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重生]主公要臣死 作者:南山有台
正文 第7节
[重生]主公要臣死 作者:南山有台
第7节
宋安皱着眉,面露为难之色:“可这些,何郎中都已认罪了啊。”
潘威拱手道:“不止如此。桃花村村长托沈玉来京告状,忠国公为包庇何郎中,竟动用手下兵士追杀沈玉,意欲杀人灭口。”他将“杀人灭口”四字咬得极重,沉沉如钟,震人心魄。
“污蔑!”何大忠等大双眼,当即急道,“这纯属污蔑!臣包庇德儿全因爱子心切,故才铸成大错,但臣绝没有杀人!请圣上明鉴!”
潘威看向沈玉:“你跟宋大人说,这一路上是不是有人追杀你?”
沈玉擦了擦额上的热汗,颤着声音说:“草民来京路上的确遇见有人追杀,多亏杨兄相助才逃过一劫,来者恐吓过草民,告诫草民不要惹是生非,不要将事情闹大…否则就让草民…”沈玉恐惧地看了何大忠一眼,说:“就让草民死无葬身之地。”
杨坤在旁佐证沈玉此话非假。
何大忠正欲辩解,潘威却不给他说的机会,再道:“非但忠国公欲行凶杀人,就连忠国公府的三少爷何湛也曾要对沈玉下手。他得知沈玉来京,他以买卖玉菩萨为名接近沈玉,意图杀害。修内司直长张南暗地里将此事禀告给微臣,那日微臣欲将何湛捉拿归案,可他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对沈玉下手。微臣以为他是收了杀心,没想到何湛竟转而杀了张南。”
潘威招手,对殿外的人说:“将嫌犯何湛押上堂来!”
何湛手脚皆缚着铁链,他同凤鸣王讨了件新的衣袍来,除了形容有些憔悴外,竟没有一丝一毫窘迫的气度。宁华琼看见何湛脸上的伤,终于忍不住靠过去抱住何湛,哭声说:“湛儿…”
忠国公面色凝重,对这个儿子饱含愧疚。这一切本没有何湛的事,将他卷进来,亦不过是因他姓了何。
何湛弯了弯嘴角,轻轻抚着宁华琼的背,说:“我没事。”
潘威说:“当时品香楼的雅阁只有何湛和张南二人,凶器正是何湛刚刚买下的殷霜剑。微臣听到司礼喊叫,同大理寺一干人等进去抓捕时,何湛手中还拿着凶器,衣袍上俱是张南的血迹。”
群臣议论纷纷,连皇上都蹙起了眉。宋安瞧着这皇上的神情,似乎是要重判,毕竟剥了忠国公这层身份,犯下杀人之罪都要当斩。斩忠国公的头,这可不是小事!
宋安决定再掂量掂量。
何湛沉了口气,说:“我没有杀人,我进去的时候张南已死。品香楼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就算我要杀人也得找个偏僻的地方,怎么会那么快就被少卿您抓到?这么拙劣的栽赃手段,连三岁稚童都能看得出来,少卿看不出来?”
潘威见何湛说他连三岁稚童都不如,怒火油然而生,但当着圣上的面,实在不好发作。他咬着牙唤道:“传司礼上堂!”
司礼被人带进来,冲皇上行了礼。潘威让他一一交代,司礼说:“草民主管品香楼官卖会交易事宜,何三公子买了一把殷霜剑,草民负责交接。本来草民准备好事宜,正欲进房时,却听见张直长和何三公子在争吵,草民没有敢进去。后来草民再去的时候,那张直长已经死了。”
潘威继而道:“从司礼的证词可见何湛杀死张南全凭意气用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情急之下才会将张南杀死。”他转而对何湛笑道:“你说你要找偏僻的地方,但你杀他根本就是无计划的意外之举。现如今认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何湛暗地里直咬牙。
去他紫陆星君的,怎么这一次居然还有个作伪证的!要不要脸了!这么大口黑锅砸下来,是要砸死他才肯罢休?
何湛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立在一旁的宁祈,努力对他使了使眼色,让他赶紧把秦方这个法宝召出来。哪知宁祈静默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何湛。
何湛:“???”
潘威对宋安作揖,总结道:“工部郎中何德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害死桃花村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危害社稷稳定,实乃罪大恶极;国公何大忠弄权徇私包庇祸行,以官威压下民怨,坏我国百官风气,朝堂纲纪,甚至不惜调兵杀人;其子何湛欺行霸市,仗恃国公和太公主之威在民间为非作歹,谋杀朝廷官员,证据确凿,罪不当诛。请宋大人、圣上明断!”
“社稷稳定”“弄权”“官威”“调兵杀人”几个字眼儿听得皇上是怒火直冒。
何湛一懵。说他谋杀官员也就算了,潘威哪只眼看见他何湛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了?他个仙人板板,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臣没有!”何大忠目眦欲裂,面对这样的诬告有些沉不住气。他一生清清白白,无故担杀人的罪名,怎能不生气?偏偏他空口白牙,面对这样的指认,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何大忠说:“说罪臣包庇儿子,罪臣认罪,可臣绝对没有杀人!”
朝堂上全然陷入静默当中,仿佛绷着一根极紧极紧的弦,只消轻轻一碰,就能崩断似的。
宋安再看皇上的脸色,心中就有了些许决断。他瞧了一眼凤鸣王,只见宁祈对他轻轻摇头,他即刻意会,有意拖着时间问道:“圣上您看,该如何决断?”
皇上回答得模棱两可:“朕说过,这是你大理寺的案子,宋卿秉公办理即可。”
宋安请示道:“忠国公曾为我靖国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加之他亲自来领罪,已有悔过之意,可酌情处理。工部郎中何德贪污受贿,但念其先祖恩荣,可远放边疆为我朝效力。至于三子何湛,犯下的是杀人之罪,这…”
皇上将手中的血书摔到宋安面前,吓得宋安赶紧从座位上跳起来跪到殿前。皇上说:“先祖恩荣?!宋卿倒是说说,这一百九十七条人命,加上张南一条人命,哪个先祖的恩荣能抵得上!”
“皇上恕罪!”宋安伏低身子,声音和身子俱颤抖着,“皇上恕罪!”
朝堂上陷入了死一样的静默当中,天子威严一点点压下来,压得人连气都不敢喘。
皇上闭了闭眼,将手背到身后,握着拳说:“忠国公包庇在先,行凶在后,但念其功劳,免其死罪,即流放远疆,终生不得回京。其长子何德渎职枉法,私相授受,间接害死百余条人命,罪大恶极,三子何湛,谋害朝廷官员,着令两人于秋后处斩!”
何德吓得猛磕头,痛声求皇上开恩。
宁华琼花容失色,面上全是惊恐,跪爬到皇上面前,哭道:“求圣上开恩!求圣上开恩!”
他低眸看着宁华琼,冷声说:“即刻改忠国公府为公主府,胆敢求情者,斩!”
朝堂上官员纷纷下跪,请皇上息怒。
正值一片纷杂糟乱之中,只听外头候着的小太监长声传报:“大理寺少卿秦方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秦方!救我!
秦方:救你。只能救你。
第29章 殿审(二)
秦方从大殿外疾步赶进来,手中方方正正地端着一些信件。
何湛咬着的牙根可算松了些。真他紫陆星君的要人命!好巧不巧,偏偏是在皇上盛怒之时,救命的人才堪堪赶到。早点儿会死啊!
“微臣有新证据呈见圣上,何湛杀人一案仍有蹊跷,望圣上明决。”秦方等不得,当即唤人将张南的尸体抬进殿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仵作。时隔多日,尸体早已发黑发臭,那味道一飘,群臣纷纷作势掩住口鼻,连皇上都微微皱了眉头。
皇上表示已经见过了,挥手让人抬下去,只留下仵作陈述。
秦方给仵作了一个眼色,仵作拱手回道:“小人在查看尸首之时,发现死者胸腔处肋骨断裂。凶器是先刺穿肋骨,继而捣入心房,此需极大的力气。而且除了心口这一处致命伤之外,张南胸前还有一处六寸长的伤口,凶器是剑所伤不错,但可看出是刀法所致。”
秦方继而道:“微臣问过为何湛长期调养身体的刘大夫,他言何湛自幼体虚,不曾习武,能否做到将肋骨刺穿仍有待商榷。”
一本正经地说瞎话,何湛很佩服他这个勇气。
在旁默不发声的凤鸣王亦出声道:“臣弟跟何湛一起长大,何湛自幼身体羸弱,从未习刀练剑。”一位来自被何湛救过的人的“肺腑之言”,何湛自己都险些相信。
不过想来也是有理,他在这个年纪时的确还未习武,一身本事都从前世带来的。
思及此,何湛转念,心中陡然一惊。想想那日他在清风山上是想救秦方,才未曾藏掖着自己的剑法,谁成想救错了人,阴差阳错救下了宁祈。可那日他的所作所为,皆让凤鸣王看见了。即便如此…
凤鸣王从来都没有问过他——这一手剑法是在哪里学来的。
皇上的视线在凤鸣王身上转了一圈,背在身后刚刚松下的手又缓缓握在一起。
秦方又将手中的信件呈上:“这些是在孙北室中的暗格发现的密信。”
潘威惊诧地看着秦方呈上的信件,怎么他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东西?
皇上拿了几封扫过几眼,忽得闭上眼睛。
秦方刚刚验证何湛所说“孙北和张南是同乡”的话,就有人来大理寺报案说孙北已吊死在房梁上,桌上还留有遗书,指明他是畏罪自杀。
他心中实在疑惑,亲赴现场查实。
屋中虽是整洁,可又太过整洁,一切都井井有条。秦方觉得诡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诡异。
潘威认为孙北是自杀,所以未再细察,秦方心中仍存疑虑,私自召仵作前来,从头到脚细细检验了一遍尸体,果然从孙北的脖颈上发现了极为细小的针状血孔——孙北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他在搜集线索之时,无意中在孙北房中发现密格,从中找到这一叠信件。
来往信件上透露的只字片语都可表明孙北和张南联手陷害何湛之事,亦有不明之人指使孙北去引诱何德贪污。孙北这个人聪明狡诈,他知道自己有一天可能会陷入危急中,将这些信件一一保存着,算是留作保命符。
可到最后孙北还是死了,但这些信件却成为洗清何湛冤屈的重要证据。
秦方将此事一一告知,说:“虽然微臣还不能在短时间能找出背后推手是谁,但这些皆可证明有诬陷杀人的嫌疑。”
潘威说:“胡说八道!本官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秦方低下头:“微臣怕走漏风声,真正的凶手会销毁证据,故才将此事瞒下来,望潘大人谅解。”
潘威脸色铁青,今日定不了何湛的罪,以后何湛指不定能翻出什么浪来。潘威的视线掠过一旁唯唯诺诺的司礼,扬声说:“可当日司礼的确听见何湛和张南两人有口角之争。”
司礼听言赶紧点头。秦方一直在大理寺呆着的,这样的口供是怎么得出来的,他比谁都清楚。
秦方抬头,脊梁挺得笔直笔直,冷目道:“天子威严之下,司礼先生说话也该懂些分寸。莫不说品香楼内嘈杂,便是隔着门,你当真是听见了他们在争吵?那你说,何湛同张南在吵什么?”
“这…”司礼浑身一抖,“他们在说…说…说是什么…”
皇上横眉,喝声道:“说!”
这一声吓得司礼扑通跪到地上,哭声说:“草民没听清,品香楼里人声鼎沸,草民…草民没听清…他们好像,好像是吵了…”
潘威眼睛都绿了:“你!”
秦方并未对司礼穷追猛打,转身对皇上启示道:“何湛曾说他进入雅阁之时张南已死,没有人真正看到何湛行凶杀人,加之凶器偏偏是殷霜剑,种种迹象表明皆有栽赃之嫌,此案尚有许多疑点,现无有力证据证明张南为何湛所杀,望圣上三思。”
一直在一旁跪着的沈玉见圣上杀何湛也是吓得不轻,见秦方为其辩解,心中也不禁有些动摇。
纵然他再害怕,此刻却不自觉地开口说了句:“草民曾与何三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已知道草民是来京告状的,却未对草民不利,反而…反而给了草民银两,让草民在京城有了落脚的地方…这…何三公子确不像会行凶之人…”
杨坤也跟着磕了三个响头:“草民也愿以性命担保,何湛绝非杀人凶手。”
这下可好。潘威指向何湛的杀人动机及杀人手法都被一一推翻。
本是大喜之事,可何湛心头却沉如千斤石,坏就坏在沈玉出口求情。
何湛下意识看了一眼宁华琼,只见她双眸里盛满震惊,或许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何湛早已知道此事,也想不到何湛竟会放沈玉走。
满朝文武都跪在皇上面前等他决断。皇上坐在龙椅上,将所有的证据一一查看,兀自沉默半晌,最终将何湛无罪释放,令此案归到卷宗库,再由秦方细细侦查与孙北通信之人是谁。
至于何大忠和何德,由于证据确凿,仍维持原判。
何德已全然失了说话的力气,声音哑得说不出话来,连求情都不再求了。
宁华琼当即腿一软,瘫坐到地上,状似疯癫将身上的首饰退下,颤着声音说:“求皇上开恩,饶了我儿一命吧…本宫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何家可以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了!什么都不要,求皇上开恩。求…求皇上…”说着,又要将自己的华服褪下,何湛急急忙忙过去,抓住她剧烈颤抖的手。
“娘,别…”
“你别碰我!”宁华琼将何湛狠狠推开,几乎是用怨毒的眼光瞪了他一眼,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滚下来,继而失声大哭。
何大忠跪着上前,左右侍卫纷纷将皇上挡在身后,拔刀冲着何大忠,提防他对皇上不利。何大忠目眦欲裂,眼睛里全是血丝,面容憔悴而凌乱,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臣没有杀人!皇上为何不信臣!为何不信臣!”
皇上有些不耐烦:“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为何还要狡辩?”
何大忠痛声高呼:“臣为你宁家江山戎马一生,一生都清清白白,如今为奸佞小人所害,皇上却要让臣以戴罪之身离开朝堂!臣冤枉!天大的冤枉!”
圣上眼底的怀疑和失望,让何大忠连气都喘不上来,心寒到万念俱灰。殿中的大理石也是泛着寒气的,寒得如刀,在一下一下刮着人的骨头。
蓦地,他神情大恸,死死盯着皇上,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血窟窿来,让他牢牢地记住似的。
“臣就算死,也不愿我何家列祖列宗的名声蒙尘!”
何湛猛地抬起头来,只听“嘭”的一声,何大忠当即一头撞死在雕柱之上。
群臣大哗,连连后退,面对这始料未及的变故,连皇上都惊得靠在龙椅上,惊魂不定。他未想到忠国公真会撞死在朝堂之上,以死明志!
“老爷!”宁华琼哭得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昏倒冰冷的地面上。
“娘!”
何湛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几欲呕出血来。
他逃了一辈子的结局终于再次从他眼前上演。
鸣鞭再响三下,挥开万里云霞,只露出灰蓝色的天空。唯天尽头一抹夕阳色将天空浸透成橙红色。
后群臣议论,有人道:“若这些事真追究起来,这朝上能有几个干净的。说是今儿个龙颜大怒,可这么大的怒气也都是平时一点一滴堆起来的!往后你我可要小心,像忠国公这样的大功臣都能一朝除去,可见还有什么是不能除去的?”
有人惊恐道:“那朝中上下岂非都不安宁了?”
“这倒不用怕,忠国公虽不是大权在握,但在朝中数十年,与他相干的官员多了去了,但皇上也没怎么着对吧?毕竟皇上也要用人,若要因此迁怒起来,咬出来百十号人,那朝廷可真要动荡不安了。”
一人附和道:“况且我们又不处在风口浪尖上,安安分分的,哪里能招什么大麻烦?最重要的是低调,低调。多揣摩圣意,摸得准,就能将这口皇粮端得稳。像忠国公这样的,就是摸不准的,所以才落得如今下场。哎呦,可怜咯——”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放轻松,调整呼吸,跟我念:“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不让忠国公府灭亡,哪里能让何湛飞翔。”
何湛【使劲摇花】:你再香啊!后妈!滚(ノ`Д)ノ!
宁晋:朕真是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区区少卿。【沮丧jpg
第30章 尘埃
云霞收拢复散,玄机子提着两条肥鲤鱼兴冲冲地往道观中走,后头跟着一只小貂儿,跑起来同样欢快得很。
他打得这两只肥鱼是用来给人补身子的,半个月前,道观里来了几个人——
凤鸣王背着何三公子来求医,后头跟着名叫杨坤的后生,当然,还有小尾巴宁晋。凤鸣王碍于身份,不可在道观中久留,只留了些钱财,嘱托杨坤和宁晋好好照顾何湛。
何湛来,玄机子没有不救的道理。他前些天还在推演七星,见紫薇冲星,天光大开,乃是机缘已到。
果不其然,宁晋隔天就跟着何湛来到他的道观。
手头的这两条鱼是炖给何湛的。
玄机子得知,忠国公府已经没了,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何湛冲进火海中,只将宁晋一人救了出来。被烧得焦黑的大梁砸下来的时候,何湛将宁晋护在了怀中。他强撑着意识抱宁晋出去,待确定安全之后,又冲回去再救人,若不是凤鸣王和杨坤及时将他从火场中拉出来,何湛的这条命就要搭进去了。
何湛辗转到玄机子手中的两次,皆是重伤的状态。第一次命悬一线,第二次也好不到哪里去,背上被烧得血肉模糊,大片大片的焦烂混着血丝,简直惨不忍睹。好在受得都是皮肉之伤,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何湛因在火场中被浓烟呛了嗓子,已经大半个月说不出话——
玄机子也不知是他说不出,还是不愿说。
带着小貂儿回到道观时,玄机子将手中的鱼扔给宁晋,叫他看着火仔细炖上半个时辰。自何湛不说话后,这孩子也不说话了,好似两个哑巴,谁也不搭理谁。
小貂儿飞快着窜到后院去,跟在杨坤脚下打转儿。杨坤洗了手,端着宁晋调制好的药泥,从清风观后门沿着山道往残月亭去。亭中四周挂了竹帘,只放下一面遮挡阳光,中置着一张软榻,白绒绒的毛毯子覆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便是何湛。
……
“阿瑛到死都没说你的父亲是谁,可我待她情同姐妹,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孩子孤苦无依?那时我刚失了第二胎,我以为你就是菩萨送来给我的福缘,故将你视如己出,赐姓定名。”
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双眼茫然,万事万物都再入不了她的眼。
“你是不足月出生,年小体弱,我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就守在你旁边儿。又怕你就那样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我就每逢一段时间就招你一次,把你弄醒,看见你委屈地哇哇直哭,我一边哭一边笑地再把你哄睡。”
宁华琼背对着何湛,一夜之间生出满头华发。
她晕死在朝堂上,再醒来是在太后的坤宁宫,太后劝她放宽心,好好度过余生,若觉得寂寞了,可从官家子弟里挑个顺眼的,让他伺候着。宁华琼听着只觉得恶心,肮脏得恶心。她跟何大忠磨了大半辈子,这世间还能有谁比他更顺眼?
她离开坤宁宫时,何湛已在外头跪了两天。宁华琼走一步,何湛就跪着跟一步,一直跟到皇宫门口,宁华琼才停下脚步同他说了这些话。
宁华琼缓缓抬起头来,刺目的秋日让她挣不开眼来,背脊后一阵一阵发凉。
她用手比划着大小,继续道:“你那时才这样大,脾气可坏,别人抱不行,必得让我抱;我坐着抱你也不行,必得在屋子里来回走,让你看着新鲜东西,你才不会哭闹。你大哥就跟我恼,说我有了弟弟之后,就不再喜欢他了,在一旁气得直哭。你听见他哭,你也哭,哭声比他还响,你大哥看不过去了,呆儿愣的把你抱在怀中哄。”
何湛就跪在宁华琼的身后,沉郁地哭着,嗓子里涌上血腥。
宁华琼冷了声:“本宫能看得出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能看得出你和德儿是面和心不和,所以一直对你疼爱有加,生怕你在忠国公府受一丁点委屈。德儿没有的你有,德儿有的你比他更好。本宫宁愿委屈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委屈你。这么多年来,本宫对你问心无愧。”
她脚下踉跄,何湛想去扶,却再也不敢靠近她。宁华琼说:“只要你能健健康康长大,本宫对你别无他求。可是何湛…你有真心当我们是你的家人吗?”
“娘…”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个人把你爹、你大哥逼上死路?”她跪倒在何湛的面前,使了死力摇着何湛的肩膀,丹蔻圆润的指甲齐根断裂,她嘶声质问他,“为什么放走那个人!为什么要让他来指认你爹!为什么!我们何家欠了你什么啊!”
“儿子没有…儿子…”
“你是不是也想把本宫逼上死路?!”宁华琼眼神狰狞而凶狠,那眸子中滔天的恨意就如利刃般剜着何湛的心脏。
宁华琼将他推倒在地,拖着沉重的身子踉跄着往午门外走去:“我不是你娘!你也不姓何,你跟我们何家没有半点干系!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别再让我看见你。”
何湛跪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想什么?
想黄泉轮回,想忘断,想不重来。
他颤着一双被如蚁噬的腿,扶着宫墙,哆哆嗦嗦地走回忠国公府。他从来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过,好像要花尽他这一生的力量。他无处可去,除了忠国公府,他无处可去的。
他以为,宁华琼于他有养育之恩,只要他肯认错,还是有回转的余地。他不想管宁晋,也不想再管什么样的天罚,只要能保住宁华琼,让她这一辈子都安安稳稳的,何湛别无他求。
可当他来时,忠国公府早已被火海淹没。
这是宁华琼放得火,一点都不留给别人,将她这一生都烧得干干净净。何湛几乎是疯了一样跑进火场里,可他没能将宁华琼救出来,只在角落里找到了宁晋。
实际上除了宁晋,他没能救回任何一个人。
仿佛有火焰在何湛眼前跳动,他一闭上眼,就能记起那冲天的火光和灼热的温度。
杨坤跪坐在软榻一侧,将药膏放在矮方桌上,唤了声何湛。何湛眼角滚出泪来,颤着吸了吸鼻子,用毯子抹了一把脸,然后转头看向杨坤。他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冲他微微一笑。
杨坤看见他笑,握着药匙的手一颤,半晌才道:“换药。”
“谢、谢。”他说了一句,声音哑得几乎都听不见。
杨坤揭开纱布,小心翼翼地给他上着药膏。两人兀自沉默着,杨坤知道不能总这样下去,开口说:“不如到青州去。我这么多年来也攒了些钱,够你和宁晋住上一阵。你不是挺会看东西的么?你替那些个老爷们看几件好货,能赚点小钱,回头开个铺子,虽然苦了点儿,但也能活着。”
何湛没有说话。杨坤想了想,又说:“届时我留下来帮你好了,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好。”
何湛努力发出声音,问:“是不是、都、没…没有了?”
杨坤知道他指得是忠国公府。的确什么都没有了。官兵来救火的时候,整个府邸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断壁残垣,尽是荒凉之景。杨坤知道何湛忧心,故下山打听过,只是一直没敢告诉何湛。
但总不能一直瞒着他。
“皇上恢复了忠国公一等公的爵位,并追封太公主为安硕太公主,两人合葬在皇陵。你大哥何德免于死罪,流放远疆,早在六天前就被押送出京。忠国公府里已经没了,还有几个人没有逃出来,是谁…也不知道…”
还能是谁?雪娘…何楚…大抵都是被覆了白布抬出来的。
“好…”何湛说,“好…”
“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想这样。但你放心,你是我兄弟,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决不会让你受半分苦。”酝酿在杨坤心头多天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沧、海,也没有了。”
杨坤帮他穿好衣袍,替他掖了掖毯子:“你还活着,已是命中大幸。”
“我还没…让老天满意,他不会、让我轻易去死。”何湛苦笑一声,到头来,他这一世落得竟比上世还不堪。宁华琼想必是恨透了他,带着这样的怨恨,回头他是一定升不了仙的。
也好,也好。
他这样的人,担着生生世世的债,就该到无间地狱里去受苦。
宁祈和杨坤两人将他从火海里拉出来的时候,他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火光,就知道,以后的路,必得他一个人走了。
杨坤陪着何湛在残月亭里坐了很久。宁晋提着木盒一路小跑上来。山路不比寻常,他停在残月亭前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手中罐子里的鱼汤却一点都没洒。杨坤冲他招招手,他才进去。
宁晋半跪在软榻前,将鱼汤盛到小碗里,又将鱼脍挑到碗中。他说:“三叔喝些。”汤炖得很清淡,配得也是冬瓜萝卜这类的菜,闻起来很香很香。
他哑着嗓子说:“离我…远点…走开…”他怕自个儿的病气过到宁晋身上。
宁晋将小碗递到杨坤手中,只道了句“三叔好好休息”,未曾有停留,即刻起身离开。
杨坤看着飘香四溢的小碗鱼汤,叹了口气说:“何故迁怒于他?他活着,不是他的错。”
整片火海里活下来的就只有宁晋一个,何湛救了他,却没能来得及救其他人。杨坤能理解何湛对宁晋生厌的心情,可这终究不是孩子的过错。
“没有。”何湛说,“我有自己的事要去做,要离开的。怕他难过。”
杨坤说:“你这样,他就不难过了?”说罢,他又觉得自己多嘴,这件事总归需要时间。他转而言道:“也罢,你想做什么去?”
“玉屏关,参军。”
杨坤诧异道:“参军?那么远?”
何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说:“这儿、有冤,有恨。”
“裴之…”
“想走到很高的地方、问他,为何…容不下我爹娘?”说完,他猛地咳起来,连咳嗽声都是喑哑的。
杨坤扶住何湛的背,也不管何湛口中的“他”是谁,只说:“我陪你,我们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朕希望你能快点进行到第二卷,让朕长大。【磨刀。
第31章 离别
何湛玩了几年的古玩字画,手头上存了好些钱,又请杨坤代为取之,送给凤鸣王作为酬劳。余下的钱财,尽数捐给了清风道观。
王府内,凤鸣王的手覆在装银钱的盒上,许久没有说话。
宁祈将视线移到杨坤身上,问:“那他还会回来吗?”
杨坤答:“裴之没说。”
“也罢。最好别回来,本王看见他就烦。烦死了。”
天那么高,地那么远,何湛不回京才是最好的。
几天后凤鸣王就有了回信,信中只有一个“安”字,并附了必要的公牒文件,还有那把当做证物被押在大理寺的殷霜剑。何湛端着那个字左看看右看看,也没能看出宁祈要说个啥。送信的小厮牵了两匹好马,说是凤鸣王赠予何湛出京的。
恩,想得挺周到。
小厮来时已是黄昏后,那人的意思是等两位爷稍作准备,第二日清晨再出京关。却不想何湛说即刻启程,没有再作停留的意思,他个做下人的自听吩咐。
何湛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趁着宁晋不在时候,偷偷去找了玄机子。玄机子正在尝试给小雪貂喂胡萝卜吃,见何湛进来,他已是披风在身,看样子要赶好长的路。
玄机子问道:“要走啦?”
何湛点点头说:“对。”这些天他总算能说出话来。
玄机子听闻后笑了笑:“不带着宁晋走啊?”
“不了。那些钱算是在下孝敬道长的,以后要劳烦道长照顾他了。”何湛将殷霜剑奉上,说,“请道长将此物转交给他,日后在下若能回京,必会接他回去。”
“放心,宁晋天资聪颖,又肯吃苦,贫道乐得身边多个一起玩儿的。”
何湛不再多说,自知宁晋有他自己的造化。可前脚刚刚踏出房门,就又折了回来。
玄机子站起身来,那只小貂窜到他的肩膀上,玄机子问:“怎么了?”
何湛想了想道:“宁晋晚上容易蹬被子,清风山上夜里寒,劳道长给他多置一条被子;他长个儿总要吃些好的,这个倒不会太麻烦道长,他在清平王府做过工,懂些厨艺,只让他自己做就好;先前这孩子也在清平王府上受过苦,别老是让他穿道袍,逢年过节你们这儿也该换件新衣裳吧?”
玄机子笑得深。何湛捏了捏袖角,说:“他要顽劣不听话,你就打他,可别打太重啊…”打太重,万一记仇了怎么办?
玄机子知道何湛是舍不得,他不是很明白何湛非得割舍下宁晋的原因,一切顺其自然不是挺好的么?
他说:“不如,你还是带他走吧?这孩子又不是不能吃苦。”
何湛知道是自己说多了,只摆摆手,冲道长行揖告辞。
夜已深,皓月当空,月光在树枝密草上凝成冰冷的霜。小厮替何湛牵着马下山路,何湛整个人裹在厚厚的披风里,却还是觉得冷。夜里不好走,加上山路崎岖,一路走得很慢。
“裴之,有声音。”杨坤扯住马缰,打算停下细听那声音来自何方。只听那声音像是从云雾缥缈出的,又远又长,喊着:“三叔——三叔——”
何湛闭了闭眼,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对牵马的小厮说:“再走快些。”
杨坤拧眉:“好像是宁晋。”
何湛也不知是对谁解释:“他呆在玄机子身边,总好过跟着我。玉屏关的冬天很冷,夏天又闷热,他一个孩子受不住的。”跟着玄机子,他才能学得那样厉害的本事,以后位及人君,也不至于被大臣牵着鼻子走。
不过是小小的离别,日后总有再见的时候。更何况他何湛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人物。
何湛执意如此,杨坤也没有再劝的道理,赶紧策马跟上。
清风山虽是野山,但风景俱佳,来此游玩的人不少。天未亮的时候就会有早摊儿在山脚下候着,等着游人来。
前方一处茶摊儿,热锅里滚出腾腾的热气,肉香味飘了过来。小厮牵了半夜的马,肚子有些饿,遂提议道:“公子,现在京关也没开,不如先在这里吃点儿东西,也让马喝口水,届时便可一路向西出关。”
何湛看了看马鼻子哼出来的粗气,点头道:“好。”
三人在摊儿上坐下,让老板上了五笼包子和三碗热粥。杨坤温了口酒,让何湛喝下,暖暖身,他说:“这样下去,到玉屏关还得两个月,还能赶上募兵么?”
何湛说:“能。到幽州时就跟着马商队出关,他们走得快,能赶得上。”
“要我说,何必去那么远呢?”
“天高皇帝远,我再翻腾,他也瞧不见。”何湛咬了口包子,之前竟也没想起来饿,吃了一口便觉食欲大开。想想他一路上想什么了?记不起来。忘了。
杨坤正吃着包子,忽得一口噎在嘴中,原因无他,他瞧见了一个人。
此时天还未亮,周围皆是灰蓝的澄明色,那个孩子顺着山路下来,整个人摇摇欲坠,腿肚子都在打哆嗦,恨不得从高处滚下来才算是轻松的。他脸上是草泥混着些许血口,像是被树叶划过的痕迹,嘴唇极白极白,没有丝毫的血色,狼狈不堪。
杨坤大惊,万不会想到宁晋还会跟下来。他戳了戳何湛的胳膊,努了努下巴让他瞧见宁晋。何湛心一抽,手握起拳,强行按捺住要走过去的欲望。
“宁晋。”杨坤讶异地喊他过来。宁晋拖着两条铅重的腿,踉跄着跪倒在何湛膝前。他跑得肺腑都在疼,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忍了一路的泪水在此刻全都迸发出来,话也说不出,只紧紧抓着何湛的衣角哭。
“三叔…”
何湛没办法推开他,低低说了句:“回去吧。为人徒,不该让师父担心。”
宁晋不求了,他就想问个明白,问问何湛是不是必得要舍弃他。何湛的声音沙哑,可宁晋也好不到哪里去:“…晋儿就再问一次……三叔真要丢下我一个人么?”
这个时候何湛还能气定神闲地喝下最后一口粥,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勇气,简直装到份儿了。绝不能心软,绝对不能!
他一遍一遍说着,捏住手心的汗,说:“以后,我再来…再来接你。”
宁晋缓缓移离何湛的膝盖,凝墨的眼睛有湛湛的水泽,语气近乎哀求:“三叔,你带我吧,我可以照顾你的。我会做很多很多事,我不让三叔受苦了,你带我吧…”
“宁晋,你听话。”
何湛看了小厮一眼,那小厮意会,立刻去牵了马来。何湛对杨坤说:“启程。”
何湛连看都未看宁晋,只身翻上马去,由小厮牵着走。杨坤抚摸着马毛,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原地的宁晋,凝神片刻,他大步走回去,蹲到宁晋面前。
杨坤说:“裴之要出关走,一路上太苦,没法带着你。这样,我嘱咐他给你写信,每月一封。”
宁晋沉默以对,他想不明白杨坤话中的意思。只要能跟着何湛,他什么苦都能吃,为什么不能带着他?何湛答应过他的,现在连一声好好的离别都不给他,在何湛眼里,他宁晋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累赘。
杨坤见他不语,只当他答应了,赶紧翻身上马去追何湛去了。
杨坤策马跟上,扯着马缰长吁一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远远的,他听见小厮问何湛:“爷,您怎么了?”
何湛说:“快点走,山口风大。”
“好嘞。”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哈哈哈哈哈哈,有人说宁晋是留守儿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夭寿啦!
宁晋:斩。
————一点胡思乱想————
想给何湛宁晋起个外号,方便泥萌讨论。按通俗来讲,应该叫晋晋和湛湛,但由于湛湛有点拗口,我想取“裴之”的“裴”字,就是裴裴。
后来,又觉得太庸(e)俗(x),不如直接叫首字母好了。
晋晋和裴裴的首字母,恩?首字母?【喂,110吗?对,这里好像有人在收割学生卡。
宁晋:秽乱后宫,其罪当斩!ヾ( `Д ’ )
第32章 相思
玄机子终于在山脚下追到宁晋。
老板给宁晋煮了碗馄饨,端到他面前,正说着:“刚刚那位爷付多了钱,你就多吃碗馄饨呗,刚出锅的。”
玄机子没想到宁晋还能有这待遇,他的弟子果然与众不同。他哎哎呀呀地坐到宁晋身边儿,坐姿极为不雅,开口就怨道:“你可让贫道一番好找。”
宁晋冷声说:“你跟了一路,有什么好找的?”
啧。这话刀子可厉害。玄机子撇撇嘴:“这不是担心你嘛,你三叔把你托付给贫道,贫道要对你负责不是?”
宁晋没有答话,埋头吃馄饨,也不顾烫不烫,吃着吃着就掉眼泪。玄机子没能说出安慰的话,只能等他吃完。
宁晋吃完之后却也没说什么,起身对早摊的老板行了谢礼,回清风道观了。
玄机子觉得挺纳闷的,他已经做好任这孩子撒泼打骂的准备了,这下倒好,宁晋一点动静都没有,非常乖地回去了。就连玄机子以行拜师之礼刺激他,这孩子也顺从地拜了师,没有再说一句反对的话。
可能他除清风道观外真无处可去了,只能认命在玄机子座下呆着。玄机子这样一参,心中不大得劲儿,搞来搞去搞得他跟拐卖小儿似的。
说真的,这么多年,只有他玄机子挑徒弟的份儿,哪有他硬揽着的?这多掉价。
他决定开导开导宁晋,展示展示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
在道观里,宁晋像个闷葫芦,一点都没有在何湛面前时候的机灵劲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大跟人说话,就看着那把悬在墙上的殷霜剑,一遍一遍地看上头的花纹,却也不肯拿。
玄机子悄悄闪进来的时候,宁晋端正坐在榻上,叫了声师父。玄机子从怀中套出一个烤得流油的叫花鸡,他说:“吃鸡不?”
宁晋摇摇头。玄机子盘腿坐到榻上,看着金灿灿的鸡肉,他不禁咽了咽口水——虽然是给宁晋吃的,但他为人师也能共享,对吧?玄机子说:“你不想吃啊?你不吃,为师就吃了…”
玄机子扯下来一条鸡腿,一边啃着一边说:“在为师门下有什么不好?每个月都能让你吃一顿鸡,为师门下还有很多弟子,你也不会闷。”
“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要我?”
“什么?”
宁晋说:“三叔为什么丢下我?”
玄机子说:“他得走,但你太小了,带着你,他走不了。”
“为什么要走?”
“恩…皇城容不下他,大靖国容不下他。”
“为什么容不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多为什么?非得问到底,找到满意的答案才行?可玄机子为人师,就算弟子问太阳为什么在天上鱼儿为什么在水里,他都应该给出个答案才行。
玄机子说:“他是皇上眼里的余孽,手指头上的一根倒刺儿,虽不会有大害处,但总归太碍眼,不痛快。”
“皇上?”
玄机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给当今圣上扣了一口大黑锅,瞪了瞪眼睛,赶紧吃口鸡肉,以防自己再多说。
他反思了一阵儿,觉得身为人师,遇到问题不能瞎解释,只风轻云淡地告诉弟子“你自己去参悟”就行了,既显得他懂循循善诱之道,又颇有高深莫测的神格,何乐而不为?
过后,见宁晋老不说话,玄机子便道:“你三叔总要先成家立业,有个安居之所后再来接你。忠国公府没了,你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会撇下你的。”玄机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油,问道:“再怎么说你也担着王姓,清平王府里的人都是你的家人。”
“不是。”宁晋否认,“他们不是。”
他觉得遇见何湛之前,自己就像一张白纸,唯有何湛在上头点墨画了枝春迎的桃花。何湛才是他的家人。
只是那枝桃花还未画完,何湛就搁了笔。
隔年,东风拂开了第一枝迎春。
玄机子在山路旁捡了个身染重病的女孩子。玄机子觉得她的病蛮好玩的,给她喂了大把的好药材,将其从阎王爷手里带了回来。
女子醒后自言名为杨英招,小字景容,淮南人氏,家中父母双亡后来京都寻亲无果,不料却患上恶疾,得好心人指点才来清风山寻医。
杨英招的祖上是武学世家,耳濡目染,故会些拳脚功夫,玄机子瞧她练枪有点儿意思,又见她举目无亲,遂作主将其收为关门弟子。
杨英招性格爽朗,好似男儿,看人待事又如女子般细致入微,故在入观后,同观中师兄弟混得很开。一年下来,唯独宁晋不大跟她说话。宁晋总好独来独往,平日里板着个脸,加上功夫才智在个中里是数一数二的,观中弟子惧畏他,同他混不到一起去。
杨英招原本也未与他深交,直到有一次她见宁晋夜里翻墙头出去。
那日京都寒冬的夜里下了初雪,琼花碎玉,纷纷扬扬覆了一地。杨英招觉得纳闷,就跟了他一路。
宁晋先去驿馆里问了问可否有积压的信件,得知没有后,他垂下头,整个人就跟丢了魂魄似的。杨英招欲加疑惑,纵然遇上解不出来的术数,都不见宁晋这么沮丧。
京中为了祈雪,将祭拜“岁寒三友”的君子会的日子提前,故此时虽已入深夜,长街灯火彻夜不眠。宁晋从驿馆出来后,一路慢走着,一直走到城东,用几个铜板买了个面猴儿,又折回来去品香楼买了些海棠酥。
杨英招甚觉无趣,好笑自己傻乎乎地跟了一路,正说要偷偷回去,就见宁晋倚在墙角处,怀中紧紧抱着那些买来的小东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之后,她仿佛听到了低低的呜咽声。
可纵然声音这样的小,也让杨英招受到了不少的惊吓,她万没想到宁晋这样的人还会哭。
杨英招赶紧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宁晋发现。
多年后,杨英招还能记起雪地中的身影,那是她第一次见宁晋哭,大抵也是最后一次。纵然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也没像宁晋这样,独身跪在雪地中,像是一个永远都找不到家的孩子。
杨英招跟了一夜,被雪天冻得手脚冰凉,回去就患上风寒。宁晋照例给她送了些药,并将师父的医嘱转达给她,说话声音沉定,与之前雪夜中的宁晋判若两人。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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