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REMIX/混音人生 作者:孙黯少年黯
正文 第8节
REMIX/混音人生 作者:孙黯少年黯
第8节
“顺利签下来的话就是你们的师弟了哦。”林瑞安把我从花团锦簇里拎出来,在电梯“叮”一声停下时跨出门外,“谢谢小姐们,我们走了。”
“要加油喔!”电梯里的女孩们向我眨眼睛,我连连点头,礼节性的同她们挥手再见。
我实在是不擅长应付女孩子。
林瑞安只管看着我不怀好意的笑,“少年啊,有女朋友吗。”
我说,“没有。”
“那,有男朋友吗?”
“没……”
我猛地扭过头看他。
第46章
他微微俯下脸跟我四目相对,没说出口的那句话融化在嘴角,变成了一弯别有用心的弧度。
电梯拐角是一个小型的茶水间,上下左右的墙板都是铅灰色调,脚步声能传到走廊尽头,四下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出没。
阴凉的光线里,我盯紧他泛着幽蓝的瞳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it’s nonebess”
唯独他不可能听不懂这句话。
“你是gay吧。”
“你呢?”我反问他,“你是么?”
前方一个挂着“摄影”名牌的房间大门被人打开,也打开了我们之间僵持的气氛。一个西装敞开头发油亮的男人匆匆经过我们身边,致以怀疑的注视。
林瑞安却是摊开手掌,抹消了全部的尴尬,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走。”
我舔了舔上嘴唇,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此人公关本领了得,深谙与人打交道的技巧,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不露圭角、权衡利弊都是一把好手,热情却不难缠,像个能随时依照外界变动把自己搓圆捏扁的牛皮糖,我不喜欢这个人,却不能不承认他是个成功的星探。
因为有一点他说的没错。
我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跟钱过不去。
幸好这个让人不快的话题得以提前中止,接下来便是之前说好的那些,带我去了练习室,排练厅,录音棚是一个大套间,这个时间恰好没有人在用,一个修音的工作人员正在外面的办公桌上吃泡面,蓬头垢面,满眼血丝,垃圾桶里扔了一摞一摞废弃的乐谱,林瑞安跟他问了声好。
“几天没睡了啊朋友,注意身体。”他指指里间,“可以进去么?”
“去吧。”那人看了我一眼。
屋里面黑漆漆的,只有调音台的红色指示灯发着光。
因为录音棚四面都采用的隔音墙,所以连我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悬挂式麦克风跟我仅有一面玻璃墙之隔,我不敢相信,这是我最接近理想的一次。
我能留下来吗?
“我猜,你或许在担心念书的问题?这个我理解,不耽误的。现在有不少练习生一边接公告一边准备高考,未来学校的选择的也很多。”
林瑞安斜靠在墙上,把西装袖口的褶皱抚平了,寂静中的低沉声音仿佛近在我耳边,“以我现在的身份只是发掘新人,如果你签下来了,前半年的练习期由我带你,学声乐之类的基本功,等你正式出道后,会换更有经验的经纪人。”
“当然,万一我舍不得你,会申请留在你身边的哦。并且,”他打了个响指,中指和拇指摩擦暗示,“签约成功的话,公司可以一次性付你十万的签约金。”
我没说话。把按在玻璃墙上的手拿下来,表面留下一圈透明模糊的指印,映着调至最低的灯光,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假定我跟公司的合同有效期是三年,在这三年之内,我写的歌,出的专辑,所有的商业活动都要由公司代理,作为一个赚钱机器。”我说,“而他们有权利包装我或雪藏我,把我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他无奈地摇摇头。“别这么想,亲爱的。”
“伯乐难求,好的公司能让一个艺人少奋斗十年。”
“合作的终极目标是利益,”他说,“而要将音乐兑换成这种形式,我们都得付出代价,不是吗。”
那之后,看时间差不多到了饭点儿,林瑞安以“一个人吃饭太悲惨”为由,软磨硬泡的拉着我陪他吃了顿晚饭。因为是在商业街就近选的地方,价钱可想而知——我想着账单上的数字,嚼牛排嚼得牙疼,而他误以为我吃西餐吃得不痛快,积极鼓励我用手抓。
这样的地方,全世界多得是我看不到的地方,以金钱作为划分人群的标准,它无形,公平,没有恶意,但又提醒着每个人看清自己的身价和分量。我一面控制着手里的刀叉不要发出什么恼人的噪音,一面偷眼看着其他桌上那些仪态大方、成熟优雅的客人,忽然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
吃完这顿劳心费神的晚饭,我跟他一道去往停车场,最近天黑得早,已经无法从天色判断是几点几分。我走在他身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听见他在前面问,“你成年了对吧?待会儿要跟我一起去pub吗,有几个同行前辈也会去,资历比我老多了,你有什么问题和疑虑可以跟他们说说,也算提前接触一下这个圈子。”
原本到了嘴边拒绝的话,被我生生咽了回去,不晓得怎么回答,身后突然传来刹车声。
我本能的转过身正对着一辆卡宴晃眼的车灯,它却就停在了那儿,车门开了,慢悠悠地下来一个男人。
我站在路中央都忘了动。
他一只脚踏出来的同时,手搭在腰间把西装扣扣好了,另一边似乎制止了驾驶座追出来的周靖阳,也挡住了车厢里出来的几个人。
这阵势让我没由来的一阵惶惑,他走到我身边,手掌拢着我的后颈,指尖有点凉。
“都说了不想看见你第二回,”他说,“这么看来,真是孽缘。”
我一时没了主意,垂下头,看不见他什么表情。
“你要带他去哪啊。”
宫隽夜对着几步开外、怔在车前的林瑞安说,“带我一个?”
第47章
“怎么,想不到我会在这儿?”
宫隽夜的侧脸被头顶灯光映照成凛冽的白,眉毛浓黑,以标志性的嚣张角度上扬着,“还是说……你认为我不应该在这儿。”
我没曾想,林瑞安的惊讶只维持到他们视线相交的瞬间。远不同于第一次偶遇的尴尬,他侧过身,把手里的车钥匙抛起来又接住,说:“你在就更好了。”
这是什么哑谜?
直觉告诉我他们俩之间的事儿一定不像我所见的那么简单,但我又着实没有立场去打探些什么。
我头一次不满于自己的被动,偏偏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打算带夏息去见见公司的前辈,有几个你也认识。”林瑞安拍了拍车顶,“赶早不如赶巧,一块儿去叙叙旧吧。”
他竟欣然应允,痛快得近乎虚情假意。
宫隽夜看看我,又去和一脸焦虑的周靖阳说了几句话,无视对方的脸色,拉着我一同上了林瑞安的车。
我花了一路时间去想事情是如何进展成这样的。
一路上林瑞安接了两个电话,中文换英文、英文换中文说得滔滔不绝,宫隽夜倒是一反常态的很少话,手撑着太阳穴,若有所思的。我想问问他这些天干嘛去了,又觉得这样寒暄显得很突兀。
我们两个的生活相差太过悬殊,想找个交集作为切入点,都让我觉得无从下手。
纵然他坐得离我那么近,也听不见我艰苦卓绝的心理斗争。
我心一横,好不容易开了个头:“哥……”
“嗯?”
他反应很快,好像根本没有在神游,瞳孔的颜色比他手腕上的黑曜石更为柔和,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深情。
我登时就被看慌了神,“你——”
前座的林瑞安猛踩了一脚刹车,“到了!”
操。
车停在那家pub门前,还没进门就感受得到汹涌的音浪。我关好车门,逆着妖冶的霓虹,看见挂在前台的小铜牌上写着“最低消费一万”的字样,两眼一闭,恨不得当场死亡。
林瑞安跟一个嚼着泡泡糖的女服务生耳语了几句,应该是提前预定过包间,服务生点点头,从胸口掏出一个本子划拉了两下,转身引着我们从旁侧的一条楼梯上楼。
这家店的内部装修偏旧金属风格,墙壁和扶手颜色暗哑,奇特的符合了我的审美。室内冷气强劲,二楼的长廊从一楼大厅的dancefloor上方纵穿而过,地板又是半透明的,我看着脚底下变幻的灯光和攒动的人群,后背一阵发麻。
“宝宝。”
我迟疑了半天没敢答应,还以为他不是在叫我,“哎。”
“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我忽然间福至心灵,发挥了一个合格rapper即兴flow的特长,说,“我下午去经纪公司看了,挺想考虑一下的。”
他不置可否,也不打算立即对这个事情发表看法,就在这时,服务生打开了包厢的门,屋里烟雾缭绕,云蒸霞蔚,能见度基本为零,一个男的在音乐声中扯着嗓子喊,“林瑞安你丫怎么没磨叽死……哎哟我看看这谁来了?”
待他看清阴影里的我和宫隽夜,那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握操!宫少!”
然后气氛就诡异的降温了一下,连我都感觉到了,沙发上几个玉腿横陈的姑娘一时间如同惊弓之鸟,忙不迭地往两边让位置,“来来来这边坐。”
里面居然有两张我在广告里见过的面孔。
我和宫隽夜坐在他们中间,桌上几瓶启开的酒和果盘也被撤下去换了新的,有人把排气扇打开通风,有人从头到脚来来回回的打量我,有人给宫隽夜递了支烟,他嘴上说了“谢谢”,但是没有接。
那男的也不尴尬,直接收回手叼在自己嘴上,说,“您看这,ryan也没提前跟我们说您要来,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别见外啊,我就是个陪客。”他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一只手自然搭在腿上,眼睛盯着自己翘起的鞋尖,和颜悦色,“陪我弟弟来谈工作。”
这几个人顿时转向我。
“原来是新人啊。高中生?”
“别客气,有什么不清楚的姐姐给你讲。”
“我们都特喜欢带新人,跟你说啊,现在外面骗子也多,就喜欢骗你们这些没出校门的小孩儿……”
我礼尚往来的跟几位业界前辈聊了半天,话题围绕着行业规则、还夹带私货的爆料了一些八卦,有用没用的东西听了不少,气氛也渐渐融洽。这时候,林瑞安提着一个装着碎冰和洋酒的木桶放在桌上,喊大家来喝。
好歹在酒吧待过些时日,我对酒桌上的规矩也算不上陌生,端起一杯敬了那几位“师哥师姐”,当即觉得自己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几年前我死都想不到自己能成歌手。
以唱歌为职业,踏进这个圈子,眼前一片坦途,光芒万丈。
那些一度只存活于想象的名声、地位、财富,好像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了,只要我再努力一点点,就能摆脱困境,开始不一样的人生。
这些年说是过得艰苦,其实我一直被好运所眷顾,不是吗?
——直到这一刻,我都还天真的以为这个夜晚不会再发生意料之外。
在我准备喝第二轮的时候,宫隽夜按住了我的胳膊。
他试图站起来,右手仍压在西装扣的位置,我定睛一看,白衬衣内侧好像有一圈深红的液体呈辐射状慢慢扩大。
想明白那是什么之后,我猛地把自己从沙发里拔起来,动作太大以至于坐在旁边的人差点被我掀到地上去,但是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林瑞安恍然大悟似的踱过来,说,宫少,你这怎么还受伤了?你们别傻站着啊,搭把手送宫少去医院。
说着就伸手过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见不得他碰宫隽夜,脑子一热,劈手把他甩开。
林瑞安的脸一下子冷了。
而他如同是在后脑勺藏了一张精心布置的面具,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情摘下替换,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屋子里全是他的人,他就像一早料到了宫隽夜会出事,从一开始就等待着下手的时机,唯有我从头到尾都是被骗的那个,每一步都踩在他处心积虑设下的局里。
他根本就是冲着宫隽夜来的。
我真是个傻逼。
“夏息。”
事已至此,他大概也觉得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了,冷笑声中是藏不住的鄙薄,“这是我们俩的私事,你识趣点,别蹚这趟混水。”
“趁我现在还能对你客气。”
宫隽夜从后面抓住我的手。
他因为疼痛弓起了身子,呼吸都吹到我掌心里,可我浑身都是密布的冷汗,对那温暖而沉重的气流极其敏感,仿佛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瞬间爆发。
我反手拎起一个酒瓶子在桌沿敲碎了,飞溅的玻璃渣让几个女人恐慌地尖叫,捂住耳朵只顾往墙角躲。
我把那半个掉渣的酒瓶攥在手心里,指着林瑞安说,“别过来。”
“你他妈敢碰他一下,我废了你。”
第48章
从本性出发来说,我不是那种临危不惧、能成大事的人。我连上台唱个歌都要做足了心理建树,何胖子天天说我窝里怂并不是没有依据。
但唯独打架,我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好比我现在站在这儿,满身戾气,一旁好几个大活人愣是没敢靠过来,估计是觉得这小鬼不要命了。
连林瑞安都被我唬住,半天没动。
“真有意思,”他搓了搓手指,奚落地看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不想一天对你说两遍,”我磨了磨后槽牙,“关你屁事。”
“说实话,夏息,”他一只脚踩在桌沿上,慢条斯理地扫开我们之间的杂物,“我看你心甘情愿被他骗。”
“闭嘴吧,”我笑了一声,“反正我在这儿你甭想碰他,看着办吧。”
事实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看似比什么时候都要伶牙俐齿,其实好赖话一句都听不进去,就剩肾上腺素一路暴涨,跟疯了似的;不敢轻易转移视线,就瞥到旁边那个刚才还端茶倒水一派殷勤的女人脚动了一下,我就照着那一块儿把碎酒瓶用力砸过去。
宫隽夜好像拽了拽我,判断不出是否是阻止的意思,所以我没理会,我说姐姐,别逼我动手打女人。
——眼下离门最近的有两条路,除非我能把宫隽夜背出去,还要提防身后。
我能做到吗?
我喜欢这个人,我就得保护他。这和人的神经反射是一个道理,不需要依赖头脑思考。
而就在我思索着怎么把宫隽夜从这危机四伏的包厢里弄出去的时候,门就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了,音乐声和一大帮人乌泱乌泱的涌进来,吓得我后退一步,企图用我这没发育完毕的体格挡住一米八五的宫隽夜。
事后回想起来,真挺不自量力的。
我没机会领略林瑞安那人渣是怎么被弄走的,我和宫隽夜就被周靖阳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拽出了门。
可能他们这群人分开了走还看不出气场,聚在一起就有种强烈的威压感,楼下不少人都在往这边看。
我发现宫隽夜的衬衣已经染红了一大片,他被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扯着一条胳膊,走得还是很有气质,腰背挺直,就是得腾出一只手压着伤口。
他下车时刻意弄了一下西装扣的动作、和他坐下时用手护着腹部的姿势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太疏忽了。
这会儿脑子刚恢复运转,我担忧地问周靖阳,“他,他有事么?”
周靖阳还没答话,拉开一辆车的车门让我坐进去,我看见宫隽夜朝我比了个“没事”的手势,掌心里殷红的都是血。
“靖阳你把他带回去。路上小心。”
他说完这句气息不稳的话,就被塞进了不久前才出现过的卡宴里,看样子是要去医院。周靖阳也发动了车,我的脸还对着车窗外,觉得这一晚上过得混乱至极。
他说,你没事吧,那帮人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还以为他开口要跟我说他家少爷,结果问的是我,我说,没事。
可我等了一路也没等到他给我解释今天晚上的事,到了我家,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叮嘱我,“别担心,他是因为自己没好好养伤非跑出来作死,不关你的事,不用自责。”
我扒着车窗,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跟他道了声谢就目送他离开了。
由于回家时间不算太晚,夏皆也没怎么起疑心,我就告诉她,我已经彻底放弃了签约出道的念头,决定心无杂念的读完高三考大学。
第二天周末,中午吃了饭,我背着书本去图书馆上自习。李谦蓝和乔馨心都报了课外补习班,所以没人陪我一起,自己坐那儿学了俩小时就直想打瞌睡。
都怪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凌晨才合眼。我趴在书上,用下巴支着纸面,摸出手机一看,一条十分钟前收到的短信,内容是一串地址,和医院的病房号。
发信人是宫隽夜。
我一下子清醒了,什么瞌睡都不翼而飞。
我倒了两趟公交车才找到医院的具体位置,下午天气转阴,刮了大风,我半路就觉得冷了,把在室内脱下的外套重新穿上。
到了医院,我摘下一只耳机大致上看了一圈,这个点儿大厅里还排着两队挂号的,中庭的花园里除了枯黄的桐树,就是一院子的老弱病残。
我怕摸不着地方,站在门廊里把医院平面图看了好几遍,这才上了电梯。
他住的是酒店式的单人间,在最高层,这一层明显比下面两层清静,我顺着走廊直直的看过去,门口站着两个黑西装的那一间,指定就是了。
我走过去在他俩跟前站住了,迎着一个目露凶光的剽悍猛男,说,您好,我找宫少。
那俩人看我的眼神就如同我刚才说了一句“我找国家主席”一样。
“我找宫少。”我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麻烦您给带个话。”
猛男跟他身边染着紫色头发的视觉系花美男互看一眼,其间又上下扫视了我一番,说句“稍等会儿”,敲敲门进了病房。
我刚把耳机线缠好了塞进包里,他就开门出来了,言简意赅非常之酷的说了句,进去吧。
我靠,这都能去演电影了。
我推开门,闻见一阵木质香调的空气清新剂味道,很好闻,似乎能安抚人的情绪。病房果然和酒店装修一样精致,宽敞舒服,沙发地毯一应俱全,我正对面是窗户,拉着驼色的窗帘,宫隽夜坐在床头,招呼我说,“来了。”
我点点头,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不晓得该坐在他床边还是像个客人那样走去沙发区,他却对我拍了拍床沿空出的一片,说,“过来坐。”
因此我特别顺心遂意的坐了过去。
床不怎么软,我坐得离他有点儿远,又不好意思再往前挪,转过身子面对他。
他穿着质地轻软的居家服,被子盖到腰部,能闻见身上的药水味。这让我觉得和他的关系好像又近了一步似的,感觉很新鲜,也叫人止不住地心跳加速。
我赶紧甩了甩头。
“好点儿了吗?”
“就是伤口开裂了,出了点血。”他说着,撩开上衣下摆给我看裹着腹部的绷带,“重新缝合就没事了。”
可我没出息,满眼都是胸肌腹肌的迷人沟壑,完全顾不上给病人送温暖。
——身材真好啊。
“那个……”我咳嗽了一声,恰如其分地把眼睛转开了,想起了困扰我已久的问题,现在应该到了问它的时候。
“林瑞安,或者说,你跟林瑞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以前是个pip……我们都这么叫,procurer,皮条客。
他是我们一群留学华人中的败类,骗过多少比你还小的男孩儿女孩儿。先套近乎,博取信任,等时机成熟了就卖去红灯区,软的不行来硬的,下药,迷奸,无所不至,还是在我眼皮底下。
哪行有哪行的规矩,像他这么乱来的,我看在同胞的份儿上已经放过他一次,后来我回国了,也就两厢无事。讽刺的是,这工作跟他现在的工作有种异曲同工之妙,所以第一次见他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等等,”我想了想,“……就,潜规则吗?”
“诚然不是普遍现象,但这一行绝对比你想象的水要深,不然就没有那么些外围了。”他笑笑,“这么说吧,他以前可能是想睡我,但现在绝对是想睡你。”
我哽了一下。
“至于昨天,只是两件坏事不小心撞了日,没什么大不了。
我前天被一疯子划了一刀,这都不打紧,重要的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而林瑞安为什么选了周六约你而不是休息日,是因为他赌定了我昨天不会出院,越早下手越好。
我猜他确实没想到我会半路出来截胡,但他想到了我身上有伤,撑不了多久。
不过他更没想到你会跟他翻脸吧。哎哟,宝宝可帅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没等我消化完庞大的信息量,就被末尾这一句砸得不轻。“……你别。”
氛围有点不对劲。
我抬起头,发现他居然离我那么近,还是个些微向下的俯角。脸颊顿时一阵热意飙升,心里狼奔豕突翻江倒海,面儿上又不好掩饰,整个人死机了半天。
“我,我,我,渴。”
他笑得更厉害了。
我想,倘若不是有人恰巧在这个时候敲门,我肯定就按捺不住了。
我想亲他。
第49章
我想亲他。
可万一他不喜欢我呢?
这个问句一旦闪现就没法再忽略,我冷静下来,一想到自己已经不是能够任性妄为、随心所欲的小孩子,遇事不能不考虑后果,就兀自先泄了气。
我不敢保证自己有本事承担“逞一时之快”的全部责任。
看来有的人是不能拿来冒险的。
门那边的人敲了第二次。
“请进。”宫隽夜总算把饶有兴致的目光从我身上移走,落在了径直走进门的人身上。
“有个事儿跟您请示一下。”
进来的人是外面那个紫毛,看样子是要跟宫隽夜带话的。没人提醒我要避嫌,但当他凑到宫隽夜耳边瑟瑟低语的时候我还是转过脸去,非礼勿听。
然而我的视线无处安放的落在了他戴着两只戒指的手上,就在我的指尖不到寸许之处,再往前一点儿就能触碰到。
——要是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我呢?
他不是负着伤从医院跑出来、就为了怕我被林瑞安骗走吗?
打住,这个问题到此为止。我了解自己骨子里的患得患失,宁肯想得少一点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希望,总比落空后伤心至死要好。
紫毛离开后,他可能得处理他那边的私事了,想到这儿我便很识趣的表示要走。他没留我,只在我起身之前叫了我一声,“夏息。”
“嗯?”
我对这种低沉又饱含情绪的声音没有丝毫抵抗力,猛一回头差点儿没站稳。
他朝我勾勾手。我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他是在让我靠近。
没猜中他想干什么,我犹犹豫豫地探出身子,突然被他握住后颈,整个上半身朝前拉过去,他右手扣住了我的下巴,拇指指腹摩擦着下嘴唇,类似却又重于擦拭的动作。
——像极了弥补那个被我错失的吻。
“刚才我就看见,”他慢慢地说,“沾了点儿灰。”
他用低而不哑的男中音、像调情一样放慢语速说话的样子,我一秒钟能死十次。
可他说得那么真心实意,容不得我起一点儿疑。
“……谢谢。”
我不敢再痴迷留恋人间,扶着门七窍生烟的逃走了。
那之后好些日子我都没见到他的面,当然也没再见过林瑞安——这个人无声无息从我的生活中蒸发了。
对于这个结局我并不意外,或者说,在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学业面前,什么牛鬼蛇神都得靠边儿站。
或许我得感谢宫隽夜没有隔三差五的来我的生活里刷存在感,这让那些一看见他就躁动不已的心绪得以暂时安分。每当想起这个人,我都会一遍遍的催眠自己,高考完了再告白,高考完了再告白,你他妈有没有种等到高考完了再告白。
我才发现,原来在我没察觉到的时候,那种无穷无尽的情感投入就把我从里到外掏空了,哪怕仅剩一具皮囊,身心还是会重复着朝外倾倒的动作。
感觉像是快要死去一样。
可我知道我不会死,或者说,我不怕死。
我终究是要说给他听的。
期末考试我考得不错,每一门成绩都略有起色,家长会上被老师点名表扬,“能保持这个进步的水准,上重本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我和夏皆都挺高兴,加上临近春节,让人感慨这一年困苦有之,欣喜有之,跌跌撞撞的,总算是又过了一岁。
除夕夜前一天我就跟何故打过了电话,说,大家很长时间没见了,聚在一块儿过个年,也别闷在屋子里看春晚了,来点儿新鲜的。
何故在电话那头砸吧砸吧嘴,说,去山上放烟火?别忘带上肉和酒。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你是不是傻,山上风大得把人吹成狗,你大冬天的爬上去放烟火。
何故在话筒里铿锵而讥讽的冷哼一声,笑话,老子这吨位就从来没怕过风!
臭不要脸的。
这事儿一定下来,到了除夕那天傍晚,按照分工,我跟李谦蓝和乔馨心去年货市场买烟火,顺道买了点零食;夏皆在家里做好饭,炸猪排、薄饼和卤肉之类方便捎带的食物,用餐盒和便当包装好了,提前去了酒吧;而何故早早地把整箱啤酒塞进了车的后备箱,就等我们仨赶回去汇合了。
我们跟乔馨心也有小半个学期没见了,聚在一起不觉生分,还和以前一样;走了一路,一边看各种新鲜玩意儿一边挑选要买的年货,李谦蓝围着一条快把整张脸遮住的巨大围巾,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已经惨烈的翻出了白眼,另一只手还不抛弃不放弃的牵着乔馨心,她跑得鼻子尖儿都红了,一伸手,掏出三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我左手拎着一袋子各色各样的烟火,右手颤巍巍地支起来给他俩拍照留念。
天黑之后我们开车上山,路上见了不少和我们相同目的地的年轻人,有说有笑的,很热闹。我们把车停在半山腰,那里环绕着山体有好几处视野开阔的瞭望台,修筑有简易的石桌石凳,往前走一段还有供人休息的亭子和便利店。
我们先趁热乎吃了点东西,天幕降下一片漆黑,还有半个小时就要跨年,我们三个孩子坐在远处的大石头上,找好最佳观赏角度,看夏皆和何故一人拿一只烟头,在空地上摆了烟火准备放。
第一朵烟花腾空而起的时候,我在清冷的北风里放下手中的啤酒瓶,乘着醉意给宫隽夜发了个短信,说新年快乐。
没想到他把电话打过来了。
隔壁那群人也点燃了烟火,我在欢呼声中听到他的声音,“新年的第一件事。”
“让我见你。”
第50章
“在哪儿呢?”
听见他问我,我不知为什么被刚咽下去的一口啤酒冷得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说,我在环山公路二号段,跟人跨年看烟火。
比起我这边,他那边的杂音不多,但听得出旁边有人,我捂住另一边的耳朵才能听见他说话,“我离你不远哎。”
“在哪?”我忽然有点好奇他在哪过年。
没记错的话他父母早就离世了,丢下他一个,连我还不如。
“在我朋友家吃年夜饭,”他说,“我五分钟就到,别跑啊。”
“跑什么啊。”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坐在我左边的乔馨心看了我一眼。
“嗯,等着。”
挂掉电话之后,乔馨心让我又帮她打了一瓶酒,从我手里接过去的时候,表情无异、但显然是心领神会地说,谈恋爱了吧。
我吓了一跳。
女孩子的洞察力果真不容小觑。我暗想,在这方面李谦蓝足够被甩出十条街,所以他现在都晕晕乎乎的指着一团烟火傻笑,头靠在我肩上一晃一摇。
最后我沉吟了片刻,把新启开的酒递过去跟她碰响。
“快了。”
这话绝对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夏皆点了一根仙女棒非要塞进我手里。
跳动的冷焰火照亮我的脸,我站起来,和她走向远方铺展开来的夜景,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安然的匍匐在我们脚下,我想,在我甚至不相信我能活下来的年纪,也从未奢望过这样的风景。
我捏着快要燃尽的仙女棒在半空中画着圈,说,妈妈,你新的一年愿望是什么?
夏皆在风里抱着胳膊,往我身边靠了靠,说,不知道啊,觉得自己什么都想要,但其实什么都不缺,像这样过下去就行。
我张开手抱住她,借着一个烟火腾空而起的光,看到了公路边裹着羊毛大衣的男人。
他看上去不像是来了很久,隐匿在幸福与喜悦的人群里,而我仍然能找到他,他身上可能生着一种特殊的物质,让他在人海中熠熠发光,好多人看见他,好多人爱着他,好多人围绕着他,可我并不为此难过,因为这光消失之后,只有我找得到他。
我告诉夏皆我要走开一会儿,去找一样东西。说完我就向他走去。他可能知道我发现了他,也可能不知道,这条路如此漫长,被我身后短暂的光源照亮,空气中飘散着硫磺的味道,当我进入那片“有他存在”的领域,那句话就埋在我胸口,连着心脏,呼之欲出。
可我什么都没说,站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烟火。
“天真冷。”他说。
“嗯,”我跺了跺脚,“看天气预报,明天要下雪。”
他没说话,侧脸上的光明明灭灭,转过头看我。
一个烟花在离我们极近处炸开了,耳朵有一瞬间的失聪,头顶夜空被照得宛若白昼,我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勇气支配了我,在几秒钟之内镇压了所有的不安和困惑。
我伸出手,擦过他的嘴唇,像是着了魔。
我指尖冻得麻木,一点儿细微的热度都被放大成焦灼,唯恐冰到他,只是在那我渴望的柔软上方轻轻掠过。
当他用一种陌生的神情望向我,我说,没什么,沾了点儿灰。
他隔着黑暗中微茫的光亮,瞳孔里有一整片沉沦的夜色,深得连烟火都熄灭。
他是一句暗语,一场劫难,一只漂亮而野蛮的动物,擅自闯入把我的一切都变混乱。
“嘿。”
他看似在笑,声音却被风吹得嘶哑,像是从渺远的地方传来,又接近得不到一公分。
“你不能这么对我。”
然后用力反握住我的手,嘴唇欺了上来。
——我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我少年时代的终点。
我曾在照片里,电影里,和我不同的人的世界里见过亲吻,在他之前,这些东西就像折纸一样,它有形状却没有实感,而我走马观花却不心驰神往。当我用这种方式触碰到他,一切因果命运之间都有了联系。
我想也许我们大概都会遇上这么一个人,他没什么特别的,和你和这个庸俗的人世一样,但他又无所不能,实现你所有虚幻的妄想。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我们俩什么都没说,好像刚才是被抛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异次元,等我们俩回到现实世界,那些只有我们知晓的秘密就可以不再被提起——为了避免一些令人一时无法招架的后续。
良久没人说话,气氛乍暖还寒,我平息了一下沸腾的情绪,听见他说,新年快乐。
“我记得有一年除夕,我刚去参加完母亲的葬礼。”他做了一个平淡异常的开场,“在一家唱片店门口碰见你。”
“你那时候几岁?十一岁?你还不到我的胸口那么高。”
“你叫我房东,看人的眼神总有防备,我刚说了一句话,你就要跑。”
“我沮丧极了。但又拿你没辙。”
我觉得他的余温像烙印一样留在了我的嘴唇上,现在还灼灼的发着烫,说不出话来,又着急怕他要走,歪着身子用一只脚在地上胡乱划了两下,没头没脑地解释了一句,那我今后不跑了。
他咳嗽了一声,像是被呛着了,后面跟了一串意味不明的笑,笑得我又窘又恼。
“我得回去了,”我说,“我朋友在那边等我。”
“行。”他点点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我也走。”
“开车慢点,这条路弯多,”我冲他摆了一下手,“注意安全。”
我沿着人行横道跨过马路。
我突然有种越来越浓的感觉。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可是没人反对,甚至没人提出来,就这么放任它继续下去,朝着一个我们都朦胧预见到的方向前行。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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