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楼台]明台的二十六次死亡 作者:谢子舒
正文 第5节
[楼台]明台的二十六次死亡 作者:谢子舒
第5节
(却不料被爱俘获,还用新的韵律)
asse dole
(教会了我生命的意义。上帝赐予我的)
gott gab fur die taufe, dann birken
(那杯洗礼酒,我心甘情愿地一饮而下)
und lobt die sue, sue, it dir anear
(并赞美它的甘甜——甘甜,是因你在我身边,亲爱的)
den nan des ndes, der hil, die ge werden
(天堂和人世的称谓,因你的踏足而改变)
wo du bist oder sollst, oder hier
(无论是现在或将来,无论是彼处或此处)”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落成手背上轻柔的一吻。
“und dasdas ute und sgeern
(并且这,这在昔日仍被珍爱着的鲁特琴和歌曲)
nur liebe……
(那吟咏天使知道——时至今日,它们仍是我的挚爱)
weil dei siau ;
(因为啊,那一声声的琴曲中,有你的名字在悠荡)”
黑暗间,似是有谁在耳旁,不停地喃喃喊着“明台、明台……”
名字悠荡,爱语吟绕。
这个梦,恰如最好时光。
接下来几天,明台躺在床上不知昼夜的,汉娜请镇上的医生来家里给他打了几针,也不见得好转,倒是在明楼要走那天,明台的身体神奇般地好转了回来。
路上是圣诞过后疲惫而又难掩欢愉的行人,明台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似是没从大病中恢复过来。他插着口袋,一摸后却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愣了愣把袋里的信封拿了出来。
哦,想起来了,是大哥寄给他的电报。
他捏着薄纸,抬起头看了身前正在与汉娜谈笑的大哥一眼,又低下头去。
“怎么了,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大哥走了就没人管你了,难道还不开心?”明楼毫无隔阂地与他打趣着。
“头还晕,难受。”半真半假地,他摇了摇头这么说道。
明楼伸出手贴上他的额头,试探了下他的温度,“还好,烧退了。”
“嗯……”明台没有再说什么,可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沙哑着声音开口,“大哥?你看过这封电报吗?”
他晃了晃手中那封信。
“自然,这可是我寄给你的啊。”明楼挑起眉。
看见大哥这模样,明台心里没来由地好了许多。他笑笑,“哦?那你看过落款吗?”
“不是lou g?”
“你看看就知道了!”明台把那封电报递过去,仔细地盯着大哥的反应。
明楼先是僵立在原地,神色隐隐发黑,而后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当做没事人样地把电报收起来,“是电报员不小心打错了。”
“不还我?”明台靠近一步,笑着想伸手去拿那口袋里的信,却被大哥伸出的右手挡住了,“这种出了纰漏谬误的电报,还是交由我来保管比较好。”
留给小鬼的话,不知会被他笑几年!
“嗯哼?”明台停住了动作,看着他似笑非笑,“明长官不是想要销毁?”
明楼压低了声音,“你大哥是这种人吗!”
瞪着的眼,谈笑打闹的气氛,他们俩终于回归了正常。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大哥下一年还来吗?”明台想帮他拿些行李,却被拒绝了。
“如果小少爷还不回家的话,那我们恐怕还得再来。”一旁的明诚替明楼回应着,“大姐很担心你,怕你一个人在国外过不惯,所以让我们多来陪陪你。”
少年人哑然失笑,“大姐还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有谁一开始是过得惯的?不都是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
有谁一开始是过得惯的?不都是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
这句话突然敲打入明台的心房。
他怔愣着,没再继续说话。
明楼摸了摸明台的头,见四周没什么人看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放入明台的口袋里,“德国毛瑟1932式全自动□□,改进过的,给你。”
明台把手伸进口袋,像是被烫坏似的,有些欣喜,又有些惶恐,“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这几年希特勒上台后,德国动作有些大。你在慕尼黑,多少还是得小心些。”
明台低着头,鼻间有些酸涩,“好,我会注意的。”
明楼拍了拍他的头,本还想再叮嘱些什么,却被迎面走来的女郎给挽住了手臂。
“frei,zu ir kon(有空,再来找我)”衣着暴露的女人亲昵地贴上他的脖颈,用晃动的胸脯揉擦他的手臂,举动轻佻。
明楼一僵后把手臂抽了出来,脸上却是无懈可击的绅士笑容,“na gut(那好)……”
明台隐隐有些听懂他们的对话,转过头警觉地问汉娜那人是谁。
“是附近的一位酒吧女郎,她丈夫在十多年前的大战中死了,因为唱歌唱得好听,最后入驻了深夜酒吧。”
汉娜托着下颔,绿油油的眸子直直看着他,“不过,听说她和很多男人都有来往呢……”
明台握上袋里的那支□□,紧抿着唇没再说话,颤抖的右手慢慢浸出了汗液。
一切,都再显而易见不过了。
没什么,好猜的。
一路上,明台的心神都是恍恍惚惚的,直至临走前的告别,也是如此。
他看着明楼大力地拥抱下了他,他看着大哥与阿诚哥登上了飞机,他看着飞机与飞鸟一同消失于天际,只留下淡淡的烟痕,表示着曾来过的痕迹。
拥抱过的身躯仍微微发烫。明台抬起右手,看着阳光从指缝间穿透而过,每分亮度都刺痛双眼,每分温度都灼热胸膛,恰似整个喑哑天地,都在此刻陪他潸然泪下。
大哥啊,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在你看来,在他们看来,也许都是这样的。但是……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我觉得爱是想看见却撇开了眼,是想拥抱却退了一步,是——
想触碰又收回了手。
……
你说,这样的我们,算不算相爱着?
夜里,嘈杂的酒吧里,明台买着醉,喝着酒,看着台上的女郎坐在木椅上弹着吉他,性感沙哑的声音在烟雾缭绕的酒吧里缓缓游荡,散发着暗夜下挑动□□的迷人魅力。
“小鬼,要不要来一起跳个舞?”不远处只穿着吊带衫的金发女人走近他,用不太自然的的英语搭话,嘴边的笑容暧昧成欲望的长蛇。
明台觉得自己的意识飘浮在云层上无处着陆,却仍假装镇定地摇晃着酒杯一笑,“不了。今晚我是专门来喝酒的,下次再一起跳吧?”
女人也是知趣的,耸耸肩就走开,找了下一位男伴。
待那人走开,明台感觉一阵恶心从胃里往上泛,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地哐当一声倒了下去,柔软的头发撞上坚硬的吧台,起了个大包。
“嘶……”痛哼声中,意识仅清醒了一瞬又慢慢涣散。
因大哥的管制,他这十七年来,还没怎么喝过酒。
没想到,醉酒是这种感觉……
真他妈难受。
嘟囔着,他颤巍巍地扶着椅子站起身,可腿一软又倒了下去。
视线迷离中,灯红酒绿的幻影模糊成一滩滩梦境。
“小心。”
只有耳旁清冽的声响,数十年如一日地清晰。
“是……你?”明台迷迷糊糊地回应,嘴角是无意识地苦笑,“你又要,来杀我?”
那人沉默着没回答,只揽着腰将他扶起。“你喝醉了。”
倒是难得的,在杀他前,给了些微的温柔。
眼前那人被风衣高领遮住了面孔,看不清神情。明台的大脑早已无力组织思想,只看着他咧嘴一笑,笑得怪异,然后不待那人反应过来,直直一拳挥过去,似是想把那人砸碎般,凶狠的力道带着凌厉的风声。
那人退后一步,只轻轻巧巧地伸出手接住了他的拳头,没有起伏的声音在一个醉鬼听来,比子弹更要恼人得很,“你喝醉了。”
“这他妈关你什么事?!”像是十数年来积攒的怒气在此刻瞬间爆发,像是这几日沉浸入骨的苦涩不满都喷薄而出,他猛地一推那人,“要杀就快点杀,你磨蹭个什么!”
就是这人,毁了他的一切,毁了他所有或美好或疼痛的一切,毁了他正常的人生。
现在,又做什么假惺惺的姿态,站在这里关心他?!
不知名的男人沉沉地看着他,没有一丝辩解,也没有一丝动容。而后,就在他双手挥舞之时,那人出乎意料地迎上来,抱住了张牙舞爪的少年,双手安抚着颤抖的脊背,像是灵魂共振。
“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低沉的声音,一点点地抚慰了每寸焦虑神经。
oorrow is another day ”
温柔得,像是用□□抵着他背的人,不过是另外一人。
……
扳机扳动的砰然乍响间,明台神奇地感到了一丝解脱。
每每伤你最深之人,是你最爱之人。
可解救你之人,也是你痛恨之人。
那人带来的是地狱,是黑暗,是苦痛,是丧失,可……
也确确实实地是救赎和解脱。
意识坠落在地,湮于虚无。
但明台知道,醒来后,又会有什么改变。
毕竟啊,明天,是新的一天。
ger48p0161934123019:27 明台第十六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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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在第二天回了柏林,忘掉慕尼黑荒唐如梦的一切,埋头苦读密码学。
1935年。
1月3日国联对意大利的侵略行径采取了绥靖政策。
1月8日摇滚乐巨星猫王艾尔维斯·普莱斯利出生。
1月15日日本关东军蓄意挑起“察东事件”,要挟国民党达成《大滩条约》。
2月27日汪精卫、□□联名发布严禁排日运动命令。蒋声称“此次日本广田外相在议会所发表对我国之演说,吾人认为亦具诚意,吾国朝野对此当有深切之谅解。……我全国同胞亦当以堂堂正正之态度,与理智道义之指示,制裁一时冲动及反日行为,以示信谊。”
3月8日著名影星阮玲玉不堪舆论压力,服毒自杀身亡。明台以泪洗面,默哀三日。
3月16日希特勒宣布德国重新实行义务兵役制,公开撕毁凡尔赛条约,欧洲战云密布。
5月2日 法国和苏联于巴黎签订《法苏互助条约》,以共同防御德国侵略,及时进行支援和协助。可在日后,该约未能发挥其应有作用。
6月18日瞿秋白被押赴郊野刑场,在长汀了望四周山水,驻足说道:“此地甚好”。
遂平静坐地,从容就义,年仅三十六。
留有遗书《多余的话》,代序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何必说?”信末道:“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永别了!(一九三五·五·二三)”
6月18日英德签订海军协定德获扩建海军。
6月27日察东事件进一步发展,《秦土协定》达成。
6月长江发生大水灾,死亡142万人,哀鸿遍野,流民失所。
7月1日察东事件愈演愈烈,中日签订《何梅协定》。
7月28日德国纳粹国会通过议案,决定对175法规进行修改,进行全面升级:
1首先对同性之间的猥亵行为进行了重新定义。老法规认为同性之间有性行为才能构成同性恋罪,而新法规将范围扩大——任何形式的同性亲密行为都有可能被认定为有同性恋倾向,可能构成犯罪。
2其次对同性恋罪的处罚进行了升级。同性恋者被捕之后经过法院审判,根据情节严重程度,将被送入拘留所或监狱,进行思想“净化”和“再教育”,屡教不改者将被直接送往集中营,判处十年□□。
“净化”以长时间的罚站、辱骂、殴打为主,辅之以医学手段,例如注射会使令男性失去性冲动,不再□□,□□不断发育的雌性荷尔蒙(化学阉割)、用电波对大脑进行刺激等。
同时,盖世太保还有权不考虑法庭判决,直接将犯人转送至集中营。
慕尼黑大学种族净化研究学院院长罗塔尔·蒂拉拉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发表研究结论:同性恋者应该被集中“灭绝”。
当时的精神学家则认为,同性恋是一种遗传疾病,对整个种群有很强的危害性。
党卫军头目海因里希·希姆莱更公开宣称:新的国家政权必须从根本上驱逐所有违背自然的同性性行为。
9月1日德国新175法规开始执行。此后七年间,共有约10万人因“同性恋罪”接受法庭审判,5万人被定罪。其中被送往集中营的人数在1万至15万之间,境遇悲惨。
这也是明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大哥的情感是多么畸形丑恶,是被人类所禁止的原罪。少年的绮念在暗云笼罩下被压制入深渊里,再也不见白昼天光。
9月15日德国《纽伦堡法案》被通过,对“犹太人”作出了新定义--凡有一个犹太裔祖父母以上的德国人都会被视为“犹太人”。该法案剥夺了犹太人作为德国国民的基本权利,类似“一个犹太人与一个非犹太人的人发生性关系被视作是犯罪”的条款层出不穷。
10月3日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埃塞俄比亚抗击意大利的卫国战争开始。
10月19日□□中央、红一方面军主力长征结束。
11月1日汪精卫南京遇刺重伤。
12月9日 “一二·九”运动爆发。
12月25日□□中央□□召开瓦窑堡会议。
12月25日因法德关系紧张,从巴黎飞往慕尼黑的航班被取消,一家人没能再次相聚过节。
这一年,风云变幻,暗流涌动。
希特勒签署禁枪法令,收缴了私人枪支,使得犹太人在受到迫害时因手无寸铁,而只能束手就擒。他宣称:“今年将永载史册。一个文明国家有了全面的枪支管制,这是史无前例的,我们为全世界树立了未来的榜样。”
这一年,数学天才“艾伦·图灵”横空出世,震惊学坛。其第一篇数学论文“左右殆周期性的等价”发表于《伦敦数学会杂志》上。同一年,他还写出“论高斯误差函数”一文,由一名大学生直接当选为国王学院的研究员,明台奉其为偶像。
这一年,柏林的平凡少年欲望萌动,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女朋友,金发大波浪,胸挺屁股俏,倒像是明楼会喜欢的类型。
远在上海的明镜知道小家伙长大后,喜得发电报给明楼,向来敬爱大姐的明楼第一次没回信。
这一年,薇薇安在女军官的帮助下入了党,成为纳粹一员,与明台渐行渐远。
这一年,是1935年。
离两兄弟再遇,还有整整五年时间。
☆、八/回国
193711 日军占领上海
193712 傀儡政权上海政府成立
193903 特工总部76号成立。明楼明诚回上海,替伪政府做事。
020 19390323
柏林。
“要回去?”埃里克从书堆里抬起头,镜片里的眼睛在看到那一堆行李时瞬时瞪大。“怎么这么突然?”
“别说了,被我大姐发现了!”明台哭丧着脸,大姐前几天发回来的那封电报到现在还刺痛着他心呢,骂他不肖子孙,说他就会让她担心。字里行间,全是气愤。
“可我听说,中国现在局势,不稳啊?”
“那有什么办法?”明台叹了口气,“大姐让我去港大读商科。真烦啊……”他挠了挠头,似是心思烦乱,“经济到底有什么好读的啊?还不如打仗呢!”
“钱乃一国之本。你若能让a经济振兴,也不失为救国良策。”
明台耸耸肩,“算了。我对经济可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哪像他那钻到钱眼子里的大哥。
屋外,是细碎阳光,摇曳荡漾。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春就快要来了?……
明台有些茫然,许久后才回过神来,朝着那被一室灯光映得有些柔软的身影,轻轻道了句,“朋友,别过了啊。”
“你走了正好,我一个人乐得清静。”埃里克沉默了一下,而后笑得眉眼弯弯。
“没良心。”明台被他这么一说倒是不再伤感,抬起头白了埃里克一眼,而后把行李拖出了屋子,“如果密码学上你还有什么新的见解,记得写信告诉我啊!”
幸好,这几年他埋头苦读的,总算及时结束了所有必修课程。如今就算回国,虽然有所遗憾,但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嗯,看在你这么蠢的份上,我会大发慈悲地告诉你的。”埃里克挥挥手,示意他快些赶飞机。明台没多说什么,继续把行李拖了出去,只是在掩上门的那一刻,听到了同居四年的室友最后的忠告——
“记得,欲救人者必先自救。好好……保重。”
明台的眸光刹那凝固,似是想到了那千里之外间不容发的局势,动作缓慢而又神情凝重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你……也保重。”
那时他不知道,三年后,这个密码天才会因母亲被纳粹带入集中营,而得了失心疯。
天才与疯子,从来只是一念之间。
埃里克不幸,成了后者。
回国的路上,明台一直昏昏欲睡。天空蔚蓝如洗,清爽疏朗,只间或点缀飘系着些绵软云絮,与柏林常年阴霾的苍穹大不相同。可又有谁能想得到,在这片寥廓天空之下,在那片广袤土地之上,是翻涌喷洒的热血,是堆积如山的尸骨,是焦土万里的城市,是哀嚎哭啼的流民?
明台心里一沉,拉上窗帘不愿多看。
不过一撇头,他就看见乘务员在给邻座的男人倒酒,动作甚是生疏。
心思一转,他接过自己的香槟,轻轻摇晃了下,“这酒里有玻璃碴啊……”
那乘务员一顿,而后勉强笑了笑,“先生真会开玩笑,酒里怎么会有玻璃碴呢?”
“你说没有?那你当着本少爷的面,把这杯酒喝了。”
语气随意得,像是只不过让那人替自己倒杯酒罢了。
机舱里的气氛刹那紧张起来,似是外头高压的冷空气都积聚到了里头,一片沉重。
那名男人看着明台,心脏急鸣中笑了笑,点点头,“好的,先生。”而后倾过身来,示意明台把酒给他。
“不是我这杯,是他那杯。”
就在那时,乘务员脸上的神情碎裂了,他在转瞬间拿起乘务车上的刀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邻座上的男人——
明台立刻反应过来,朝那人一泼酒,借着乘务车把那人踢到后头,男人的手下也在刹那动作,把乘务员一举制服住。
“骑云,把他带到后头去,别弄脏了机舱。”男人的声音并不如他的年龄般苍老粗哑,反倒带着特有的威势,听来有些慑人。
那高大威武的手下一顿,点了点头,“是!”
明台讶然看着那一切,没再说什么。想来他不过多此一举,即使没他的点明,那男人也可安然无恙。
这么一想后,他敛回心神,端坐回座位上,随意拿了本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来看——不知道为什么,这本书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四年,可从来没看够过。
“在看什么?”邻座的男人微微倾靠过来,似是想搭话。
明台虽未转过头去,却早已在偷偷留意那人的一举一动,口中随意答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知道酒里有毒。”
男人儒雅一笑,缩回自己的位子上,“哦?那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有些反常?”
这不是废话?明台把问题抛回了那人,“不反常吗?”
“呵,年轻人,你够胆量。你知道我是谁吗?”
明台转过头上下看了那男人一眼,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不知道。”
男人定定看着他,而后凑过来,轻轻问道,“如果我说……我是政府的人呢?”
神经刹那绷紧,明台一点点地合上书,抬起头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要看……”
“是哪个政府了。”
气氛有些微的凝滞,男人出乎意料地笑了笑没生气,似是浑不在意他的无礼,只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了他几个问题。
“对了,你的身手很不错,在哪里学的?”
一听有人夸自己,明台原先有些警惕的心思不由得放下了些许,脸上笑容明亮得如三月春光,“其实也算不上好,只不过曾经在西洋学过些剑术和拳击罢了。”
这世上,只有努力让自己强大,才能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才能保护好想保护的家。
“哦……”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被称作郭骑云的手下走上前来,微微鞠躬,“老师,那人事先服了毒,什么都没问出来。”
男人没说什么,只闭上眼点头嗯了一声。
明台虽又看起了诗集,心思却怎么也放不到上面去,双耳不由自主地竖起着听那两人的对话。
那时的他心思纯净,并未想过一个简单至极的问题:既然刺杀者事先服了毒,又为何会害怕喝毒酒?
其实,死间计划早在很久之前,早在他发觉之前,就已经开始执行了。
男人又对手下吩咐了几句,而后双腿一跨就坐到了明台旁边的位子上,终于问出了明台一直等待着的问题,“年轻人……你是怎么知道酒里有毒的?”
“这个不难。”明台正襟危坐,不知为何,面对着那人总有些莫名的紧张,“第一,无论是香槟还是红酒,他都倒得太满了。而且手法生疏,一看就知道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第二,他给您倒的红酒是西拉,西拉有独特的烟熏香味。但是,他倒的那杯却没有。所以我猜……里面肯定是掺了什么东西。”明台抬起来,刚好看见男人嘴角不可捉摸的笑容,心里一紧后又低头说了下去,“我想,如果酒里没毒,那让他尝一口也无伤大雅;可若酒里有毒,那这就可以判断一件事情的性质。”
“嗯……观察细致,处理果断。你很有能力。”男人点点头,神情似是很是满意,“抗日无分楚河汉界,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兄弟。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原来这个人,真的是抗日的!
证实了自己原先的猜想,明台觉得心脏像是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他攥紧衣服,压抑住内心的震惊和狂喜,面上一派不动,“我……我不能走。我还要去上学。”
这借口实在假得很,假得连他自己也不信。
他学了四年半的密码学,为的不就是效力政府?为的不就是报国抗日?为的不就是拯救黎民?
“上学?”男人似是嗤笑了一身,慑人的威势一点点地散发开去,“你要知道,从来没有人敢当面拒绝我的邀请。”
明台原本还盘算着该怎么让那人说服自己进入政府,听此后却觉得可笑地耸了耸肩,翻了个白眼,“那我会是第一个。”啧,这人怎么跟大哥一个样?全都当自己是皇帝似的。
男人没有神情地看着他,而后拍了拍他的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我会给你一次机会的,虽然机会,往往只有一次。”
虽觉得男人的话有些莫名,但明台心里还是打起了鼓。
果不其然,到达香港下了飞机后,那人就趁他不备,劫走了自己。
湖南。
明台觉得头有些痛,身下睡的床也咯得人慌,思绪在飘荡沉浮间不由转醒。他扶着额慢慢起身,尽量适应眼前的昏暗,“……这是哪啊?”
“军校。”灯光下的男人在专心致志写着文件,回答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军校?”明台瞪大双眼,下床时却因动作过急牵扯出疼痛。
“你最好乖乖呆着别动,现在药效没过,保存体力才是上策。”
fuck you the fug fucker!明台喘着粗气,一时间忍不住,差点把心中所有翻滚而过的气愤话语说出口来。
他是想报国,可他他妈的从没想过被人绑着去报国!
“你不肯做出选择……”男人执笔的动作仍旧没有停顿,“我们就替你选了。”
明台敢发誓,那一瞬间,这辈子他听到过的所有最难听的脏话,都划过了他的脑海。“你卑鄙无耻!”
比他大哥还□□□□!
男人听到这句话,微微转过头,阴森的神情像地狱修罗,“欢迎你加入——军统特务训练班。”
似是听到了什么天下最荒诞的笑话,又似是听到了天下最恐怖的话语,明台浑身颤抖着,“are you ihe hell do you thk y!(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一激动,竟还爆出了英语。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最好把我送回去,如果这两天我没有去港大报道,我姐姐一定会发现的,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到我。”明台语无伦次着,呼吸乱成一团毛线。
先不说考港大费尽了他一番心思,要是大姐知道他出事了,那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这个你不用担心。香港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男人嘴角的笑容若有似无,“其实,我也不一定要选你,别的人选,也多的是。”
明台咬碎牙齿地恨恨看着那人,“那还真是谢谢你选了我啊!”
飞机上的暗喜在此刻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滔天骇浪的愤怒。
没有人可以囚禁他,连他大哥都不行,这人怎么敢这么放肆而为?!
肾上腺激素一分泌,他就再也难以自控地从床上弹跳起来,扑向那个男人,虎虎生风地一拳挥过去,似是想要在那人的脸上砸出一个窟窿。
谁料那个男人毫不费力地就轻轻松松制服了他,把他压在桌案上。
“你这么做,很愚蠢。”居高临下的姿势,把那人的威慑彰显得一览无余。
“混蛋!”明台啐了一口。
男人眼睛一眯,伸出手紧紧捏住他的下颔,“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我允许你骂我。”
连大哥都没有这么霸道过!
明台喘着气,望向那人的双眼可以喷出火来,“混蛋!”
“啪”地一声,男人一巴掌就甩过来,脸上火辣辣地疼。
“听着……”男人微微俯下身来,与他靠得极其近,低沉的声音比殴打还要让他心生恐惧,“我正在帮你实现你平生的抱负。你应该谢谢我。”
dan it!哪有被绑架了还要说谢谢的道理?!明台狠瞪着那人,急喘中说不出话来。
“通——”又是一拳,打在明台肚子上,痛得他身子一缩□□出声。
“我没有骂你……”语调中是夹杂着哭音的委屈。
他算真的怕了。这人真的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骂我不行。”男人拍拍他的肚子,“腹诽,更不行。”
紧张和害怕在这一刻终于涨至了极点,“去你大爷”的这句话在他脑海里一划而过就被狠狠压了下去——似是心有余悸。
男人在他身旁坐下,似是满意他的乖顺,“我叫王天风,以后就是你的老师。”说完,他不顾明台的反应,自管自地看起了文件。
明台点点头后转眼看着这间昏暗的屋子,身躯缩得像只虾米。
就是这个地方,这所军校,把他拉上了末日的诺亚方舟,在给他戴上镣铐的同时,又予以他新生的解放。
是的,他承认,他恨透了不民主,对他而言,这与西印度的殖民□□没什么两样。然而……连他自己也无法否认的,是心头压抑着的欢喜。
一朝所学,终可得以施展。
就像水面下的鱼吐出了泡泡,明台觉得这四年多来,他终于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呼吸。
却浑不知,他一直想要追赶的那人,已沾染献血着为伪政府做事。
作者有话要说: 再过两章就可以开污了!
☆、九/想你
在那之后,明台就在军校生活了下来。白天跑步、练枪、格斗,晚上还要接受老师给他的特殊训练——伪装练习。
回宿舍时每每都累得快要趴下,但是洗完澡躺在床上时,还是得咬咬牙强撑着,拿过床头的密码书继续翻看。
他相信,所有的努力终将有所回报。
就像这万千人付出生命的血色抗战,终将迎来熹微晨光,迎来最终胜利。
如此时间流逝的,不知不觉竟已有三月过去,期间,有人来营救过他,却被他拒绝了回去。自然,他并不知道救他之人的幕后是大哥。
这三月里,他每星期都有给家里寄明信片过,正面都是香港的优美风光,反面不过是些零碎话语。
“大姐,我到港大报道了,老师和学生待我都挺好。你可别再生气了啊!”
“大姐,今天港大难得放一天假,学生们却全都去大街上抗日□□了。不过你放心,我没去。虽然……我是真的想去,想去□□,想去轰轰烈烈地闹一场。可说到底,我还是不想让你担心。后来意料之中的,不到三个时辰那些学生就全被抓了起来,关进了警署里。他们其实早就知道结果的,但就算知道,他们还是这样做了。大姐,明知是死仍一意孤行,明知结局惨烈仍飞蛾扑火,是不是很傻?我也觉得傻。可是,他们是战士啊,是这个中国的战士啊!……
战士总归,是要有些傻的。
那天下午落着冷雨,我湮没在人群里,看着港大的老师们齐齐在警署前跪下,低下头求治安队长放了不知法纪的学生们。那可都是平日吹胡子瞪眼的老学究啊,是挺着脊梁骨从没有弯下来低声下气求过人的老师啊!可现在,他们全都淋着雨跪在泥水里,平日整洁的西装也都泛皱泛湿。大姐,我真的难过,光看着,心里就疼,疼得厉害……写着写着就落泪了,弄脏了这张明信片,大姐,对不起啊。
这回就先写这么多吧,我要赶去上课了。算起来,那些在混乱中被射杀的同学,今天刚好是头七啊……可是大姐,我总觉得,他们的魂,回不来了。”
“阿诚哥,好想你以前给我买的黑莓蛋糕啊。港大的伙食很糟糕,不过,老师总是会给我偷偷开小灶。等我回来了,你记得再带我去买一回啊!这回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排队了,咱俩一起排!怎么样,我够义气吧?”
“大哥,算算我们有四五年没见面了吧?到时候见面了,我的身高准会吓死你嘿嘿!现在我长大了,你可不能再动不动就伸手打我了啊!还有啊大哥,当初我偷偷跑去读密码学的事情,你是不是老早就发现了?……不管是不是,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了。这里的老师教得很棒,我也受益匪浅,想来回家后,‘明台’已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而不是什么都需要人照料的明家小少爷了。大哥,你看,我说过要赶上你的,现在,我就快做到了。你,欣不欣慰?”
“阿诚哥,艺术课的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项课余作业,让我们去画海滨风光。当年你教我的画画技巧派上用场了哎!这次作业评分,我拿了年级第三。等我回来了,你记得再教我把那幅没画完的油画画完啊!记得,还要再像小时候一样,陪我聊一整夜的话……”
“大哥,香港这边又下雨了,上海那边怎样?……这几天在雨中跑步,没想到发烧了,老师给了我一天假期,让我尽快恢复过来。大哥……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你。下雨的时候,也好想你。你是不是觉得我烧迷糊了?那就当我烧傻了吧。这样,我就可以把好多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了。大哥,我们有五年没见了啊!我是真的,真的,好想见你,想得发疯。我还想见大姐,见阿诚哥,见阿香姐,还想见好多人。大哥,男子汉是不能软弱的,可是我好想家,我好想回去……我去过柏林,去过慕尼黑,也去过巴黎(有次我偷偷去找你,可是你去尼斯出差了,没能见着),可对我来说,还是上海最漂亮,最让人安心。这辈子,如果要死,我也希望死在那儿,死在你们身边。
大哥,我们这的雨刚刚又大了些,就像在慕尼黑那会儿,下的滚滚雷雨。你那边,有没有听到下雨的声音啊?如果听到了,记得,那就是我在说想你……”
寒来暑往,自春徂秋的,明台在每日的训练中早已忘记了时间,只靠着母亲的怀表,还有每周一次的写信,来安慰自己疲惫的心房。
大哥送他的那把毛瑟枪他不敢轻易拿出来,在离开柏林时就藏在箱底的暗格里,也亏得如此,老师他们才没能查出来。
这天,他练枪时发发十环,恰巧路过的王天风看见了,微微点头,“不错,有进步。”
这几个月下来,虽然表面上二人还是争吵不断的,但明台也知道老师是为他好,是为了民族大义好,再加上那人也的确有手段,有值得让他敬畏的地方,所以他心里面早已把王天风当做了自己真正的老师。
“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明台得了夸奖,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笑意。
王天风见他如此,走上前拍了下他的头,“就知道得意忘形,忘了这几个月晚上我是怎么训练你的了?”虽是责备,却也带着难以察觉的宠溺。
明台朝他吐了下舌头,一点都没有尊师敬长的意思。
郭骑云一看如此,气不打一处来,“教官,他浪费子弹!”都已经发发十环了还练毛个练?
“没事,他想练就让他练去。”王天风顿了顿,“以后明台用子弹,不受限制。”
“操!”郭骑云向来与明台不合,这会儿暴脾气一冲上来,不由得说出了脏话,被王天风狠狠一瞪后又畏缩着低下头去,不敢多说什么。这他娘的差别也太大了些吧?!
明台在二人走后,扬起嘴角笑了笑。似是这几月的机械生活,没有在他身上落下半分麻木伤痕。
下午,王天风坐在门前阶梯上,剥着橘子。
“生死搭档?”明台瞪大双眼,而后整个人都像被点燃般从地上跳起来,眸里的神采耀眼得不可方物,“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好的事呢?哎哎哎老师,我的生死搭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太丑的我可不要啊!”
“放心,不丑。”王天风咂咂嘴,又拿了个橘子,顺带帮明台剥了个。
“那男的女的?”
明台看着王天风,眼里那点希冀的小心思一览无余。
这个孩子啊,从来不会对自己加以掩饰。这该怎么当个伪装者?……王天风望着他,眼里浮浮沉沉的,可嘴里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女的,你放心。”
“太好了!老师,还是你对我够义气!”明台压抑住自己的激动,紧紧抱了王天风几下。
“别开心的太早……”王天风看着青年,神情严肃,“你的搭档,可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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