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江东双璧 作者:非天夜翔
正文 第9节
江东双璧 作者:非天夜翔
第9节
“鲁子敬送来的信。”孙策答道,“长安送到舒县,舒县再转了过来。”
“我看看。”周瑜说。
孙策展开信,放在桌上,又取出自己的印鉴,压在信上,印鉴上是“破虏将军孙”。
周瑜看了眼信,登时愣住。此信乃是洛阳发来的符节,天子钦赐,孙坚死后,破虏将军之位由其子孙策继承,也就是说,现在孙策名正言顺地子继父职。
“可以开府了。”周瑜说,“太好了!可是董卓为什么会……”
孙策示意他看信件落款处,上面有奋武将军吕布的印鉴,以及天子的印章。传国玉玺在袁术手上,符节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孙策笑着说:“这下承他的情,还不能去打洛阳了。”
“能把这里安顿好就不错了。”周瑜说,“打洛阳,有吕奉先守着,我可不敢去惹他。”
当天下午,周瑜发给孙策一沓布告,两人便分头去城内张贴布告,无人帮手,一切亲力亲为。下午集市上百姓见了布告,来参与招募的人便排成了队,周瑜正襟危坐,询问各人家中情况。
“是孙将军的儿郎吗?”其中一人说。
孙策则笑呵呵地在一边坐着,听凭周瑜给他整队。
周瑜提笔写了字条,答道:“是。”
那人又道:“当年长沙太守过境,救了小人一家,免遭黄巾军毒手,现下一族老小,都是报恩来的。”
孙策叹了口气,起身要拜,那人忙与孙策对拜。
“长县里听说太守中箭身亡,都说,让小人来参军,给太守大人报仇。”那人又说,“以后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全听孙将军吩咐。”
孙策登时就红了眼眶,点头说:“必不辜负大哥性命相托之情。”
周瑜交出字条,让留下来的人,都到太守府去领制牌、皮甲与武器。
直到日暮西山时,府外已招了四百余人,都是冲着孙策的名头来的。
“关门了!”周瑜说,“明天再来吧。”
“周公子!”有人揣着袖,在门口说,“赶不及的弟兄们,一人赏顿饭吃成不?早上听到消息,我们从郊县外迢迢过来的,天黑也出不了城。”
周瑜便进去取了钱,一人发了些,让他们自己找地方落脚,歇下。
孙策在院子里练棍,周瑜在廊下写写算算,孙策说:“四百人足够了,明日我带着上历阳去,你也别太计较军饷,到时候还得找我舅父,给我指派点人练兵。”
周瑜说:“明天不急,再怎么也得十天半月,一地的事,一地安顿好,才好动身出发。”
孙策说:“在这里待久了,恐怕有变。”
“你急什么?”周瑜搁下笔,看着孙策的双眼。
孙策想了想,说:“我怕耽搁到二三月,历阳那边说不得受吴郡牵制。”
“是吗?”周瑜说,“吴郡太守许贡,虽说未曾表明,领的却是袁术粮饷,你现在带着四百新兵,连练兵也未曾练过,贸贸然扑到历阳去,你不怕许贡密报袁术,在历阳就将你的兵扣了?”
“绝不至于。”孙策一摆手,到周瑜身边,随口道,“我舅父能撑住。”
“只怕你这么急,是想报仇吧?”周瑜说,“在历阳整完军后,就要顺路密报程普、黄盖几位将军,把兵带回来,为你爹报仇?”
孙策心里所想,顿时被周瑜猜了个正着。
孙策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周瑜说:“我看见你开春前就在写信了。”
孙策答道:“下荆州,要有水军,如今水军有了,人也回来了,让程普将袁术手底下的兵马带出来,有什么不行?”
“你自己倒是说说,有什么不行。”周瑜答道,“信我已经扣下来了。”
孙策说:“我说怎么没动静呢。”
孙策起身,走到院子前去,天空下着细密的雪。
“生气了?”周瑜问。
孙策没吭声。
“你就没想过?”周瑜说,“你偷袁术的兵报仇,大仇是报了,从荆州回来后,袁术会放过咱们?那厮最是记恨,到时候你会进退两难,他绝不容你再在丹阳待着……”
孙策说:“取了荆州,咱们还用得着回丹阳吗?”
“你以为荆州那么好管?”
周瑜把笔一摔,也生气了。
“凡事想清楚点。”周瑜蹙眉道,“荆州士族林立,连江东都收拾不过来,咱们一伙外人,进了荆州,决计无法讨得好去。”
孙策没有正面回答,只答道:“我要报仇。”
周瑜淡淡道:“我爹死在华雄手里,如今华雄也死了,我倒是不知道怎么去报我爹的仇。”
“所以。”孙策侧头看了周瑜一眼,说,“手刃仇人,这事得趁早。”
“仇人要紧还是大业要紧?”周瑜耐着性子,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周瑜本不想与孙策说这些,毕竟孙坚辞世尚不足三年,他以为孙策好不容易把这事忘了,没想到却仍忍不住提了起来,这绝非他本意。奈何孙策一直不吭声,原来从去年盛夏至今的半年里,从未有过遗忘。
第21章 许贡
孙策走了,唯剩周瑜对着昏暗的灯火发呆。
夜里,雪停了,屋檐往下滴着水。
周瑜敲了敲孙策房间门,里头说“进来”,周瑜却不推门进去。
“我知道大业要紧。”孙策的影子在里面晃来晃去,笑着说,“可是公瑾,你想,不报此仇,我还怎么在江东立足?”
周瑜说:“忍一时之困,方能成事。连当年韩信都要受胯下之辱,何况又不是让你忍一辈子,几年也不能忍?”
“公瑾,”孙策说,“你进来,进来说。”
周瑜说:“罢了,你是主公,你有主意。”
“是。”孙策说,“我有主意,不瞒你说,我知道我一提你就要发火,所以我不敢说。”
周瑜何止发火,几番都想揍孙策,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就这么急着报仇!”
孙策说:“我不全是为了报仇!”
孙策推门出来,认真道:“你想想,你自己想,我爹死在黄祖箭下,我若不讨回这血仇,如何招兵,如何建立自己的威信!你今天也见了,来投奔的人,都顾念着我爹的恩情,他们何曾知道我是谁?”
“你说你与华雄也有死仇,那是你!”孙策说,“你不必领兵,不必在一城中自立,今日若换了我来辅佐你,我也是一样这么说,我无功无业,甚至无名无姓,我便只有一个称呼,就是长沙太守的儿子。”
“除此之外,”孙策沉声道,“无人认识我,无人得知我,连原本我麾下士兵,程普、黄盖、朱治,都不服我。”
周瑜深吸一口气,看见孙策背后是已经收拾了一半的行装。
“你打荆州,姑且不论打不打得下来。”周瑜说,“有没有这么多兵马,打下来你怎么处置?荆州乃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你一进军,四面八方的马上要警觉,你还未成气候,此时此举,不智至极。”
孙策说:“这是我计划的第一步,你不要再管,从此我主外,你主内,你负责后方,我负责征战……”
周瑜听到这话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孙伯符!”
“我都想好了!”孙策吼道,“我想了整整一个冬天,要东山再起,这一步势在必行!”
两人安静了片刻,周瑜看着榻上卷好的衣物一角。
“随你吧。”周瑜说。
孙策叹了口气,周瑜摔上门,走了。
“次次都是我听你的。”孙策走出来,站在廊下,说,“你就听我一次成不?世间除杀父之仇外无大事……”
周瑜转过拐角,消失了。
孙策郁闷得东西也不收拾了,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看了半晌天花板,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周瑜一脚踹开房门。
孙策马上惊醒,头疼欲裂,问:“什么时候了?”
周瑜进来给他打包行装,自打两人在一起后,孙策衣食住行,一应由周瑜照料,离开了他,自己惯常用物在哪儿都找不到。还是周瑜手快,一阵风就给他收好了。
“公瑾,你听我说。”孙策答道。
“好了。”周瑜说,“东西都齐了,换洗衣服有三天的,干粮也给你备着了,上路后着凉,药材也在背包里,自己熬着吃……”
“起来,起。”周瑜伸手在孙策腋下一托,让他站好。
孙策还一副没睡醒的表情,周瑜把一个用被单裹着的大包袱背在孙策背上,绕过腰肩,在胸口绑了个结。
孙策哭笑不得,周瑜又推推他,说:“出发吧。”
继而周瑜迈出房去,走了。
孙策说:“你整我!”
周瑜也不回答,顷刻间便不知去了何处。孙策无可奈何,要去找,却寻不见人,想必是去了太守府。大门关着,孙策要等,时间却来不及,让他今天不出门吧,他又不甘心。在院里坐了会儿,像是背着个大龟壳,朝镜子里瞧了瞧,一副蠢样。
最后孙策给周瑜留了封信,上后院马厩里牵了马,上路去了。
其间孙策几次想掉头,只觉得周瑜不让他走,这么阳奉阴违地走了,头一次心里不踏实得很。奈何要回去,又觉得不是个事儿,一步三回头,直到过午才在官道上走出了二十里。
雪天路滑,最后孙策还是把心一横,罢了,回去再给周瑜赔罪,先去历阳再说。
然而又跑出五里路,却看见前方黑压压一片人,足有上千。
周瑜率领上千兵马,等在路上,孙策背着逃难一般的包袱,朝他嘿嘿一笑。
一路上,周瑜都阴沉着脸,孙策挠了他几下,周瑜却连话也不想说。
“我说,”孙策笑着说,“别气了行不?人都来了。”
周瑜正色答道:“我不答应你的计划,但大局为重,我不得不带兵出发,以免你在路上遭遇危险。袁术现在一定已经盯着咱俩。”
“好好好。”孙策说,“你最大,你说了算。”
从丹阳往历阳,途经多个县城,孙策每到一地,便有人来投,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十天后,竟已有三千多人。
然而这三千人却是良莠不齐,除却周瑜带来的丹阳军,大多都是新兵。周瑜不得不放慢行军速度,如此拖拖拉拉,又是五天后才抵达历阳。到得历阳,孙策一句话不啰唆,就像回到自己的地盘,入城先找来城防守卫队长,安顿了手下士兵,再轻车熟路地走后门进了太守府。
历阳太守吴景脾气简直和孙策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见二人,便呵呵呵哈哈哈,旁的事不提,拉着周瑜的手,仿佛十年未见的老友一般。周瑜见了吴景,对孙策再大的脾气也得暂时搁着,当即一笑令人如沐春风,拜见历阳太守。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吴景说,“你爹呐,那人脾气也大,我说出兵助他,他反倒嫌弃我多管闲事。”
“是的是的。”孙策忙点头,周瑜一听便知吴景和孙坚生前不对眼,舅婿之间,常常如此,且周瑜还听孙权说过父母的一些逸事,得知当年吴氏是孙坚抢亲抢回来的。
换了周瑜自己,有个妹子被人蛮横抢去成婚,妹夫又一副火爆脾气,当然双方也没好脸色看。
幸而外甥像舅,孙策在母舅家还算吃得开。
“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吴景又问道,“是集结兵马,给你爹报仇?还是如何呢?”
周瑜答道:“眼下之计,须得招兵买马,壮大实力为宜。”
孙策说:“接着,自然就是攻打荆州了。”
周瑜脸色一变,知道孙策还未死心,对吴景说:“历阳累数十年之积,未经战乱,是袁术多年来觊觎之处,本地虽有精兵利器,若一朝全数调出,扑往荆州,后方空虚,恐有不测,须得三思。”
吴景说:“是的是的,周世侄此言有理。”
孙策说:“丹阳兵马可为奔援,互相照应。”
周瑜不悦道:“吴郡四十万人性命,还有许贡在侧窥视,怎么能儿戏?”
“许贡又不为袁术卖命。”孙策正色道,“周公瑾,休要过虑,舅舅,你看周瑜这人就是……”
周瑜说:“我去寿春时许贡就坐在袁术身旁!你说他为不为袁术卖命!”
“舅舅面前吵架吗?反了你了!”孙策说。
“别吵架别吵架。”吴景忙打了个圆场,说,“策儿所言也有理……”
“你家的兵,”周瑜说,“自己拿主意,我这么担心做什么?”
“哎。”吴景笑道。
孙策忙道:“哎,你这话就不对了……”
周瑜不说话,只喝茶,孙策便提着壶笑吟吟地给他斟茶。
吴景想了想,说:“要不这么说?既然许贡是个变数,老吴我的兵马闲着也是闲着,你俩便说不得再忙一趟,带兵去吴郡走一趟。”
周瑜沉吟不语,吴景朝二人分说道:“本来我一把老骨头,不待再管这事,但年前山匪为患,乌程县有一名盗匪头子,名唤严白虎,我奉朝廷兵马多次讨伐,那厮却躲到许贡门下……”
孙策拍板道:“这计策好,先取许贡,再收编吴郡兵马。”
吴景乐呵呵地说:“从前你父亲麾下的朱治,便在吴郡担任都尉一职,给你来个里应外合,怎么样?”
历阳下起了第一场春雨,周瑜快步穿过院子,孙策追在他的身后。
“哎。”孙策从柱子后绕过来。
周瑜也不理会他,孙策说:“站住!”
周瑜忍无可忍,吁了口气,说:“我走了。”
“上哪儿去?”孙策说。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周瑜淡淡答道。
孙策说:“此事暂时搁置,遂你心意了吧。”
周瑜不说话,绕过孙策要走,孙策却又拦路挡着,说:“舅舅面前,你给我留点面子成不?”
“你留我在你身边一天,”周瑜说,“我就削你一天的面子,削你面子算轻的,我还给你使绊,你想发兵荆州,有再多的道理,说服不了我也是枉然。”
孙策:“你……”
周瑜认认真真地说:“我不答应,你等不到粮草,出兵也没用。”
孙策站了一会儿,整个人松懈下来,似乎认输了。
“行。”孙策说,“算你厉害。”
当天,周瑜接手历阳兵册,本地六千兵马,连同他与孙策带来的三千人,已共计九千,再加上舒县的三千水军,总计达到了一万二。
一万二,在这个时局里,足够朝袁术叫板了,如果运用得当,打下荆州,并不是没有可能。孙策的计划自然有他的缘由,但周瑜考虑得更多的是,打下荆州以后怎么办?
报仇简单,一杀就完事。然而报完仇以后,全天下都会开始紧张,局势与平衡的打破,会让孙策取代袁术,成为最大的出头鸟。到了那时,袁绍、袁术、董卓、公孙瓒,都会马上开始着手对付孙策。
“吴郡还用得着打吗?”孙策看了眼兵册,说,“九千人杀过去,城守不到三千,还有朱治里应外合,怎么着也平了它。”
“不是打不打得下的问题。”周瑜想了想,说,“你要怎么进城?是前呼后拥,众望所归,天命在身地拿下吴郡,还是让许贡关起城门,视死如归地和你射箭射个几轮,再惨呼一声‘吾尽忠职守矣!奈何全城尽毁于贼手’,老百姓将你当作山贼恶匪地进去?”
孙策当即哈哈大笑,周瑜说:“你自个看着办吧。”
孙策只觉有趣,凑过来,看周瑜桌上的地图,说:“我舅不是说了吗?严白虎占山为王多年,天怒人怨,先让许贡交人,许贡不交,再杀进去。”
周瑜说:“许贡万一交了呢?”
孙策不说话了。
周瑜说:“你想立威,扬名,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不能有一兵一卒的伤亡,雷厉风行,拿下吴郡,放过严白虎性命,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你卖命,这比你杀进荆州,提着黄祖的头挂在城门上,要有用得多。”
孙策沉默良久,答道:“你说得对,可是我办不到。”
周瑜扔了笔,说:“试试吧,你不是主外吗?这么个方法,可比咱们从前打过的仗都难多了。你要一战成名,这一战就要打得漂亮。”
三天后,周瑜率军秘密出发,而孙策整顿军队,尾随其后,开往吴郡。
历阳太守吴景先是送出朝廷密令,知会许贡,此时天下混乱,朝中政令难以推行,郡县之间,势力交叠,常阳奉阴违。吴景身为丹阳太守,追缉领地内叛贼严白虎。严白虎逃到吴郡后,躲进许贡地盘,许贡本已违命。
吴景一遣缉书,意为先礼后兵,许贡自不会理会,如此一来吴景再派出孙策,以讨贼之名,方师出有名,兵压吴郡。
正如周瑜所料,许贡一口拒绝,称道绝无此事。二月初九,孙策领兵逼近吴郡,许贡早早收到风声,沿途县乡目送孙策过境,周瑜早有严令,但凡过境,绝不扰民。
然而孙坚名声在外,吴郡一地,受严白虎势力欺压者众,沿途又有不少人加入了孙策的讨贼军。孙策声势浩大,抵达吴县城外时,军中已有万人,当真是浩浩荡荡,不可一世。
吴郡治军七千,分属乌程、钱塘、余杭、富春等地,许贡治府位于吴县城中,驻军不足三千,当即风声鹤唳,紧闭城门。
江东春来花开,吴县外遍野山花,孙策率领万人大军驻军城外,暖风熏得人懒洋洋的。
“有人在家吗!叫许贡出来说话!”孙策驻马平原中,遥遥喊道。
吴县百姓十余万,城中之人惴惴不安。
孙策又喊道:“许太守在不在!本将军有话问你!”
城头上出来一人,显是替许贡喊话的。全城如临大敌,弓箭手纷纷架箭上弓。孙策却丝毫不惧,背一根玄铁棍,晃悠晃悠,在城门前绕来绕去。
“听说严白虎躲在你城里。”孙策说,“奉朝廷之命,特来捉拿归案。”
孙策将手中信件一抖,落款处印着“破虏将军孙”的印鉴,手下捧着到城门前去,许贡却不开门,在城楼上恭恭敬敬道:“孙将军说笑话了,绝无此事,严白虎早已被逐出吴郡。”
孙策说:“是吗?我怎么听说近日他还在这里。”
许贡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与手下人商量了几句,说:“孙将军请回吧。”
孙策说:“也罢,太守大人若不信,我便驻军城外,万一城中有变,也好及时应援。”
许贡一脸抽搐,孙策又道:“驻军时人畜无扰,许太守请随意。”
第22章 内应
一切早在周瑜预料之中,孙策在吴县城外扎营。而周瑜领着数百人,抵达吴江,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里。
吴县西连太湖,水道纵横来去,时值初春,水流冰冷。孙策大军一到,四门紧闭。周瑜领数百人沉进水中,犹如一群游鱼,循水道潜入城内。入夜时,“哗啦”一声水响,周瑜湿淋淋地在岸边出水。
春寒料峭,周瑜被冻得嘴唇青紫,心肺紧揪,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暗道近年来疏于习武,若不是士兵相助,险些就要在水里沉下去了。
这一夜,城中前所未有的安静,周瑜哆唆着朝其他的人说:“大伙儿按先前商量好的来。”
士兵们点点头,各自散入大街小巷。
周瑜的衣服已近乎结冰,长袍直直挂在身上,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走过黑夜长街,竭尽全力跃上了房梁,拖着碎冰发出轻响,一路跑向城北。
都尉府内仍亮着灯,周瑜伏身房檐外,听到里面传来交谈,轻轻拿开一片瓦,看到书房内站着许贡,朱治与一名未曾见过的虬髯大汉。
“孙策类似其父。”朱治说,“刚愎自用,行事不经脑子,话不曾三思,太年轻。”
许贡说:“若由都督出城,胜算几成?”
朱治吁了口气,说:“难说,他若认定了一件事,磕得头破血流,也得死守着,以我之能,是劝不住的。”
许贡与那虬髯大汉对视一眼,许贡又说:“要不,还是修书一封,遣予后将军袁术大人?”
虬髯大汉上前就跪,沉声道:“许大人!”
许贡和朱治忙上前道:“快快请起。”
朱治也说:“严兄快请起。”
“我立寨起兵。”虬髯者说,“迄今已有十一载,当初黄巾祸乱,民不聊生,我驱逐了黄巾军,吴郡的大人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许贡擦了把汗,忙道,“只要许某一日守吴县,严兄便断然不会有事,尽管放心可好?”
周瑜看在眼里,知道那人就是严白虎了。吴县全城紧闭,许贡自知若孙策恃强硬攻,这点兵力不是其对手,如今不过占着孙策师出无名的便宜,今日一入夜,便匆匆来找朱治商量。
许贡年近五十,身材发福,站久了又焦急,虽是春夜里却仍旧满身大汗,谈了良久,谈不出个计较,便与严白虎告退。
朱治在书房内踱步,听得窗门三声轻响,便不回头,径自上前先将正门掩了,回头一看,周瑜一身冰,在案前坐着,吁出的气冒着白雾。
“朱将军。”周瑜上前,朝朱治便拜。
朱治忙过来扶,说:“我猜今夜会有信使,却不料是你。”
周瑜知道朱治、黄盖这些人早年便已追随孙坚,对孙策来说都是长辈一般,不敢冒犯了,说:“旁的人过来,我不放心,只得亲自跑一趟。”
“朱将军觉得,如今,是不是时候?”
周瑜没有试探朱治,更没有说譬如孙策就在城外,如今你是跟,还是不跟?一来若朱治已生离心,贸贸然请他协助,万一朱治举棋不定,反而容易坏了大事。二来若朱治这些时日里始终忠心耿耿,等孙策来召,开口试探,则显得小看了朱治。
周瑜这么一问,朱治便笑了起来。
“我自巢湖孤山与少将军一别。”朱治说,“袁术将我派到吴县,大伙儿都是一般的心思,先前我知你在房上窥探多时,有些话,实是瞒着许贡,你不必往心里去。”
周瑜闻言,心头大石落地。
“如此便请朱将军借一身夜行服用。”周瑜眉毛,头发都结了一层霜,说,“还有点小事,亟待处理。”
朱治亲自去给周瑜取夜行服,周瑜在房内抬头看墙上张贴着的吴县地图。朱治回来后,周瑜也不避他,便在书房里换了一身黑衣劲装,手握吹筒,朱治问:“只有你一个人进了城?”
“随行四百一十二人。”周瑜说:“潜伏全城,烦请将军代为安置。”
朱治说:“安顿我军中即可,稍后回来,我分发予你腰牌。”
周瑜点点头,依旧从窗口翻出去,融入了夜色之中。天空下起小雨,城内加强了警备,却拦不住周瑜。飞羽扑棱扑棱从夜空中飞下,停在周瑜的手臂上。
“嘘。”周瑜轻轻抚摸飞羽,带着它攀上屋顶,根据记忆,找到了太守府。
果然,西厢东面第四房亮着灯,那里是书房,多半是许贡在写信。
周瑜刚要迈步,心中却生出了警惕,感觉细雨声中四处沙沙作响,太守府外竟是岗哨众多,且多是不露声色的高手。周瑜犹豫半晌,最后不敢贸然行事。
他极有耐心地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一人离开后院,打马出来,才飞檐走壁地尾随而去。许贡派出了信使,沿着城西大路出去。周瑜扯下布条,放出飞羽,飞羽划过漆黑夜空,投向西面,飞进了城外的树林。
孙策亦是一身夜行服,带领数十人守在城西树林内,飞羽掠来,停在孙策肩头。孙策撮唇,轻唤数声,白隼便再度飞起,一众人静悄悄穿过树林。
信使驾马冲进了林间密道,顿时牵动绊马索,一阵人仰马翻。孙策手下士兵冲上前去,静夜里刀剑齐下,顷刻间砍翻了那信使,紧接着拖进树林深处。
“孙将军!”手下打着火把过来,照着孙策,孙策眉头深锁,匆匆看了眼信。
这是许贡写给袁术的信,内里无非是请求派兵来援,抑或派出信使,将孙策调遣离开吴郡,否则只怕孙策要攻城。
孙策冷笑,看完了信,原样封上,继而捆在飞羽脚上,放回城内。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周瑜再次出现在朱治的面前。
朱治取了腰牌,说:“你跟我来。”
周瑜上马,与朱治一路经过静夜长街,抵达城东都尉兵营,周瑜说:“许贡府上侍卫了得,四面八方全是暗哨,我不敢贸然潜入。”
朱治低声道:“许贡之妻乃是江湖中人,手下门客众多,公瑾,我有一事与你商量,你须得放在心上。”
周瑜嗯了声,在兵营外下马,取来朱治为他准备好的天灯,一晃火折子点燃。
“严白虎虽说是匪徒之身,”朱治道,“但终究也是一地英豪。”
“知道。”周瑜点头,灯光映着他俊朗面容。一身黑衣,手捧天灯的周瑜,令军营内不少军士为其侧目。
“能不杀,就尽量不杀。”周瑜说,“但在破城之前,说不得要陷严兄一次,我可担保他性命无碍。”
朱治点了点头,周瑜松手,放走了天灯。
一盏微弱昏暗的天灯,在阴晦细雨中摇摇晃晃,飞向天际。
潜伏全城中的死士抬头,望向灯火,从四面八方朝着周瑜所在之处聚集。飞羽再次展翅落下,带着许贡的信。
朱治再见飞羽,恍若隔世,一时间感慨良多,伸手去摸。飞羽仍记得他,侧过头,亲昵地蹭他的手指。周瑜取了信,与朱治回入军营,展开信件,匆匆看了一眼,提笔蘸墨。
“朱将军,黄将军,程普将军……你们走后,”周瑜摊开一张纸,沉声道,“伯符终日魂不守舍,浑浑噩噩,唯愿回荆州去给老将军报仇。”
“我们又何尝不想报仇?”朱治说,“今日若能顺利取下吴郡,在此地生根,料想文台兄在天之灵,也能安慰一二。”
周瑜叹了口气,朱治又说:“文台兄战死沙场后,弟兄们就像没有家的野狗一般,如今你来了,伯符也来了,实属我平生之幸。”
周瑜一边对照许贡的笔法写字,竟是将整封信照着描摹了一次。朱治看得笑了起来,说:“伯符有你为辅,何惧大事不成。”
周瑜答道:“从前常被我爹斥作奇技淫巧……”
周瑜照着许贡的笔迹,重新写了一封信,大部分地方都用了原句,唯独在信件的末尾,加上了严白虎之事,提到近日将让门客绑了严白虎,将其送出城去,交给孙策。
“本来想找朱将军讨一封许贡的手书,没想到这下自己送上门了。”周瑜借着灯光,看许贡的太守印玺与私章,太守官印大同小异,唯独私章须得认真重做,于是周瑜削了截木,抽出治印刀,照着昏黄的灯,伪造印章。
朱治准备火戳,周瑜不消片刻便刻好三方印,端正盖上,折上信,朱治将火戳封上,信尾放在水里浸软,稍稍开了个口子,说:“送予严白虎,是也不是。”
周瑜一点头,说:“朱将军想必知道该怎么说了。”
朱治答道:“就说我手下截获此人出城,先是看了此信,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赶来知会。”
周瑜答道:“正是。”说着又将衣袖一捋,横过赤军剑,在手臂上轻轻一划,溅了少许血在信封上。
周瑜起身,说:“还得差人前去知会许贡。”
朱治说:“我自去安排。”
周瑜与朱治约好了后续,二人分头行动,潜入了黑夜之中。
四更时分,朱治在阴冷的夜里,亲自叩开了严白虎落脚之处。严白虎住在太守府外的一座四进小院里,朱治咳了声,内里提着灯笼过来。
“叫你家老爷。”朱治说,“让他现在就出来。”
那家丁是追随严白虎多年的手下,平素也是个有眼色的,朱治虽身着便服,却一眼便知是大人物,当即不敢怠慢,回去将严白虎请了出来。
严白虎裹着单袍,站在廊下,显然也是一宿未睡,朱治递出信,进了院内。
严白虎不发一言,抽出信后看了一眼,顿时剧震,看着朱治。
“阅后须马上烧掉。”朱治说。
“信使在何处?”严白虎问。
朱治答道:“已被我杀了,沉尸太湖。”
严白虎在廊下踱了数步,不住震颤。朱治稍稍一点头,要告辞离开,严白虎却双膝一软,下跪道:“都尉大人救我!”
严白虎一家老小,尽托庇于许贡门下,许贡广罗门客,江东俱知,此刻太守铁了心要拿他换一境安宁,谁要求情,都是无用。
朱治叹了口气,说:“为今之计,严兄只有连夜出城一途,不能再耽搁。孙策陈兵南门,你须得从西门脱身,方是上策。”
同一时间里,更夫打过梆号,从太守府门外过。
周瑜朝朱治手下点了点头。
“报—”一名信差进了府门外,“朱都尉有密信送予太守大人!”
许贡也被折腾了大半夜,昏头昏脑地刚睡下,又被侍妾扶着起来,朝堂前一坐,点了盏昏暗的灯。
“严白虎连夜收拾行装,带齐家小。”信差说,“恐怕要连夜潜逃。”
许贡顿时就脸色一惊,马上吩咐人去打探,未多时,门客前来,回报道:“回禀大人,严白虎已在套车,召集城内手下,确实要出城。”
“这蠢货!”许贡怒道,“朱治呢?马上送信给朱治!让他带兵前去城门处防守!传令严守大门!不得令他出城一步去!”
“走就走了。”许夫人懒洋洋说,“不正好让孙策追着跑吗?”
“哎!”许贡焦急道,“你有所不知,严白虎逃得了多远?万一在城外被孙策抓到了人,那厮哪里还会忌惮?寻个借口,搜寻余党就冲进城来了!要是再捅到袁将军那儿去,治我个窝藏匪贼之罪,吴县还不是落入他手里!”
许贡马上起身,让人备车,换上衣服,带上手下死士,要亲自前去阻止严白虎。
一行人离开太守府后,等在后院的周瑜默默计算,不少人都撤出来了,现在守备空虚,是发动突袭的最好时机。
孙策站在西城门外,飞羽飞来,他的呼吸为之颤抖,紧张得出了满额头的汗。
周瑜在太守府对面的院落内,一群手下将此地团团围住,小孩子忍不住哭了起来。周瑜忙嘘了声,做了个手势,手下护着此间主人入内去,一行人躬身,在地上拉开一个巨大的长条形风筝,泼上火油。
许贡驾车来到严白虎府外,死士举着火把,将整个府邸团团围住。
“严兄!”许贡慌忙下车,说,“你这又是做什么?”
“不必说了!”严白虎道,“今日放我离去,你我还能当朋友!若要拦我!以命相抵而已!”
许贡色变道:“万万不可!许某绝无加害之心,你这是听了何人妄言……”
严白虎却不给他任何机会,宅内已聚了上百名手下,当即一振单刀,吼道:“弟兄们随我杀出去!”
许贡大惊退后,严白虎带人冲了出来,长街上顿时杀成一团,吴县已近破晓时分,喊杀声将道路两侧百姓纷纷惊醒,不少房屋内亮起灯,外头喊打喊杀。许贡未料严白虎突围之心如此坚决,几番拦不住,慌忙退去。
两方人马展开了巷战,严白虎自知留下必死,今夜冲出城才有活路,许贡只不住叫苦,一退再退,又传人回府搬救兵,而说好来拦的朱治,却迟迟不到。
“杀—”
严白虎率人杀得许贡手下人仰马翻,冲过了太守府,许贡慌不择路,要朝西门处逃。吴县的百姓在深夜里全醒了,家家户户全部亮灯。
周瑜眼见最后一波府内卫士也前去支援,当即一声口哨,在屋顶上快速跑去,牵着风筝一跃。
背后士兵一晃火折,抛在风筝上,顿时轰然一声起火。
紧接着犹如一条火龙平地而起,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飞进了太守府内。火油抛去,沾火即燃,轰然一声巨响,太守府爆发出熊熊火光!
“许太守遇刺—”朱治吼道。
“许太守遇刺!”传令兵冲过长街,吼道,“速回屋躲避!不得出门!”
紧接着,孙策看到城内燃起火光,开始率军冲城,周瑜早已埋伏好的手下冲向城门,打开大门。
城内,城外,乱作一团,严白虎刚冲到城门处便道不好,转身要逃,却被孙策率领的历阳军抓住,许贡的手下只有上百,顿时被冲散。
到处都是火光,孙策的军队手持强弩,射出淬过麻药的利箭,放倒了第一波,马上赶往太守府。
周瑜放开风筝棉线,冲进太守府,火光冲天,人已全逃光了,正要出府与进城的孙策会合时,横里倏然卷来一道白练,将他的脚踝缠住。
周瑜顿时朝下一摔,撞在瓦上。
“什么人!”一声女子厉喝,紧接着是一把铁蒺藜射来,周瑜不敢作声,原地一翻,挥手掷出暗器,白练卷着他又是一拖。周瑜身材高大,竟是被这女子拖得滑过将近一丈,顿知此人习武,不能掉以轻心。
呼啦啦一跃,周瑜反着白练之势在空中回旋。那女子连抖三下,都无法将他困住,反而被周瑜挣脱,挥手亮出匕首,唰地一匕挥来,周瑜未曾落地,侧身在空中闪躲,却被一匕划过,外衣被划破,皮肉受伤,绽出鲜血。
周瑜猛地一伏身,一手钳地,避过那女子挥来第二匕,紧接着仰面一个铁板桥,蒙面巾被挥落,顺势抽出腰间赤军剑,两人兵器一撞,“叮”的轻响,女子匕首断。
周瑜唰唰两剑,逼得她后退。
“周公瑾?”那女子诧道。
周瑜心中一震,未知这女子从何辨出自己身份,当即不再说话,闪身退后。
“留步!”
“后会有期!”周瑜沉声道,继而一翻身,越过院墙,消失了。
第23章 天下
孙策带兵冲进城内,严令不可扰民,名为保护太守,实则一个照面便将许贡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交给朱治。手下一见许贡有难,顿时作鸟兽散,不敢近前。
孙策特地让朱治看管好许贡,因投鼠忌器,故无人敢上前。
天初亮时,一万多人入城,严白虎的手下,许贡的家兵,几乎全用麻箭放倒,不到两个时辰,吴县彻底平定。接着所有士兵唯剩救火一事,可怜许贡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被一把火烧了小半。
周瑜又以救火为由,将许贡家当尽数搬出,置于大街上。当天吴县城内百姓也不知偷走了多少,孙策只当作看不见。
及至过午,火终于救熄,许贡也被放了回来。孙策派兵严守太守府,府中上下人等,尽数逃得干干净净,唯剩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的吴郡太守与太守夫人。
周瑜一夜未睡,又在冰寒彻骨的冷水里游了将近一个时辰,接着又截人、写伪信、放火、偷袭,此刻竟是有点体力不支,脚下仿佛踩着棉花一般。
孙策却精神得很,径自进了府内,接手全城防务。朱治站在一旁,士兵前去点选账本,吴县治下官员十二人,清晨起来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入内听吩咐。
现在孙策手握重兵,无人敢为许贡说话,都乖乖听着。
“许贡,”孙策说,“你窝藏山贼严白虎,险些送了全城性命,如今我问你,服还是不服?”
许贡面如死灰,被押在堂前,不住点头,眼中现出怨恨之色。早知孙坚一伙人生性残忍,料想其子得了吴郡,不会再留着自己。
周瑜说:“太守大人也是一时受蒙蔽,如今严白虎已俯首,不如就让太守戴罪立功吧。”
孙策未料到周瑜会在此刻、此地出言为许贡求情,不由得一怔。
孙策望向周瑜,周瑜以眼色示意,留许贡一条命。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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