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女尊GL]灼心 作者:失眠七夜
正文 第23节
[女尊GL]灼心 作者:失眠七夜
第23节
有些……陌生呢。
没等我回答,她很快转身去了外间,步履急促,忧心忡忡,可见是与我关系十分亲近之人——既然这样,那么想必也不太可能是伤害我的人吧?
这个推测让我终于放下了大半警惕。
失去了所有记忆的我,前路彷徨,敌友不知,真的可谓是如履薄冰了。
那么,我可以信任她么?
没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又多了一重。
我连忙整理好被拉开的衣衫,转头看去。
那人身后是一个背着药箱的男子,面容颇为女相,神色却很是冷漠,见我直直地看着他,眉头便是一蹙——隔了这些距离,我也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冷意,或许还有一分若有似无的敌意,只希望不是我过于敏感了吧。
“魏舒,她的伤口在渗血,许是又裂开了,你快看看是否有大碍?”那人轻轻地瞥了我一眼,很快移开目光,只是沉声对着那个男子说道。
听起来,这个背着药箱的应该是一名医师了——该不会是他替我包扎伤口的吧?
想起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和形同无物的衣袍,我不由感到了几分尴尬。
“无妨,既然她已经醒了,那就证明药起效了,性命是保住了,只要等伤口愈合便好,”男子淡淡地说道,“你坐起来,我替你换药。”
这后一句,显然是对着我说的。
一愣过后,我咬牙撑起手臂就要起身,却有一人抢先一步轻轻压住我的肩膀,不容置疑地说道:“你身子还虚,躺着罢,我替你换药。”
随后看向那面色冷淡的男子,不言不语,逐客意味昭然若揭。
我注意到那男子眼中神色涌动,并不如表面上无动于衷,却很好地克制了下来,只是点点头,从药箱里取出药瓶和纱布放在桌子上,在即将转身离开前才状似随意地开口道:“陛下,那天机丹的种种弊端,我已告诉过你,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下去吧。”她专心地将药倒在纱布上,似乎对男子的告诫不以为然,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不知怎的,那个虽是男子无声无息地退下了,可他离开时回望的目光却教我背脊生寒,隐隐有几分忌惮。
“会有些疼,忍着点。”扶着我靠坐起来,那人一手擎着蘸了药水的纱布,一手探向我的衣襟,却在即将触碰到时有了几分迟疑,目光飘忽,就是不与我对视。
这情形,怎么反倒是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羞涩?刚才扯我衣襟的豪迈劲儿哪里去了?
大家都是女的,也没什么干系,总好过教那个男子替我换药,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这位姑娘,多谢你的照顾。”瞧她眉目低垂,动作却有条不紊,估摸着心里未尝不是别扭的,又感念她的关照,我便主动开了口道谢,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
正想问她些前因后果,却感觉她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那低垂的美目倏然一凛,好似要看进我的心里:“你叫我什么?”
“呃,姑、姑娘?”看她神色大变,我心里一咯噔,不知自己哪里说错,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抱歉,我现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了,若是有哪里冒犯到你了,还请见谅。”
陡地想起方才那个男子称呼她为“陛下”,心中悚然一惊:这可不是普通人的尊称,况且,这屋子的格局和摆设,也无一不彰显着非凡的尊贵和奢华。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个清绝无双的女子是谁?她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呢?
“不记得了?”就在我被那深沉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时,她终于低低地问道,“什么都忘了?连我也……忘了么?”
被她这么一看,我登时说不出话来,莫名有几分心虚,只是讪笑:“我只觉得你有些面善,想来是认识的——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是谁?为什么会受伤?”
是意外,还是有人要置我于死地呢?
这最后一问却还是我的猜测,不好直接问出口。
没想到的是,听了我的问话,那人神色一滞,好似不可置信,如遭雷击般僵在了原处,那双漆黑的眼眸像是酝酿着一场无形的风暴,又像是落满了数九寒天的霜雪,纵是极致的冰冷也掩盖不了深切的悲伤。
“你……”我看着那双眼眸,看着里面倒映出自己茫然无措的样子,讷讷无言。
只是片刻,她忽而垂下眼眸,替我拢好衣衫,又细心地提了提被子,嘴角轻勾,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忘了也罢,我说与你听便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纤长的手指捻去我脸颊边沾着的一缕碎发,柔软的指腹划过我的肌肤,仿佛缱绻地留恋,又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轻触,蜻蜓点水,一沾即走,唯有唇边那一抹如梦似幻的笑,看不真切:“你且记着,你叫邝希晗,是大芜最尊贵的亲王。”
——亲王?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啊。
“那你呢?”点点头,不依不挠地追问着,我也不懂自己缘何对眼前这个女子有诸多复杂的情绪。
“我么?”她低声笑了,笑声中几多自嘲,几多苦涩,“吾名邝希暝,是你的——姐姐。”
不知为何,她这一声“姐姐”教我心头一颤,而她清美如水的微笑,更是教我无端端陷入了漫天的酸涩怅惘之中,难以自拔。
☆、第105章 情伤
她说,我叫邝希晗,是大芜国最尊贵的亲王。
她说,她叫邝希暝,是大芜国的皇帝,也是我的姐姐。
我胸口那一处贯穿所致的血洞,是在围剿乱党时被流失所伤。彼时情况紧急,性命垂危,迫不得已使用了一种凝血效果极佳的秘药天机丹,但是对神识有所伤害,所以我醒来之后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这种副作用就连使用者也无法解释,可能持续一段时间就好了,或许是几天,几个月,也有可能是一辈子。
——这就是在替我换药时邝希暝告诉我的大概。
我心里不是没有疑惑和怀疑的,却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消弭开来,更生不出半分继续询问的冲动,就好像一旦我问了,便是揭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疤,她会难受,而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说的每一句话,她口中形容的一切,都给我一种不真实的陌生感,然而她这个人却教我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仿佛冥冥中有一个声音,一个念头引导着我去亲近她似的。
这很奇怪,我却无意深究。
替我换好了药,嘱咐我卧床好好休息,在门外的侍从再三恭声催请下,邝希暝终于一甩袖摆,不耐烦地跟着他去处理要事。
临走前还不放心地看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回过味来,与她微笑挥手告别以后,她才略一颔首,眼中划过一抹悦色,负手离开。
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我不由莞尔,只是等房里仅剩下自己一人时,之前压抑的忧虑很快又浮上心头。
从这里的摆设来看,该是一个等级制度森严的朝代,却又与我脑海中时不时飘过的印象大相径庭。
门口的侍从大都是年轻貌美的男子,从之前的言谈举止也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个女尊男卑的国家,毕竟,统治者和掌权者都是女性。可不知怎的,我总是难以忽视心头的别扭,就好像在我印象中,这并不是一件符合常识的事,无关乎我的立场,只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默默地思考着,我拍了拍柔软的床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在床上呆久了便是浑身酸软,却又实在睡不着,想了想,我试探着朝外间叫了一声,果不其然,立刻就有一个清秀的少年弓着腰快步靠近床边,柔声细语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我侧头问这个一脸拘谨的少年:“有吃的吗?我饿了。”
“殿下稍等,仆立即吩咐传膳。”他轻手轻脚地将我扶坐起来,架了一张小几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食物进来。
我盯着散发出浓浓香味的菜肴,肚子更是“咕噜噜”直叫,声音在安静而空旷的房间里特别明显。我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靠得我很近,正在专心布菜的少年,却见他眼眸低垂,神色恭顺,好似一点儿不敢僭越,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蹙眉:看来这大芜的等级委实森严到了一定的地步,而我的亲王身份也远远比我想象中更厉害,不然这个少年不会流露出这样……恐惧,对,就是恐惧的神色,好像时刻担心我对他做什么似的。
难道我以前的名声很差吗?
又或者,我的脾气很坏?
摸了摸下巴,不太确定地想着,随即却在眼前准备妥当的菜品前甩开了一切疑问,大快朵颐。
不顾那侍从藏在眼中的诧异之色,在解决了第三小碗鸡丝银鱼粥之后,我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筷子——不得不说,这御厨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若不是撑得狠了,我还想再多添一碗呢。
只是吃的急了,不免沾了一些在衣襟,抖了抖领口,这才觉得躺了许久,身子都有些黏腻,不知道有多久没清洗过了……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不自在,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渴求着沐浴。
听我提出要求,那侍从面露难色,随后却在我再三询问下咬咬牙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人准备。
待他转身后,我用丝巾擦了擦嘴角,忍不住感慨:其实邝希晗这个威严的亲王身份也是挺好用的嘛。
等一切准备妥当,我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慢慢走向了抬进偏角处的浴桶,一架屏风隔开了烟雾迷蒙的空间,湿热的蒸汽熏染开来,让我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与水亲近一番。
“请容仆服侍殿下宽衣。”那个侍从恭敬地征询道。
“……嗯。”虽说不是太想当着旁人的面宽衣解带,不过我的确身子虚软,没什么力道,想来我堂堂一个亲王,也是教人服侍惯了的,自然不好扭捏,遂点点头,张开双手,任由他动作。
衣衫褪到一半,正虚虚地挂在后腰处,却听门外陡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那步子又急又重,没半点压抑,显出主人急切又怒气冲冲的心绪。
在我心里一咯噔,堪堪转过头时,却见邝希暝冰冷如玉的脸已经绕过屏风,出现在我眼前。
她一进来,目光在我身上拂过,沉沉地落在那个替我宽衣的侍从身上,只一个眼神便压得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趴在地上,不住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不关他的事,是我的主意……”不经细想,我只以为是自己擅自沐浴的事情惹恼了她,未免牵连无辜,便抢先一步开口解释道。
只是迎着她幽幽的视线,实在没把握能将此事不了了之。
她淡淡地看来我片刻,在我提起呼吸时这才一拂袖:“退下。”
那侍从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出去。
而她也终是转过身来,正对着我,目光如有实质般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言不语,似笑非笑,教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的衣襟大敞着,拢也不是,脱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看着她,以目示意,希望她能明白过来,主动背过身去。
——在那侍从面前也能坦然,可是在她面前却忽然羞窘起来,我也觉得有几分怪异。
不料她沉了沉眸子,忽然上前一步,若无其事地说道:“晗儿是要沐浴么?伤口可沾不得水。”在我悻悻然地就要拉回衣衫,以为只能继续难受下去时,又不经意似地补充道,“还是我来帮你吧。”
“有劳了。”思考了片刻便是释然了:她与我都是女子,又是我的姐姐,自然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既然主动提出帮忙,便再好不过。
打定主意,我索性将外面那件可有可无的衣袍彻底褪了下来,又弯腰脱了长裤,忍着挥之不去的一点点羞涩,脱下了最贴身的亵裤——浑身上下除了缠在胸口的纱布,便是不着一物。
邝希暝的眼神很深,好像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藏了很多我看不穿看不懂的东西。
微一侧身背对着她,我小心地跨进浴桶中,不让水浸到胸以上的位置。
恰到好处温热的水让我舒适得喟叹了起来。
下一刻,身后有气息靠近,水声溅落,却是她小心地撩起水沾湿了我的后背和肩头,又用沾水的丝巾轻柔地擦拭,一下一下,擦得很用心。
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享受这一刻的静谧。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而这静谧之外又渐渐添了一分旖旎,我再也压不下心里怪异的感觉,开口打破了安静。
“暝、姐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底并不愿意喊她姐姐,下意识地便是以名字相称,不过下一刻又改了口,只是已来不及深究心底的想法,而是掩饰性地开口以便转移此刻莫名的心虚,“我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你与我说说吧。”
其实我更想问的却是:为何那些宫侍如此害怕我,莫非我以前真的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吗?
背后温柔地擦拭着背脊的手一顿,我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气息伏近我的颈侧,那个温凉如玉髓般的声音轻轻说道:“你以前……是个傻瓜。”
“唉?”我设想过很多种回答,却怎么都意料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顾不得此刻脖颈处的温热□□,连忙侧脸看她求证,“你是说,我以前,这里……有问题?”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问道。
“……”她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眼中的神色像是无奈,又像是郁闷,恍然教我以为情况比我的猜想还要糟糕。
良久,却见她洒然一叹,浅浅地勾了勾唇,一指戳在我额角,指尖稍稍用力,抵着我的脑袋将我往一侧点了点,轻笑道:“是啊,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然而她虽然是勾着嘴角,漾着笑意,可眼中却好似凝着一抹晶莹璀璨,在我拧着眉头不曾看得分明时,忽然撇开眼,一抛丝巾,温声说道:“水凉了,起身吧。”
转眼间又变成了那个波澜不惊的模样,恍若从未流露过半分伤感。
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是我忘记了,而她也绝不会主动告诉我的。
因为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她看着我的眼神,太伤,太痛,深得我也仿佛受到了灵魂的悸动一般——感同身受。
☆、第106章 存疑
她不说,那我便不问,
虽然我记忆缺失了,感觉却还依然存在,对邝希暝的亲近之意做不得假,只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古怪悸动教我强自压下了。
到底是君王之尊,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自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处理,没多久,那之前来催过的女官又在门外轻叩提醒。
叹了口气,邝希暝不说话,但我能看出她眼里的无奈。
没等我开口劝她,她已经拂袖起身,准备离开,只是走之前又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在我几乎要屏住呼吸说点什么以前,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堂堂亲王贵体,怎好教那些卑贱的奴才看了去?让他们在外间候着便是……嗯?”
“哦。”木木地点了点头,在她走开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难道她之前匆匆赶来不是恼了我擅自沐浴,只是不愿意那些宫侍伺候我?
摇了摇头,或许是我多心了吧。
不过,虽然嗤笑自己心中陡然冒出的无稽之谈,我还是制止了听到动静想要进来服侍我擦身穿衣的侍从,自己取了架子上的毛巾,一点点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尽力避开滴水未沾的纱布,待穿上了亵衣裤又披上了宽松的外袍,这才扬声叫人进来收拾。
那侍从也没有多问,只是轻手轻脚地替我穿着外衫,整理头发,十分乖巧温顺的样子。我也由着他打理,看了一眼屋外的天光,不由随口问道:“今儿个天气不错。”
他的手势不停,恭声应诺道:“回殿下,今日天色是极好的,日头倒也不算毒辣,这风温温地,吹在人身上,还带了一点儿花香。”
听他这样说,我忽然便起了兴致,想要去院子里走走。
“殿下可是要去御花园?”他听我这么一说,也不阻拦,只是试探地看了一眼我的面色,小心地问道。
——御花园么?
我只是想出门逛逛,晒晒太阳,倒是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过听他的未尽之意,可想这御花园该是我以前常去的散心之所吧。
那么,去走一遭又何妨?
也顺便看看这个被我忘却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因此回想起些什么,便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待穿戴整齐后便兴致勃勃地出了房门。
我猜邝希暝应该也是对这群侍从们有过嘱咐,虽则没有制止我出去散步,也没有限定范围,却是派了一大拨人寸步不离地跟着,美其名曰引路和保护——这群人中除了两个宫侍,剩下的全是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禁卫。
我也不以为意,只当不知这群人的存在,走出一直呆着的宫殿,背着双手,顺着感觉慢悠悠地逛着,十里长廊,亭台水榭,随性而走,不知不觉竟也逛到了一处花团锦簇的园中。
侧眸看了一眼守在花园外朝我躬身行礼的禁卫,问道:“这是哪儿?”
“回殿下,此处是御花园北角。”她不卑不亢地说着,眼中却闪过一抹疑惑,大概心里也是嘀咕:怎么我这个在宫里住了那么久的亲王竟然还不认识御花园么?
看来知道我失忆的人并不多,也许是邝希暝对外下了禁令吧——毕竟,堂堂的亲王之尊竟然因为行刺重伤失忆,传出去也太丢皇室的面子了。
倒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随便走走竟也真就找到了御花园来,不知是这具身体遗留的记忆还是仅仅只是天意呢?
我笑自己脑海中刹那出现的“天意”二字,眯眼看了看这温煦的天光,朝那守在御花园前的禁卫一颔首,抬脚走了进去,而我身后跟着的大队人马自然也是呼啦啦跟了上来。
皱了皱眉,生怕她们人数太多,碰到了这园中娇嫩的花儿,更是惊扰到了那一分安谧祥和,我挥了挥手,命这些人离得远些,自己则顺着幽幽小径踱了进去。
一路分花拂柳,绿荫阑珊,目光所及却是一座青木凝翠的小亭——那亭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一个玉雪可爱的女童。
侍从远远地候在小径另一侧的尽头,而那一大一小兀自说着话,脸上带着笑,任谁都不愿打破其中的脉脉温情。
我的步子一顿,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还是就此止步另寻去处,那亭中正柔声叙话的两人已经双双看来,一大一小三分相似的脸上流露出如出一辙的惊讶,小的还是懵懂,大的却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小晗!”那年轻的男子笑着与我打了个招呼,神色很是熟稔亲近,眼眸含笑,竟是十分欢喜的模样——他认得我?
还没想好该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一大一小两人,步子却不由自主地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见过皇夫大人,见过皇女殿下。”一直跟在我身后沉默引路的侍从轻声细语地请了安,像是在给我提醒这两人的身份。
看这男子通身的气度和那女童眉眼间与邝希暝的相似,又听侍从的尊称,我哪里还猜不到:这便是我的姐夫跟侄女吧。
唔,按照常理,我是不必对除了邝希暝以外的任何人行礼的,不过这男子既然是我的姐夫,看他的神态又好似与我十分熟悉的样子,那我若还是端着架子无动于衷岂非不识好歹?
想来他是不知道我失去了记忆的,我要如何才能不露马脚,不惹嫌疑呢?
心中苦恼,面上却丝毫不显,扯了一抹笑意,我顺势走进凉亭,与他颔首示意,而后坐在了那女童身边。
“亦轩,还不快见过小姨?”皇夫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侧脸,鼓励她开口道。
那女童本是怯怯地偷眼看我,好像对我有所憧憬又忌惮着什么不敢靠近,在父亲的劝说下,这才糯糯地朝我笑了笑道:“小姨……”
我想我过去一定很喜欢孩子,否则在她对我笑的时候不会有一种心都化了似的感动,恨不得将这小家伙抱在怀里好好揉一揉。
生怕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坏这个还有些怕生腼腆的小家伙,我克制着自己不要太过热情,只是最终还是抵不过内心亲近她的冲动,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扎在脑后的一小绺细辫子。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像是惊讶,又像是害羞,苹果似的小脸倏地红透了,米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而后一下子躲到了她父亲身后,撒娇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却又偷偷探出半张小脸觑着我,见我只是轻笑着望过来,小脸一皱,整个人又都缩了回去,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可爱极了。
没等我出言逗她,皇夫已是忍俊不禁地将躲到他背后的小家伙拉到身前,点着她的额头嗔道:“你呀,先前不还眼巴巴地盼着小姨与你说话的么?怎么真见了人倒是像条小泥鳅似地躲起来了?”
“那是因为,小姨从前都不搭理亦轩,所以、所以……”小家伙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熄了话头,却是不住地偷看我,显然是很在意我的反应。
听她言下之意,我脸上的笑不由淡了下来——莫非以前的我与她很不亲近?这么可爱的孩子都舍得冷落,看来我以前的性子真的是冷漠得很啊……
委实在“保持过往的冷漠态度”与“放任本性的亲近”之间徘徊不定,我低头看了看那眼中暗含孺慕之情的小家伙,最终还是心软了下来,与她招了招手。
小家伙犹犹豫豫地朝父亲投去目光,在后者的微笑下这才壮着胆子靠近我身侧,白皙柔嫩的小手轻轻拉住了我的衣袖,鼓足勇气攀住了我的手臂,嗫嚅着叫了我一声:“小姨。”
软糯的童音还带着几分娇气,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像是两颗透亮的水晶,这般乖巧又标致,很是惹人怜爱。
我顺着心意摸了摸她的鬓发,心里却忽生一念:这孩子既然是皇夫所出,必然是中宫嫡女,将来少不得是继承大统的候选之一,可我观她的性子,却决出几分不妥来。
她生得一副顶好的相貌,将来长成之后也必是龙章凤姿,貌若美玉,可是这性情绵软娇柔,唯唯诺诺,却像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公子,没有半分储君的气势……这般的资质,何谈御极!
而教我心中惊疑不定的却是——这到底是久在后宫内院,沾染了太多莺燕闺阁之气,还是延请的西席昏聩无用,耽误了教习呢?
若是后者,我这个做小姨的,少不得要关心一二了。
正思索间,却觉得小家伙依偎在我旁侧的身子陡地一僵,抬眼看她,愣愣地望着一处,顺势看去,却是一袭深沉的玄色遥遥相对——怎么是她?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一侧假山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又为什么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过来,我只觉得身边的气氛忽然凝住了,好像流淌着一丝莫名的紧张。
除了身边一大一小的不自在以外,那人的神色却更教人不解:好像是伤感,又好像是求而不得的怨恨与格格不入的孤寂……许是我看错了。
未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人已经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突兀而来又匆匆离去,仿佛从未出现在那一座假山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人离开了,却遣了一个宫侍走到近前,躬身朝我行了个礼,随后一板一眼地与皇夫说道:“陛下谕令,今日太傅布置的功课还有两篇策论和十张大字,请皇女殿下莫要贪玩,早些将功课完成才是。”
“你去回禀陛下,就说本宫知道了,自会敦促皇女用功。”皇夫温和地点头答应下来,却在那宫侍转身告退时蹙了蹙眉头。
“轩儿,与你小姨道别吧。”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含不舍,笑意勉强。
我也只当不知,安抚地拍了拍小家伙的头顶,允诺她过几日会去看她。
被父亲以眼神轻斥,小家伙这才乖巧地松开我的袖子,随着父亲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御花园的小径远处,我在原处静坐了一会儿,忽而起身走向之前那人所处的假山。
近前仔细一看,猛然发现那嶙峋层叠的石面上,竟然有了一个淡淡的掌印。
我将手掌轻轻覆在那掌印之上,感受着坚硬而杂乱的石面硌在皮肤上的钝痛,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邝希暝……我的姐姐。
☆、第107章 嫉妒
自那日御花园偶遇之后,邝希暝来我这里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早上我方醒来不久,随口询问侍从,却道她已去早朝了;午后打发侍从去请安,回话又说陛下正会见朝臣,无暇抽身;晚间亲自上门,则被守门的禁卫告知陛下已经歇下了……一日两日的便也罢了,竟是连着四五日都如这般,一连串的巧合,无疑都指向一点——她在避着我。
究竟那一日隐在御花园角落里的人是不是她?若是她,那又是什么缘故教她径自离开,却直到如今都不愿与我见面?
百思不得其解,又拉不下脸来继续纠缠,我也只好按耐下种种心事,继续当我的闲散游客。
经过这几日的将养,胸口的伤势渐有好转,也不需要整日病怏怏地窝在床上无所事事,闲来便在皇宫内院各处随意逛逛,几天下来倒是将偌大的皇宫识了个遍,虽说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记不起丝毫在这里生活的印象,好歹是将这地方混了个眼熟,就当是重新认识一遍吧。
要说我这个亲王当得也是失败,那些识得我的宫侍禁卫见到我时不是远远绕开便是惶恐行礼,畏大于敬,可见我以前有多么不得人心了。
遗憾的是,这些日子转悠下来,却是再也没有遇见过那腼腆的小家伙,连带着整个御花园都失了勃勃的生气,教人索然无味起来,即便满目是秀美雅致的风景,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侍从,可这心底的寂寞是怎么都驱散不开的。
又是一日午后,天光正好,我却是看腻了这园中的景色,愀然不乐地打道回府,才踏进偏殿的外院拱门便看见守门的禁卫一个个神色肃穆,身姿立得笔挺,比平时更显冷峻;而一个眼熟的宫侍则迎在门边,来回跺着小碎步,心神不宁的模样,好像为着什么事烦恼。
似是听得我这边的动静,倏然抬头一看,目光“噌”地亮了起来,连忙踮着步子上前,匆匆行了一礼,恭顺中又藏了一分焦虑:“殿下可回来了……陛下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哦?”我的步子一顿,随意地应了一声,心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邝希暝在殿里等我?
这么多天,总算是舍得来见我了!
转念一想,刚要加快的步子又不免慢了下来,有意晾她一会儿,遂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你且去回禀陛下,就说待本王先行更衣整理一番再去面圣。”
“这……”他犹豫地看了看我,在我挑眉不语地回视下陡然打了个激灵,忙不迭退了开来,“是。”
轻哼一声,我拂袖转身,径自去了卧房洗漱换装,自觉拿乔够了,这才整了整衣襟,慢条斯理地走向邝希暝候着的偏殿。
只是不愿意承认心底那一丝丝因为她终于愿意来见我而生的雀跃。
偏殿内燃着益气安神的四平天和香,侧角的书案后坐着一袭玄袍的女子,一手执笔,一手扶案,容色如雪,气度如渊,安静却又不容忽视,教人第一眼便穿过了偌大的偏殿,径直落在她的身上——而在此之后,竟是怎么都移不开眼了。
到底是为着这几日被回避的不悦,在刹那的恍惚后,我很快回过神来,刻意加重了脚步,意在提醒,却又不主动出声,也不与她搭讪,只是以眼神示意跟进来的宫侍退下,然后坐上了殿中另一头的花梨木太师椅,摩挲着扶手,想着待会儿该怎么回话。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不得声响,疑惑地抬眸望去,却见那人早就搁下了手中的笔,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凝视着我,唇角微勾,目光灼灼,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被那样专注的目光盯着,不知怎的,我面上一热,忍不住偏开脸,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倒是难得,今日总算是得空了……作甚么这样看着我?莫不是太久没见,不认得了?”话一出口,我便有些讪讪地咬住了嘴唇,心中后悔一时嘴快:总觉得这话里无端端便流露出一股子哀怨来,倒显得我多么盼望着见她似的。
而见不到人,又生出怨怼之意,像是情侣间的埋怨数落之语,未免太过暧昧了些。
——我这是怎么了?
正懊恼着,却听那人低笑一声,随后起身绕过我所坐的太师椅,走向对面的座位,行走间衣袂飘飘,服衫袖摆有意无意地自我身后拂过,混合着淡雅熏香和松木的气息悄然浮动,又带着几分凛冽寒凉,别有一番清幽动人——仿佛在心湖上落下一片轻叶,徐徐地打着旋儿,搅乱一池平静后便自顾自逍遥地飘远了,徒留下后头曳着的圈圈涟漪,久久不息。
“这几日事忙不得空,又顾念着你需要静养,所以没有去看你,倒是听宫侍说你整日往御花园里跑,也不怕牵动了伤口?”她施施然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好一会儿,在我脸色越来越尴尬,几乎要烧起来时才微微笑道。
“只是散散步,没什么大碍,在这殿里无所事事地呆久了,骨头都要懒了。”我也忽略了自己别扭的心思,笑着回道。
却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浅了,目色沉沉地看着我,忽然说道:“若是觉得无趣,可要参加朝会?我只怕你身子吃不消。”
——朝会么?
我摇了摇头,并不怎么感兴趣。
“也罢,你本来就不适合那些杂事,安心休养好身子才是正理,”她低头饮了一口手边沏好的热茶,悠悠地撇着茶叶沫子,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明日,广安县主会来谒见你,算是出阁前与宗亲话别。”
“广安县主?”我印象中并没有这个人——虽然我现在记不起任何人,但是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就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便奇怪了。
“他叫魏舒,你见过的,”邝希暝又抿了一口茶水,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神色不太自然,“就是他治好了你的伤。”
原来是他——初醒时那替我检查伤势的男子。
这么说起来,那个广安县主倒是个杏林圣手,可是教我奇怪的却是:他名为魏舒,并非是皇姓,莫非是从了父姓?
想起那个神色冷淡中又隐约带了几分锐光的男子,我不免讶异,脱口问道:“他竟是要成亲了?女方是谁?”
“帝师傅筠崇之长女,傅若菡,”她说着顿了顿,笑着睨了我一眼,那一眼竟是百媚顿生,教人酥了骨头,然而眼底深处,却殊无半分笑意,“也是你的王夫,傅若蓁的亲姐。”
——我的……王夫?
我真该庆幸自己没有端起手边的茶盏,否则光是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已让我吃不消了,更不要说最后那半句补充中巨大的信息量,恐怕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吧。
原来我已经有了王夫……那么我有没有孩子呢?
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兀自咽了下去,没有问出口。
惊诧之余,反应便慢了半拍,就听她冷然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怎么,想起你的王夫了?也是,傅家公子未出阁前可是名扬四方的清俊公子,得你宠爱也是自然……呵。”
“什么?”我不明白为何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她的神色在片刻间就如此捉摸不透,好像是忌惮着什么,嘲讽着什么,又好像是在……嫉妒。
可是,嫉妒?
究竟不对劲的人是我,还是她呢?
这场会面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见我久久不回答,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话,邝希暝脸上那讽刺的冷笑也倏然淡了下去,恢复到一贯的面无表情,目光低垂,并不再看我,低低地抛下一句:“早些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视线随着她的背影向外而去,我抚了抚左边愈合的伤口,只觉得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翌日巳时左右,如她所言,侍从禀报说广安县主求见。
那个男子穿着一身华服,艳若桃李却又冷若冰霜,若非亲眼所见,是怎么都无法将他与医道一途联系到一起的。
“魏舒见过凌王殿下。”与我行了个标准的宫礼,却又不待我喊起便自顾自站直了身子,淡淡地直视我的眼睛,眼里有着我无法理解的敌意——直到这一刻我才能肯定,先前我的所见所感并非多心。
他矜持地坐在我下手的位置,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我身后侍立着的一排宫侍,用意十分明显——我了然地笑笑,谅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决不敢有什么异动,也想看看他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于是配合着挥挥手吩咐宫侍们退下,只留一个守在门边。
“广安县主来见本王,所为何事?”我可不相信邝希暝给出的所谓“宗室话别”的借口,这个男子分明是别有图谋。
“没什么,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顺便,提醒你一句,”他抚了抚袖摆上的祥云流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陡然教我心头划过一抹别扭,“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该肖想的人,可不要肖想。”
“本王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皱着眉头看向他,心里却不期然浮现出邝希暝深沉复杂的眼神。
“听不明白也无妨,你只需记得,君是君,臣是臣,你是凌王,是皇帝亲妹,却也仅仅如此罢了。”他说完后便随意地掸了掸袖摆上不存在的灰尘,起身上前半步,朝我躬身行礼,只是在靠近我身前的那一刻诡异地一勾唇,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阴测测地说道:“我能治好你,自然也能废了你!实话告诉你,给你服用的药物除了会导致失忆外,还有一点我没有告诉陛下……”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任由他张扬肆意地离开,只觉得心中疲惫,没了半分动弹的力气。
“恐怕殿下今后的子嗣,会有些艰难呢。”薄薄的红唇吐出残忍的字句,他笑得快意,眼中的怨毒一闪而逝,却浓厚得好像晕染开来的墨汁一般,淋漓飞溅,教人毫无招架之力。
——邝希晗,我只恨,不能生生毒死你。
☆、第108章 眼泪
“殿下,殿下……”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在侍从低声唤我好几次之后才回过神来,顿时感觉到了背脊上被硬质的椅背硌着的钝痛,以及指间的酸麻——因为过于用力地攥着扶手而僵直木然,已经白得泛起了青色。
“殿下,时辰快到了。”见我转头看他,那侍从又轻声说道。
许是看出我脸色不对,只是提了一句便住了口,不敢再催促。
——是了,今日是纳聘文定之日,那广安县主既然已经谒见过宗室,而我作为宗室的代表,理应亲自护送聘礼去往妻主家,以示天家重视,皇恩浩荡,这是邝希暝昨日与我知会过的。
“走吧,莫要让礼官等急了。”取过手边已经凉透了的茶盏润了润喉,冰冷的茶水划过嗓子,刺得人一个激灵,却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压下那一刻的震惊和无措,我起身理了理衣袍,不紧不慢地朝外走去。
不管那广安县主与我有什么过节,对我又是什么态度,都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当务之急,是履行我身为宗室亲王的职责,观礼护送。
至于他所说的下手断了我的子息之能,我心底倒是意外地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就好像,我潜意识里一直都以为自己本就不会有孩子一般。
孩子。
想起了那个腼腆的小家伙,邝希暝的孩子……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为自己这不切实际的念头一愣,我摇头苦笑,在宫侍的搀扶下坐上了輦舆,悠悠地缀在坐着广安县主的舆车后——因为是县主下嫁,所以是由男方向女方下聘,这也代表着皇帝对这位县主的荣宠。
而我在想到这一层时,除了心底划过的些许涩然之外,更记起了昨日与邝希暝不欢而散之前她提起过的:这尚县主的贵女乃是出自帝师傅家,也就是我的王夫傅若蓁的嫡姐。
——算起来,我与她也是沾亲带故的呢。
而我的王夫,不说脑中没有他的印象,便是从我睁开眼以后,就没有见过他;莫说是他,所有与凌王府有关的人和事,一概没有。
那些被我有意无意忽略的疑窦在輦舆摇摇晃晃中一桩桩一件件地浮现,教人无法不去深想,无法不去在意。
种种迹象,就好像我这个“权倾天下”的亲王被囚禁了一样。
囚禁在宫中,囚禁在皇帝身边,如笼中鸟,池中鱼,没有自由。
傅府比想象中要更加恢弘华美,全然不似普通的书香门第,倒更像是积势已久的高门权贵之户;傅家的家主携着一干家眷早早地候在正厅前院,等我的輦舆停在门口时,先前的二十八台彩礼早就一字排开摆在院中。
念完圣旨,清点彩礼,完成纳聘的仪式之后,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正要离开之际,却听那保养得体宛若三四十岁的帝师傅筠崇扬声说道:“殿下,请留步。”
“帝师有何指教?”摆摆手让控輦舆的禁卫稍等,我迅速打量了一番对方,颔首问道。
“昔年犬子出阁前与小女最为亲近,如今小女尚主在即,不知可否允犬子归宁一日,阖家一叙?”她拱手行了半礼,即便是请求也显得不卑不亢,温文尔雅,只是我却仿佛从那双被岁月浸润的眼眸中看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的所求绝不止允许王夫回府归宁一事,然而还有什么深意,却是我一时半刻猜不透的。
“本王会酌情考虑。”既没有立时应下,也没有一口回绝,实在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许诺能否兑现——我可是至今还没有见过她的嫡子,我的王夫啊。
“有劳殿下。”而她也不再多言,似乎是与我话别的目的已经达到,又似乎是拱卫在我身侧的宫侍和禁卫教她不能再表现出更多也不敢再纠缠下去,因此只是又拱了拱手便退回了一边,给輦舆腾出了位置。
回程的半途中,我抚了抚輦舆的横棂,转念一想,试探着地吩咐道:“既然出来了,不如顺便回一趟王府吧,本王也许久没有见着王夫了。”
说完我便觑眼看向负责出行的禁卫,却见她目不斜视地欠了欠身,冷声答道:“陛下有令,礼毕即归,不得逗留,以策安全,请殿下莫要为难卑职。”
“……本王知道了,回吧。”无力地靠回后壁,我阖起眼睛闭目养神,也敛去眼底的不甘与犹疑。
——这软禁,只怕不是我多心。
回寝殿的时候,邝希暝已经下了朝,正坐在桌边等我。
她倒也自在,直接将我的寝殿当作了办公的时雨殿,桌案上那一大摞的奏本看得人心惊,而她寒凉淬雪的眼眸更教人凛然,连带着初见那一袭清隽身姿时油然而生的心悦欣赏也在顷刻间被这冷意浇灭得烟消云散。
邝希暝是个极清极冷的人,虽然这清这冷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但不代表我毫无所觉。
可是这样一个人,真的会是那种一面对我好言安抚,温柔小意,一面又将我严防死守、禁锢宫中的口蜜腹剑之辈吗?
她正在批阅奏本,我自然不好离得太近,便是随意挑了个座,自有机灵的宫侍奉茶。
“见过傅筠崇了?”她笔锋不停,好似闲谈般问起,“她可有与你说什么?”
“她想求我允王夫在县主出阁时回府一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隐约觉得提起傅筠崇时她的神色便十分冷漠,而听她有所求,眼中更是划过一抹搀着锐芒的讥诮。
这神情,可与“陛下极为倚重帝师”的传言相去甚远。
果然,传言就是传言,空穴来风——不可尽信呐。
“呵,这老妪……”她勾了勾唇,搁了笔看向我,湛澈的眸子含着某种期待,“你可答应?”
“我只说斟酌,不曾答应。”听我这样回答,她的眼眸刹那转柔,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坐实了我之前所感:这帝师只怕真个是不得帝心,又或是已经教陛下厌弃了。
至于原因,现在的我自然是无从得知的。
“说起来,倒是许久不见王夫了。”既然说起这个话头,我便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却见本来春光湛湛的美眸立时结了一层冰,像是六月的天色,说变就变。
“怎的,你想他么?”以我的目力虽然看不见那奏本上写了些什么,却也瞥见整洁素净的页面自我话音落后便被大片朱笔墨迹划得面目全非,力透纸背,直入三分,可想执毫者所施加的力道之大。
拿不准她心情急转的缘故,却也明白她不待见傅家人,更反感我提及王夫,因而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辩解,低头啜茶不语,算是将这一茬就此揭过了。
心底却不免郁闷:就连提起王夫都这般反应,若是我想要回府,怕是能拆了这寝殿吧。
可是将我拘在这偏殿之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真的忌惮我,寻个由头将我除了便是,这样不咸不淡地拖着……莫非是顾忌着什么,只等时机成熟,便雷霆一击?
可看她对我的态度,虽然有些捉摸不定,那细处的体贴着紧却做不得假,又不像是伺机下手的样子……费解,委实费解啊。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懊恼自己空白一片的记忆,便是连分析也没有依据,无从想起。
她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便是继续垂手批阅奏本,而等我再次从愣神中醒来,她已连同那成堆的奏本消失在殿中。
晚上,因了白天的纷乱思绪,又加上昨日魏舒在我耳边揭露的震惊秘密,辗转反侧,沉吟至此,却是怎么都没有睡意。
纵是宁和安神的六合沉水香也安抚不了我心中的烦躁,一拍床榻,索性坐起身,趿了免脱履走到窗边。
推开半边窗户,夜风徐徐探入,未知今晚的月光是不是与我一般孤冷清和,难以入眠?
举目望去,月色被罩在乌云之后,不曾显露,反而是一袭玄色孤零零地站在廊下,风起风落,衣袂飘然,若不是指间那一抹亮色闪了眼,几乎与夜色浑然一体,难以发现。
能在大半夜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这殿外还不被禁军当成刺客抓起来的人,除了邝希暝以外,不作他想。
而我悄悄想着:这种大半夜不睡觉却跑到别人房前当门神的事情,也不是她做不出来的。
阖了窗,转身去拉开了门,与她对视片刻,俱是沉默不语。
她踟蹰了片刻,最后还是走近前来,入了房间。
回身在桌子前坐了,自保温银瓶里倒了一杯热水,又替她也倒了一杯,我不问她来意,只是自顾自喝水——实则耐心等着她主动坦白。
她不自在地转了转杯子,没话找话似的开了口:“这么晚还不睡,可是有心事?”
“那你呢?”我将问题又抛回给了她,心中清楚她不会回答。
比起我这个深夜未眠的人,她这个在别人房门前徘徊的才更加可疑,更加应该盘问吧。
相顾无言,饮尽一杯热水,我抬眸看她,却见她已经收起了尴尬,从容不迫地喝了水,放下杯子,朝我微微一笑——皎洁如月,也轻渺如月,似是隔着永远都无法逾越的距离。
“夜深了,你休息吧。”她起身告辞。
正要走出门,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这一晚上的纠结,不如在这个时机问个清楚,“昨天广安县主来时,与我说了一件事。”
她挑了挑眉,等着我的下文。
“魏舒说他给我下了药,以后我可能都不会有孩子了。”艰难地吸了口气,我终是问出了盘桓心口许久的怀疑,“是你指使他做的吗?”
话一出口其实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但覆水难收,只好忐忑地等她的回答。
屏息小心地抬眼看去,却见她一张欺霜赛雪的脸刷然失了血色,白得瘆人,嘴唇微张,似是震惊到了极处,幽深的瞳仁有瞬间的茫然,好像被我的问题吓得懵了。
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笑她此刻的模样……下一瞬,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一向静如深渊的眸子,忽的溢出了一片莹泽,犹如一块被震碎的水晶,化成星星点点的亮片。
破碎之美,美得无瑕,却也令人心颤神伤。
她竟是……哭了么?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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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