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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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双璧 作者:非天夜翔

    正文 第2节

    江东双璧 作者:非天夜翔

    第2节

    言下之意,华雄那百来人,显然还不是己方对手。

    “黄将军。”周瑜沉吟片刻,开口道,“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远道而来,愿意相救家父,已足感大恩,若能一举奏效,尽量减少弟兄们的损伤,在下才敢将此事托付于将军。否则袍泽们赶来相救,教瑜如何心安?”

    孙策脸色微变,看着黄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黄盖的脸色却和缓下来,答道:“说得是,该当珍惜将士性命,便照你之计,有何安排,尽管道来。”

    周瑜思忖片刻,便以树枝在地面画出华雄官兵的营盘图,一一列出何处可攻,何处可袭,何处堵营,何处救人,何处截路以防对方逃离。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华雄一旦逃回去,消息泄露,只怕董卓不肯善罢,周瑜制订了缜密计划,只待深夜便全军进攻。

    当夜,乌云遮蔽了星光,数队人从峡谷一侧的道路掩上高地。

    白隼飞扬盘旋,传来戾鸣,孙策驻马山坡上,遥望远方山谷内。另一侧,一柄羽箭嗖然飞去,华雄派的放哨士兵无声无息倒下,一队巡逻的官兵被或手持匕首,或引十字弩的刺客从侧旁扑出,尽数放倒在地。

    营内,华雄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案侧。

    黑暗里,周瑜站在山林间,手持青铜剑,反射火把的光芒,光亮射向对面山坡。孙策一挥手,弓箭手们齐齐架起箭,孙策手持火把,飞速掠过弓手们身前,引燃了箭矢。

    “哔哔—”孙策吹响竹哨,霎时间火箭犹如流星般从两侧峰峦间飞起,落向峡谷中央的营地!

    距离上次下雨已有三天,峡谷内木屋干燥易燃,纷纷燃烧,马上有人喊道:“起火了—”

    “杀—”黄盖怒吼道。

    犹如神兵天降,长沙军悍然冲进了营地内!整个峡谷内一片混乱,孙策驭马朝西边冲,然而北边,一辆马车飞速离开了营地!

    周瑜见势头不妙,忙手持长剑,在群山间飞速奔跑,一声长啸,白隼为他领路,飞向军营北边!

    熊熊火光烧起,不少正在沉睡的士兵顷刻间便葬身火海。黄盖组织起数次冲锋,华雄的军队刚抓起武器抵御便被冲散。

    华雄在火焰中怒吼道:“报上名来—”

    紧接着孙策从侧旁冲至,连人带马朝着华雄一撞,华雄宿醉未消,登时被撞得横飞出去,踉跄找兵器,四周小兵冲上,顾不得再战,把华雄推上马去,带着他没命狂奔,逃出了山谷。

    战事起得快,结束得也快,然而大火却蔓延到两侧山头,黑烟滚滚,巢湖边上不少渔民都看见了这一幕。

    周瑜持剑狂奔,果然看见一队官兵沿途匆匆逃离,周瑜怒吼道:“哪里逃—”

    为首之人正是那船老大,一见周瑜追来,便带领士兵匆忙交手抵御,双方混战一场,孙策带兵赶来,这下彻底瓦解了对方的斗志,上百人杀得对方尸横遍地。

    “我父亲呢?”周瑜咆哮道,“把他交出来!”

    那船老大满脸污血,一身泥泞,冷笑道:“晚了,周少爷……”

    “找到了!找到周家的马车了!”孙策手下匆忙来报,周瑜顾不得再审问那船老大,跟随传令兵跑去。

    破晓时分,孤山北面峡谷内,一辆血迹斑斑的马车停在树下,黎明光线朦胧,整个山谷内起了大雾,周瑜冲进雾中,看见自己父亲胸前扎着一柄箭,已奄奄一息。

    周异年近五旬,须发花白,不住咳嗽,嘴里溢出血来。

    “少将军。”那传令兵道,“周大人被关在营地内一间木屋的地窖里,方才破营时,被敌军送到此处,料是想出山,我们追到时,敌方士兵朝周大人射了一箭……”

    周瑜跪在父亲身前,呆呆看着他苍老的容貌。

    孙策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

    旭日初升,山谷内洒满金晖。

    “瑜儿……瑜儿……”周异答道,“我……听见你的声音了,昨夜……就在囚牢外,我喊你了,你……没听见……”

    “爹—”周瑜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喊声。

    “不许哭……不许哭。”周异艰难地咳了几声,口鼻中满是血沫,羽箭已深扎入肺,孙策不敢给他拔箭,生怕一拔就死。

    “人生在世……谁能不死?”周异疲惫地答道,“幸亏你来了……为父不必回洛阳,行那为虎……作伥之事……”

    “照顾好你娘。”周异又道,“咳……咳……年轻人,你……你是……”

    “周世伯。”孙策答道,“我是孙策,孙坚的儿子孙策……”

    “长……这么大了……”周异现出欣慰的微笑,“好孩子……”

    他握着孙策的手,将他的手按在周瑜的手背上,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周瑜发出一声痛苦的呐喊,仰着头,看见碧空如洗,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出。

    翌日。

    周瑜送亡父回舒县。停灵,发白帖,通知亲友,吊唁,布置灵堂,安慰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与祖母。

    周瑜表情麻木,为父亲的棺椁挂上白绸,披麻戴孝,周家远亲近邻、堂兄弟、堂叔伯都来吊唁,舒县县令也亲自来了,各个安慰周瑜,不可过恸,须得节哀顺变。

    周瑜只是点头,亲自为亲友斟茶上酒。

    那天华雄趁乱逃离,黄盖率军追去,留下孙策,护送周瑜回到家中,一众女眷裁麻让周瑜戴孝时,孙策在一旁道:“给我也留一块,我家与周家是世交。”

    女眷们纷纷看着孙策,孙策容颜疲惫,却依旧显得十分英俊,她们小声议论,又看着呆呆坐在灵堂内的周瑜,其中周瑜的一个堂妹便给孙策手臂戴上麻。

    孙策帮周瑜送走了客人,手执哭丧棒,坐在周瑜身边,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周瑜终于开口问道。

    “对不起。”孙策道,“是我没用。”

    周瑜疲惫地笑了笑,说:“这怎么能怪你?生死有命,伯符,这次要不是你,我只怕就撑不过去了。”

    “什么话。”孙策哭笑不得道,“我娘常说,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只有享不了的福,来日方长,你得照顾好自己。”

    春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

    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水连成一条线,从天扯到地,又仿佛在一朵朵水花间诞生,从地飞上天。灰蒙蒙的一片,逝者如斯,化入山川,不舍昼夜。

    “你娘好点了吗?”孙策又问。

    “能进点粥食了。”周瑜答道,“我去看看她。”

    孙策提醒了周瑜,两人便一同入内去看周母,周母正在整理亡夫的遗物,带着侍婢们把积灰日久的藏书搬到阁楼上去。

    “娘。”周瑜进来道。

    周母点了点头,看看周瑜,又看孙策,虽遭遇了巨大的悲痛与打击,却勉力笑了笑,说:“策儿,这次多亏你了。”

    “应该的。”孙策道,“家父身在江都,一时无暇抽身,今日派人送了信来。”

    孙策摸出信,交给周母,周母笑了笑,展开信看,上面情真意切,俱是孙坚的凭吊之意。

    周母问了些孙坚的家事,又问孙坚之母身体如何,吩咐周瑜起笔研墨,要给孙坚回信,周母问一句,孙策便恭恭敬敬地在旁答一句。周瑜则提着笔,在窗前按母亲吩咐,代笔给孙家回信。

    芭蕉叶被雨洗得新绿盎然,夜里,雨声不断,孙策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背对周瑜而坐。周瑜把药粉在一个小碟子里调开,给孙策上药。

    两人彼此之间长时间不发一语,这是周瑜一辈子里记忆最深刻的时候,正因为孙策什么都不说,他才撑过了这一段近乎绝望而漫长的日子。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问题也不想回答,一切问他的,他不知如何开口,孙策便替他把话接过去了。

    夜里他们同榻而眠,周瑜躺着,孙策背伤未好,便只能趴着,同样也几乎不说话。孙策睡觉非常安静,一睡到天亮,周瑜醒来时,便看到孙策总是起得比他早,去灵堂里忙碌了。

    头六,循例要守一夜的灵,然而这天午后,周家的几名叔伯兄弟吃过午饭,便过来探望。周瑜为人提壶斟水,一名堂叔坐下就道:“瑜儿,这次咱们过来,问问你这边丝庄和铺子怎样打理的事。”

    孙策听到这话,知道是有关周家家事,识趣地坐到一旁,不再发言。周瑜喝了口水,答道:“叔伯们来得正好,母亲昨天也提到此事,不知道叔伯怎么说?”

    周瑜家中开着丝绸铺子,又有一块占地百亩的桑田,年年养丝,以供一家吃用,周异未举孝廉为官时,周家的生意做得甚大,占去了舒县三成的丝绸进项。后老太爷死了,几名堂兄弟分家,周异这房便分到了巢湖东岸的良田,周家本就良莠不齐,许多年过去,有生意做得好的,也有游手好闲把这点家产败光的,直到周瑜出世时,周家生活不景气的亲戚已有了好些。

    恰好那年周异举孝廉为官,进洛阳去当差,周瑜年纪尚小,家中无人,周异便将桑田与丝铺委托几个堂兄弟代为打理,按周母的意思,周异既亡故,这些田产也该收回来,让周瑜照看。

    周瑜刚想说以后桑田与铺子,我会多看着些,孰料几个叔伯就像商量好的,其中一人递出账本,说:“瑜儿你看看,这是近几年的账。”

    “唔。”周瑜答道,翻了翻账本,堂伯又道:“这几年里舒县产丝,着实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外头世道又乱,前几年卖丝往凉州,再经丝路朝西边去,全靠了你爹居中疏通转圜,才通得了关,如今朝中无人,只怕不好照拂,我们几个老头子商量了,来听听你的意思。”

    “什么意思?”周瑜不解,扬眉问道。

    “我看呐,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一名堂叔道,“不如先把铺子关了,那点田地呢,叔们帮你找个下家卖了,折算成银子,也好供你上京去做官,如何?”

    “万万不行!”周瑜道,“我还没打定主意要进京去呢,铺子怎么能就卖?”

    “不瞒你说,”堂伯道,“这些年里你父让我们几个照看着,生意呢,是不如往年。如今赊账的又多,有岁末倒了庄子不结款的,有提了货,半路被黄巾贼劫走了的。前些日子不是,你六叔那人带着货上京,全被劫了,还赔上不少车马费。这些叔伯们都给你垫着,你府上又时常来铺里支钱……”

    周瑜马上就明白了,这群人见自己父亲死了,一失势,都跑来算计父亲留下的田产,要哄得他卖了,从中抽点钱去。

    “亏空多少?”周瑜果断截住了话头,“将欠条取来,一五一十都计清楚,慢慢还就是。”

    数人面面相觑,都未料周瑜会这么直截了当,堂伯又道:“年纪也大了,这产业也看不动了……”

    “那就回去享享福吧。”周瑜起身,朝数名叔伯一揖到地为礼。

    一名堂叔又道:“瑜儿,不是我说你,你空留着个桑田,现下也没地方卖货,你尽管看账本,当初你爹经营这铺子时,叔叔们一人也垫了不少银两,你爹还在世时就说好了的,丝铺、种桑的田,咱们是一人一份,当初才答应你爹帮着经营,不独独是你的。聘掌柜、请伙计的文书,也是叔几个画的押……”

    “所以如何?”周瑜抬眼看他们,问道,“叔伯们这是觉得,卖地更划算?”

    “如今是乱世。”一名伯父耐心道,“银子在手里才是钱,是不是?万一碰上黄巾贼过来,你也懂的,一把火给烧了,可就……”

    “嘿。”孙策冷笑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是欺负人孤儿寡母,要来讹人的田产呢!”

    “你这是什么话!”那禀性最差的堂叔红了脸,怒道,“我们守了这么多年的铺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这是他爹生前便亲口许了我们的,你又是什么东西!”

    孙策也怒了,冷冷道:“你们还是人不是?当我不知道你们几个心里装的什么鬼?前些天出去采买时,周家的丝铺里人来人往,什么时候亏空了?周大人说了什么,口说无凭,须得立字据!单凭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讹人?对不住了,周家的朋友还没死绝,公瑾不答应,你试着卖地看看?”

    数人尽数怒了,周瑜沉吟片刻,说:“账本先放我这儿……我查查这几年的账,若是亏得狠了,自然会……”

    “报官去。”孙策却半点不与他们客气,说,“找县令问问,究竟丝铺生意里藏了多少,被坑了多少……”

    周瑜道:“好了好了……”

    “你这小畜生……”那堂叔捋起袖子,怒吼道,“你骂得也够了!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当……”

    周瑜回家后未曾提过孙策身份,诸人只以为是他结识的哪家公子哥儿,堂叔被孙策损了一顿,一个小辈竟敢在面前放肆,上前就要揍,孰料孙策说动手就动手,侧左脚将条凳一挑。

    周瑜道:“快停下!”

    堂叔揪着孙策要打,孙策却已踢起条凳,横竖是得罪了,不如先揍了再说。周瑜简直拿孙策没办法,然而自己也是肚子里有火,上前去要拦,却接了孙策那条凳,顺手一推,条凳呼呼风响,打中堂叔腰间,将他扫了出厅去。

    数人大骂,孙策双手持条凳一挥,无人敢上前,都是一边骂一边退了出去,继而尽数跑了。

    孙策拿着账本,随手一甩,账本飞了出去,说:“不知坑了多少,还敢分田?贼赃收好,当心县令一人赏你们八十大板!”

    诸人走后,周瑜和孙策面面相觑,继而爆出一阵大笑。周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扶着柱子,缓缓坐下,片刻后又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孙策坐在他的身边,一手搭在周瑜的肩上。不过片刻,周瑜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双目通红,无奈苦笑。

    当夜,那几个堂叔伯家的家眷上门来,各个叉着腰,指着周瑜孙策骂,周瑜只当听不到,孙策却吊儿郎当,抱着膝盖坐在灵堂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逗着她们玩。众人吵了许久,周瑜终于怒吼一声:“还有完没完!要断就断,来日别再进我家门!”

    周瑜犹如晴天霹雳的那声咆哮,众人被吓着了,第一次看他发火,纷纷退了一步,周瑜冷冷道:“都给我滚出去!”

    第4章 舒县

    周瑜也是个倔脾气,丝毫不作妥协,第二天周异出灵,舒县百姓十里相送,县令也在,周瑜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孙策在后头与县令小声交谈了一会儿,待得扶灵上山时,孙策也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周老爷呐!”孙策只是扯着嗓子干嚎道,“你尸骨未寒,就有人来讹你周家的田产呐……”

    周瑜:“……”

    “欺辱你家孤儿寡母……”

    周瑜被孙策这么一嚎,反而哭不出来了,忙道:“好了好了……”

    这话沿路送灵的百姓都听见了,县令自然也听见了,亲眷们知道内情的,脸色便不大好看,而不知内情的远亲,便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孙策哭了几句,便把声音一收,与周瑜上山去。

    下葬后的当日下午,孙策便与周瑜亲自到丝铺里去,周瑜亲笔写了暂且歇业,丝铺伙计、掌柜各给了一笔钱,遣回去另谋营生,再招伙计。桑田则先封了,留几个照料桑树的桑农,待明年开春时再养蚕。

    晚春时候,舒县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繁华灿烂。

    数日后终于忙碌完,孙策与周瑜并肩回府上去,看着沃野绵延,青山绿水,孙策道:“公瑾,我忽然觉得,说不定你还真该把田卖了。”

    “怎么?”周瑜道,“你缺钱吗?”

    孙策打趣道:“我要找你借钱,你卖不卖?”

    周瑜想也不想便答道:“你要用银钱,自然卖,用得着吗?”

    孙策摆手道:“我是想,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到长沙去谋个差事?我麾下正少个主簿,你来了,咱俩也好天天在一起,喝酒论剑。”

    周瑜道:“不。”

    “怎么?”孙策在周瑜身前倒退着走,新靴子上全是泥。

    “父母在,不远游。”周瑜只是说了六个字。

    孙策笑吟吟地接上了后半句:“游必有方,是不是这么说的?”

    周瑜道:“再等些日子吧,我懂你的心思,我爹刚去,我娘在家无人陪伴,我怕她身体不好。”

    孙策一想也是,只得点头,片刻后道:“昨天飞羽带来消息,我爹催我回去了。”

    周瑜一怔,心里带着说不出的失落。

    “这就要走了吗?”周瑜道。

    “讨贼。”孙策又转过身,与周瑜并肩而行,随口道,“我也不想与你分别,所以问问你,你要是愿意,就随我出征,你身手好,我也会保护你,打仗的时候不必冲在前头,帮我算算账,出出主意就行。”

    周瑜道:“就你这冒冒失失的猴头,还能保护我?”

    孙策笑道:“不信?你没见过我在战场上的时候。”

    “信。”周瑜淡淡道。

    那天他是看见孙策出战的,犹如猛虎出山,威震四方,少年英雄何等模样?便该是孙策这般模样。

    孙策又说:“你若放心不下你娘,可一起接过来,在长沙我府上,也好和我娘说说话解闷。”

    周瑜在那一瞬间确实动了心。然而偌大一份家业,不能说走就走,也不是能说舍就舍的。长途跋涉,恐怕母亲舟车劳顿,也怕她水土不服。走了,便相当于放弃了舒县的产业。

    而孙策与自己交好,但孙坚属下的官员,尤其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们,未必都像孙策一样待他好,寄人篱下总是不容易的。

    归根到底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孙策期待地看着周瑜,有那么一刻,周瑜差点就点头了,然而他最后还是说:“过些日子吧。”

    “什么时候?”孙策站定,问道。

    “你什么时候走?”周瑜反问道。

    孙策:“明天一早就得动身了。”

    周瑜登时心里颇不好受,他原意是留出十天半个月,把此处事宜解决了,再请示母亲,考虑周全后与孙策一同上路,奈何孙策却走得这么匆忙。他陪着自己,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军情要紧,不能强留。

    周瑜抬眼看着孙策,他们沉默对视了很久,孙策忽然道:“公瑾,我是真的想让你到我这来,并非可怜你没去处。”

    周瑜道:“你多心了,我从未这么想过,你相救家父,这些日子里都陪着我,我实在……”

    周瑜别过目光,片刻后道:“伯符,你是个做大事的人。”

    “是吗?”孙策笑了起来,说,“有不少人也这么说。”

    “又来了。”周瑜哭笑不得道。

    周瑜迈步就走,孙策跟在他身后,认真说:“公瑾,我正缺个人辅佐我,这次来找你,便是想请你过来,帮我的忙,但出了这么多事,一时间没敢跟你提,你只要来了我麾下,来日我能做出什么事……”

    周瑜停下,孙策道:“都有你的一半。”

    周瑜知道这是孙策在朝自己许诺,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答道:“伯符,我相信你来日不是名将,便是三公之位,我信的。可我现在还不行,我不信自己。”

    “什么?”孙策意外道。

    “给我一点时间。”周瑜沉声道,“如何?当我觉得足够胜任辅佐你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要多久?”孙策笑道,“别等个十年二十年,我可等不及了。”

    “三年?”周瑜道。

    孙策没有回答,周瑜知道他是不情愿的,只怕他等不了这么久,便没有再提,两人心思各异,沿着路慢慢地走,晚春桃花飞扬,不少小孩子牵着风筝,在田埂上跑。

    “去放风筝吗?”周瑜道。

    孙策点了点头,周瑜便在农家外买了风筝,两人乘上乌篷船,孙策牵着风筝,拖着线,一路放飞出去,远远的山水如墨晕染的一般,周瑜盘膝坐在船头,小孩子一般抬头看,孙策则站在船尾,手里牵着线。

    “行啊。”孙策忽然答道。

    周瑜回头看,看见孙策爽朗的笑容。

    “三年就三年,你就是这只风筝,线在我手里,总会来的。”孙策道。

    周瑜笑了笑,没说话,取过船内的琴,略一沉吟,手拨五弦,清澈琴音响彻晴空。

    翌日,山林间尽是雾霭,孙策与周瑜一宿未睡,躺在床上说了一夜的话,送行时周瑜还打着呵欠,孙策却十分精神,牵着马缰与周瑜话别。

    “送到这里吧。”孙策道,“记得,三年。”

    “记得。”周瑜疲倦地答道。

    白隼飞来,落在周瑜肩上,孙策道:“飞羽会为我送信给你,好好照顾自己。”

    周瑜上前一步,刹那间五味杂陈,他止住脚步,孙策却领会其意,丝毫不客气,上前一步把周瑜紧紧抱着,两人便这么站在山路上。

    半晌后,孙策拍了拍周瑜的背,把他推开,一句话不说,翻身上马。

    “驾!”孙策转身瞬间,周瑜分明看见他发红的眼眶,然而孙策再无话说,马蹄声起,转眼间离开了山道,消失在迷雾之中。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一只白隼穿过万水千山,掠过巢湖,点起一湖秋水,涟漪散开。

    白隼飞向一艘乌篷船,落在船头垂钓的渔翁身边。那渔翁戴着斗笠,一脚垂在距湖面四寸远处,一晃一晃。

    另一名少年则懒洋洋地躺在船头,一身锦绣长袍,面如冠玉,眉若寒山,唇如点朱,皓齿星目。

    “子敬,”渔翁朝那少年道,“你看看那是不是咱们的鸟儿?”

    被称作子敬的少年叫鲁肃,眼皮也懒得抬,说:“原来你特地到这儿钓鱼,就是等那白鸟儿吗?”

    “是它!伯符的信来了!”渔翁收竿,从桶里拎出一条小鱼,喂给白隼,白隼在船头一跳一跳,抬眼看渔翁。渔翁推起斗笠,现出俊美容颜—正是周瑜。

    鲁肃随口道:“又是这只鸟,又是孙伯符,听都听烦了。周公瑾,我猜还是没有结果。”

    “过来。”周瑜笑道。

    白隼跳了过来,鲁肃用手指去弹它。白隼显然被鲁肃捉弄过,一看他手指过来,便忙不迭地跳开了。

    鲁肃一本正经地拿了条小鱼勾引它,白隼才警惕地靠近了点,鲁肃微微牵起嘴角,漫不经心道:“别的隼都吃肉,倒是只有你吃鱼。”

    那白隼瞪着鲁肃,侧过头。周瑜摸摸它的头,问:“伯符的信呢?”

    鲁肃拉着它的爪子,解下一个小小的足管,从里头取出信来。

    公瑾贤弟亲启:

    一别经年,近况可好?兄不日将拔军北上。张角大势已去,黄巾之乱渐除,然何进引郿侯董卓入京,洛阳局势极不安稳,凉州军屯兵关东,易生滋扰。兄代家父陈兵司隶,以防有变。虎牢关前流民益多,百姓不堪其扰。弟言及之货,兄设法多方调查,奈何毫无头绪,忧弟心焦,遂先行通传,贤弟莫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待为兄慢慢查来。

    三年之约已过两年,愚兄军中参赞一职虚位以待。

    代问伯母安好,贤弟莫要太想我。

    伯符

    “果然,说了相当于没说。”鲁肃不留余地地嘲笑周瑜,周瑜一脸无奈。

    鲁肃道:“信也收了,该走了吧?”

    “你先回去吧。”周瑜道,“免得又挨弟妹一顿数落。”

    “你才被数落,不过是仗着你没媳妇管,还笑话我?什么时候给你说门亲事,须得尽早遂了满大街女孩儿的芳心才是。”鲁肃拍拍衣服。

    周瑜:“我再钓会儿鱼。”

    “有心事?”

    “能有什么心事?只是想钓鱼。”

    “口不对心。”鲁肃扔下一句话,随手抄起船边木板,朝湖面上一甩,继而踏着船舷,犹如离弦之箭般疾射出去,人在半空,于身后一负手,一脚微屈,踏上木板,点起半湖秋水,继而飞向岸边,悠然落地,潇洒无尽。

    周瑜英俊的侧脸倒映在群山与碧水之间,手执钓竿,沉默不语,犹如一座雕塑。直到雨下了起来,在巢湖上绽放出大大小小的万朵繁花,周瑜方长长叹了口气,扛着钓竿,提着桶回家去。

    距离他与孙策的上一次分别已有两年。灵帝驾崩,献帝即位,洛阳传来的消息日益紧张,一时间说何进引董卓入京,吕布杀了丁原,转投董卓麾下,京城人心惶惶,世家大户纷纷撤出关东。

    一时间又有人说董贼篡位,控献帝而号令群臣;一时间又有人说天下诸路英雄齐出,将奉袁绍为盟主讨董。

    消息沸沸扬扬,江左之地也受到这紧张氛围感染,路上多了不少巡查的卫兵。秋雨萧瑟,群山笼在一阵薄暮将至的烟里,周瑜提着桶,戴着斗笠,肩上停着孙策两年前交付给他的白隼,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这两年里,他们的书信从未断过。周瑜不时给孙策写信,孙策则回得比周瑜更快,然而鱼雁往来,聊的尽是些无所谓的事,一如孩提时的打打闹闹。每每有去信,无非是桃花开了又谢,巢湖涨了又落,四季更迭,万象复新之事。

    直至半年前,这一年开春,舒县的铺子循例派出商队,沿陆路出函谷关,往凉州去,再经凉州走上丝路,与西域通商。然而就在这一年,动荡的局势已非他能控制,商人们上路后不到三个月,便捎回来消息—大批的货被扣住了。

    那批货并非只有周家的丝,而是连着整个舒县所有经商的人,都不知去向,只跑回来两匹骡子,还是沿途驿站上的官差顺道送来的。

    乱世已到了这番田地,舒县的世家俱一下慌了神,各自托人多方打听。然而那三十六人的商队成员却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货不要了,人能回来就行,奈何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周瑜丝庄上的货郎刚做了不满一年,然而人命关天,他不得不急忙写信给孙策求助。

    孙策反复安慰周瑜,各自都知道,乱世中人命如草,多半是没希望了。若有人在朝中当差,说不定还能互通消息,打探商队下落。那三十六家人,家家孤儿寡母,终日啼哭,守候着这飘渺的一丝希望。

    第5章 交锋

    周瑜走得很慢,在蒙蒙的秋雨中回忆着当年父亲在洛阳时,认识的达官贵人,说不定能写封信……但在这董卓入京的朝局乱象中,人人自身难保,哪有空去帮人办事?

    半山腰上,天色渐黑,周瑜迟疑半晌,叩响了一家庙宇的门。

    “智静大师。”周瑜道,“借个灯笼。”

    柴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沙弥道:“大师请周郎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周瑜笑道:“别人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周郎周郎的叫?”说着刮了刮那小沙弥的脸,把钓竿放在门旁,摘了斗笠,径自踏入寺内。

    一名老和尚正在研磨茶饼,白眉白须,垂着眼,周瑜进去也不说话,便坐在漫山秋风秋雨的廊内。周瑜之父生前常来孤山,与这半山哑寺内的智静老和尚捉对下棋。周异辞世后,周瑜仍时不时前来探望他,来时双手空空,各不交谈,老和尚修的乃是哑禅,即少言,多行,几乎从不开口,偶尔以眼神一瞥,懂便懂,无缘领会便罢。

    滚烫的茶水注入周瑜面前的瓦杯中,群山寂静,唯有青松遍野发出的沙沙声响。周瑜平素最爱此处,只因可畅所欲言,亦可从不开口说话。爱说便说,不爱说便光喝茶发呆。

    “大师怎知我今日要来,还多备了个杯子?”周瑜想了想,自答道,“是了,多半是鲁子敬先从门前过了一次。”

    “你俩砣不离秤,秤不离砣。”小沙弥上前,笑道,“鲁公子先前也来讨了杯茶喝呢,周郎用的正是他喝过的杯子,正好让我少洗个,省了番功夫。”

    智静将杯递给周瑜,周瑜双手接过。小沙弥走上廊前,双手拉上了纸门,沉闷的拖行声响后,周瑜与智静在温暖的黄光中,形成了两个剪影。

    “前往丝路做生意的商人们还未有消息。”周瑜叹了口气,“要是父亲还在洛阳当官,说不定舒县不会如此惶惶。”

    智静只是听着周瑜说的话,并不表态,只提壶给周瑜注上水。周瑜又道:“瑜自觉较之先父,实在是差得太远……”

    说话时,人影微低,语中带着自责之意,又道:“不能解家母与众乡邻之忧。”

    风过山川,千万松柏摇曳作响。智静斟上第三杯,周瑜喝了,沉默片刻,问道:“大师,我在想,是不是过得几日,亲自去洛阳走一趟。”

    智静只是一瞥周瑜,小沙弥便将纸门拉开,恭敬道:“周公子,该下山了,天色晚了。”

    说毕小沙弥转身去拿东西,周瑜将空杯扣在桌上,沉吟少顷,迟疑道:“可我一介平民,未举孝廉,在京中无权无势。家中老母秋来惧寒,着实令我……放心不下……唉!”

    小沙弥走过来,左手拿着一包草药,右手提着灯笼,说:“这帖药给老夫人带着,周公子请。”

    周瑜接过药揣进怀中,朝小沙弥道:“不送了,我这就回去。”

    孰料智静大师却亲自下廊来,穿上木屐,接过小沙弥的灯笼,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要亲自送周瑜下山去。

    周瑜转念一想,忽意识到智静今日说不定要开金口,告诉自己点什么。毕竟孤山哑寺罕有访客,管你达官贵人,地方大户,都被智静拒之门外。天下闻名的文士,也从不曾劳这清修哑禅的老者亲自送出山门,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大师请。”周瑜忙躬身道。

    于是智静一身发白的僧袍在秋风里飘扬,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进了漫天飘飞的牛毛细雨之中。周瑜跟在后面,默默地走着。

    山路漆黑一片,唯独智静的灯笼在前亮着。周瑜寻思良久,终忍不住开口道:“大师可是有话想说?”

    然而智静脚下不停,带着这盏明灯与两人的身影,照过山川,照过松林,照过漆黑的大地,直把周瑜带到山脚下,喧哗的舒县就在不远处。

    智静将灯笼交到周瑜手里,周瑜怔怔站着。紧接着,智静双手合十,朝周瑜行礼。

    “大师……”

    然而,智静又做了个出乎周瑜意料之外的动作,他以禅宗参拜的礼节,朝着周瑜行了个跪拜的大礼。

    “大师!”周瑜登时有点手忙脚乱,要跪下回礼。智静却起身,一转身,僧袍大袖飘飘,就此离去,连看也不看周瑜一眼。

    周瑜手提灯笼,站在山门前,一时间万千感慨。智静的意思是……让自己远行,还是别有深意?

    直站到寒意渐起,周瑜才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中。一进宅内,登时便有家仆迎上,各个焦急等了少爷大半夜,生火的生火,泡姜茶的泡姜茶,府中手忙脚乱。

    周瑜只是充耳不闻,待得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在厅堂内,周母才出来,责备道:“上哪儿去了,这大半天的,家里都快急死了。”

    周瑜掰开饼屑喂给白隼,说:“往山上走了一遭。”

    “见智静老和尚去了?”周母问。

    周瑜忙点头,周母便在儿子对面坐下,母子二人隔着一张矮案。周瑜又道:“伯符的信也来了。”

    周母看过一轮信,说:“这可麻烦他了,成日给你鞍前马后的,太不过心。”

    周瑜道:“伯符查是查了,却没查出消息来,多半他也没办法。”

    周母又叹了口气,眉目间颇有忧色。周瑜取出那包药,说:“我和智静大师聊了一会儿。”

    “当年你父亲在时,”周母唏嘘道,“他待你是很好的,还未修哑巴禅的时候便说过,你的成就来日不在你父亲之下。”

    周瑜心中一动,却不敢迎向母亲的目光。周母看见那药,又问:“这是什么?”

    “智静大师给您开的药。”周瑜打开包裹。周母看了一眼,说,“是给你的药吧?娘又没生病。”

    周瑜也有点奇怪,看见小包里只有几样药材,便就着灯光检视。周母道:“这不是王不留行吗?”

    周瑜沉默了,就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智静大师的意思。

    一张牛皮纸,垫着三味草药:知母、远志、王不留行。

    “王不留行……”周瑜喃喃道。

    周母却没明白药中意思,更不知道智静在山门前的大礼,是送别周瑜,请他前往洛阳,治世安民,以救天下苍生。周母望向走廊外,道:“瑜儿。”

    “是……是。”周瑜抬头看着母亲。

    周母道:“你还打算在家里,陪着你的老娘多久?”

    周瑜道:“娘,我总担心你……”

    “这些日子里,”周母打断了周瑜的话,“娘也常常在想,是给你说一门亲事,让你从此安顿在舒县,照看丝铺,娶妻生子呢?还是按你父亲生前的遗命,督促你为天下,尽一分心力的好?”

    周瑜的眼眶霎时就红了。

    “那年,”周母道,“娘问你想不想跟着伯符去长沙,你说家中大小事放不下,服丧三年不远行。实际你心里咋想的,娘也知道。”

    周瑜不吭声了,周母又道:“如今生意也断了,照我看呐,铺子也该关了。这么等下去,你的年岁,都光耗在这么一个地方了。”

    “你父亲生前让你读书,可不是让你窝在舒县的。”周母起身道,“别的娘不必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瑜抬头,目送母亲回去。

    深夜里,周瑜跪在院中,朝母亲的房间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

    周母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周瑜起身离去后,窗门才“吱呀”一声推开。

    数日后,雾蒙蒙的山涧前,周瑜背着一把剑,系着一个包袱,骑着马,与鲁肃沿着巢湖一侧行进,进入孤山。

    “子敬!不必送了!”周瑜勒马,回头朝鲁肃喊道,“我先去洛阳探探情况,你回去吧!”

    鲁肃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回去禀报一声,陪你上路吧。我怎么看你这模样跟野狗似的,感觉不太对啊。”

    周瑜笑道:“我不在的时候,我娘就拜托你照顾了。”

    鲁肃眉头微微拧起,问:“你能行?”

    周瑜笑着摆手,鲁肃嘲笑道:“要去见你的伯符,你脸上都乐出花儿来了。”

    周瑜意识到表现得太明显了,遂脸色一沉,严肃道:“说正经的,我去洛阳不过是探探风声……”

    “快走吧。”鲁肃道,“不要解释了,太阳要下山了。”

    周瑜:“……”

    鲁肃扔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说:“带着傍身!”说毕催马调转,临别时又想起了什么,说,“见到孙伯符,替我捎句好。”

    周瑜又道:“子敬!”

    鲁肃背对周瑜,微微侧头。周瑜又道:“告诉商队家里的人,让他们放心,我去了。”

    鲁肃认真道:“平安归来,千万要好好的。”

    “驾!”

    “驾!”

    两骑各自离开,一归舒县,一投孤山,茫茫雾霭中,彼此远离。

    “驾!”周瑜的声音中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穿过孤山。

    “驾!”秋色长空,黄叶遍地。官道两侧的落叶在狂风中简直铺天盖地,极目所见。田野中一片金黄,犹如在这天与地的棋盘上铺设了銮明的织毯。

    “驾—”千山逝,溪流急,出扬州,经庐江。数日后的清晨,周瑜在滔滔江水前等到了第一艘渡船,上岸后不再停留,北上经下邳郡一路西行。随着距离司隶越来越近,路边杂草丛生,荒芜的田地也越来越多。

    数日后,露宿野外的周瑜躬身在溪前捧水洗脸、漱口,看见一具尸体沿着溪流漂下来,身上带着剑创。

    周瑜沉默片刻,只见又一具尸体顺流而下。

    他将随身水袋内装满的水倒回溪中,握着剑柄,牵马前行,及至数里外,看到官道两侧,饕狗啃食饿死的百姓,个个瘦骨嶙峋。

    “学医?悬壶济世?”

    父亲的话在耳畔回响。

    “只怕你救得了人,救不了世间。”

    “学文吧,当个文士。”

    “你治的是世,救的是民。”

    小时候的周瑜不解其意,转头望向繁华的洛阳,花花扬州,丝竹频传,花灯万盏。

    “我看这些,这些,还有那些……不是都挺好吗?”小周瑜道。

    “长大以后,你就懂了。”周异叹道,捋须,无奈摇头。

    这一年董卓入京,天下饥荒,饿殍遍野,弃尸满道。满目苍凉的大地上,周瑜已不复初离家时的兴奋与惬意,心中沉重压抑,涌起一股莫名滋味。犹记得当年还小,与父亲上京时,司隶弘农分明不是这景象。

    这才十年不到,怎么就成这样了?周瑜单骑匹马,游走于官道上,心内颇有点彷徨之意,这陌生世界分明已不是他所知的弘农了。途经八年前上京时,与父亲歇过脚的村镇,早已焦黑一片,人去楼空。

    得尽快找到孙策的军队,周瑜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催马西行,务必要在天黑前找到孙策。然而刚转过山头,便听到厮杀声远远传来。

    黄昏时,溪边杀得血流成河,惊天动地。周瑜为之一惊,溪水全部被染成了紫黑色,显然已战了将近一日。

    战场一方乃是身穿黑铠的军团,另一方则是白盔红缨,只是在酣战之下,白铠已成了污脏的颜色,黑铠军人人手持长刀,上下翻飞,将白军逼到溪边。周瑜几次要上前,却又顾忌对方实力,孤身进了战阵恐怕会有危险。

    奈何看不见对方战旗,周瑜促马在外围游走,寻找双方的将旗。白军被杀得血流成河,已被赶进了溪中。黑铠军再次变阵,整齐划一,真是训练有素,观察整个战阵,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数千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冲锋。

    没有将旗,却人人都知道主帅在何处。这队军队的战斗力,已是周瑜生平所见之最,周瑜再不犹豫,策马冲去。

    然而在那顷刻间,白军又有反击,有士兵杀来,大声喊杀。周瑜听那口音,似乎是北人,观其战马也不似南马,便抽身而退。对方显然不打算放过他,顷刻间发动了数十人,对他穷追不舍。

    周瑜心中叫苦不迭,追我做什么!当即调转马头,朝着黑铠军冲去,双方战得正酣,没料毫无预兆地半路杀出来个人,天色又昏暗,场面混乱不堪。

    “那是什么人?”黑铠军统帅身材颀长,双脚夹着马腹,使一把长戟正拼杀中,不经意一转头,发现了误打误撞,闯入战阵的愣头青。手下喊道:“主公!不知那人来历!”

    “退—”统帅喝道。

    黑铠军当即潮水般地后退,白军却犹如蜿蜒长蛇一般,咬着周瑜穷追不舍,周瑜迫不得已,只得在高速奔马中抽出长剑,铮的一声,古剑赤军与剑鞘的摩擦声清越震荡,响彻山谷,犹如那重重暮色中的一声龙吟!

    “好剑!”统帅震喝道。

    周瑜一时间顾不得回答,而白铠军士兵已追到身后,挥出一枪!周瑜一俯身,从马背上翻下,倒挂马腹,再飞速从另一边翻起,古剑荡出一泓冷光,“叮”的一声,将枪头削成两半!

    “好!”这下黑铠军掌声雷动,周瑜额上满是汗水,眼见数名白军将士已追上,长枪封住了他的所有去路。周瑜飞身跃起,武袍飞扬,挥出长剑,在半空中翻身,旋转,面对背后,长剑漂亮一圈,身在空中朝后飞退,一脚踏上马头,再来了个干净利落的后翻。

    战马长嘶,疾驰不停,周瑜身影一掠,再落在马上。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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