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正文 第31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第31节
心中已生了疑,再往那棵树后的林中看去时,更是惊疑不定。按理说,他已到了林前,总会有一两名亲卫前来迎接引路。然而不见一人。
那林中的人马又是什么回事?
莫非他所带人员,在他无所觉察之下已尽数遭人控制?
第101章 绿衣如墨
林海如坐在树上横枝,半身随意地靠在树干上,一腿支起,抵着握书的手肘,恣意闲散,好不自在。他根本没有看刘辰庚一眼,就对着那本书低低地吟唱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念完这两句,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刘辰庚,又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梅若影,才继续下去。
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清浅,携着柔和的磁性,又加了迂回婉转的韵律,原本雄浑悲意的诗句,渐渐变得潇洒清逸。的fa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刘辰庚也没想到今日如此一波三折,但是就在林海如开始吟唱之始,他隐约地感觉到怀中横抱的人僵硬了一下,心中不免犹疑。直到林海如将一首诗唱完,他才终于确定了,梅若影还醒着。
虽然明白自己点穴绝对没曾出错,却被一股更大的喜悦冲得上身一晃,几乎就要仰天长啸起来。因为,既然小影是清醒着任自己抱走的,那不正表示他在林海如与自己之间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想到此处,脸上倒反沉稳下来,沉着地觑视林海如的举动。
梅若影躺在刘辰庚怀中,感到被抱得更紧,心中叫苦更甚。原来他并没有真被点中穴位,只是一心要速速远离这里,又见着自己寡不敌众,只好将计就计,只待刘辰庚放松警惕后再度逃离。怎知林海如竟如此凑巧地赶到了地头。
尤其听见刚才他所吟的改版将进酒,那语气格外暧昧。梅若影心中有愧,只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却危险而阴森,似见那五花马被剥皮剖肚,千金裘被一把火点了,林海如手段利落地将那马肉烤得流油喷香,下酒佐餐。
就这当下的情况,还让他有种被捉奸在床般的尴尬,只能直挺挺僵住,继续贯彻一个鸵鸟的战略——敌不动,我不动!
林海如见他这样,还能不明白他心中那点算盘?忆起回来前处理的那两个龌龊人道出的一切,心中怜惜和爱意涨得酸酸满满,一抖衣摆,自己也轻飘飘落下树来。
梅若影只觉得周遭气氛骤然转冷,心知这两人的对峙必定险恶。他也不敢妄动,就连睁开一线眼睛也不敢,然后听到刘辰庚冷笑一声,说道:“林海如,事到如今,你终于想来争了么。”
林海如道:“刘师兄,你我总算同门数年,何不就让师弟这一次。”
“我尝听闻‘昨日之日不可留’,你我的同门之谊,早在你弃我去时便被你一手摧毁,何必此时又来假惺惺感念怀旧。你若想要小影,还得凭实力来拿。”
“师兄既知‘昨日之日不可留’,可知道这全句是什么?”
刘辰庚双臂肌肉又一紧绷,显是知道答案,却没有回答,。
“所谓‘’,若影既然早在四年前就已弃你而去,你还凭什么想让他留在你身边。”
林海如说到此处,忆起梅若影那日便是弃了连同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人孤身上路,让他这四年中记挂牵念,没得一日欢颜。看向刘辰庚怀中的人,只觉得仅仅月余不见,梅若影更消瘦了不少。刘辰庚将他轻飘飘地捧着,好似不受力一般地轻松。
他心中一阵抽痛,却没有让刘辰庚看出端倪,接续着说道:“你可知他衣下藏了多少伤痕,你可知他身中冰魄凝魂无药可解,你可知他自取身上肌肤补合脸上被你烙下的印记,七殿下,如此,你认为你还有什么资格让他回到你身边!”
他一向用以吟诗作赋的那温文尔雅的嗓音此刻听来,也令那出唇的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不含怨恨,却让听者更觉其中沉痛。
刘辰庚心中有所愧疚,一时也无语对答。无法否认他对当时还是少年的若影造成了几乎无可挽回的伤害。而且数年中没能弥补一丝半毫。但是今后不同了,只要他陪在司徒若影身边,不管他是否流有司徒氏的血,他都会一心一意地对他好,抚平他身上心中的伤痛。
他低头看看怀中满面泥灰的人,突然想起当日在战场上所见那惊为天人般的容颜。他本以为那是若影为了气他而易容所成,今日听林海如所言,竟然似是他的真容!
试问天下谁人不爱美人,他虽不知道梅若影得到什么际遇才能脱胎换骨,然而以当日之容姿,衣袂飘洒处如同飞天临空,长发飞扬处更胜长风乱舞,即便是身边美人如云的刘辰庚,思及今后能得如此绝世之人相伴,也不由得一股暖流冲上心口。
也因此心中有所感悟,难怪林海如以前并不与自己为敌,而梅若影出现后,才如此针锋相对。
刘辰庚却不知,林海如与他一样,也是战场那日才首次见到卸下伪装后的梅若影;他更不知,林海如当时一心要护着对方平安,根本没有余力注意容貌的变化。直到回到营帐为他疗伤,才愕然了片刻。而之所以愕然,便是思及如此脸孔难怪要每日改易容貌,于是更为若影今后的生活而忧心。
他并不知道,仅仅在面对着梅若影素颜这刻的反应,已经足够断定两人用情用心的深浅。
他道:“就算你今日将他带走,你能为他做什么?他身上伤病皆由我而起,我自要负上责任,你也知东齐皇宫,珍药无数,御医如云,你就忍心让他随你漂泊江湖去吃这风尘苦楚?”
“七殿下,当年一碗认亲之血就能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如果你带他回去,宫中小人奸细定不会少,人人知道他是司徒氏所出,更是知道他笛曲可控人心,如妖,你能保证他不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能保证自己不会上这三人成虎之当?”
刘辰庚听他这么说,脸上阵青阵白,终于不欲纠缠,冷笑道:“林师弟,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就是你我最后一次同门相称,今后好自为之!”
被揽在刘辰庚怀中的梅若影一直装晕,到此时心中一凛。他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凭听觉判断周遭情况,便不知道林中那些似被控制了的人马,只以为林海如孤身前来,不由大骇,唯恐他吃了亏。
不出所料,他只觉得刘辰庚猛然之间向后跃出,两耳中刺啦声响顿起,远近数处竟似凭空冒出人来,破风声铺天盖地而去。突如其来的一声娇叱过后,传来林海如几不可闻的闷哼。
梅若影再也顾不得心虚,大睁眼睛看向声响发出之处,一看之下,几乎睚眦欲裂。
的cbcb58ac2e4962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htof晋江原创网只见一抹青锋,自林海如的衣下透出,斜插出左胸的剑尖犹晃。
一瞬之间,原来可以看到这么多。
林海如,身后站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面貌应是鲜妍刚美,然而带着深暗的神情。
那女子,应是正要抽出透衣而出的长剑。那剑白晃晃刺眼,透过深绿如墨的衣服穿出。那墨色,不知是因了丝缎的本色,还是被浓稠的鲜血晕染。
那女子,不待抽出,却又举起另一把匕首,向那毫无防备的颈项割落。
而林海如,正直直地看着他,一双乌眸深邃得看不到底,也似乎忘记了回身还手,隔着数丈之远,牢牢地胶结着梅若影大睁的双目,就像要把人刻进心底最深之处一般。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这么深。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包含这么多的情感,不曾用语言表达,然而却能直达心底的情感。
“不要……”
“什么?”刘辰庚察觉到怀中的挣动,又听见那一声微弱的乞求,有些惊疑地低头想要看向怀中。然而就在这一刻,短短的眨眼交睫之间,一股巨大无匹的内力狂涌而来。
噩梦,仿如噩梦。
坠入深渊。
身体凌空,不断下坠。风声在耳旁不断吹落,发丝打在面上,疼痛如冰凌刺扎。
眼前漆黑一片,然而心中却是一片空白,所以止不住潜藏在体内的力量的涌动,所以顾不上是否会失去控制。
有一个声音在大脑的最深处命令着——退下去!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你撑不过,这么激烈的动作!
这声音,若有形,实无质。带着温柔诱惑,带着沉重的责备,潺潺扰扰,往还不断。
熟悉,而怀念的声音。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太累,累得足以忽略这伴随了灵魂二十多年的声音。这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命令,这来自前世留下的印记,缠绕了他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从中解放了吧。
耳边有风的声音,有人的声音,大概是怒吼,大概在惨呼,不过那声音被阻隔在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听不分明。又或者,是他不想听。
可是为什么,在力量奔涌的这一刻,是这么悲伤。想要向野地中的孤狼一样嚎叫,在深远的丛林中,在突兀的石角上那样不顾一切地喊叫。
最终没有……
好冷,表姐,你知道么?为什么会这么冷,不知道从哪里会涌出这么寒冷的气息。
简直,能要人命。
为什么,没有把握住,那每一次的机会。
直到,那一柄白晃晃的利刃,透衣而出。
剑端晃动,像为了嘲笑而露出的森森白牙。
表姐,你说得对,若无心,如何有伤?
然而你也不对。
曾经因为被怀疑背弃而想要远离人群,但是认识了这么多人之后,才知道,人毕竟是人,要让人无心,比登天还难。
即使是那无心的竹,静驻山林,不蔓不争,也能得天地雨露的润泽,在空空竹节中,逐渐藏起清澈的水流。
似乎,有人在叫他。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胸口更是沉甸甸地冰冷,这刺骨的冰寒,几乎能冻结了心肺和血液。
就在他不自禁地打着颤试图抗拒这股冷意时,背心上却传来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流,立刻将那压迫缓解了几分,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抬起眼,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一张熟悉已极的面庞近在眼前。那面目一如以往的润雅,然而却带着并不常见的惶急。
背心上传来的暖流深厚绵长,循环不息,压止了汹涌狂猛的凉意,耳目又清晰了几分,于是听到有人在近旁,用嘲讽的语气说道:“看,玩过火了吧!”
那声音清澈中带着威严,纵使是做惯万人之主的刘辰庚,也没有这种天然自成的雍容气度。
梅若影顺着声音略略侧了头看去,却见一袭灰影向他拢来,还不及看清来人面貌,下颚已是一紧,紧咬的牙齿便松了开来,转瞬间满口便都是清甜的香气。被塞入的药丸入口即化,还不等他惊异反抗,就尽数流入喉中。
梅若影毕竟几乎是打从出生就一直和药物打交道的,味觉灵敏无比,尽管这世界中许多药材是前世所没有,然而只要让他亲尝之后,便不会忘记其中味道。所以即便是仍然有些晕沉,即便这药丸中放了清火的药引,他仍是辨认出了那一味主药。
还来不及惊愕,背心那股暖流越发的强烈,引导着喉中的药气流遍全身。
眼前越发的清晰,梅若影凝了凝神,终于看清自己已经挣开了刘辰庚,站在远离那人数丈之外的梧桐树下,而另一个人牢牢地拥着他,没让他倒下。眼前一片墨黑的绿意让他心中一阵激灵,赶紧又抬眼看。
并不是做梦,拥着他的人,正是林海如。
可是,这怎么可能?
刚才,刚才他不是……
林海如见梅若影满脸的不信和迷茫,终于露出了笑意:“你这缩头乌龟,可真把人给吓死。”
他还是很疑惑地看着他,突然浑身一阵颤栗,急急忙忙地挣开被困在林海如怀里的双手,然后便往他胸口摸去,可是扒拉了一阵,只见他胸前衣服留下了被利器刺破的细长的裂痕,然而仍旧丝滑干爽,没有一滴血迹。那衣上依旧是轻轻浅浅的松子熏香,哪曾有什么染血的腥臭。
可是,他明明看着那柄利剑从他胸口斜透出来……
原来他眼中所见其实大有文章,其实那林海如武学成就本就已臻一流境界,又端的十分狡猾。
他早知刘辰庚身边必随暗卫,也察觉了有一人就潜伏于树下阴影,甚至连那不可能听见的剑刃破空的声音也辨认得清清楚楚,就在那柄吹毛可断的利刃将要到达后心时,只稍微侧了半步,就让那剑刃自左腋下斜斜刺入衣服。
他身体柔韧修长,衣服又宽大垂扬,只将胸口又偏了数分,便让那杀人的利器擦肉而过,透过胸口的衣襟穿了出来。
这两下动作说得简单,实际上包含了多少年的功力积累,也是一言难名的。至于持剑女子要将兵刃拔回,又早被林海如夹得死紧,剑上传来无法挣脱的吸力,逃脱不能。
林海如见梅若影不甘心地在自己胸口衣服上翻来覆去地看,笑意越发地深,抬起手来,抚上他的乌发。
他虽然知道这次终于带了那名神通广大的教主回来,若影应该不至于有事,然而适才看见他不管不顾地挣脱,又一路突破暗卫的围击冲向自己,那心,始终还是颤栗了的。
原本是被这人的不知自珍给激怒,只想稍微吓吓他。结果被吓到的,还是自己。
“既然这么放不下,为什么老是要走呢?”他将他深深地拥入怀中,只想用自己的身体和气息,把这个倔犟任性憋闷又让人放不下的人埋紧
第102章 潜龙在渊
那名灰衣人见他们这样,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的扩大。听到地上窸窣声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来。原来适才被梅若影一把烟雾迷晕的暗卫已被刘辰庚救起。
刘辰庚将自己人救起,只有师妹孙凤梅无法顾及。她适才躲在林海如近处偷袭,之后又被林海如连点穴道定在原地。现在就算刘辰庚想救她,也根本无从下手。
灰衣人往刘辰庚面前又走了一步,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流动着的残药……只吸了一口,他就低下头,然后,自那紧闭的唇中传出低低的笑声。
不为其他,只为那个首次见面的后辈,竟然只用这么粗浅的迷药防身。不过这无可奈何仅仅只是片刻的工夫,很快他就了然了——这孩子,大概是把上好的迷药都用在了他有着神医称号的弟弟和有着毒王称号的“弟媳”身上了。
这个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白衣教现任的教主,聂悯的同胞兄长——聂怜。
聂怜此时一笑,却令正要下令攻击的刘辰庚又是微微一怔。
皆因他身形飘逸,而那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因历经沧桑而凝聚沉淀的魅力。自阴影中走入阳光,那面容俊逸得无法形容。即使只是普普通通一件灰色的粗布长袍,在他的穿着下也似乎散发着朦胧的光彩。
只是随随便便一站,一步,一笑,就让观者不自禁地屏息凝视——沧海桑田之凝练,亦不过如此。
这样的风姿,只有那日身着红衣纵马而来的司徒若影堪与媲美。
如果说当日之司徒若影是那深不见底的深渊,远离人迹,引人探看,然而越看越深,却是总无法接近;则聂怜就似那冲天山崖周围飘绕的云雾,似近在人身,恍若可随手握入掌中,然而无论如何抓拢,那云雾始终若即若离,似挑逗又似嘲讽。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东齐七皇子、青阳宫刻下的主人——刘辰庚殿下了。”聂怜微一颔首,疏远而不失礼节地问道。他的性子比司徒凝香尚要嚣张怪异,然而礼节周到之处却是和聂悯不分轩轾的。
刘辰庚心中一凛,对方一来就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十之八九是不安好心。他暗中戒备,面上仍是礼敬有加地答道:“正是,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呵呵,”聂怜笑道,“区区山林一老儿,不敢有辱尊上视听。只是有一事不明,故而前来相询。”
刘辰庚不动声色地瞥了他身后的林海如和梅若影二人一眼,见他们没有逃走的迹象,口中毫不迟疑地道:“前辈过谦,但请垂询。”
“老儿不才,也曾略读过几本诗书。七殿下可曾听闻过司文墨轩?”
刘辰庚尚未回答,那边的梅若影已经反射性地醒过了神——这司文墨轩,不正是群竹山庄名下产业么!
刘辰庚点头答道:“自然知道,这司文墨轩自创印刷书版之术,又广招各类文人写书,近年已成书籍文房用具行当的龙头,只不知前辈想知道些什么。”
“七殿下可曾看过司文墨轩去年始售的《黄楼梦》?”
“……恐怕要令前辈失望了。”
“不妨不妨,七殿下,那书中讲的是一位王爷和一个小妾的故事。那位王爷原本并不在意那名小妾,突然有一天,这名小妾和别人私奔了。王爷那个气愤呀,于是就派人遍追天下……”聂怜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刘辰庚的神色,“追了好几年,茶不思饭不想,渐渐地把其他房的正妻妾室都也疏远了,然后这名王爷终于发现,自己日日夜夜想到的都只有这名小妾……”
他慢慢讲着,声音显得端庄优雅,让人不觉烦闷。
梅若影却越听越是迷糊,怀疑地看着这名灰衣人的背影——有吗?有这样的故事吗?司文墨轩什么时候推出这么琼瑶式的故事了?
“……最后那名王爷终于把小妾追了回来,然后百般曲折,终于与她恩恩爱爱,携手回府。”
聂怜终于说完,看着脸上有些僵硬的刘辰庚,又道:“区区不才,不知书中那王爷对小妾可是真爱?两人最终的复合,究竟是出于小别胜新婚的情怀,还是王爷因对方的叛逆而引发出了征服的欲望?这两人真的能够白头偕老么?”
林海如感觉怀中的人轻颤几下,紧了紧双臂。
对于梅若影其人,别人或许会以为他很有担当,林海如却知道,这人对某些问题最是会逃避——比如感情的问题,这一逃就是数年。如果没人硬逼他面对,这人大概会以穿山甲的能耐继续埋在土里去。
四年前若影没有在离开青阳宫前找刘辰庚讨个说法,大抵就是因为不想面对这个可笑的问题——两人之间究竟是有情谊的,还是仅是他一人飞蛾扑火,而刘辰庚则是出于驯服野物的猎奇欲望。
如果答案是后者,那梅若影的一厢情愿岂非十分可怜,而且可笑?
林海如虽然知道刘辰庚确是对若影有情,然而现在也不愿意再为两人撮合了。毕竟,习惯了高高在上,享受着别人追逐的刘辰庚,对待爱情的态度,也不过如此。这样的人,就算在武学和势力上有所作为,然而却不能保证能让他身边的人幸福。
四年前的林海如或许阅历不深,看不清楚,现在的林海如则已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刘辰庚听出灰衣男子的弦外之音,恭敬答道:“晚辈愚钝,但晚辈觉着,此事无关是否有真情。大抵若是一个男人,只要是自己做错了的事,就要一力承担,将那做错了的事情弥补完好。”
他说得甚为诚恳,中气十足,远远传扬开去。
“哈哈哈哈,说得好啊说得好!”聂怜听完,抚掌大笑,低头踱了数步,复又抬头逼视,双目湛湛,“如若那小妾并不愿意那王爷将事情弥补,只想远远离开,你认为那王爷会否放手?”
“在晚辈看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那王爷锲而不舍地纠缠下去,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杀人放火尚有被赦免的希望,做错了事情,为何就不能有改过的机会呢?”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干刚被救起的暗卫,突然发出呼喝,然而这一次,又与上次一样,没过片刻工夫,便一个个又消于无声。
听声辨位之下立知竟然又有人来,且武功修为颇高,行动迅速处如同突然冒出一般。其中两人牵在一块,动作流畅迅速,遇人则打;另一人似乎惯于偷袭暗杀,即使已到近处,与人击时仍不闻风声,只能听见与他相对的暗卫的粗喘;而最后一人则干脆能躲就躲,借着前三人的掩护,一路行来毫无阻碍。
刘辰庚手心中冷汗直冒,然那句“精诚所至”才脱口说出,又怎能立刻动摇?眼前灰衣人目光中透出笑意,再往灰衣人身后看去,他所牵念的人仍在林海如怀中直挺挺站着,却被林海如越搂越紧。
他心知这灰衣人大概与司徒若影关系匪浅,若不能说服得他,恐怕无望带回意中人。且林海如与自己也算同门一场,他性格温良,当不至让自己有性命之忧。
刘辰庚向来不愿拿自己手下兵众冒险,但如果仅仅用自己性命一赌,则是毫不吝惜。他打定了主意,于是放宽了心傲立于灰衣人面前,一双虎目透出不可逆转的决心,任自身后突袭的人擦肩而过。
“真是好一个大胆的孩子!徐惜,也不必太过难为这些晚辈了吧。”一名隐有尊贵威严的布衣男子当先落在灰衣人身旁,含笑拉过聂怜低声道,“幸不辱命。”
聂怜淡淡看了他一眼,直接将此人忽略,视线落回来到林海如身旁的三人,才答道,“太、慢。”
“徐惜,你怎能这么苛待我,呜呜,你答应我的条件可不能不兑现……”那人还要撒赖,被聂怜冷冷一眼逼回了到口的乞怜。
而那边厢,当先已经站出一名裹着缠头巾的年轻人,摩着掌心打着哈哈道:“七殿下,好久不见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殿下仍然是风度翩翩、龙姿凤章啊!适才草民远远听着殿下高论,只觉道理高深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不过殿下所言虽有理,破镜的确可以重圆,可是怎么说也有裂痕了,不用再摔一次也已经破了。不如打个商量,就让渡给区区在下了哈,在下与若影怎么说也是一面新镜,比殿下的破镜可圆亮了许多,何乐而不为?况且殿下贵为王子,将来三妻四妾不用发愁,后宫三千佳丽任您选,就可怜可怜在下这个江湖沦落人,不要夺了在下这苦命的夫吧……”
他还要再说,却听林海如咄的一声,道:“你胡扯些什么!”转头看向那个江湖上有名冷面冷心的年轻医者正半眯了眼,毒蛇吐信一般瞪着自己。便讷讷不再言语,只仍挑衅地看着刘辰庚。
刘辰庚辨认出此人正是一句话将自己气得吐血之人。他身处高位惯了,何曾有人敢用这种市井俗气的语气与他“打商量”,更何况商量的还是如何让渡他的心上人,这一回说话,仍是几乎吐血的气愤。
梅若影突然将林海如一推,终于挣脱开去。
“让我和他单独谈谈。”他道。
林海如尚未答话,司徒凝香便反对道:“不行,这事必须让我们来作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梅若影背对着众人,摇头轻声道,“可是如果连我都这么暧昧不明的态度,终究是不能把事情完全了结。”
司徒凝香立时便知他的考量,胸有成竹道:“乖儿子不必担心,如果他继续死缠烂打,由我们……”
他还要继续说,腰上一紧,正是聂悯楸了他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们总不能包办了一切,就远远地看着好了。”
刘辰庚赶紧挥手屏退身后众人,诚恳道:“只求给我们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我以东齐皇室之血发誓,绝不会对小影做什么。”
梅若影道:“让我们单独谈谈就好。”
林海如其实不想答应,然而梅若影此时又说:“不必担心。”
他一双眼睛已恢复了湛亮,熠熠地看着他,极力地让他放心。
颜承旧则在一旁干着急,如果是别的事情,他也不愿意逆了若影的心愿,只是刘辰庚这厮,让他实在忍无可忍。于是便向林海如眨眼示意,要他千万不要任他行动。
林海如却没有看见,正闭目仰天,似在作出什么重大的决定。
他最终怅怅叹了口气,突然俯下身去,为梅若影仔细地拍干净衣裳的泥土,低声道:“这是麻经散,他若对你不利……”
“放心,我省得。”
林海如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等你。”
说完,立刻来到颜承旧身边,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闪电般扯起他的手腕当先转身离开。
聂怜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梅若影,突然指着他脚旁的女人道:“把七殿下的师妹带上,到林子里等。”
倒在林海如身后那女子还真的是刘辰庚的师妹孙凤梅,刘辰庚闻言便是一惊。一者,这灰衣人连孙凤梅的身份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二者,他让众人到林子里等,而林中正是自己所伏兵马的所在,莫非已经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
能有此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种程度,且又雅致飘逸至此,天下间仅有一人,莫非眼前人便是白衣教教主聂徐惜。
原来这聂怜性子疏懒已极,及至冠礼之后才被长辈勉强着出了江湖。其时弟弟聂悯已有了不小的名气,他不愿因姓名而让别人联想到自己与聂悯间的关系,便以字为名。至今,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聂怜便是聂徐惜,聂徐惜便是聂怜而一直毕恭毕敬站在聂怜身边的布衣男子二话不说,上前就要扯起地上女子。一名已经走远的东齐侍卫见状,远远便怒斥道:“放开你的狗爪!以男欺女,算是什么好汉!”
布衣男子明显一愕,仍然没有犹豫地执起孙凤梅的后领,直起身来,将她半拖在地上。他抬起空着的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看,不可思议道:“徐惜,有人说,这是狗爪啊!”而后又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抱怨,“从龙变成犬,差别好大啊……”
聂怜朗声笑道:“别的男人或许会怜香惜玉,只可惜这套说辞对我而言,实实在在完全没用哪。”
聂悯也不由好笑,这番说辞对兄长的确是浪费了,兄长小时在家乡就是出了名的男女平等,也不知他为何思维方式与常人如此不同。
于是,一行人也在聂怜聂悯和林海如的带头下,走了个干干净净。
颜承旧一边被林海如扣着脉门扯远,一边不甘心地嚷道:“士可杀不可辱!让我留下!……该死的林狐狸,竟敢对爷爷我用麻药!等爷爷我恢复了,定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上次让他们单独相处还闹不够啊!你给我放手啊!啊!啊!……”
林海如反手一指,点了他哑穴,道:“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又拖了一阵,续道,“这件事,没人能够插手。”
第103章 己所不欲
数人远远看着,穿过疏落的杨林,只见那两人在林前空地上低声交谈,风声颇大,便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好在众人目力都是极好,看得到刘辰庚脸上阵青阵白,而他对面的人的身形背影,始终都是十分平静镇定的。
聂怜突然唉声叹了口气。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担忧地牵起他的衣袖,不过还没大胆到敢直接去握他的手。
聂悯也看向他,这个兄长叹气一般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就是事情严重得无法可想,要么就是无聊得让他郁闷。
“我研究了许多年,最终发现这个刘辰庚其实十分可怜。”
咯、咯……咯……
他说到这里,立刻传来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杂音,众人寻声看去,只见颜承旧一张脸憋得通红,大概是想表示反对意见,但是又被点了哑穴,只在喉头发出细小的杂音。
“想就知道了,这个刘辰庚,大概连怎么爱人都不知道了。”
聂怜笑笑,低头又看向被拖来的孙凤梅,她也是一身穴位被点,但是一双眼睛睁得圆溜,里面放射着杀气和怒意,于是道:“怎么,你也有意见?”
正这时,林外传来刘辰庚明显困惑的声音,似乎是在责问着什么,不过风声太大,也没有人愿意去分辨他讲了什么胡话。
“其实他会的。”林海如说道。
“是,我同意。所以他对自己师兄妹十分地重视。要不然凭若影的个性,当初也不会就陷进去。然而,这一切,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完全变了。因为他的怀疑和背弃,所以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在他会爱人的时候,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毁了爱人。这四年间,他应当是在懊悔中煎熬,所以我才说他可怜。”聂怜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远处的两人,“帝王心术是让人会舍弃,可惜他生性叛逆多情,这个帝王心术,他也没学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才一次次将那个信物丢去又寻回。”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愧疚地低喃,犹豫了一阵,终于握上了他的手。
“因为不晓得若影生死是一件痛苦的事,更何况这种局面还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些年,这个人大概比谁都更难过。”
林海如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因为个中滋味不是一言可以道尽。
聂怜继续道:“曾经有人做过一个试验。让人在悲伤的时候笑,在高兴的时候哭,你们知道那些被实验的人最后怎么样了么?”
没人回答,都在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做这么违反常理的事情,但是没人知道答案。
“这么做了一年之后,这些人,他们都神志失常了。——刘辰庚心中应当悲痛,然而又必须强颜欢笑。他应当想挽留那段感情,然而无法挽回。他应当想留下那根笛子,然而硬着心肠一次次丢弃。以前那些人,一年就神志错乱了,他却这么活了四年,若非意志强韧,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否则定然已经完全疯了。”
说着,他又低下头看向孙凤梅,只见她眼睛越睁越大,短短的时间里就布满红丝,满是不信和愤怒。
“不信?你且想想,他这几年是否有时格外开恩宽大,有时又格外狂躁不安?他是否四年前本对皇位毫无意图,可如今却又恋栈不去?他以前是否绝非狂妄无知,而现在却常以自己地位不凡自傲?……”他说着说着,越说,孙凤梅的眼神就更黯下去一分,他最后道,“如果他不这么改变,这四年间恐怕更是难熬。不过也因为这样的改变,他也已经忘了,爱一个人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样的了。现在他要若影和他一起,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和执念。
“就像我们,如果小时候想吃糖葫芦,却没钱买。长大了就老想着要吃,虽然已经知道,糖葫芦并不是山珍海味。他已经忘了爱这个人,身体却还记着要拥有这个人。”末了叹一口,“真是可怜……”
众人闻言都心有凄凄焉。
聂怜对孙凤梅道:“今日我们不会动你半根毫毛,既然你对刘辰庚有心,就好好照顾他一辈子。你放心,就算刘辰庚有意要和若影在一起,我们也不会答应。就算我们答应,凭若影的个性,也不会答应。”
孙凤梅呆然立在数丈外。
“刚才我所说的话,都不要告诉他。”聂怜道。
“为什么?”刚被解了穴的颜承旧问道。
司徒凝香倒是凉凉地道:“他若是出于怜悯,去为他看病,这一来二去的,你就不怕死灰复燃?”
颜承旧立刻噤若寒蝉。
司徒凝香斜着眼看向聂怜:“你知道得倒多,聂悯都看不出那刘辰庚的病症,你倒看得出。”
他和聂悯早先得了林海如的提醒防着若影逃跑,谁知防过了井水中的迷药,却在追着若影出院时又中了他布下的迷香,原本要解开还要花更久的功夫,亏得聂怜遣人带药前来帮忙,才及时赶了过来。早前听布衣人说明了聂怜的身份,立即便对这位情人的兄长产生了浓厚的探寻之心。
聂悯在一旁笑道:“说起来,我有一些药学知识,还是他教的呢。”
“其实也没有多懂多少。就是,隔行如隔山,悯之强于医理,若影长于药理,我善于心理而已。”
“心理?可是专治心腑疼痛灼烧之症?”
没理会司徒凝香的疑问,聂怜对聂悯道:“早先就想帮手你们,只是一直没得脱身。若影的毒症虽然无药可解,但是至少有药可拖。”说着,递给他一瓶两寸来长的青花瓷瓶,瓶口用红布塞子塞得紧实。
其实他何止是想帮手,即使无法行动的这几年,也都想方设法委派了人去寻查梅若影的行踪。
只可惜,梅若影太过善于隐藏自己,就像他一样。如果不是四年前听说了青阳宫一役的经过,他根本想不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后辈,与他竟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聂悯也没客气,拔开瓶塞,一股甘草和藏红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倾出一粒豆大的药丸,碾了一点药末尝了一尝。他一瞬间便是大惊:“这!”
“不必客气,都拿去给他用。有这味‘二月’拖着,再靠他自己那两脉的舒张,迟早能将毒给除尽。”
司徒凝香脸色陡变,连忙抓过聂悯手中药丸,也自尝了尝。不敢相信地接过聂悯手中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掂了掂其中分量,这才大惊失色:“这至少需要千朵以上的‘二月夺命’,你是如何做到的!”
“种出来就可以了。”聂怜说得轻松自在,司徒凝香则是被他毫不在意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要知他也尝试过多次,种是种出来了,却没有办法保留二月夺命的药性和毒性。
而聂悯则有些惊讶,若影身具双脉之事,仅有极少人知道,但想想则是释然,暗道大概是林海如将此事告知了兄长。殊不知林海如则以为是师父与这位教主通信时透露的。
他们正说着,颜承旧道:“好像,已经谈完了。”
看去,果然梅若影已经向林中走来。刘辰庚,呆滞了一般站立于原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凝滞于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
“应当不妨事了,我们过去看看。”老成持重的聂悯当先发了话。
布衣男子微感怅然,倾身到聂怜耳旁,贴耳道:“他们就这么完了?”
聂怜摇头:“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清楚什么是重要的。”
“我可以当作这是在夸我么?”他这一次已经快要咬到聂怜的耳朵了,却被对方一个冷眼逼了回来,又乖乖不敢妄动。
颜承旧牛头不对马嘴地自语道:“他若是下次再跑,我们防得了一次,难道能够保证次次都不失手么?若是也像刘辰庚一样,四年找不到……”
半晌,突然一声震天的长啸响彻原野林间。那其中的茫然和迷惑,不甘和不信,非一言可以尽述……
东齐的人马在散于疏林中的白衣教教众的注视中,萎靡不振地开拔向东南方离去。
聂怜带来的是他十数年前亲手带出的白衣教教众。在他不在的数年中,已成了总坛的护坛精卫,进退有度,行动迅速。只是因白衣教一向随性,他们便也常常置闲,没在江湖中创出名号。东齐百来人的轻骑,就是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
孙凤梅数次回头,看向林海如的目光,有不解和愤怒。同门之谊,今日以后已经不存,若是再次对敌,不论是他还是她,就不会对对方手下留情了。
为首一人坐于马上,背脊挺得极直。直至绕了几弯,他的人影消失在众人眼中,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梅若影看着他们走远。垂于身侧的手上,似乎有着压抑的震颤,细微得,会让旁人错觉,也许只是风在吹动而已。
这一次,他、是将一生的狠话,都集中在这一个上午说完了。有过被伤之痛,所以更懂得,什么样的话语能让人痛苦。
来到他身侧的众人几乎不敢立时与他说话,更不敢询问究竟说了些什么。
青阳宫和九阳教曾将他的事情传扬江湖。而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又逐渐多了许多臆想。司徒若影,应当是痴缠于青阳宫主人的男宠;青阳宫的主人,应当是多情的主人;不知多少痴男怨女在梦想着,这两个命运多舛的人,会有重逢的一日,而后携手白头。
传言与现实,却是差了这么的远,在这么一处杂草丛生的杨树林前,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晌午里,两人就这么划清了各自的界限。
当梅若影回转头来,注意凝视众人之时,已经神色如常。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是什么样的情感被埋藏于他心底深处。
而他却清楚地看到,颜承旧手中紧紧攫着一个信封,很皱,却崭新,正是她今晨留于两位父亲枕下的那封辞别信。这位能在任何时间,用任何方式致人于死地的昔日杀手,却显得胆怯,半张着嘴想要询问什么,然而当两人的视线对接,他却合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移开了视线。
林海如则平稳的回视,然而一双手藏于袖下,让人看不到,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还是已经紧拽成拳。
终究是,自己的擅自妄为让他们担心了。虽然口口声声在说服自己,离开是为了他们,但是,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的任性。
“你是否也该对我们交待一下?”林海如突然说道。
“林,现在不是时候。”颜承旧道,但是看到林海如的坚决,也住了口。他也知道,若不说开一切,终究打消不了梅若影离开的心思。谁能知道他会什么时候走,来年?下个月?还是明日?
梅若影没有回应,只是稍稍侧着头,看着这两人。
“你心里的事情,从不让我们知道,是因为我们一点也不值得信任?”林海如继续道,有的时候,他会显得比任何人还要严厉,虽然语气神态一如往常地平静温和,“还是因为青阳宫的事,让你已经失去了相信人的能力?”
这句话说得重了,梅若影的脸色渐渐地变得苍白,他本来脸上血色就少,这一下,泥尘也不能够掩饰皮肤上透出的冰冷的颜色。
林海如强抑着呼吸,忍下要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对上他变得有些仓惶的目光。
聂怜心中怅然,扯扯聂悯,一对兄弟心有灵犀,默默拉了身边人,无声地退了开去。不片晌功夫,林中走得一个人也不剩。林前,只有三个人相对无言地伫立。
梅若影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这么多年他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却有一个人正站在他面前,十分冷静要他给出答案。
他恍恍然站在当地,呼吸渐促。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林海如又问。
这一声打破了不稳定的宁静,梅若影浑身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一双带着些惊慌的眼睛看了看颜承旧,又看了看林海如。
颜承旧见他嘴巴微微张开,以为他终于要坦白了,谁知道梅若影这时竟然又紧紧合上了口,带着些警惕地,后撤了半步。
“若影?”颜承旧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这一次,梅若影是真的被震醒了,双目中晶亮起来,猛然一扭头,如同欲逃脱猛虎追捕的羚羊一般展开身势向林中蹿去。
他身势轻灵,轻功本就造诣非凡。适才服下聂怜所喂药丸,暂时拖住了毒性的发作,便又有余力控制体内内息。此时即使因久病体弱,但出其不意之下,任颜承旧和林海如之能,一时也来不及阻拦。
颜承旧举步想追,陡然间惊觉了什么,扭头向林海如看去。对方也正默默看着他,却是静如徐林,没有丝毫动作。
这两人一人似狡狐,一人如猎犬,其实并非如同在梅若影面前一般的亲密无间。然两人又都不像刘辰庚,都明白何者重要,何者为轻,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为他考虑,便也舍了意气争锋之事,渐渐学着相互配合。
而这一次,林海如迫着梅若影不能再逃避退让。梅若影逃了,必然会有人去追。不论是谁,若能在此时解开他的心结,都将会在他心中占据上十分重要的地位。
面对这样一个机会,两人又该如何分配呢?
还没等他询问出口,林海如就凉凉地道:“你也会客气?再不去追,可就追不上了。”
“可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他很久以前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信条,他也不欲我俩相争,才一步步逃开。”林海如微笑了起来,“面对这样的人,什么人好意思自私得起来?况且,他大概也不能轻易发现你的靠近,不是么,万里追魂大人。”
“既如此,承让了!”颜承旧略一抱拳,不再多言,身形已无声地落于数丈之外,一触地面,顷刻间箭矢般飞射入林。
第104章 亲口确定
天边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然而透过稀疏的杨树叶散落入林的阳光依旧澄澈明亮,近乎在水晶里折射出淡彩的光线。
脚边那些斑斓的阳光和叶影不断退去,梅若影心中却不平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耳中传来阵阵轰鸣,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天边的远雷。
透过高而挺直的层层树干,穿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高高枝叶,他清晰地看到,在贴着地平线的那一端,堆积得如山崖一般,阴沉得如泥塑一般,那厚厚的云层。
他终于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不甘心,好不甘心!
为什么,非要让他遇上这一切,为什么,非要让他来选择?在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懂爱的这一刻。
在与刘辰庚面面相对的刚才,心其实是痛的吧,非常非常的疼痛,痛得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可以维持着一脸的不在乎,跟他说——雁越空无踪,鱼过水无痕,那一段往事,除了能证明彼此的愚蠢幼稚,什么也没留下。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就好了,就不会使得林海如飘零江湖,不会遇见颜承旧,如今就不必伤透那两人的心;如果,他不这么软弱也好,就不会在寂寞的时候,在悲伤的时候,让人趁虚而入,渐渐扎根,不能拔除;又或者,如果他再糊涂一些,不要总是思考未来的事,忽略可能不欢而散的结局,好好地享受别人给予的爱恋……那么,就不会如此挣扎,矛盾。
他张开嘴,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声,干哑,微弱。渐渐变得连贯,而后清晰,然后穿透了层林,惊飞了远近的鸟雀。
怨恨和悲愤,既然不愿意向任何人发泄,那就只有留给自己。然而埋藏了这么多个日夜,一点也没有消失模糊,而是埋得越来越深,深得再没人看得见,只有自己。而现在,只有自己一人的现在,再也压抑不住,火焰一般地燃烧,鲜红,庞大,熊熊——天蝎座那点火红的星光在夜晚里微小得,让人有种冰冷孱弱的错觉,然而靠近了,也能有这般的火热和激烈吧。
他真卑鄙,真的极度的卑鄙。口口声声说是要为那两人打算,但是如果真为他们打算,应当当面和他们把话讲清,甚至一开始就应当划清界限,不给任何人靠近的机会。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刘辰庚那有些狂乱的面容,林海如不露山水的微笑,那颜承旧满含期待的眼神……他有什么资格怨恨和愤怒?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
原来吼叫长嘶是这么让人舒服,和那逐渐接近的沉沉雷声应和着,十分舒畅,直透胸臆。如果,能将这软弱矛盾的心肺也一同吐出,让他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究竟还有几分温度,那就好了。
半晌,声音渐弱,他有些无力撑持地晃了晃,软软地跪倒在地。声音渐渐停了,嘴角却还留着带着残忍和麻木的笑意。
但是,渴望着别人温暖自己,有什么错?渴望着不要自己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又有什么错?他真的只是,太过希望被别人需要了。
梅若影无力地蜷起身子,双手撑着没一丝温度的泥地,林中的风逐渐变得潮湿,带着肥沃泥土的腥膻。
懦弱。
伪善。
胆小卑劣的伪君子……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诅咒着不堪的自己,直到两手间的泥土中落入了沉重的水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带着不确定和疑惑的,几乎融入凉风中的声音,在他身后数步处响起。
是颜承旧的声音。
这么快就追来了。
“别过来。”他说道,直起了腰背,支起一膝,而后自地上稳稳地站了起来。是的,只要将背脊挺得笔直,清楚地命令,颜承旧就不会靠近。
然而……
“这一次不行。”过了片刻,又重复道,“什么都可让你,但这一次例外。”
“我只是要一个人想一些事。”
“想?一个人?你要想多久?你已经想了多久?”颜承旧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收起了平日里的戏弄逗笑,却近乎谦卑,不带分毫逼人的责备。
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都在苦恼些什
梅若影怔然仰头望着渐暗的天空,隔了许久,才冷笑一声,道:“我倒想问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把话挑明了说清楚,非要我将这层含情脉脉的伪饰剥下来?”说着,他转过身来,凝目注视颜承旧,“我真想不透,你们就这么宽容?容得下旁人觊觎自己有意的人?”
那一双眸子聚集着阴沉的云雾,看得颜承旧便没有压抑心中一股冲动,几步来到梅若影面前,在他灼灼的注视中,伸手抚上他的鬓角,看着他带着些倔强地忍住没有退后,直挺挺地接受自己贪婪的抚触,心中柔情无限:“你也知道我觊觎你啊。那你知道什么叫做觊觎?觊觎就是,管你是谁的,反正能分到一杯羹就行。这年头,三妻四妾的人还不多?不要告诉我,是你自己不能接受,否则当年……”——否则当年怎么会甘于留在青阳宫,连一个名分也不要。
“你太天真了,天真!我实话跟你说,其实我是见一个喜欢一个,你能忍受这种没有忠诚可言的情谊?你今天不介意,明天总也要介意的。你就不怕我花心成性,今天有个林海如,明天来个张海如,后天来个李海如?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他倔强地咬咬下唇,才说了出来,“根本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
颜承旧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一直深深注视着他,而安慰般抚过他鬓角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其实爱啊情啊,不过一场梦幻。再激烈难忘的情,过了三四年就会变质。天下多少恩爱夫妻反目,多少男女变心。今天你或许会觉得不舍,但总有一日会觉得可笑幼稚。就像我自己,那时也觉得可以天长地久,才不过离开了不到半年,就觉得青阳宫那段时日不过是一场笑话,自己和他不过是一场笑话。与其等到日后再来翻悔,不如今日断个干净。”
梅若影继续说着,不忍见证颜承旧一如预期般染上灰心和失望,闭上眼不看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终于离开了自己,而残留于心中的,只有已经习惯了的失落。
很好,做得很好。只要将该说的都说了,将该看清楚的都看分明了,然后就可以像四年前一样,毫无牵挂地独自上路,然后重新开始。
人生有很多个四年。上一次,是他错信,这一次,是他决断。只要能够重新开始,就有能够淡忘的希望,然后就能继续独自生活下去。
第3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