘,不答反问道:“梅儿姑娘可有心上之人?”
梅儿笑道:“自然是有,只可惜我的心上人做了和尚再不把我放在心上啦。”涂清澈感叹道:“梅儿姑娘如许人物,他竟也舍得做和尚。”梅儿叹道:“可不是。我与他辛苦成就的家业说舍便舍,金山银山祖宗基业都留不住他,愣是出家做了和尚。”涂清澈一笑:“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成家立业,涂某佩服。”梅儿又道:“他要建粮仓,我便帮他屯粮食,他要储金山,我便帮他藏金银,我为他的理想而活,他却自己放弃了初衷,你说可笑不可笑?”涂清澈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他看着对面稚嫩小巧的梅儿姑娘,心中觉得她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他试探地问道:“不知梅儿姑娘的心上人现在何处法号为何,若涂某他日得见,也可替你劝一劝他。”梅儿姑娘摆了摆手含混道:“斯人已逝,他虽活着却早死了,我不想再见他。”涂清澈揉了揉疼痛的脑袋:“既然他如此无情,梅儿姑娘也莫再为他心伤,世上之人千千万,何愁不能遇良人?”
梅儿自碟上取了一只梅干送入口中,大概是梅子酸涩,她蹙紧了眉头吐了吐舌头模样滑稽道:“男人没有一个人是好东西。几年前,我曾经见过一个人,他与我一夜春宵非但分文不予,还劫走了我的十座粮仓。”
涂清澈一遍又一遍回放着梅儿姑娘方才说的这句话,心中无数个疑问齐齐冒出却不知开口先问哪个了。
梅儿姑娘不顾涂清澈脸色突变五官扭曲,自顾自地道:“我见过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顶数他最最混账。正经起来像个王族贵胄,混账起来又像个泼皮无赖,看似漫不经心却又敏感心细,明明是一肚子馊水的色胚,却温柔多情得令人着迷。我明明被他骗得辛苦,却丝毫也恨不起来。若你见到这个人,或许可以帮我踹他两脚。不过……看你与他的交情,料也舍不得下脚。”
梅儿姑娘说完这些话,举起茶杯放在唇边,笑意盈盈地细细观察涂清澈的脸色。这样的男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果真是最最混账,涂清澈痛苦地抱住了头,他恨恨地想到,他又不是什么青楼名妓,怎么我认识的人人人都要与他扯上关系纠缠不清呢。
梅儿姑娘犹不解恨,连卷带骂又说道:“这混蛋小子,我第一次见他时就该知道他不是个东西,通共五坛子的‘醉生梦死’,我千般万般舍不得喝,他却拿它来研墨作画。若我那时划花了他的脸,也不会到后来再见时认不出他,任他爬上我的床,劫了我的粮仓去……”
涂清澈不想再听下去,只得打断道:“想不到双仪城城主梅歆芷看上去竟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仔细去看她,想在她的身上找出岁月的破绽,然而,无论是从眼神还是肌肤纹理上,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妥之处,这一副皮囊,明明就是个十来岁的姑娘。
梅儿笑道:“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出我的年龄,他果然与寻常人不同。”
涂清澈心中郁闷:“他如何看得出来?”
梅儿笑得愈加欢快:“他说十来岁的小姑娘见了他只会朝别人身后躲,只有三四十的女人见了他才会双眼发光自己往跟前贴。即便是自小长在青楼里的女子,也不会在他面前动静自若,除非历经无数,年纪比他大许多……”
涂清澈哑然失笑:“他对自己可真有信心。”他细细回思前事,不得不臣服于他的心细如发。的确,她浑身上下精灵娇嫩风情万种,唯独缺少这个年纪该有的娇羞矜持,一举一动都是经岁月洗礼过的沉静从容。
梅儿姑娘又笑道:“不过你比他们要聪明许多,几句话点拨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涂清澈看着面前的梅儿姑娘,联想到她的身份,一时之间拘谨起来,他尴尬道:“多谢梅城主夸奖。”
梅儿姑娘自顾自又说道:“他真是个神秘的男人,做王爷时名声远扬,做神医也风生水起,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拥有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更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跳出来指出如今的神医决明便是当年的王爷玄方,尽管他们知道神医的面容与王爷一模一样。”
涂清澈冷笑道:“皇帝当年厚葬西南王大告天下以寄哀思,又有谁敢提他尚在人世?”
梅儿姑娘看着涂清澈,意味不明地笑道:“与你不同,我更喜欢做神医的他。”
涂清澈磕磕巴巴道:“他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梅儿姑娘看着涂清澈,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流失干净,目光陡然变得阴森:“你此番与他前来所为何事?你们混进城来到底是打得什么鬼主意?”
涂清澈此时再也无法将面前之人与方才亲吻他的梅儿姑娘对应起来,面前这人目光冰冷洞悉人心,明明就是雄霸一方的双仪城城主。他心中计较不定,不知如何作答。
“你师从鲁祖之,此番恐怕是为了擒龙道而来。”梅歆芷冷笑道,“你可有把握破解这擒龙道?”
涂清澈如实答道:“并无十全把握,但倘若我破不了,这天下便没有人能破得了了。”
“很好。”梅歆芷盯着他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涂清澈面无惧色,目光清冷道:“你若想杀我,我不可能活得到现在。更何况,你若想杀我,尽管杀了便是。”
梅歆芷苦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毫无生趣,你比你的胞弟差得远了,他可比你有趣许多。”
涂清澈讶异道:“我的胞弟?”
梅歆芷亦讶异:“叶之洋还没有与你相认吗?这孩子……”
涂清澈摇头笑道:“我与他容貌相近,却不是同胞兄弟,我娘亲……”
梅歆芷打断道:“我不想与你说这些。我此刻不杀你,是想与你订一个君子之约。”她轻启朱唇,将那君子之约字字吐来,直听得涂清澈连连摇首。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许多话,涂清澈撑着脑袋想了许久,才重重点头应下了这个君子之约。
梅歆芷见他应了此事,重重松了口气,又取了一坛酒放在桌上。她眉目间有些疲惫:“这是世上最后一坛‘醉生梦死’,你我便饮此酒盟誓吧!”涂清澈笑道:“城主当真舍得?我曾与一位好友约定若有缘定要讨一坛回去与他痛饮消愁,只可惜这世上仅余一坛,他没有这个口福了。”
梅歆芷叹息道:“他也是伤心之人吗?”涂清澈摇头笑道:“他与他的心上人心心相印,最欢喜不过。”梅歆芷恨恨道:“我最痛恨挚爱情侣,若我见到,定要将他们拆散。”涂清澈笑道:“只怕他们心中只有彼此,不把你看在眼里。不过……说来也奇,我这位好友的心上人锁骨间也有一枚红痣,真真神奇,大概但凡美人,都是有相似之处的吧。”梅歆芷神情古怪,声音低沉道:“你们既然都是朋友,那位锁骨有红痣的美人,决明大概也认识吧。”涂清澈叹道:“岂止认识,那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梅歆芷咬唇不语,涂清澈见她面色不好,不解问道:“他认识又如何?”梅歆芷摸着锁骨不悦道:“怪不得当年,他将我推在床上,不肯吻我却一直撕咬这枚红痣,他这样尽心尽力,原来是将我错当了他人。”涂清澈心中百味陈杂,半晌才道:“他断不会用任何人代替他,更不要说他是男人你是女人,你无从替代也无法替代。那一晚,他或许是有过片刻失神,但确实是对你真心实意。”
“不过是场鱼水之欢,我并不在乎他是否真心”梅歆芷笑道,“不过他的床上功夫实在好得没话说。”果然是三四十岁的女人,涂清澈望着神情坦荡身量稚嫩的梅歆芷,只有报以苦笑。梅歆芷开了封泥,神情间颇有怜悯:“我瞧你倒是对他动了真心。”
涂清澈举起酒坛灌个不停,酒浆如火烫遍全身,却始终熨不干那颗潮湿的心脏。酒气上涌,心潮难平,辛烈的酒丝毫麻痹不了清醒的神经,他双眸中星星点点,难过道:“我并不知我对他是何情感……”梅歆芷感叹道:“你可以为他赴死,却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他吗?”
半夜,涂清澈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房中。他走时气愤填膺,归来却如丧家之犬,向时的倔强皆被烈酒稀释成了涓涓悲伤。他醉意醺醺地来到了熟睡的决明子面前,瞪大了眼睛去看他。他身体舒展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睡得很沉,眼下两行淤青若隐若现。涂清澈将头探在了他的面上,仔细地看着,看着看着,突然弯下了腰。他在空中僵持了许久,始终难再接近。他在心里轻轻叹息,这个人放浪形骸四处风流,与无数的男男女女有过床底之好,如此不检点的混账东西,为何自己只不过是想趁他熟睡偷偷亲他一下都于心不忍呢?他这样不自尊重,为何自己却将他视作无暇宝玉不忍亵渎呢?他蹙着双眉伸着脑袋久久地僵持着,心中残存的理智一点点地崩溃瓦解,终于,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蜻蜓点水般在他脸颊上轻轻地落下了一道亲吻。正在此时,熟睡之人动了动身子,一偏头凑了上去,涂清澈双唇一软,自发梢到骨头,整个人都酥透了,一霎之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决明子并未转醒,只是顺势揽住了涂清澈一个翻身抱在怀里,他像馋糖的孩童轻轻吮吸着涂清澈双唇间残存的酒香,吻了许久,似乎觉得不够,又伸舌撬开了他的唇向深处探寻。涂清澈血气上涌,酒顿时醒了大半!这算不算趁火打劫?决明子此时仍在梦中并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他自己可是心如明镜啊!他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却被决明子抱得更紧。涂清澈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浸在决明子药香混着墨香的独特气味中,抵抗的心思溃不成军。涂清澈彻底地沦陷了,他在心底不断骂着脏话,去他娘的,反正我喝醉了,去他娘的,反正是他先动的手,去他娘的!去他娘的!身边之人仿佛不满他的分神,咬了咬他的下唇又缠住了他的舌。涂清澈浑身轻飘飘的,大脑也像断了片,再想不起任何人任何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醉生梦死”吧……
☆、此生所念皆在眼前
明日高悬,决明子坐在桌前用早饭时,人仍有些发懵,珍馐满桌却没有半分食欲,他双手撑住额头醒了许久的神,忍不住感叹道:“真也奇怪,我昨日梦见又喝了一坛‘醉生梦死’,不过那酒的味道稀奇得很,尝起来倒像是姑娘的软唇,今早醒来仍觉得清香无比,只可惜再躺下却再也梦不到了。这真是一个……令人心醉的美梦,我经历过的姑娘许许多,却都及不上昨晚梦中的姑娘这般销魂满足令人难忘。”
“你脸红什么?”决明子看了一眼脸埋在碗中的涂清澈,又感叹道,“我大概是太久没碰女人,昨夜竟跑马了,看来等会得寻几粒滋肾固精的丸药来吃上一吃。”决明子见涂清澈面上更红,只当他面皮薄听不得这些言语,自顾自又说道:“明明是个梦,可是那姑娘却如此真实,真希望那姑娘能从梦中钻出来,让我会上一会。”涂清澈口中尚有温粥,不迭下咽便起了身向门外奔,他走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门去。决明子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只觉得味同嚼蜡,满脑子都是昨夜梦中的姑娘,人依旧怔怔的。
涂清澈一日不见踪影,决明子本与他约好黄昏行动,此时天色渐晚心中不免担忧,他出了醉月楼四处寻找,终于在一片湖水前找了那抹清瘦的身影。涂清澈立在黄昏暮色中的柳树下痴痴望着粼粼的湖面,双眉紧紧地蹙着。决明子轻轻走上前去,微微笑道:“昨日是我唐突,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还请你不要在意。”涂清澈静静地看着他道:“无妨。”柳丝依依,似他的神□□言又止,决明子见他神情间不再有躲闪的羞涩,而是变成了毫不遮掩的痴痴神情带着些难以名状哀伤,他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却若无其事道:“该动身了。”涂清澈点了点头,动了动唇,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昨晚的那场□□终究成了一场不可追忆的落花梦,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风中了。
双仪城不大,两人轻装简出,天黑前便到了擒龙道的山脚。天黑前的防线总是最为脆弱,所以两人选择此时动身,但他们到达时,却发现山脚处的山道前黑压压的满是人影。两人心中一惊,都道大事不好,这伙人不知是何来路,他二人武功稀松,看来还未出师便要去做刀下鬼了。人群中有一个身影迎上前来,远远便施礼道:“微臣恭迎王爷!”决明子一见此人,心安了大半,他几步走上前去,冷漠道:“你们怎么在这里?”唐燮毕恭毕敬道:“皇上怕王爷有危险,特意嘱咐微臣带一队人马来保护王爷。”
唐燮身后站了一个后背熊腰的精壮男子,看打扮像是个将军,也对着决明子躬身行礼,涂清澈心中暗暗猜想,这或许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军将军虎骁,二人身后还有一队人马,共有十人。这十人皆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面容严肃,站在山道中间岿然不动,似一堵坚固的人肉城墙。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包裹,包裹似乎十分沉重,挂在背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肉痕。
涂清澈蹙眉道:“密道危险,他们不能一同去。”唐燮转头看了看涂清澈背后干瘪的背包,森森笑道:“涂公子,皇上请你们是去破擒龙道的,可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絮我直言,你们这装备恐怕撑不到半路就……更何况,这是皇上的意思,容不得你拒绝。”他说完看了决明子一眼,决明子与他四目相对,二人神色瞬息万变,皆憋了一团气堵在心间。
虎骁上前打破僵局,语意温软道:“王爷莫担心,这十人皆是皇上亲自为你挑选的死士,特意派来替你们当个挑脚的挑夫,他们十人都有些本领在身上,若有意外也可以保你们平安。他们都受过训练,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决明子看了看那十人,又回头看了一眼涂清澈,涂清澈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决明子便应了下来。几人又交代了些琐事,末了,虎骁道别:“此去危险,王爷珍重!”决明子点头道:“你们小心行事,务必要等我破了擒龙道再行动。”临了,他瞥了唐燮一眼,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唐燮故作不见,微微一笑,行礼作别。
决明子与涂清澈越走越远,唐燮却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直目送着他二人的背影。虎骁不解道:“你看什么呢?”唐燮一笑:“好歹我也做过他许多年的伴读,他临终之前,我该好好地送他一送。”虎骁更加不解,但看他神色并不像是玩笑,不免狐疑道:“有那姓涂的小子在,他怎么会有去无回?”唐燮摇头笑道:“正是有他在,他才不可能活着出来。”虎骁心中似懂非懂,叹气道:“幼时你们关系亲近得很,为何现在却如此水火不容?”唐燮沉默许久,才徐徐道:“昔年他做皇子时面容严谨气宇非凡,浑不似如今这般活络风流下作无赖,看见他如今这般模样,我实在痛心得很,你瞧他脚步虚浮下盘不稳,定是昨夜又去哪里鬼混了!他的身份与天赋我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他却弃之如敝履随意舍弃,若我与他能身份对调,置天下于掌中又有何难!”虎骁笑道:“人各有志,你又岂知你所拥有的不是他所梦寐以求的?我瞧他远离朝堂后神采翩翩,身心愉悦,比咱们的皇帝不知要轻松多少倍。咱们生来是臣子,今生都是臣子,就不要瞎操皇子的心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些离去吧。”唐燮点了点头又朝前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
决明子与涂清澈很快到了山腹间擒龙道的入口。往日里曾无数次想到此情此景,却没有一次这般令人无望。再往前走,便是有去无回,决明子脚步沉重再走不动,他心中想道,这分明就是一条通往阎罗殿的黄泉路!他的良心无数次地叩问自己,不断击打着心中那道本不坚固的防线,心中的负罪感一层层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唐燮的话一遍遍回响在耳边,“皇上请你们是去破擒龙道的,可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是这样的吗?并不是,皇帝下的命令,分明是“擒龙道要破,但出擒龙道的人一定不能有涂清澈。”涂清澈身份特殊,皇帝将他性命留到现在,便是为了破这擒龙道。他一直逃避与涂清澈过从甚密,可宿命却非要撮合两人将他二人的命运如藤锁般紧紧缠绕。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决明子五脏肺腑都被吹得破裂了,他汗水涔涔,忽然回首向身后那清瘦人儿道:“涂清澈,你此生可有余愿未了?”
涂清澈缓缓抬首,一对清亮亮乌黑发亮的眸子映着落霞的五彩缤纷,痴痴凝望着他,许久,一字字徐徐道:“此生所念皆在眼前,涂某此行无牵无挂,死而无憾。”决明子脚步一虚几欲跌倒,手扶山壁默默咀嚼着这句话。他竟然说此生所念皆在眼前!他念的是眼前的人还是眼前的密道?决明子不敢深思,心中感叹道这涂清澈性子高傲从不服软,没想到说起情话来竟然这样不露痕迹面不改色,只是这句誓言听来深情,对他来说却是字字诛心!
涂清澈见决明子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为他难过,却有一丝丝的愉悦,上次见他露出这副神情,还是在慕容霜生死一线发高烧的那个夜晚,这是不是代表着,自己终于也能穿越层层防备,触摸到了他柔软的内心?他鼻头一酸,很快为这样卑微的自己羞耻和悲哀起来。
决明子心潮起伏,最终被心中的无限愧疚取代,他无法再抬头看他,紧紧咬着上下打颤的两排牙齿,运了许久的气,才出声道:“走吧,我陪你!”他在心中想到,既然无法保你性命,那便陪你赴死吧,是我将你拖到这黄泉路上来,那便用我的命来偿你。
☆、倒挂的人脸
密道前有一条长长的石道,涂清澈在石道前站定,挨个翻了翻那十个死士的背包,他一面翻着一面道:“密道凶险,唐大人已经走了,你们现在离去还来得及。”那十位死士不言不语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目视前方面色不改。涂清澈蹙了蹙眉,向决明子道:“他们是不是听不见?”决明子挂在其中一名死士的肩上歇脚:“他们耳聪目明,只是受过训练,不会轻易开口。”
“你们可有姓名?”涂清澈又看了看这十位勇士,他们神色严肃仍旧一脸不肯开口的样子,只得无奈道,“敢来这擒龙道的都可称之为勇士,既然你们不肯开口,那涂某便按照你们如今所列次序,称呼你们勇一勇二……勇十……”决明子听了这称呼,忍不住笑出声来。涂清澈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去翻背包,前五个背包里都是些开凿撬扳的工具,第六个背包满满当当全是烛火,第七个背包中是各式各样的药丸银针,第八个背包中是一些衣衫,这些衣衫华贵讲究布料上乘看长短都是为决明子准备的,第九个包袱里都是些食物,而最后一个包袱……涂清澈翻着最后一个背包,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这里面有许多金玉古玩,还装着笔墨纸砚和琴棋书册,他大概是怕你闷坏了送这些东西来给你解闷,你这个皇帝弟弟对你可真好。”决明子微微笑道:“他要是真对我好,就该给我装个姑娘送过来。”涂清澈的手一僵,看见手下的包袱正轻轻颤动,他回头看了那死士一眼,那死士面容古怪,硬绷着的五官正憋着一丝抑制不住的笑。
涂清澈心中起疑,还欲再看时被决明子打断道:“这个包袱无关紧要,不如扔掉。”涂清澈重新系好口袋,讥讽道:“我可不想让你弟弟的一番好意付之东流,兴许这包裹里真的有一个田螺姑娘,等着半夜来寻你私会呢。”决明子哈哈一笑:“还是你懂我,那便留着吧。”涂清澈心中一股无名火窜起,不再看他,一脚踏进了石道。
此时日头已没入山下,山间四处都是摇摇晃晃的茂林树影,山风阵阵阴阴森森吹得一行人寒毛直竖。涂清澈走在最前面,决明子跟在他身后,十名死士负着包裹跟在最后面。石道建在山腹中,越往里走光线愈暗寒意愈重湿意愈深,走到半截衣衫已紧紧贴在身上,经风一吹激得人头皮发麻。再往前走已近全黑,模模糊糊看不清前路,许多细细碎碎的声音如鬼哭似鬼笑自石缝中钻出来又匆匆去,几人屏息凝神,都脚步轻轻不敢出声。忽然,一阵刺耳的叫声由远及近急掠过去,分辨不出是动物发出的嚎叫还是凄厉的人声,气氛一时惊悚起来,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涂清澈忽然想起那只装满烛火的包袱,在黑暗中将手向后一伸,恰好碰到了一双也正在朝前伸的手,两只手分不清先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一股暖流穿越全身,涂清澈的心跳得厉害,在黑暗中无声的笑了。
再往前走一片漆黑,连那些奇怪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一团黑暗中突然噌地一声亮起一星火光,是勇十点亮了烛火,前方一堵石门映着亮光出现在众人面前,牵在一起的那两双手也像方才一般分不清谁先谁后地分开了。
石门前有两处昏暗的烛台,勇十走到两边点上了亮光,石道中的光线慢慢变得昏黄起来。涂清澈站在石门前,凝神看着那堵石门,双眉紧紧地拧到了一起。决明子也去看那石门,只见那石门由八八六十四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组成,每一块方块上都刻画着一些看不懂的花纹,那花纹的纹路看似相同却又毫不相干,彼此之间相互独立乱作一团,没有丝毫美感,说不出的奇怪诡谲。
“这是一个圈套。” 涂清澈的手抚摸着石门上的花纹沉声道,决明子心中一惊,只听他又说道,“这石门上的花纹是我们鲁门的文字。我们鲁门一派之所以延续数百年,除了祖师爷的手艺精湛,还靠着这套不外传的鲁门文字,这套文字也被叫做‘鲁文’,因为他的笔画细微仿若花纹所以极易混淆,一直被用来纪录门派中各类绝学的秘笈要义,这鲁文即使是在门派中也仅有少数人懂得读记,师父死后,鲁门上下能读记这鲁文的,已仅余我一人。这石门外人看不出关窍所在,只有懂鲁文的人,才能看得出这石门上写的是一个打乱的‘開’字。师父在建这条擒龙道时就知道会有人来破解,所以他在石门上用鲁文做了标注,师父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有人来破解它,破解之人必须是鲁门之人,且必须是懂鲁文之人。也就是说,师父在建造擒龙道之初,就想好了这擒龙道能且仅能由我一个人打开。这整个擒龙道都是一个针对我个人的圈套。”
若不是因为决明子身在其中,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定会认为涂清澈是个狂妄自大且精神混乱的病患少年,然而他清楚地知道,确实如他所说,不止眼前的擒龙道,这整件事都是因他而设的圈套。
涂清澈摇了摇头,很快道:“师父建这擒龙道怎么会与我有关系,一定是我想错了。”他蹲下身来摸了摸石门中间的小孔,那石孔处干涩不平斑驳污秽,甚至因湿气长了许多青苔。“这个石孔便是开启密道的石锁,拿着钥匙经它转动便可安然直抵密道深处密室,若不经钥匙去开这石门,便会触发密道内的层层机关。石门钥匙精密非常玄机暗藏不可复制,我们此番只有强行打开密道,一步步破解机关去往密室。”他叹息道:“这石门已经至少十年没有开启过,不管它里面藏得是什么,这十年中都没有人再动过。”他垂头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涂清澈已经在石门前感慨了半个时辰,然而丝毫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决明子既想催他进去,又希望他能就此醒悟永远不要进去,但是无论哪种都不是像现在这样毫不作为地蹲在地上研究石块上的青苔,他一颗心煎熬许久,终于开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涂清澈茫茫然回过头来,对他点头道:“你放心。”决明子很快又后悔自己开了口,他让自己放心,可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恐怕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了。
涂清澈立起身来,一一转动着石门上的石块,那石块经他一转,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他沉稳道:“这石门上装有机关,若是转错了,恐怕就会有暗器射出来,所以要万分小心。你们离得远些,不要靠得太近。”他的声音清越沉静,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话,然而仅仅转了六块石砖,就有细密的汗从额头流下来,那汗滴映着烛火的光芒星星点点沿着他仍有些蜡白的面皮流进眼睛里,他难受得眨了眨眼睛。决明子自胸口掏出一块汗巾来,轻轻走上前去为他擦了擦额前的汗。一股熟悉的味道自额前流进鼻腔散入全身,涂清澈身子微微一颤,脚下趔趄手中打滑,掌下石块转过了头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那石门咯咯作响,嗖地射出一阵箭雨来。涂清澈手疾眼快双手抓住决明子的双肩将他扑倒在地下。那死士身手也毫不含糊,箭将发出身已飞出,十条身影如鱼在水一阵翻腾,剑光闪过,那箭雨竟丝毫没有落在门前。
涂清澈重重推了身下的决明子一把,他怒气冲冲站起身来,破口大骂道:“你不要命了吗,混蛋!你险些被那些箭射死!这不是儿戏,我早说过要你离我远点,你怎么不听!你若死了,我……你!”涂清澈喉咙被泪水堵住发不出声,他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身子不住地发抖。
决明子心中暗暗吃惊,与他相识已久,亲眼看见过他曾命悬一线也见惯了他对生死的淡漠模样,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对自己的生死这般在意。虽然被他骂了一通,但心中竟也有一股微微的暖意,但暖了没有半刻心中又凉起来。对他的喜爱增一分,心愧疚便加一分,他始终不能毫不保留地面对他。他心思转了几回,忍着身上疼痛站起身来,微微笑道:“你说得好像是我转错了石块。”
涂清澈一怔,激动的情绪顿时平复下来。他说得不错,转错石砖的是自己不是他,这终究是自己心不静犯下的错。他深深看了决明子一眼,那目光如巨浪翻滚又归于平静,声音冷冷清清道:“你说得不错,你们的脑袋如今都系在我的腰上,我可不能再错了。”决明子无力招架他的目光,很快垂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涂清澈重新站在门前,背着众人道:“你们让开。”死士们都避开门前,决明子也乖乖地站回到墙壁边上。涂清澈微微闭了闭眼睛,慢慢地伸出了双手,他双手同时发力,一左一右几乎同时转动着门上的石砖。这一次,他不但双手施力,速度也比之前快了不知多少倍。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也不由得微微变色,他方才将说了这石门事关生死不是儿戏,那一阵箭雨也着实令人心惊,但现在他手下动作这样匆忙简直比儿戏还要儿戏。然而,只有决明子看得出,如今的涂清澈全部心神都聚集在这堵石门上,他的手快是因为心中再无杂念。
涂清澈整个人都被汗水湿得透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他转完了手中最后一块石砖。石门上拼出的图腾变得平和优美,石缝中间一番咔嚓作响,石门轰轰然向左右打开,门开处烟尘飞扬,看不清石门内是何情形,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涂清澈心神未松,抬脚跨进了门外,决明子与那十个死士也快速跟了上去。勇六燃起烛火,然而将将亮起又瞬间熄灭了,又点了许多次皆是如此。涂清澈道:“石门内浊气太盛,勇六大哥莫要着急,可稍缓再点。”一阵邪风不知从何处窜出又吹去何处,石门外的烛火晃了几晃瞬间熄灭了,石门内外漆黑一片,只有滴滴答答的声音砸在地上,像是有水滴自头顶低落在地上,有一滴砸在了涂清澈的面上,涂清澈抹了一抹用手指捻了捻,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这味道腥臭非常,是……是血!“啊~!鬼啊!”一阵哀嚎自石门内响起,勇六手上的烛火遽然亮起,烛火下石门内瞬间清明。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发出尖叫声的正是勇十,勇十右手竟摸着一张黑黢黢的人脸!那人脸下巴尖尖双眼大大,倒挂在墙壁上滴溜溜地看着众人,它眼睛转了几圈突然露出两排森白尖锐的牙齿,发出一声声尖锐的犹如老鼠的叫声!叫声未平,四面八方又有许多相同的声音传来。众人四面环顾,只见石门内四面八方的墙壁上满满当当的都是倒挂着的人脸!尖锐的叫声愈来愈响,这许许多多倒挂的人脸突然浮动起来,它们悬浮在空中狰狞着面目向众人扑去。涂清澈急道:“勇六大哥,快把烛火分给大家!这东西怕火!”众人纷纷点亮了烛火,挥在手中驱赶这些似鬼人脸。勇十似乎是被吓得怕了,瘫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有一个人脸已逼到了他脸上,伸出利爪向他面上抓去。涂清澈几步跨到他面前,挥动烛火替他赶走了那枚人脸。
烛火越燃越亮,大家看清周围状况尽皆骇然。只见眼前这一枚枚的人脸都长着一副副乌黑的身躯和一双强壮有力的翅膀,竟然是数十个倒挂在墙壁上一人多高的巨型蝙蝠!那蝙蝠脸面黢黑有如人脸,此刻都扇动着翅膀厉声尖叫着对众人呲牙咧嘴。更瘆人的是,有一名死士已被两只巨型蝙蝠扑在地下,看衣着像是未来得及领烛火的勇二!那勇二被两只蝙蝠咬住了脖子喊不出声,脖颈间鲜血直流,周围蝙蝠闻到血腥味都扑了上来,原来这些巨型蝙蝠竟然是喝人血的!众人见此情形遍体生寒,不由分说地聚在一起,将手中火把燃得更亮,驱赶着它们。
那巨型蝙蝠见那团火光越燃越亮似生畏意,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接连飞出了密道。众人神色稍缓,石门处又传出一阵响声,那石门自两边向中心靠拢合二为一又关在了一起,刹那间竟封住了密道的入口。勇二命大,虽被吸了不少的血,人也陷入昏迷,但好在身体强壮并无性命之忧,决明子为他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又喂了些回血的丸药,一针下去竟醒了过来。决明子望着那坚固的石门心中感叹,后路被断,如今真的是有去无回了。他看了一眼涂清澈,却见涂清澈一脸愤怒,伸手扯住了勇十的脸皮,他用力一撕,那勇士“啊~!”的一声痛呼捂住了脸面。
涂清澈将手上的□□掷在地下,厉声对面前的人道:“你来做什么!”那‘勇十’坐在地上捂着脸揉了半天才哎哟哎哟地拍拍屁股站起来,他叉着腰贴着涂清澈的脸道:“我为什么不能来!”那八名死士毛骨悚然,皆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与涂清澈面容一模一样的乔装少年,他们回思前事,竟丝毫不知他们中间功夫最高的‘勇十’是何时被他掉了包!
☆、拜托了哥哥
叶之洋见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大大方方地将身上的伪装卸了下来,他拆掉为增高而绑在腿上的假肢,拿掉手上附着的假皮肉,来来回回拆了三圈才拆干净。他去了这一身装备,又叉起腰站在涂清澈面前,嘻嘻笑道:“好兄弟,为了来帮你的忙,我可是受了不少的罪!”涂清澈怒意未消:“谁要你来帮忙!谁是你兄弟!”叶之洋故作惊讶道:“咦!你我长得一模一样,任谁看也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你倒是说说看,若非双生,天底下可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像又年纪相仿吗?”涂清澈扶额摇首:“叶之洋,你不该来送死。”叶之洋拍了拍涂清澈的肩膀:“你是来送死的,我却是来给你开辟生路的。”
决明子见这两人一来一去很是有趣,看着看着笑出声来。叶之洋听见笑声朝决明子走了过去,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面很是亲昵道:“我的易容术可还行?”决明子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笑说道:“□□无缝,佩服佩服!”
涂清澈张大嘴巴看着面前亲密无间的两人,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日日与决明子在一起,却不知他何时与叶之洋相识,更不知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密。叶之洋与自己面容相似,看着他与决明子在自己面前勾肩搭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叶之洋看着僵成一尊石像的涂清澈解释道:“我与神医有过一面之缘,性情相投,也称得上是半个朋友。”决明子意味深长地回应道:“我与叶兄弟的关系匪浅,岂止是半个朋友。”叶之洋与决明子想起那一日的共处时光,颇为默契地对视一笑。
涂清澈看着与叶之洋称兄道弟关系融洽的决明子,只觉得叶之洋是他的老相识,而自己才是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那一个。他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神情有些低落,却逞强道:“你们什么关系与我何干,不过叶之洋,你一见面就偷人东西的习惯可不太好。”决明子一惊摸了摸身上,果然贴身带着的一物不见了。叶之洋讨好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玄机匣还给决明子,向涂清澈:“好兄弟,你不用一见面就拆我的台吧。我只是想看一看这玄机匣到底值不值四万金。”
涂清澈指着他哭笑不得道:“我早该知道,那日的华服老者便是你假扮的!那你知道……”涂清澈戛然而止,叶之洋却会意道:“是,我知道。我知道神医决明子便是昔日的西南王。我若不知是他,又怎能为你偷了那副雪地舞剑图来!”决明子气极反笑:“原来是你偷了我的画!”叶之洋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他心中一慌捶了决明子一拳:“一幅画而已,别这样小气。左右不是给了别人,你若想要便找他拿回来便是!”涂清澈当然知道那幅画并不仅仅是一幅画而已,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决明子的神色,不知不觉地朝前走了一步,挡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叶小兄弟技艺惊人,不愧是大盗汪扬的徒弟双仪城主梅歆芷的得力手下!”决明子神色乍变,那九名死士原本见叶之洋与二人相识按兵不动,此时理清了关系,都聚在了他身后,勇一手按长剑开口道:“王爷?”决明子向身后作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搡了叶之洋一把轻松笑道:“罢了罢了,这次便卖你个人情!他日我用得着你的时候,一定要将这人情还给我。”涂清澈心中一轻长舒一口气,叶之洋却冲他眨了眨眼睛,突然靠近他轻声说道:“你方才挡在我们中间,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保护我?”涂清澈扬起脸来,用目光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叶之洋嘻嘻笑开,又走上前捶了决明子一把,狡黠笑道:“多谢王爷!我此番前来只为助我弟弟破解擒龙道,与我师父无关,更与城主无关,你可安心。”决明子踢了他一脚:“说话就说话,莫要动手动脚。”两人很快又勾肩搭背起来,涂清澈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开去。
密道并不宽敞通风极差,因为养了许多年的蝙蝠味道很是呛人,涂清澈皱着眉头去摸索机关前路,却因为污秽淤积总也下不去手。“啧啧啧”叶之洋嫌弃道,“得亏是我来了。”他自怀中摸出许多霹雳火运臂飞向墙壁,涂清澈惊叫道:“不可!”这一声惊呼刚出口即淹没在一阵爆炸声中。叶之洋笑道:“莫怕莫怕,这霹雳火是改良过的,威力小得很。”涂清澈抬脸一看,果然面前墙壁上的污秽通通炸落,墙体却分文无损。
叶之洋得意地扬了扬脸,却见涂清澈担忧之色变为惊恐,双眼直勾勾盯着墙壁,那完好无损的墙壁忽然劈啪作响裂开许多缝隙,那缝隙处软物蠕动嘶嘶作响,正源源不断地钻出蛇来,那蛇虽细小身子却长,一个个吐着鲜红的信子顺着墙壁滑到地面上,扭动着身躯朝人涌过来。涂清澈面如死灰杵在地上,想向后退却麻了腿脚,只得留着汗浆直勾勾盯着那蛇潮越逼越近。
叶之洋骂了声娘几步逃到后面,看了看吓傻了的涂清澈又骂了声娘奔到前面去拉他,他虽然并不像涂清澈这样怕蛇,但也招架不住眼前这样庞大恐怖的蛇群,涂清澈大概是腿麻得厉害叶之洋拉了他一下,非但没有拽动他,自己也被他带得摔在地下。眼看着蛇群越来越近,两人却丝毫无有招架之力。身后一把橘红色的粉末兜头撒在身前,一阵刺鼻的味道忽地弥漫开来,涂清澈的腿脚一下子恢复了知觉,他拉着叶之洋腾地窜到了身后一排死士的背后。
那十名死士依次排开站成一堵人墙人手一个药瓶,正抛洒着瓶中粉末。雄黄、凤仙花、草河车……涂清澈闻着这些驱蛇草药的味道一阵心安,他侧目看了看决明子。决明子似笑非笑,缓缓道:“巨型蝙蝠你不怕,却怕这小小蛇虫。”他将手中一瓶雄黄粉塞进涂清澈的怀里,学着叶之洋先前的语气夸张地笑说道:“啧啧啧,得亏是我来了。”叶之洋听他揶揄自己,不满地撇了撇嘴道:“大神医,万不可掉以轻心,你倒是看一眼那蛇有没有毒啊!”
那缝隙中涌出的蛇越来越多,蛇如海浪铺在地上不断翻滚越滚越厚,它们闻见味道近不了人身扭身后退又急切钻不回去,只得在死士与墙壁之间往来反复龇牙咧嘴吞吐蛇信。决明子邪念横生,分开两名死士,自地上捏起一条翠青蛇拎到两人面前,故意靠近涂清澈晃了几晃,把那翠青蛇棕黑色的瞳仁几乎贴到了他的脸上。涂清澈紧紧靠着密道石门,瞪大了眼睛看着决明子,昏黄的烛火下决明子面目如画有若神明,每道弧线每根发丝都是那样引人入胜,偏偏眸中却是满满的戏谑与不怀好意。涂清澈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他,与他有关的一幕幕过往接连浮现,他心中有恐惧有欢喜有厌弃有迷思,有生之年所经历的所有悲喜,都不及他提着蛇迫近这般撼动人心。
决明子看着涂清澈又一次遽然放大的双瞳,竟有些想知道他如此反应到底是因为自己多一些,还是因为手上的翠青蛇多一些,不过无论哪一样,这种神情都令人心旷神怡,决明子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缓缓道:“兴许有毒,不过这一条……没有毒。”
他话音将落,一名死士突然大声惨叫起来,决明子应声回首,只见那蛇群去无可去,有一条通体炭黑的细蛇似乎是被逼得急了,一口咬住了勇一的脚踝!决明子看了一眼那条蛇,语气突然变得郑重其事:“像这一条,便是剧毒之蛇。”他话音将落,勇一耳间鼻孔突然渗出血滴,不过眨眼功夫,身子晃了几晃竟直直栽倒在地了。
叶之洋于心不忍,着急道:“你快救救他!”决明子摇了摇头,无奈道:“晚了。”那剩余的八名死士门果然是训练有素,眼前同伴溘然身亡,他们竟丝毫不动,仍坚守在蛇潮之前。决明子仔细分辨着眼前群蛇,冷声向身后的涂清澈道:“你师父可知道你怕蛇?”涂清澈心寒道:“他知道。”决明子道:“看来你师父并非想要你来破解擒龙道,而是想让能破解擒龙道的你死在这里。”叶之洋心急道:“都怪我炸裂了墙壁。”涂清澈冷笑道:“你心思忒也纯良。若非你炸裂了这墙壁,恐怕我们几人早就喂了毒蛇了,谁知道这墙壁后面还有什么毒物。”
涂清澈往叶之洋怀里一摸,又摸出一颗霹雳火来,他找准了一处缝隙,朝墙壁砸了过去,墙壁应声裂开一处碗大的圆洞。他起身冲到死士身前,将一瓶雄黄粉全都泼洒出来,群蛇被气味一熏又向后退去,有一些离圆洞近点的蛇已经顺着来路爬了回去。那死士们看得分明,不等交代便将手中药粉一一洒出,那蛇群争相回返,都顺着那碗大圆洞爬回了墙壁里。涂清澈见蛇群退得差不多了,自勇二包裹里取出一块碗大罗盘飞身堵住了那个圆洞,不消说,自然有死士随在涂清澈左右替他斩断了身前之蛇。八名死士一阵挥剑乱砍,那蛇已斩得所剩无几。涂清澈又趁热打铁,取了斧凿等工具堵住了墙上缝隙。
不一会儿,石门内又恢复了清净。叶之洋讶异道:“你怎么又不怕蛇了。”涂清澈望了决明子一眼,平静道:“怎么不怕,但我更怕死。”叶之洋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墙壁道:“怎么办,它们还在里面。”决明子耸肩道:“我的驱蛇药粉都用尽了。”涂清澈蹙眉深思,忽然扬眉一笑道:“我有办法。”他向叶之洋道:“你还有没有霹雳火,要威力强一些的。”叶之洋捂住胸襟,护着怀惊恐道:“你做什么?”涂清澈思索道:“我方才看见那墙壁之后空间狭小密不透风,那蛇并没有去处都聚在那里,一般来说,密道之内建有如此密闭的空间,不是为了设毒烟陷阱便是为了置火烧囚笼,不管是哪一种,我们都可以来个以毒攻毒!那内墙上有一个圆形石盘,想来便是控制毒烟的开关。只要我们用霹雳火穿越墙壁将那石盘炸开即可。”
叶之洋连连摆手:“万万不可,万一那毒烟泄漏出来我们还是要遭殃的!万一那蛇群没有被毒死,那我们岂不是面临双重危险了!”涂清澈点头道:“你可有更好的办法?”叶之洋嘻嘻笑道:“我瞧我们可以研究一下这个石门能不能再打开,这密道太危险,我们还是不要去破了。”决明子对涂清澈道:“我瞧这法子不错,一般烟火发作都是要以风催动,只要有风流动,我们又躲在墙壁之后,便不至于被毒气熏死。”叶之洋斜眼二人道:“你们还真是不怕死。”他虽这样说着,却乖乖摸着一颗霹雳火来,递给涂清澈道:“它的威力最大,务必一击即中。”
涂清澈将那霹雳火又还给叶之洋,微微笑道:“我们这里,再没有人比你功夫更好的了,‘好兄弟’!”叶之洋嘴角抽动,眼角颤抖,梗着脖子道:“你叫声哥哥,我便照做!”涂清澈笑看着他,一字字道:“拜~托~了!哥~哥!”
叶之洋心塞地看了一眼涂清澈,又看了一眼决明子道:“你从前的高傲性子都哪去了你怎么越来越像这个无赖了!”他暗暗叹了口气,气运丹田手中凝力,掀开了被罗盘堵住的那一条裂缝,使力将手中霹雳火掷了出去,霹雳火穿越缝隙打到蛇群后的墙壁上炸开,墙壁完好无损,却从四面八方窜出许多火舌烟线。叶之洋胆战心惊,瞬间将那缝隙堵了个严实。他哆哆嗦嗦道:“好弟弟,你说得不错,蛇群后面的机关的确是毒气加毒烟。”
涂清澈狡黠一笑:“叶之洋,谁是你弟弟?”叶之洋气结,决明子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意犹未尽
话说叶之洋用霹雳火炸开了机关,那机关运作放出许多毒气与毒烟,嘶嘶鸣叫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众人冷汗涔涔,躲在墙壁之后再不敢轻举妄动。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墙壁后再没有了动静,反倒自缝隙中飘出了阵阵香气。决明子笑说道:“若不是这烟火有毒,我们这会儿该吃上热腾腾香喷喷的蛇肉了。”叶之洋浑身一抖,朝涂清澈靠了靠,躲得决明子远远的。
涂清澈看着勇一焦黑僵硬的尸体心有余悸道:“毒气一时半会儿恐怕散不干净,此时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在这里稍作休息再出发吧。”叶之洋随即道:“正是正是。”决明子看了看那八名死士惊惧未定的脸面,只得点点头道:“也好。”
是夜,八名死士围成一圈,将三人护在中央,在忐忑中迷迷糊糊睡着了。决明子睡得很不踏实,半夜时分,他听到叶之洋压低了声音向涂清澈说道:“你为了他做这种欺师灭祖的事,连命也不要了,值得吗?”涂清澈没有回答,叶之洋叹了一口气,又低声道:“你可有将你的心思说给他听?”又是一片沉默,叶之洋不死心道:“擒龙道凶险万分,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丢了性命,你当真不想把心中之话告诉他吗?”涂清澈沉思一会儿,轻叹道:“我并没有什么话要告诉他,我与他一清二白,你休要胡说。”叶之洋恨恨地捂着胸口道:“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看他的那个眼神!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你对他一往情深!”涂清澈声音清冷道:“那他是不是瞎子?”叶之洋没好气道:“当然不是。”涂清澈幽幽道:“那他便该知道我对他的心思,我又何必亲口说给他听,他对慕容霜痴心一片,我若开口岂不是自取其辱?更何况……他与我心结深重,我不忍心令他如此为难。”叶之洋冷笑道:“那你便把它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吧!”两个人久久没有开口,久到叶之洋起了轻微的鼾声,涂清澈才轻声道:“有生之年与他相见,共同走这一段,我已经很知足。”黑暗中的决明子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只希望此刻的自己是聋的,又过了一会儿,神思迷离间又听见他似苦笑似叹息地说道:“我与他都曾共度春宵,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决明子被他这话一惊,睡意立刻散了。
第二日,决明子被摇醒,他挂着浓厚的黑眼圈看了一眼面前之人,莫名有些心慌气短。涂清澈冷漠疏离的面目上双眸如火在他脸上滚过一圈,淡淡道:“起床了!”决明子望着那张脸,继续想着那个他思考了一宿也没有答案的问题,脑中仍旧没有丝毫线索,他心如擂鼓,一想到自己曾与面前之人做过一些不可描述的事,就心猿意马慌乱不已。他已经许久没碰过女人,也已经许久没碰过男人,甚至自娱自乐的事也少得很,就连春梦也鲜少做过,又是什么时候曾与他共度春宵的呢?等一下,春梦!难不成他就是前两天他春梦里的那个姑娘?怎么可能!决明子盯着涂清澈抿成一条线的薄唇感叹道:想不到他的嘴竟如此之严,这样的事都能瞒得住!他的唇这样单薄,怎么可能尝起来如此美味。该不会是弄错了什么吧?
涂清澈一路躲闪却躲不掉这炙热的目光,只好故作镇定,装模作样地迎上去,弯了双眼挑起他的下巴调笑道:“你若再这样看下去,我可要误会你对我有非分之想了,王爷!”决明子浑身一激灵,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叶之洋伸过脑袋取笑道:“神医面上红红白白煞是好看,想来是动了真情了!”决明子挑了挑眉,忽然凑近涂清澈,捧住他的脸,在他那薄唇之上匆匆落了一吻,又张着手去亲叶之洋,叶之洋一路嚎叫着跑了开去。决明子站起身来去追他,一路跑着一路大笑道:“你们两个加起来才跟我一般大,毛头小孩不知好歹竟敢调戏本大爷,真当本大爷是吃素的吗?”
这终归是一场玩笑,涂清澈苦笑着擦了擦嘴。决明子逼得叶之洋连连讨饶,一转身也抹了一把嘴,心中却只有四个字:意犹未尽。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好几圈的脏话,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莫要滥情,这个人可是真正的招不得。
嬉笑一闪而过。决明子选了一身崭新的锦袍盖在了勇一的尸体上,剩余的八名死士想到自己的将来,不免心中戚戚。
涂清澈重新检查了墙壁的机关,与叶之洋联手一阵折腾,终于打开了前面石门。石门向上升入山体,密室之内一览无余。尽管曾有过心理准备,但眼前情景还是看得涂清澈哇得吐了出来。眼前全是焦黑的小蛇尸体,他们缠绕在一起在毒气毒烟的攻击下僵硬扭曲面目狰狞,更恐怖的是,在这些蛇群的尸体之上,有一条巨大无比的双头巨蟒盘踞在密室之中,它的两条信子足有一臂之长,僵硬着扭曲着缠绕着伸在空中。它虽死了,却比活着更加惊悚!
石室内仍有残余的毒气存留,眼下只能尽快绕过蛇群打开下一个机关,然而下一个机关不知又有什么凶险在等着众人。涂清澈吐空了肚子直到胆汁也吐不出来才止住了恶心反胃,他几欲虚脱满身污秽腥臭非常,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决明子想要靠近诊脉施针涂清澈却只是不让。叶之洋知他心思,向决明子要了些药丸取净水与他净了脸面,又帮他换了衣衫,他一面帮涂清澈整理衣衫一边骂道:“不愿意在他面前丢丑也得分时候,这股逞强的样子也不知随谁,看来你我真不是双生子,我才不像你这样硬撑死扛。”
涂清澈连回嘴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在叶之洋的搀扶下借他的轻功绕过了蛇群,来到石壁中间一块凸出的圆形石盘前。那石盘先前被霹雳火炸穿启动了毒烟,此时透过破损的石孔向内看,果然是一间空间狭小经过加固的密室。叶之洋手摸石盘道:“这石盘看上去像是个八卦锁,解八卦锁倒不难,只是上面的符号我看不懂,你可有头绪?它能被炸开,这石门却不能,看来只有破了它将门打开了,好在这石锁结实,只破了个小洞洞。”涂清澈摸了摸石盘上的花纹,点头道:“确实是八卦锁,这上面刻着的是鲁文。”
叶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恨恨骂道:“妈的!你师父是修密道的还是专门养毒物的?一会儿蝙蝠一会儿蟒蛇一会儿毒烟,不知这之后还有多少道机关!”涂清澈反手打了叶之洋一巴掌,警告道:“休得胡言,他可是我师父!”叶之洋阴阳怪气道:“我可不觉得你是他徒弟。”涂清澈蹙眉道:“这密道机关杂乱无序,看起来毫不相关,我也摸不准这密道中到底有多少层机关,不过,此地建在山腹,这座山峰并不宽大,加之地势坚固凶险,想要凿出一道密道并非易事,我猜想这密道不会太长,按先前两层大小来看,至多不过十层。”
说话间涂清澈动作迅速拆开了面前的八卦锁,叶之洋赞赏地拍着他的肩道:“好兄弟!你果然不像鲁祖之的徒弟,我看你更像他的师父!”涂清澈面色不愉瞪了叶之洋一眼,叶之洋服软道:“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是你师父还不行吗!不不不,我是说你是我徒弟!好了好了,我真的错了,你莫要再瞪我了!”
面前之门徐徐打开,毒烟已散得差不许多,一行人都恨不得早些离开这群蛇尸,早早涌了进去。毒烟室内的机关出乎意料地简单,叶之洋三两下便撬开了锁,下一层密室门应声打开。叶之洋将要迈进去,却被涂清澈一把拉住。涂清澈心慌道:“此处甚是蹊跷,不可轻举妄动。”叶之洋将身上布袋扔了进去,丝毫未见动静,便放心迈了进去,他几步走到了头,密室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块块整齐的石砖挂在石壁上,他一块块拍打着石壁上的石砖向涂清澈道:“这层密室的机关似乎在这些石砖上。”
涂清澈见室内没有任何机关更加起疑,他提着精神走到了叶之洋的身边,也研究起那石砖来。决明子与死士们跟在二人身后,也一一进来。当最后一名死士踏进来时,众人脚底下的石板突然开始松动,迅速缩进墙壁里!原来石板下暗藏玄机,竟露出来一排排密密麻麻一人高筷子粗的铁刺!“救他!”电光火石间,涂清澈提气将叶之洋推到了决明子的身边,连出几掌连续拍打着石壁上的石砖。千钧一发,那石门被涂清澈打开了。正是此时,叶之洋拉住了决明子的胳膊,他脚尖一点石壁,借力拖着他滚进了石门里。那剩余的八名死士猝不及防反应不及,全都跌进了石板下的铁刺阵中。好在他们武艺精湛是高手中的高手,竟凝力站在了那铁刺针尖大小的尖端上。然而,不过眨眼间,头顶上的石砖突然大块砸落,硬生生将死士砸进了铁刺阵中,八名死士无一幸免。
八名死士无一幸免,他们甚至连死前的喊声都没来得及留下一句。从天而降的石块凌乱地铺在他们的尸体上,间隙中偶尔露出一截断掉的胳膊或半个脑袋。死士们全身贯入尖锐细长的铁刺中,鲜血自缝隙中喷溅出来,喷在三张惊魂未定的脸上手上和衣衫上。许久,三人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良久,涂清澈与叶之洋二人瘫在地上只是望着残尸出神,全然没有了生气。决明子开口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死得其所,不需太过伤心。”他看二人仍旧伤心,又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叶之洋渐渐从中挣脱出来,涂清澈却依旧眉头紧锁,听不进任何话,叶之洋亦劝他道:“你也无需太过自责,这一道机关精妙巧绝,任凭你有再大的本事,也是破不掉的。”决明子见他神色不变,不得已又一次拿话激他道:“你可怜他们死状凄惨,却不知之后又有些什么厉害机关在等着我们,早一步晚一步都是死,自顾尚且不暇,你又何必为他们执着。”
涂清澈一口气提了上来,他目光清冷看着遍地残尸道:“这一道机关,只要踏入此间的人多于二三,地板承重下沉到限定之数便会触发。师父这是在警告我,不要将无关之人带入此地,否则下场只可能是死。看来师父不但早猜到我会来,也猜到了不止我一个人会来。”
决明子心中暗道,他了无生气的原因原来并不是为惨死的八名死士,也不是畏惧或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了眼前的叶之洋与我担心。他犹豫不前,其实是怕我与叶之洋也像那些死士一样惨死。他本是受我之托前来破解密道,可若我死了,就算破了这密道又有何用呢?他一直自负才能,却被他师父这道机关一巴掌打醒了,他或许是可以破解擒龙道,但是……他并没有能力保住身边之人的性命。他从一开始便忽略了最大的障碍不是擒龙道,而是功夫微弱不懂机关的我!决明子想到这一层,愧疚之情再次油然而生。他又想到,我此番只为破解擒龙道而来,从未考虑过他人之生死,甚至一开始就将他的生死算计在内,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握住他的命门不断地利用他,可到头来他却处处为我着想。他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一往无顾,却因为我有可能涉险而止足不前,实可谓用情至深。
涂清澈原本以为这擒龙道只有破或不能破两种结果,就算是性命难保难逃一死,也可保全决明子安然而返,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神情怅然,幽幽望着决明子道:“我师父或许不想让我活,但你那皇帝弟弟也未必不想让你死。他明明知道此行凶险却执意要你前来,他枉顾你的生死,你却依然要为他舍弃性命吗?”他枉顾你的生死,你却依然要为他舍弃性命吗?这句话字字往人心窝子里戳,决明子想到,这句话他不替他自己问,却反过来问我?决明子一阵心悸,突然说不出话来。涂清澈心中痛惜不已,一把抓住决明子的手腕,连声逼问道:“王爷!神医!你告诉我,这擒龙道真的值得你付出性命吗?哪怕是你我都死在这里,也要去破吗?”
决明子看着情绪激动的涂清澈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拂去他的手,淡淡笑道:“是,哪怕是死,我也一往无前,还请你莫忘了与我的约定,就算我死了,也一定要继续走下去将它破解!”
涂清澈遍体生寒,浑身颤抖,再说不出话来。叶之洋温和道:“或许我们该坐下来好好探讨一下这擒龙道里到底是藏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涂清澈很快道:“不必了。叶之洋你走吧,凭你的本事应该能出得去,我不想替你收尸。”叶之洋是知道涂清澈对决明子的心思的,但如今才知,这心思竟是这样深沉。他不想知道擒龙道里藏的是什么,那是因为在他心中,无论这里有什么,都比不上面前之人活着来得珍贵。他看了看二人,撇了撇嘴道:“你们两个这是打算去殉情吗?真没志气,一道机关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若是我走了,你们岂不是要尿裤子。莫心忧,有我在,保你们安全出得去这擒龙道。”
☆、危险将近
就在涂清澈三人愁眉苦脸心怀各异之际,他们不知道,密道之外风起云涌,已经又变了天。
话分两头,却说那一日唐燮送走了决明子回到醉月楼之后,转身便吩咐手下计划有变,要做好提前行动的准备,虎骁阻拦道:“王爷早有命令,说要等他出来再做行动,你为何这般急切?”唐燮冷笑道:“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王爷,决明神医此时恐怕早已做了阎王手下的小鬼了,一日一夜尚可等得,若他一月不出来,难道我们还要等他一月不成?更何况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不早作打算难道在这里等死吗?眼下先前的计划不能再用,我们得尽快通知玄武,启动第二个计划。虎骁,莫欺我不知,你心里早已等得不耐烦,巴不得现在就带兵踏平双仪城。”虎骁听他一席话不置可否,只是缄了口不再阻拦。
玄武很快接到了传信,一道道命令接二连三传了下去。丐帮密网遍布,消息传得极快,只三两天功夫,便将战火引到了双仪城。此前早有消息,乾坤家中的百谷王阁被盗,里面所藏武林各大门派的绝学秘籍都不翼而飞,各大门派只是不信,以为是乾坤私心匿藏搪塞众人的借口,如今却有消息称在双仪城见到有人将那秘籍摆在台面上竞价出售,少林一本《伏魔杖法》竟被人以万金买走,传闻绘声绘色讲起来如同亲临,由不得你不信。更有传言说,双仪城大取不义之财,城中藏宝无数,数以万计的金银珠宝多得堆砌成了一座金山,就连皇帝赈灾的金库也被撬去了大半,那双仪城地势险峻高手云集,皇帝拿它半点办法也无头。众人听后咋舌不断,都义愤填膺地连翻斥骂,说四方之内饿殍盈街小儿不保,双仪城却榨取穷苦人的口粮恣意享乐,该受天谴。又不知是谁起的头,说愿为民除害,要杀上双仪城为大家讨回公道。这个主意一呼百应,很快得到了各大门派的支持,纷纷向武林盟主请愿。
然而武林盟主端木闻玖最近不知犯了什么邪非要金盆洗手远走天涯,死活不愿掺和此事。双方僵持不下,在大家众口一词软磨硬泡下,终于达成了约定:端木闻玖不日领兵踏入双仪城,夺绝学,散不义之财于穷苦人,事成之后,端木闻玖退隐江湖,任何人不得阻拦。
丐帮帮主金万神通广大,不知自哪里搞到一张十分宝贵的地图,那上面画着双仪城各大重要关隘,何处危险何处有人把守都标注的一清二楚。端木闻玖心中疑虑重重,却因急着脱身无暇深究,他在金万一条条的建言献策下,进行了详细的部署。先由武当善仁六子做先锋,潜上双仪城最高的山峰,灭掉守城之人,然后昆仑峨眉分别灭掉左右两处关卡的守卫,再由少林带领盟军从中路而上层层突破,最终占领双仪城。
一颦和尚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道:“善哉善哉!咱们只需取秘籍与金银即可,切莫枉杀人命。若能令他们悔改,也算得上功德一件。”大家纷纷附和。昆仑女弟子秀南冷声道:“咱们盟军人数不少,可却不熟地形,若行迹败露被他们抢得先机设下陷阱,恐怕我们反而会得不偿失。我听闻双仪城不但高手云集,更有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守城,他便是从前教敌人闻风丧胆声名赫赫的龙骧将军,他手下有三千精兵,个个熟悉兵法武艺精湛,若碰上他们,恐怕我们非但讨不到好处,连全身而退也难。”金万长老点头道:“昆仑女侠心思缜密聪慧过人,老朽佩服不已。只是女侠有所不知,这一次上双仪城的除了我们各大门派的盟军外,还有一支朝廷的军队与我们共同作战。他们便是龙骧将军昔日的战友虎骁将军,龙骧将军击溃犬戎后违抗军令大开杀戒拒不撤兵,现如今是朝廷的头号通缉犯。如今这份地图,便是虎骁将军透露给我们的。”端木闻玖道:“不错,他希望能借咱们之力破坏掉双仪城的守卫,只要咱们能将各层关卡打通,兵马得以进入,龙骧将军这边自然不需担心。”善仁道:“如此甚好。看来此番我们是势在必得了。”秀南冷笑道:“咱们武林人士什么时候起也和朝廷联手了?我江湖儿女落在他们手里时可从未捞到半点好处。”一峨眉弟子道:“这位昆仑师姐说话也忒刻薄,我们此番联手乃是为民除害,祸害一除,自然还是各顾各的,难不成师姐是怕他们抢了你们昆仑的绝学去?你放心,你们昆仑那点子功夫还没有这样抢手。”秀南见他字字针对,挑了眉毛回道:“我昆仑武功确实微末,不过对付峨眉弟子倒是绰绰有余,不需出手,便能让你们丢了魂去乖乖地把剑自己送上来。”她这番话意有所指,那峨眉弟子怒容满面,气急道:“昆仑师姐既然知道本门武功微末,那么此番难道是冲着双仪城的金银而来吗?想不到你们功夫不成,心计却深得可以。”
峨眉昆仑恩怨已久,旧仇新怨算也算不清,此番唇枪舌战自然是谁都不肯罢休。金万长老将打狗棍在地上敲了几下,安抚他二人道:“此事关系甚大,往日恩怨且先放一放,此事一了,我一定将两位掌门请到一起,当面化解往日误会。还请两位勿再多言。”金万这一招偷龙转凤奏效得很,果然昆仑峨眉不再争执,也没有人其他人再就武林盟军与朝廷军兵联手一事提出质疑。
端木闻玖一直觉得这丐帮帮主金万如此费心费力地想要踏平双仪城恐怕大有蹊跷,但却找不出任何破绽,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想得太多,误会了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的智慧老者。他打起精神又布置了许多详细的计划。
众人议论纷纷,就计划提出种种质疑与建议。武当善信听得头疼,他挖了挖耳朵,抖了抖不甚干净的白袍,揪住一名峨眉弟子的肩头衣衫开口道:“咦?怎么你们峨眉的烂竹子没来?”那峨眉弟子不着痕迹脱身出来,嫌弃地拍了拍善信手扯过的地方,阴阳怪气道:“毛手毛脚,什么德行!”善信见他如此也不生气,挤眉弄眼地讪笑罢了,过了一会儿将手指送进鼻孔转了几转轻飘飘地抹到了那峨眉弟子的长袍上,他抹得开心一抬头正对上一对眸子冷冷地盯着自己,那细细长长的双眸下两片薄唇开开合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呆子!善信不敢高声造次,只得在心中暗暗骂道:三碗半,我早晚要在你身上抹鼻屎!
大雨将过,暑气渐消,双仪城最高的一座山峰上,晴川与汉阳并肩抵足,相看满城秋色。山顶秋意未浓,还都是满眼的郁郁葱葱,只是百花凋残,鲜有红黄颜色。汉阳盯着山下层叠绿嶂感叹道:“不知不觉,我们来此地已近一年了。”晴川点头笑道:“不错,师兄,你可还记得我们初上双仪城的情形?”汉阳偏头在他面颊匆匆一吻:“怎么不记得,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每一夜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晴川面颊微红,扯开话题道:“我倒有一件有趣儿的事说与你听,我们初上双仪城时,在天地客栈旁遇见的那名峨眉弟子你可还记得?”汉阳点了点头:“就是那个让昆仑四姐妹骗去了青云剑的那个傻小子,好似叫做应竹修,哈,他还说要去昆仑求亲,不知后来怎地了结。”晴川道:“不错,正是他。我前两日在城中偶然遇到了一名峨眉弟子,他将后来的事当笑话讲给了我听。”
汉阳顿时紧张起来:“什么峨眉弟子?你何时遇见他?我怎么不知情?他为何将门派中事说与你听?他长得何等模样?他是否对你别有用心?”晴川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那人是应竹修的师兄,原本便气不过应竹修深受偏爱,瞧他的模样,没少向人说这件事。他说那应竹修下山一趟参加武林大会,丢了盘缠和青云剑不但丝毫没有悔过之心,反倒满心欢喜地向掌门司徒白陈情,说要去昆仑上向那昆仑女弟子求亲。他却不知,那青云剑早已被那女弟子当作贺寿礼送给了昆仑掌门。峨眉掌门司徒白与昆仑掌门本就有些过节,饶是心疼弟子愚直,也气不过如此侮辱,罚应竹修关了十个月禁闭。前几日,应竹修将被放出,第一件事便是偷偷溜去了昆仑山,没想到他没见到那女弟子,反倒被守山的同门师姐骂的狗血淋头灰溜溜跑了回来。自那后,他茶饭不吃,功夫不习,竟生生变成了个馋酒的酒鬼,整日在腰上挂着酒葫芦四处讨酒喝,险些将掌门司徒白气了个半死。”汉阳听后连连咋舌:“这傻小子也忒痴情,早知如此,我们当日便该点化点化他。”晴川感叹道:“那女弟子好狠的心。”汉阳摸了摸晴川的胸,将脸蹭上去磨蹭道:“还是我亲亲师弟的心温暖。”
晴川推开汉阳的脑袋,出神道:“好些日子不见叶之洋那小鬼了,他最爱听这种情爱故事。”“他不是最爱听鬼怪故事吗?”汉阳一指山下一座险峰,“他前些日子还与我说城主靠吸取壮年男子的精血练功,那些男子的尸体堆积如山如药渣般都被埋在了那座山峰下,那山下有一个大磨盘将那些尸体绞碎挤出血肉喂食山洞里的巨型蝙蝠。他说他过几日就要去那座山里探个究竟,你说,他如今不会真的在那座山腹中吧?”晴川不以为意道:“也就是你还把他的话当真。”汉阳思索道:“他还说过此地将有大难,要我们早些离去……他说的是谎话自然好,但倘若他说的都是真话呢?”晴川被他说得心中发毛,他朝汉阳身上靠了靠:“城主对咱们有恩,咱们在此地为她守城是为了报恩。再有两个月我们便守够一年了,等时间一过,我们便离开此地远走高飞吧。”汉阳点头道:“我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晴川道:“一座山,一个湖。”汉阳笑道:“还有一个大院子。”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切,却不知危险将近。
☆、死而无憾
晴川与汉阳两人在山巅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切,却不知危险将近。
那一日武林盟军部署周详,翌日,作为先锋的武当六子便启程动了身。此时,武当六子正自山崖峭壁攀爬而上,绕过耳目藏到了山巅树影里。六人躲在葱郁之间朝外望,正看到有两团人影并肩相坐,举止缠绵形状亲昵。善治抬手示意身后噤声,身后善信却没看见,几步抢上前去,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面两人道:“大胆毛贼,你们把我们的武当秘籍藏在哪里了?!”这一句话字字清晰,声音洪亮,恰如平地惊雷,直把众人的脸都炸成了青绿色。
树下二人听见声响,拔剑作出备战姿态。善治也顾不得与善信计较,引着众人朝那二人靠近。走得近了,才看清这两个人是先前便认识的,一个是崆峒掌门的入室弟子晴川,一个是掌门师兄的入室弟子汉阳。
善治看清两人面目,握着满把的冷汗抱拳道:“两位崆峒师兄,我等上山只为取回武当一派失散于此的武林秘籍,还请看在旧时相识的份上不要为难我等。”汉阳并不收回身前长剑,只冷冷答道:“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请回吧!善信,既是旧时相识,你该知道我的脾气。”
小个子善时见善治握剑的手上爆出条条青筋,小声问身边的善能:“师兄,这两个人很不好对付吗?”善能皱眉笑道:“你瞧善治那拉不出屎的神情,像是好对付的吗?”听完二人谈话,善渊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跃跃欲试般将剑横在身前。善仁在衣角蹭掉手心汗渍,斟酌着语句,尽力稳住声道:“汉阳,晴川,我们此番之行也是奉师命所为,可否看在……”
“跟他们废话什么!”善信举剑叫嚣着冲上前去:“你们怕他,我可不怕!”汉阳与晴川本是相背侧对众人,善信成竹在胸,看准了时机,运足力气便朝着二人后胸弱处猛攻过去,却不料手上动作早已被人看穿。汉阳与晴川默契十足,各退开一步避开剑锋,剑分左右分别刺向善信的喉颈与心脏,晴川笑道:“武当老儿教出来的徒弟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样的身手也敢出来跟爷较量!”双剑合璧,锐利非常,剑光疾如无数闪电直落成网,逼得善信连连后退,反应不迭。善信只一招便落了下风,他眼前吃亏,心中却不服,直把满口白牙咬得死死的,鼓着眼睛奋力去挡剑势。汉阳见状不由笑道:“嗬,这猴儿好大的力气!”两人并不取他性命,似乎存心玩笑一般,将剑耍得忽快忽慢忽左忽右,耍猴一般撵得他上窜下跳。
正当二人玩性正浓时,又有一束剑影加入其中,那剑势来得极快,且准头十足,巧妙地穿梭于那三道剑光之中,虚向汉阳一指,转而一连串刺向晴川的周身几处命脉大穴。汉阳见他招式间亦虚亦实,猝不及防躲避间再回身相护晴川已是不能,细看之下那剑急却不凶,摆明了意在分开他与晴川二人,并不能真的伤人性命,几人相邻过近,若贸然出手,反会置晴川于险境。汉阳了然一笑,从中抽身出来,引着善信避去一边。
这厢晴川连拆七招才将有还架之力,心中暗惊,不由得凝眸朝对面之人瞧去,但见那少年清瘦面白,一对星眸冷如霜雪。此人正是善渊。晴川佯守诈攻,并不着急起势,只变着花样套他的招。善渊剑疾而锐,但究竟年轻,气利却不厚,又好胜心切,失于观察。晴川试了他数十招,见他招式渐有重复,心中已有计较,一个转身反手一剑向他颈后刺去。善渊反应也快,回身直取右心,晴川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招,待他招式用老,先一步收回剑来去刺他的前胸。善渊陡然一惊只得举剑阻挡,却终是慢他一步,被挑断了襟前系衣长带,不过幸好被相冲的剑气一荡,向后退开几分,并没伤到肌肤。
“哼!三碗半,谁要你来帮我!”善信被汉阳耍得团团转,正气恼间又看见善渊挨了这一下,在一旁急得哇哇直喊:“这下好了,竟然被他们得手了,啊啊啊!!!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善信也不管什么拆招防式了,把周身弱处皆暴露人前,不管不顾地举起剑来一通狂劈。汉阳被他唬得一愣,哭笑不得地骂:“这猴孙还真有趣。拼了命也要将对手打败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
“呆子!”善渊喝骂一声,眸中燃起熊熊大火来。他将外衣扯开扔到一边,拈着剑诀,朝晴川攻去。
“真不教人省心”善信见他二人失了理智,早晚是人剑下之鬼,急向身后众人低吼:“北斗阵!”
武当众人一拥而上,挡去了打在善信与善渊周身的剑光,将二人从中开脱出来,配合着步法,将汉阳与晴川围在其中,摆出了北斗阵。武当乃武学大宗,其阵法更为一绝。汉阳与晴川也变得认真起来。他二人一守一攻或同守同攻,虽仅两人,但配合变化丝毫不逊于武当六人。百招试探混战后,知这阵法必是新成,也渐渐放下心来,互打眼色后,忽拈刺字诀,合二人之力剑光急如箭雨,朝善治接连攻去。
这一招来得蹊跷突然,虽攻势猛烈,但身后却破绽百出,任另五人随便一剑刺过去便必死无疑。看他两人笑意盈盈的模样,并不是鱼死网破的光景啊!身材魁伟的善治想不通晴川何出此招,情急之下又转不了身,只能躲着剑光连连后退。
武当那五人果然看见了他二人身后的破绽,五柄长剑皆朝那一处猛攻。他五人皆争这一瞬,使的具是武当派下灵蛇剑法,此招式剑如蛇行,攻敌最快又准,却不想他五人好胜心切正着了那两人的道!叮当咣当一通响,先是善时与善能的长剑拧在了一起,又是善渊与善信人撞在了一起,末了善仁倒没撞着谁,只不过步子比剑慢了一分,自己绊了自己一跤,剑身一晃弹上了自己的脑壳儿。
武当众人骂娘的骂娘,喊爹的喊爹,这一顿折腾下来,北斗阵已然破了。善仁捶胸顿足,无数骂人的话儿一股脑儿得冲上头来,最后化作一声惊天怒吼:“喔呼哈啊啊!”善时向善能哈哈笑道:“怪不得你总骂师兄‘猩猩’!”善治黝黑的面上透出一丝羞赧的红光,一对招子不断射出目光小刀扫向哈哈大笑的众人。
正是此时,晴川与汉阳联手向善仁攻去,近处善渊善信救护不迭。那厢笑声未歇,这厢长剑已刺入善仁双肋。
汉阳道:“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此时下山他还有救!”善治道:“两位崆峒师兄,难道真如师父所说,你们入了魔道来双仪城当了叛徒!你们可知这双仪城中罪恶滔天,你们如今是在助纣为虐!”晴川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岂不知你们所谓的武林正义表面仁慈其实心思狠毒阴险狡诈?”善治道:“如此,休要怪我们不讲情面!”汉阳道:“既然你们执意如此,我们必定奉陪到底!”
武当那几人也不等善治发话便重结了北斗阵。北斗阵需六人成阵,他五人此番强结,误打误撞反倒多了些玄妙莫测。晴川二人将将看透的阵法又变得更为晦涩难懂。
小个子善时朝晴川送出一招虚剑,善能立即补上一记实招,善渊善信一快一强左右夹击住两人,善治剑势疾如迅雷厚可排山,剑剑落在实处,皆招呼在了二人身上。那两人也不是好惹的,反手一剑刺中了善时与善能。
双方皆擅速攻,一炷香后,体力耗费不少,身上皆已伤痕累累。武当五人渐渐齐心,谁进谁退都有了几分默契,阵法的威力也渐渐显现出来。汉阳与晴川以二敌五,终是落了下风。
彼时衣袂流转剑影交错,天地间只闻兵刃叠唱,弥漫着重重叠叠的血腥之气。汉阳忽而出声道:“晴川师弟,你可曾后悔过?”
善时个子小行动快,善能剑法严谨进攻犀利,有他二人护在左右,善渊手中长剑更为锋利潇洒,晴川接连变换三招,才奋力抵住了善渊剑招:“何事需悔?”
汉阳向善信破绽攻去,却被善治反身一刺,正中左臂,鲜血直流而下,他忍痛笑道:“若非我,你如今便是堂堂一派掌门,少年成名,何等风光!”
晴川一记穿云飞月击中了善能右膝,却被善渊袭中左腹,衣袍之上殷红一片,亦忍痛笑道:“我要那掌门之位与风光有何用!”
汉阳将善渊袭向晴川的利剑拨开,右臂生生挨了善治一剑,笑骂道:“晴川师弟果真愚不可及。”
晴川满身剑伤,只抵挡剑势已觉吃力,却还是咬牙问道:“汉阳师兄可曾后悔过?若非我,你如今便可逍遥自在,百岁平安。”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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