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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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正文 第8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8节

    半个月之后,梁朝丞相夏侯敦拥立十王李穆登大宝,改国号为“兴国”。同时举国丧,罢朝三日,为大行皇帝举哀。民间罢曲乐,罢宴饮,缓嫁娶,这一罢一缓就是半年。

    死皇帝死也就死了,但看看继替的这位——十王,前边还有一到九呢,都哪去了?

    这就叫蚌鹬相争,最想不到的那个得了利。

    半个月前,成年的那几位王合谋要把大哥害了——反正一个药罐子,留下也没几年可活的了,何必占着茅坑不拉屎呢

    二王到六王聚头碰了一会儿,想出一个主意:三王的妈向来受宠,皇长子的妈薨逝之后,李天泽把她扶上了皇后的位子。皇后统御六宫,权势非比寻常,随便找个由头说要大儿子上门来请个安,太容易了!

    尊旨上门请安的皇长子哆里哆嗦地进来,见了自己“小妈”,哆里哆嗦地跪下请安,刚跪稳,后边过来一个肥壮内侍,手上把着一口青花大笔缸,照他后脑勺来一下,砸倒了,后脑勺破了个大口子,汩汩流血。皇长子疼懵了,哆里哆嗦地往脑袋上摸一下,满手的血,不用她们找补,他自己就晕过去了!

    后来呢?后来这位药罐子皇子就被内侍们用一乘小轿子抬了回去,说是皇长子走路不当心,出门自己跌了一大跤,磕破了头,皇后让把人送回来,还让太医跟着上门诊治。仁至义尽了吧?

    皇长子也是凄凉,娘亲没了,没人保他,娶个正妃又与他同床异梦,总想着他死。一家上下离心离德,管事的想着蒙事,掌家的想着肥私,这回被一缸子砸个半死,抬回来竟没人管的!皇后派来的那位御医也不知开的什么方子,煎了一碗药灌下去,当天夜里人就挣扎着死了。

    没了半死不活的“绊脚石”,余下五位成年皇子痛快掐成一团,明争暗斗,打得不可开交。三王拳头最硬,他掌着兵权,有一位做皇后的妈,还有一位封王的舅舅,比那几位有底子,脑子也颇活络,阴谋阳谋都会用,几天下来收拾了四位兄弟,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了,不想变生肘腋,自己人插了他两刀,一个窝心脚把他从龙椅边上蹬下去,而后找了一位好“梳弄”的扶了上去。

    世间事大抵如此,本以为握在掌心里的东西,一转眼就花落别家了。

    三王输在了哪呢?输在了他认人不清、识人不明上,他错看了夏侯敦,错认了夏侯敦的忠心,错以为夏侯敦是个表里如一的人,错以为这个表里如一的人不会做出叛主的大逆之事。

    看人不能看表面,得把他当成一条接连着的线来看,线上可能会有无数的节点,既有死结又有活结,死结代表这个人突然的转变,由单一的“好”急转成单一的“坏”;活结代表这个人一时的转变,由某时某刻的“好”慢慢变成某时某刻的“坏”。夏侯敦的人生当中,死结居多,对某人某物的好,要好就好到极点,恨不能剖心挖肝的好,但一旦这些人这些物没了利用价值,他的好就成了变本加厉的坏。此人本是梁朝边地的一名小小县吏,卖命钻营,用剖心挖肝的好去结识任何可能于他有益的关键人物,机缘巧合,他钻到了三王的门下,几次危急时刻的好表现让他脱颖而出,成了三王身边第一号得用的人。他能坐上梁朝相位,三王可是出了不少力气的——一力栽培,一路扶持,夏侯敦青云直上的同时,心也大了,哪里还甘心做个俯首帖耳的乖奴才,他自己弄了个窝中窝,培植自己窝里的人,好比一棵大树上的寄生,附在树身上默默吃掉树的养分,慢慢壮大,越来越大,总有一天要把树吃死,吃死以后他再自己落地生根。野心这类东西,哪里藏得住,三王的身边有几位谋臣早就看出来了,悄悄对三王提了几次,说夏侯敦此人生有反骨,不可重用,紧要关头尤其不可托付生死,然而他不听,他以为凭借他外家的势力,一个夏侯敦不足以构成大的威胁。哪里想到这样一条喂熟了的狗,从来不哼不哈的,居然会在这样要命的时刻给他致命一击,一下把他打死,而后把他那十二岁的十弟扶上的帝王宝座……

    兄弟阋墙,最后便宜的还是外人。十王年仅十二,还在爱玩的年岁,压根不想做皇帝,被丞相硬弄上来坐了这个位子,一点儿也不快活,整日闹别扭不肯上朝,勉强坐上龙椅听地下那堆人嗡嗡嗡嘤嘤嘤,一吵吵半天,烦死个人!

    这么吵吵吵,到了最后决断还不是小皇帝下,是夏侯丞相下,他这皇帝是个空架子,用来堵天下众口的。

    夏侯丞相若是有那雄才大略,知道怎么经世治国也就好了,可人家只会钻、只会斗、只会杀、只会刮,敢直言的大臣都被他杀光了,留下的都是些惯于溜须拍马的人物,这里边拔上来不少,围在夏侯丞相的身边每日馈赠马屁若干,拍得他神清气爽,自觉梁朝不可一日无他。爱杀爱斗毕竟都只是朝堂内的事,到了爱“刮”这儿,那就不好办了。因为他刮的不是地皮,是百姓的膏脂!

    梁朝这几年战事不断,为着供应行军粮饷,朝廷已经把赋税拔高了一截了,年成好时,百姓们隔个十天半月还能吃顿肉,年成不好,穷家小户贩儿卖女的也不是没有。百姓们能忍,忍着十天半月闻不见肉味,忍着贩儿卖女,忍到忍不得了就偷偷从楚水泅过周朝这边,藏几天再出来找事做,能卖力气的卖力气,没力气可卖的一样还是卖儿女。尤其逢到楚水发大水的时节,冲毁了田地滩涂,冲垮了屋舍,无家可归无路可走的流民们大堆大堆的偷泅过来,泅到那些荒凉点儿的小镇集,在那儿落脚。周朝这边么,对这类流民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因壮劳力难得,来了也就收下了,只要不是特别出格,混过一段时日,自己找一块林子烧了,垦荒,种上粮食,转年向官府纳粮也就是了,不会刻意为难。青壮劳力活不下去了,偷泅到周朝觅营生,对梁朝可没好处,人少了,纳的粮就少了,兵源也一并减少,不能这么放任下去!可梁朝那边又拦不住,青壮劳力还是要跑,那就杀,派了兵士守在楚水一线,看到有泅水的就抓来杀了。这法子苦毒,然而还是拦不住,一来兵士们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对着乡里乡亲下不去手;二来这条防线人手不足,破绽百出,百姓们找那没人守的地方偷泅去,谁还去查他们。因此,每逢楚水涨洪,周朝这边就是一次人口大丰收,大姑娘小媳妇便宜卖了!带把的小子便宜卖了!小点儿的丫头也便宜卖了!买回去做媳妇儿、续香火,或是做学徒、做干儿子,又或是做童养媳,给几个钱就行,买方捡便宜,卖方出脱一条人口,少了一张争吃抢喝的嘴,也算得是笔“好买卖”了。

    那还是死皇帝还没死的时候,死皇帝死了,上来这位小皇帝,又上来这位夏侯丞相,简直就没了活路了。赋税一下拔高三截,种地的一年忙到头,打出来的粮食居然全被官府收了去,自己一点剩不下,那还活个六啊!

    于是百姓们也八仙过海,各寻活路去了。早先有亲眷偷泅到周朝,并且已经在那儿站稳了脚跟的人们想着跟过去,就偷偷写信托给那些南来北往的行商们,告诉好了大概的地方,让他们一定帮着送到。书信上不说别的,就是约好了偷泅的日子,约好了接应的地方,指望能顺顺利利一家团圆。这些受托的行商们等于是拎着脑袋做营生,要价自然就高,但有一桩好处,他们嘴巴紧、手段多,与官府有些瓜葛,即便是被逮住了,送点儿银子也能脱身,绝不至带累雇主。这营生早几年就兴发了,到了如今势头愈更标劲,不少有门路的都偷偷吃这碗饭,来回几趟赚得盘满钵满。

    梁朝的人口外逃对商人们来说是件好事,对朝廷可就不一样了,那是大弊病,哪朝哪代都忌讳这个,夏侯丞相接到各州县的密报,当场定下规矩,既然留不住人,那就上严刑峻法——杀杀杀!外逃的诛三族!

    也即是说,谁要外逃,那么最好拖家带口一次逃干净,不然,若是剩下些许亲族,留下的可就要挨刀了!

    如此过了半年,闹得整个梁朝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有那看不过眼的朝臣边将已经秘密串联,商量着酝酿一场大风暴了。

    这是梁朝内的。

    梁朝之外,与梁隔楚水而治的周朝却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按说两家离得近,这么些年来又一直想吃掉对方,边境上时有摩擦,这么个好时机,周朝不该这么不摇不动啊。

    其实是这么的,周朝内乱将息不过两年,除了门阀、打了豪强,接下来就该分田分地,劝课农桑了。分了田地、劝课了农桑,后边就该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了。为着与民休养生息,周朝天子定下律令,男子十八为丁,二十受田,六十除丁,五十以上可以以币赎劳,就是说,当中二十到五十这三十年间按律服徭役,纳税赋,徭役一年三次,每次十日,税赋十而纳一,五十以上自觉气力衰竭的,准许用钱赎取徭役。比之以往,比之周边各国,这徭役与税赋都称得上轻而又轻的了。律令一出,百姓们鼓足了干劲做营生,加上风调雨顺,转年就是一个大丰年,各州县的粮仓都丰盈了,收成特别好的几个县,旧仓都堆得爆满,多出的米粮竟要借地方盛。再多来几个这样的丰年,周朝可就不一样了——粮也有,人也有,那时再谈“望天下”也轻巧多了。因此,周朝这边定好了,尽量不挑事,只要不是踩到底线,随梁朝那边如何挑衅,只是不理。

    然而以李天泽的脾性,必定不会跟着周朝息事宁人,他一直想找个借口名正言顺地大举攻伐,照他这路数,周与梁之间迟早有一场大仗硬仗要打。隆佑十年何敬真出留阳到蔚州,为的就是防备与梁朝的战事。谁曾想世事无常,这么个乱世枭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完菜了!接替他的又是这么个无才无德的权奸,上来刚半年就把梁朝搅得鸡飞狗跳!

    ☆、狗崽子单挑大将军

    这样情势,对周朝而言无疑是个大好时机,李天泽举国丧的第三天,就有朝臣上折子请出兵攻梁,随着梁朝那边的幺蛾子越出越多,越出越离奇,这类折子也跟着多起来,字里行间透出的迫切也越来越明显,皇帝对于这类折子,一律按下不表,不理会。吕相和皇帝一个主意,也是不理会。他们想的是,梁朝的幺蛾子出的越多,时间越长,收拾起来就越不费力气,最好闹到了民不聊生、暗无天日的境地,那时节再出手,大军压境,一个席卷,又快又好!

    可不理会不等于不准备,隆佑十二年十一月初九,皇帝下旨封何敬真为“大将军”,于蔚州建亲军,造战船,练水军,待日后。

    “大将军”不是个常设官职,只是大战之前预备统帅三军的一个元帅预设。

    虽说大将军还只是个预设官职,但实权是有的,而且,这个“建亲军”也相当值得玩味,亲军这种东西是当耍的么皇帝对他,得信赖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让他自己挑人自己用?

    这么琢磨的人不少,真正看出门道来的人却不多,杨将军要算一位。这大哥刚听说皇帝的旨意就是一个咋舌——乖乖!有谁听说过让大将军自个儿建亲军自个儿玩的?人家就行!皇帝这是怕他那宝贝蛋年纪轻轻,压不下那么些年长的老将,调不动那么些人手,搞不了那么些阳奉阴违的丘八,这才煞费苦心地让他自己挑人,自己建军?有点意思……不论如何,他们家那傻徒弟可算有地儿销了!

    隆佑十二年十一月十八,大将军何敬真这边的征比开始了。敢过来应征的都是有些手段的人,没人敢托关系走后门,这样后门,一个不小心就直接开到了皇帝那儿,好玩吧?谁敢?!

    杨将军家的徒儿顺利闯关斩将,一直杀进了最后一轮。师父兴致勃勃地坐在主评台上看徒儿威风八面地耍一把大刀,当然,为着不失手闹出人命,那刀换成了木头做的。木头也不是随便捡来的软烂玩意,是最硬最重的乌通木,掂在手上一样死沉死沉的,一刀砍过去,正面砸到一下也是会砸出一脸血的。

    自家徒儿手脚利落,出招干脆,常常一刀定输赢,杨将军笑得好得意,笑着笑着,后边越看越不对头了——死小子下手咋这么黑呢?!明明可以碰个肩膊就完了的,他非要打人的脸!这是要干啥?!而且,杨将军发现了,越是长得俊的,他越要打,照着鼻子打,或是照着两颊打,打得一个个跟猪头丙似的,鼻青脸肿,瞬间就从黄花少年变成了黑山老妖!

    杨将军暗地里暴跳,想着一会儿歇场了要杀过去骂死这狗崽子,结果呢,他没等来时机,人家收拾完了最后一个对手,把那木刀朝上指了指,那意思是、是……他要单挑大将军!

    师父气得当场摔了茶碗,点着徒儿骂,怎么难听怎么骂,然而徒弟是条狗崽子,不理会师父的好人心,当场就咬了他一口——那木头刀子又朝上指了指,没变,还是冲大将军去的。

    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但心里的颜色变得不太一样,一部分人想:果然是杨镇教出来的徒弟,半点不含蓄。又一部分人想:这小子够胆!还有一部分人想:大将军这回骑虎难下了啊,应战吧,对手又是个十七岁的无名小卒,怪丢份的,不应战吧,这么多年的声名还要不要了?

    挑事儿的不肯撤下,被挑的那位不动声色,场上一时僵住。

    年暮了,蔚州雨夹雪的冻风迎面袭来,吹得杨将军鼻头辣渍渍的,喷嚏接二连三,打得眼冒金星——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打喷嚏,真是闹心!他抹了抹挂在鼻子底下的清鼻涕,抹完慢慢朝左扭头,无比萧瑟地望了一眼何敬真,眼神有些枯索,那是跟大将军讨人情呢,还望他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个蔫坏的死犟筋计较。

    杨将军这么放低身段替自家徒儿求情,不是没有根由的,一方面是他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那份心思,惹了大将军不要紧,惹了大将军背后那位,后果么……还真不好说……

    另一方面,这两年来大将军积威甚重,那“威”都是这么积的——人家从来没把自个儿当外人,到了蔚州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拆台子”,把那些成群结伙勾在一起挖军伍墙角的一五一十查探清楚,明账暗账都抠在手上了,这就来场暴风骤雨式的整顿,尤其是遇着克扣粮饷的、贪墨的,那是一点不手软,管他是谁家的,天王老子一样杀了再说!整个朝堂不说全部得罪光,起码也得罪了一大半人,这样不留情面的整治军伍,那是重病用猛药,短时间收效显著,但祸端也埋下了。祸端在哪呢?就在他得罪了得人里边,被他得罪的基本都是高层将官,这些人引而未发,不过是忌讳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人。他们都在等,等到某天皇帝对他不再顾念,不再恩典重重,那时再下脚去踩。这些盼着他失势的且得等一阵子呢,毕竟人家现在如日中天,声威正壮,还颇得中下层官兵的心,这部分人占了军伍当中的绝大多数,他们常年苦于粮饷不继——要么数月放一回,要么索性没有。好容易等来一回放饷,放的都不是银子,是霉烂了的粮食,根本不能下嘴!若是碰到要用钱的关口,想拿这些粮食出去兑点儿铜板,一伙奸商又与部分将官勾连,把兑价压得几近于白送!

    军伍生涯本就不易,吃这碗饭的都做好了一去不返的打算,然而卖命卖出这么贱的价钱,谁人心意能平?

    好多年了,闹也闹过,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命价贱如泥沙,那又何妨磨洋工,上了沙场也溜溜滑,见势不好,个人先跑,跑起来争先恐后,管他阵脚乱不乱呢!反正打赢了他们这些小卒子也落不着好!

    两年前这位何将军初来乍到,进大营的头一天去看了库房和灶房,接下来二十来天把蔚州四十八个军寨转了个遍,不吭不哈的,上来就杀了一批吃得满脑肥肠的蛀虫,抄了几位带头闹事的中高层将官的家,关了一片与军伍将官勾连、合着伙使坏的黑心铺子,整个蔚州为之震动!

    那还只是个开头,两年当中,这位何将军经由讲武堂派往四面八方的将帅种子们,从南到北、由东至西,戮力革除军旅弊俗。人家话是不多,但干的都是实事,一桩桩、一件件,好比三月春风,暖人的心。今时今日,大将军的人望攀到顶点,人人仰望,对于这样不识时务,胆敢当面和长官叫板的,丘八们不能轻饶。

    只见征比台周围的丘八们鼓噪起来,喝倒彩,有那热血上涌的已经跳到了台上,使战杆的、使小枪的、使快刀的,接连上去几位都被那狗崽子一刀挑翻,翻滚着掉下台去。从上去到下来,两招都没熬过去……

    眼见着同袍受辱,丘八们呆不住了,十几人一拥而上,缠手的缠手,抱腿的抱腿,没一会儿就把那乱咬人的狗崽子缠成一座“人塔”,还没完,后边还不断有缠上来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么些人揍一个人,怎么也能揍得赢的,谁想那狗崽子暴吼一声,一甩身,缠在他身上的十几丘八噼里啪啦跌下来,摔得好难看……

    这狗崽子是王八吃秤砣的性子,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哇!

    杨将军看出来了,自家徒儿的挑衅也是狗崽子式的,动作上大杀四方,眼角眉梢却含羞带臊,根本无处可去,不敢抬头看大将军,瞄一眼都不好意思。他的刀顶头朝天,他的头始终冲地,等候多时,不见那念想的人过来应战,下不来台,一张脸垮了下来,心一横,操刀杀到了主评台上!而且还是锐不可当的那种杀法,这崽子九尺有余的身段,一般丘八只到他的胳肢窝,一木头刀子扫过去,一倒倒一片!

    杨将军气得肝疼,也操一把木刀跃下主评台,横刀立定,挡在狗崽子前边——来啊!揍你师父啊!来个欺师灭祖怎么样?!想单挑大将军,先过了镇西将军这关再说!

    别说,师父跳出来阻路塞桥,徒儿当真愣了一下,攻势没那么猛了,但以他那蔫坏的死犟筋脾性,怎么甘心半途退却?就见那狗崽子虚晃一枪,越过自家师父,挺刀袭到了大将军面门前。

    杨将军揍死徒儿的架势都摆好了,哪知人家声东击西,把他撇到了一边。他看着徒儿一大刀甩过去,直取大将军面门,登时心尖拔凉——我个天爷!若是这一刀子正面拍上了大将军的脸,把这张脸拍成了黑山老妖,别说皇帝那儿,就是这么一群丘八他也别想过得去!这死小子到底明不明白啥叫众怒难犯?大将军现下人望顶天,你打他脸就等于是打蔚州大营几万丘八的脸!犯了众怒,你还想出蔚州大营?!等着吧,一会儿一人一口吐沫,淹也淹死你!

    果然,丘八们一见狗崽子狗胆包天,上来就敢打大将军的脸,一时间群情激奋,争着从四面八方蚁涌而来——几千上万绊脚石,拦不住他也摔死他!

    应当说杨将军对自家徒儿的穿帮带是不留底的,是有多少传多少的,是绝不留后招的,就连一些战场上惯用的阴招损招贱招一样毫无保留。这么样的毫无保留,结果就是让人家化用了,见招拆招,借力打力,丘八们想对他使贱招,还没开始使,人家就躲过去了,而且还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揍得太顺手了!

    ☆、又臊又暴的狗崽子

    好好一场征比,生生让一个狗崽子搅成了一锅烂粥,烂粥滚沸,越发难收拾。

    无缘无故惹来一顿揍的大将军依旧不言不语,不摇不动,不慌不忙,那一木刀子卷起的杀气都刮到他面门上了,他还是这么一副入定的模样,眼皮都不带抬的,等那木刀子刺到他眼皮毫厘之间时,才立起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夹住木刀子的刀背,那动作真叫快手如电、四两拨千斤。两边一站一坐,一个舞大刀,一个使手指,架住,相持,狗崽子使蛮力想把刀子□□,气力耗尽仍旧分毫不能动。

    他苦练两年,好容易对自己有了几分信心,原以为至少能与那念想的人势均力敌,不想差距恁大,今日尚未施展就折在了开头,真羞……

    正丧气呢,没提防那人对他一笑,说,底子不错,气力尚可,就是心不定,练两年再来找我吧。

    他壮胆偷瞧他一眼,见他眉目淡然,笑涡浅浅,真是醉人。一眼之下臊得脸通红,不自觉丢开手上的木刀子,倒退几步,落荒而逃。

    丘八们见那狗胆包天的狗崽子认怂逃窜,止不住的轰然喊“好”,巴掌声唿哨声传出好远。杨将军今日面子丢大发了,灰溜溜拱手告辞,他打定主意要回家暴揍徒儿一顿,不然这火气压不下去。

    征比过后的第三日,张榜了,狗崽子榜上有名,还是榜首。杨将军念了句佛号,当天傍晚预备好拜帖,押着狗崽子到大将军府上负荆请罪。不须说,又是师父当堂演一出“荆棘条子爆炒肉丝”谢罪,被得罪的那位再三拦着,抽过荆棘条子,请过了罪,好了,事儿过去了。狗崽子盼了两年,终于跟上了他认定的主子,追随主子建功立业去了。

    杨将军那头么,萧索也萧索,欣慰也欣慰,只要那小子好好混,混出个人样来,别给师父丢脸也就行了,要求不高。

    杨将军有着慈父对败家儿子的温存心思,然而那败家儿子的本真是条狗崽子。狗崽子的本性就是爱撒娇、爱讨巧,最喜欢主子整日把他放在眼里,可他认定的这位繁忙非常,日夜宿在军营,三不五时外出监造战船、赴岷江口看操练水军,除了早晨校场练兵,两边基本没有碰上的时候。狗崽子时常觉着自个儿孤苦,练完了兵,闲来无事时多少次徘徊营门口等那不着家的主子,没见着人他怅惘,见着了人他羞臊,扭头便走,出溜得比泥鳅快多了。那位要是在后边喊他一声:“元烈!”,那更要命了,走又不舍得走,留又羞得留,忸怩着蹭过去,嗫嚅着说:“……我大刀练好了,今早没一人打得过我……”,这是讨好兼撒娇呢,那位听了笑笑,说,好,过段时日带你见识沙场。

    好么,一张好脸就让狗崽子撒欢撒遍了蔚州大营,逢人就给笑脸,过了好几天那喜劲头都没下去,师父见他笑得怪腻歪的,随口问了一句:咋了?捡着狗头金啦?,徒儿腻乎乎地笑着,回说:大将军说过段时日要带我见识沙场。

    ……

    个吃里扒外的败家玩意嘿!

    杨将军看着徒儿用九尺有余的身条“撒欢”,整个人冲前,蹦得一蹿一蹿的,当真无比烧心——你至于的么?这样跟前跟后,多深情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那“事儿爹”了呢……

    呸呸呸!大吉利是大吉利是!

    想到这儿,杨将军连续啐了自己三口——这东西是能随便乱连的么?!

    当然,有些事儿它得防着,防患于未然,不然,事到临头,啥都迟了。

    从那以后,杨将军只要一见着自家徒儿狗儿似的随在“事儿爹”身边,他准保过去打岔,争取把两边岔开,管它是不是捕风捉影呢,先来一棒子再说!

    被师父“棒打”了几回,徒儿不称心了,趁着休沐买上些零嘴,回镇西将军府看师娘。注意!是看“师娘”!不是看“妹子”!妹子可能也看,但主要在于看“师娘”!

    进了正堂,叫一声“师娘”,双手奉上这几月的饷银,说让师娘买点儿好吃的吃,钱不多,毕竟是一番心意。说完还特幽怨的望了一眼窗外,长吁短叹,蔫不拉几。师娘见他这副模样,当然不能不问啊,一问,好么,师父可就倒大霉了!

    当晚杨将军回家,没人在二门外迎候他了,他直觉不对,找管家问了问,知道狗崽子下午来过了,和师娘话一会儿家常就走。要是好好话家常,它能成这样?!一定是上门告他的黑状来了!死崽子!还挺知道碾师父软肋!

    师父糟心了,不好明目张胆管这档子闲事儿了,徒儿这边也知道见好就收——帮师父说说好话啥的,把拆了的台再搭起来。

    收拾了爱打岔的,狗崽子寻一天逛了逛蔚州市集,给妹子买了一身衣衫,给师父家那仨崽子一人买了一个糖捏娃娃,路过瓜摊子的时候还买了一枚甜瓜。衣衫和糖人送去镇西将军府,甜瓜他留下,带回蔚州大营,细细洗剥干净,切开来,用个木托盘盛了,端去大将军宿的那间营房。营房他进不去,只能在外转悠,转了好半天不见人回来,他又转到了营门口,等到月上中天,又等到落月西沉,他估摸着今夜约是没甚指望了,刚背转身要走,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非常整肃,离营门口越来越近,不多会儿几十人快马驰入,他张目细望,就是不见他那主子——奇了,也该回了啊,怎么不见人呢?

    再等!

    他的确听到马蹄声朝这边过来了,不过是闲庭信步的那种跑法,像是遛马,走得很是散漫,一点不似他那主子的为人。

    过不多会儿,一骑过来了,马上边载着的似乎不是一个人?

    他看见一条影子晃过,举目待细看,似乎又不是,待那一骑跑到了近前,似乎又只有那一个人……

    狗崽子把托盘放下,迎上去替他那主子牵缰绳,主子问他:“有事?”,狗崽子立刻摇头摆尾献殷勤:“没啥,就是买了一枚甜瓜……”,“想请我吃?”,“唔……”,“就为这事?”,“唔……”,“难为你等这么长时,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主子下马步行,狗崽子托着一盘子甜瓜颠颠跟在后边,心里跟那甜瓜一般样,烂甜烂甜的!

    跟了没几步,后边一道目光直射过来,扎在他背上,狗崽子身上的狼性醒觉,飞快一扭头,正好看到一面背影从左后方掠过去,月色如银,照得很清——那“影子”满头银发,朱鸟乌衣,究竟是不是人呢?

    他那主子似乎也有觉察,回身淡淡说一句,“看什么呢,走了。”,自己径直往营房走,狗崽子看看主子走了,赶忙跟上,暂时顾不上后边那条影子是人是鬼。

    ☆、庆生

    何敬真是有意不理会后边跟着的那条影子。说了多少次不要随意上蔚州大营来,那巫神就是不听,还爱来就来,想走便走,愿意纠缠了就一味死缠,你说怕人撞见,他说撞见了正好,不用费心思瞒着了,敞在光天化日之下,旁人愿意如何想就如何想,不需理会。他是脱离尘俗的巫神,当然可以不用理会旁人的指指戳戳。可他呢,活在人间烟火当中,为了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不惜死力,尽力奔走,怎么就不用理会旁人的所思所想?

    这回也是,说好了过两日是那巫神生辰,他把休沐时间往后调一调,专登去寻他,为他烧一碗长寿面,算是报亲恩吧,他就不要再过来了,蔚州大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好看。

    烧寿面是何敬真左思右想想了好久才定下的,不是一拍脑门子的主意,因他俩都无父无母,无有亲族,干干净净的光身人,逢到生辰再没人给烧碗面,多异类,都不似这世上的人了。

    巫神听他说要自发寻上门,还要特地烧寿面,用心足够良苦,就点点头表示答应,点头该是愿意了吧?然而动作上的答应蛮好,转过一天他又来了!难道近来阔地千里的西南无事可理了么?!这样一趟趟往他这儿跑,就不怕那些伏于暗处的余孽们造孽?

    答应了又不作数,何敬真就恼火了,任那巫神缀在后边,就是不理他。

    巫神从岷江口直跟过来,跟了一路,惹得他性起了,竟然用月色做掩护,寻一处拐角凌空扑下,直降马背,唬了何敬真一个大跳。幸好他事先让那几十随从走前边,他自己缓辔而行,不然这一扑不知要惹出多少事来!

    惊吓加上气闷,更懒怠理他了。他们这样默默无语共乘一骑,从瑶山慢慢遛回来,到了营门口,他说话了,要么你下去,过两天我去烧面给你吃,要么你呆着不动,后天我不去了。

    巫神坐在他身后,体温烘着他后背,火烫的,从后背一直烘到心里。

    说不清从几时开始,两人的关系又变了一层味道,他对那巫神渐渐硬不起心肠。往日若是起了争执,巫神总爱以蛮力压服,自留阳之围以后,一旦有了争执的苗头,那巫神便住嘴,用“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寒烈,却是带余温的,存心让他看明白他对他容忍的界限一宽再宽,一退再退,沦丧得几近伏地乞怜了,还要如何?要他命么?

    对上这样冷热交杂的目光,再多的言语也是枉然。何敬真说的这番话其实很像儿戏,等于是拿一颗糖诱哄一个馋糖馋了好久的小屁孩——喏,看好咯,我这儿有颗糖,你乖乖听话就给吃,不听话不给吃哦。

    可这位是小屁孩么?他愿意让你吊着的时候,你可以吊着。他愿意纵容你使性的时候,你可以使性。一旦他不愿了,谁又能拦着他?

    何敬真也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儿戏,本不指望他听入耳的,不想他却退走了,顺他的心隐到暗处去,不为难他。

    好,巫神勉强守诺了,他也就该一般样的说话算话。

    十一月十三那天,何敬真提前和杨镇交接好,请了事假,出门去了。先去市集称了几斤麦子粉,买了几个鸡蛋,又买了几根葱蒜芫荽做配料,简简单单,就是做寿面的材料。买完朝十官子巷走,曲里拐弯的走了好久,走到一处小院落,举手敲门,刚敲了一下,门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巫神迎出来,自然而然将他手上的面粉鸡蛋葱蒜芫荽接过去,笑问:来啦?

    一处小小院落,一个等着他的人,一袋子面粉、几个蛋、几根葱蒜芫荽,不知怎么的就家常起来。

    何敬真进门,烧火,和面,等那一碗寿面烧好,半个时辰过去了。端进正屋,摆好碗筷,看那巫神吃。还是照西南的旧俗,吃面之前说些吉祥话,祝寿星佬福寿绵长,一生顺遂。巫神拉他一旁坐下,另取一只碗把面摊过去一半,说,来,一道吃,要绵长一同绵长,要顺遂一起顺遂。话里是有话的:我的顺遂仍旧系于你身,你若愿一直这样过下去,那也挺好。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何敬真听他说的哀婉,心里针刺一般钝钝一痛,痛好久平不下去,又给不了他要的然诺,只能这么挂着,看他哀婉,看他那份无处投奔的牵念一天天旧下去、酽下去,浓得发苦,却自始至终不得解脱。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又是一个僵局。每回只要一谈及日后,谈及日后两人之间那一团乱麻的关系是死是生,总要走进死胡同里。

    两人默然吃面,吃完了也就了了一桩事了。

    何敬真收拾好碗筷就要走,巫神拦下他,“不多留一会儿么?”

    “……不了,军伍事多,今日只请得半天事假……”

    明显是躲人的借口。多呆一会儿都不愿,在怕什么呢?

    巫神黯然。

    何敬真说完就走,从巫神身边绕过去,像绕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陷阱。他衣角从巫神跟前拂过,最后关头,巫神一手把它逮牢,顺势一带,把他带倒,带到怀里,紧紧禁住。

    蓬勃旺盛的体热从背后袭来,何敬真钝痛的心猛地抽紧,他挣扎一阵,出脱不得,心里明白到了该他“怒放”的时候了,不然那债主不甘愿让他走。略一犹豫,掉转身把自己埋进那副腔膛中,一双手也环上巫神腰身——迟早要来的,早完早好。

    那巫神好比水流,他好比水底的一株青荇。水流时急时缓,青荇便也蜿蜒婉转,顺水漂流,载浮载沉。两具躯壳是旧识了,老相好,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知疼知痒,不论如何都能恰到好处的搔到让人欲罢不能的那一点,纠缠到底,半日的事假不得不变作一日。直至日暮时分,何敬真才从十官子巷出来,那巫神一直送到巷口。临别之前,借着余韵,他开口诈了他一回。他说:要不……还是把那情蛊解了吧……

    我现在都对你“怒放”了,要情蛊还有什么用?同生共死么?还是不要了吧,我会好好活着,你也要好好的。

    不解!

    巫神应得干脆,还有些恶狠狠的。情感上的不足,就要靠蛊来维系。怒放了又如何,一天不得你一句准话,一天不能解开这羁绊。

    何敬真见诈不动他,横下一条心摊牌,他用苗话问他:“情蛊发作起来不知时日,着实难受,你舍得让我受那份罪?……”

    说完才知道自己无意间撒娇使媚了,耳根发烧,慢慢烧到双颊,闹成大红脸之前他就落跑了,把那巫神撇在巷口,独自慢慢思量,居然品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味道,半生不熟的,似乎是“小情人”之间闹别扭时的微酸,酸后还有余甘,足够往后多年回味的。他见心头肉耳根红红的一头扎进市集人海里,忍不住微微笑了,难得促狭一回:“不怕,‘解药’几时都等着你!”。

    也不知人家听没听见。

    何敬真刚进蔚州大营,迎上来两个人,一个杨镇,一个元烈。杨将军哈哈笑着过来打趣:怎么?会相好的去啦?不是说就请半日事假的么?怎么一走一整天?

    被打趣的那个刚刚害完臊,他这么一说,又引起来了,二十几年来难得脸红几回的人,今天连着脸红了两回。

    杨将军见了心里的小锣鼓“当当当”急敲——咋?难不成还真有相好的?那可坏菜了!皇帝要知道这宝贝蛋私底下搭上了别个,那、那、那后边要怎么收拾那“别个”?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位对皇帝的心思三不知,就算知道了估计也悬,旱路么,不是人人愿意走的呀!而且依着皇帝那霸道的脾性,绝不可能是在下边的那个……

    杨将军某些时候的某些心思压根不像个武将,倒像某街某巷抓一把瓜子从街头嗑到巷尾,开口就是:“哎!你们知道么?那谁谁家呀……”,这样式的“事儿妈”。他笑何敬真是“事儿爹”,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模样的凑在了一块儿,龟笑鳖没尾巴。

    “咳,我说笑的,那啥,这几日蜀羌军又在边地挑事端,明日要到牧隆军寨问问情形,你那边咋样?”一转眼杨将军又正经了,回到了边事上,一脸的凝重。

    何敬真想了一下,回说要把新征的亲兵一同带上。

    杨将军说,也好,兵将之间的默契最终是从战场上练出来的,早一日见识军旅行径,就能早一日磨合出来。

    ☆、大将军与黑鹞子

    隆佑十二年至十三年之间,一年多当中,周朝与蜀羌一共打过两次大仗,两仗过后,何敬真和他手底下的一队亲兵出名了。这队亲兵贵精不贵多,五千人,人人一身黑,人称“何家军”,外号“黑鹞子”。叫“黑鹞子”是因为这些人来去如风,行踪难定,对于锁定了的目标,好像鹞子击野兔,冷不防从天而降,一击致命。叫“何家军”是因为这些人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不扰民、不掳掠、不拆屋,比之以往“大打大抢、小打小抢,匪抢兵也抢,兵比匪狠毒百倍”的惯例,这些人简直异类。

    其实,征战双方若是势均力敌,拼到最后拼的就是人心。人心所向,胜利所在。蜀羌军一直没想明白这队“黑鹞子”凭什么一赢再赢,己方论人数论武备都要比对方强,为什么会一败再败,甚至到了一听闻“黑鹞子来啦”,就不管不顾地逃做一窝。

    这事儿关键在于双方看待战争角度的不同,尤其是统帅的角度,蜀羌军那边,从上到下都视百姓为私产,愿杀就杀,愿打就打,愿抢就抢,不论是杀是打是抢都是理所应当的,杀了白杀、打了白打、抢了白抢,死了也白死,整个军旅都不会顾惜铁蹄之下那些弱小的性命。周朝这边不一样,尤其是统帅的风格不一样,何敬真心里装的东西大多了,天下和万物,不论大小强弱,都是一条性命,都该好好看待,不应当为了谁谁的私欲抛家舍业、丢身弃命,因此,这队亲兵从初建之时起就定下铁规——胆敢烧杀掳掠者,杀无赦;胆敢欺民扰民者,杀无赦;胆敢违抗军令者,杀无赦。一连串“杀无赦”后边的指向就是“人心”,保住了人心,哪怕空身白手,也自有百姓愿意支持。

    乱世当中,好声名自己长脚,到处传,从蔚州传到了蜀朝,传遍了,蜀朝那边常常有近边的百姓整村过来投奔,蔚州知州张晏然在“抚民宁边”这方面,当真有远见,对于来投奔的这部分人好言抚慰,专门划出一块地方供这些人居停,若是愿意安心留下,那便留下开荒耕种,若是蓄有异志,想过来周朝当个奸细打探这边境况,那只好呆着干瞪眼了,因这处地方是专门划出来的,周围都是划编整队的周朝百姓,一旦这些外乡客里边有个别人不安好心,马上有人报给里正,里正再往上报,没多久就会到知州衙门,不安好心的连家口带亲族全部遣送回去,打哪来回哪去。这么一来,原本想安安分分过家常日子的人就会长个心眼,看着点儿自己身边的亲朋,别让个别搅屎棍子搅和了大伙儿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

    太平日子好过,丧乱时日难熬,百姓们都知道,乱了这么多年,有了小太平他们也很满意,这满意一般会以“说唱”的方式表达出来。在蔚州,“黑鹞子”与何敬真至少被十来个戏班子传唱过,戏目版本也不尽相同,但有几点是共通的,就是何大将军出场的时候一律电闪雷鸣,罡风猛烈,人还未至,一阵阵的大风暴雷已经把敌方的人劈杀了一半……,还有,何大将军出场时必定要迈四方步,后边跟着一群黑咕隆咚的“黑鹞子”,边唱边迈,迈到场中央来个亮相,百姓们就在草台底下使劲拍巴掌,喊好,吹口哨。哦,对了,何大将军一律的方头大耳、眼如铜铃,粗黑高壮,虬髯胡子糊了满脸,开唱时从来看不见嘴,使一对狼牙棒,高兴时几棒子抡过去,捶杀那些挡他道的,不高兴时扔了棒子直接上手,手撕活人,手撕马匹,到了最后手撕战车……

    杨将军机缘巧合之下听了一回,笑的要不得,第二天拖了何敬真一道去看。这大哥边看边笑,越看越笑,笑得周围百姓直拿大白眼翻他他还是要笑,白眼吃多了,他还要朝四周找补两句:“我说,你们见没见过何大将军?啊?上头演的这个就是?哈哈哈哈……不行,笑死咱了!我个天爷!你看见没,上边那个黑魆魆的就是你!”,老小子声音大,嗓门粗,找补了一会儿,周围的百姓都拿白眼来找补他了。“你们瞪我做什么?我身旁坐着的这位才是何大将军!妈呀!上头那都是些啥?!这么演挺有意思?”。杨将军这句算是捅了马蜂窝了,人家百姓愿意何大将军长哪样就长哪样,愿意让他手撕战车就手撕战车,管得着么?!还非说旁边那个长得弱不拉几的是“何大将军”!哼,谁信!

    人说双拳难敌四手,一张嘴当然比不过这许多张嘴,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挤兑杨将军,杨将军没那么多嘴,没一会儿就左支右绌,支吾不上来了。他赶紧扭头朝向徒儿那边:“元烈!你说说看,何大将军究竟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就是上边那个黑胖黑胖的?”

    元烈看得津津有味,顾不上搭救师父,不单只不搭救,他还当场塌师父的台:“这不唱得挺好的么?”

    “我让你说实话!没让你评说唱得好不好!”杨将军着急上火,一巴掌拍上狗崽子的后脑勺。

    “实话,唱得挺好,何大将军就应当是这样的。”

    杨将军不知道,徒儿对何大将军的仰慕时常让他觉得这么个人就应当长成“半截黑铁塔”式的粗胖高大,否则不足以担起日月河山。粗胖高大与悍横是天生一对,斯文俊秀与细弱是地上一双,若是错了位,旁人往往难以适应。都三年多快四年了,狗崽子对大将军悍横的“里”与他斯文的“表”仍旧不惯,对着“表”,他觉得这人也就这样了,还能有多大进益?然而一旦上了沙场,那“里”的变化就是天翻地覆的。

    这两年他只要觉得自己有了进展就要寻个时机挑战他,或者在校场上练兵的时候公开叫板,或者半路截下打埋伏,然而总是输他一招,不论他后来如何发奋,到了如今仍旧输一招。

    没理由啊,论力气两人势均力敌,论下黑手出黑招的经验两人也差不离,那到底输在了哪里呢?

    狗崽子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大将军跟戏台上演的那个一个模样,他也就不那么困扰了。毕竟高大威猛么,输了也心服口服,偏偏是这么个斯文俊秀的模样,输给这么个人他觉得窝囊。暗地里窝囊,明面上他一直把他当做追逐的目标,超越的榜样,如果真有越过去的一天,那他也就放下了。所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他还没能赢过他。所以他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赢过他,把这口窝囊气吐出去。

    何敬真听他说“大将军就该是这样的”,嘴上不说,心里叹气——这小子还没转过弯来呢!总觉得输给他丢份,也不想想究竟输在了哪!和他说了多次了,让他“定心”他就是听不进去,每回一上来就想赢,横劈竖砍、刀刀直取命门,心浮气躁的,气力再大又如何,心不定,处处是破绽,不输才怪!还是嫩了点儿,得多练!

    何敬真这儿刚想着让狗崽子多练练,练手的机会就来了。十月末,蜀羌联军五万人从九峰山过来,接连烧袭周军三处军寨,来势汹汹的,闹得附近百姓人心惶惶。周朝这边应对的法子是“先撤后打”,先派一队兵到蜀羌军闹得最凶的那几个边镇,掩护百姓们回撤到相对安全的天远和百部,然后在杨河谷设个“套”,把蜀羌军引进来扎紧了袋子口再狠揍!

    设了套,总得有人做“饵”吧,不然那蜀羌军哪肯往里钻?

    大将军布局的时候是这么打算的:他自己领着五百人做诱饵,把蜀羌军从边境引过来,杨镇负责在杨河谷两边“收袋口”。

    对于做诱饵这件事,杨将军苦口婆心地说了他好久,让他别“以身犯险”,这事儿可以另外派人。大将军当时正在看杨河谷布防图,听闻杨将军的“另派他人”,他头也不抬,问:“怎么?五六年前不见你说另派他人,现如今胆子细了么?打个埋伏都要另派他人,要不这大将军还是别做了,送你,你来。”。“事儿爹”这张嘴平时没啥,就是到了大战关口,谁要是劝他“保重”,要他“换人”,要他缩在中军帐子里等着别人去闯刀林箭雨,他的嘴就一点口德不留,一定要把劝他的那个噎得无话可说。

    杨将军气急败坏,也一点口德不留:“咋?我说你你还不乐意了?!真正的‘天下归一’还没开始你就急着冲到前边去,万一有个好歹……”。

    “万一有个好歹,总会有人接我的位置,你怕什么?”“事儿爹”截断杨将军话头,将他的军,“讲武堂每年收两百人入都城听讲,这几年来也培养过好几百号人,里边很有些人才,不定非我不可。”。

    “好,你说的对,军伍里边不定非你不可,皇……”,说到“皇”字,杨将军惊觉自个儿差点说漏嘴,于是顿住、生闷气,自己和自己说:军伍里边不定非你不可,皇帝那边呢?人家对你“愿同尘与灰”,你要嗝屁着凉了,那位怎么办?!

    “黄什么?大千世界少了谁日头一样东升西落,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家一脸的淡泊生死,你还在那儿叽叽歪歪,不合时宜了吧?

    杨将军被将了几次军以后也学乖了,随便,我管不着你,皇帝总能管得着吧?!

    据说后来皇帝给大将军来了封私信,信里提到了大将军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让大将军“仔细保重”。据说大将军也给皇帝回了一封信,上边只有不多几个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完了,就是这样了,等皇帝圣旨过来,估计仗也打的差不多了。

    ☆、身世

    然后大将军领着五百亲兵当诱饵去了,杨将军只好卯足了劲打好配合。蜀羌军入了口袋以后这大哥踩好板眼,忽然从山谷两边杀出去,杀得蜀羌军丢盔弃甲,一路败退,当然,他们人多,袋口一下没扎紧,有三分之一的人从口袋缝边跑了。对于追是不追,大将军和杨将军的意见分化了,杨将军说穷寇莫追,大将军说要打就一下打死,不然蜀羌那边还以为我们好对付,过阵子又要打上门。

    于是大将军带着两千人连夜急行军两百余里,远途奔袭羌军,直杀到羌地边境,蜀军老早跑没了,羌军剩下没多少,往沙漠深处逃窜。再往前就是大漠,到底追是不追,意见再一次分化,不过最后还得听头儿的,头儿让追,那就继续追,直追到羌兵死得七七八八,还活着的也丧了胆,下回不敢再轻易犯边了,这才干休。

    往回走的路上还差点迷路,亏得带来的亲兵里边有那早年走过马帮的,闯过沙漠,大约知道生路在哪,摸索着走了一天半才走出去。走迷了道时,干粮也没剩多少了,更要命的是没有水,一队人渴得嗓子都冒了烟了,怎么办?大将军提剑杀马,让兵们喝马血缓解焦渴,马血腥臭,而且一嘴啃上去嘴边马上血糊糊的,兵们犹豫不决,大将军率先跪下去啃了一口,糊了满嘴的血加上满面风尘,简直就和刚从修罗炼狱里爬出来的那些东西差不多!兵们都不忍心瞧!

    头儿已经带头了,兵们咬牙跟上,马匹杀一半留一半,人人喝了满肚子马血,都要屏住呼吸才敢喝,不然一嗅到那股腥臭的味道,前边喝下去的就白喝了!

    喝完马血,解了焦渴,再走一段就日暮了。大漠的落日有股凄凉悲壮的意味,大将军坐在一座山丘上看日落,狗崽子元烈坐在另一座沙丘偷偷看他。

    狗崽子的仰慕那时掺进了迷惑,他总是在想:这个人,有几人有他那样的胆识?不说其他,一群人数比自己多不少的穷寇,你敢不敢追?追到了大漠,你敢不敢进?进了以后你想没想过出不出得来?从平日里的行径来看,这人待兵士有情义,轻易不会做这么一竿子插到底的事,若不是亲身经历过这次远途奔袭,他都不信这人还会这样穷追猛打。

    一个人,若是在另一人的眼里成谜,谜团若是始终解不开,迷惑就会慢慢慢慢变质,有可能变成执迷,也有可能变成沉迷。这两种都不好处理,前一种一不小心就成了要死不活,后一种一不小心就成了死缠烂打。

    大将军从不知道狗崽子的心思,他只觉得这家伙爱跟着他,爱围着他转,和那没了的狗皮膏药有得一拼。

    说来旁人可能不信,大将军还有点小迷信,他老觉得自个儿不祥,凡是和他走得近些的,不论是亲族还是手下,后来难有善终。生身父母早早横死。唯一一个可以濡沫的又成了那样关系。围着他跟前跟后、亲亲热热叫他“哥”的,如今都死了快三年了。

    伤心的事有过三回就够了,再也不要和谁走的太近,不要称兄道弟,省得日后害了人家。他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上峰与下属的关系,尽量让彼此一团和气——别靠太近,但也别伤了谁的心。

    他的恰到好处,在狗崽子看来就是若即若离,本以为可以靠近点儿撒欢,谁知刚跑到腿边还没来得及蹭,那腿“嗖”的一下撤没了……

    狗崽子元烈在大漠的落日孤烟下望着主子,惆怅着——这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何敬真在想之前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的那伙人。从他们杀马喝血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了,商队不像商队,军旅不像军旅,起初他还以为这些人是来接应羌军残兵的,后来再看又不像,因为那几百残兵和他们正面遭遇时,他们一动不动,若是来接应的,起码也该摆个防护的架势吧,怎么可能看着自己人被追着打还无动于衷?而且,这伙人对沙漠的地形非常熟,不论他们这边怎么绕,这伙人总能不远不近地跟上来,即便一时半会儿看不见,转过一个沙丘,又能看见他们露头。

    究竟想做什么呢?

    不论如何,至少目前为止这伙人不像是来挑事的。那就你不动我亦不动,见机行事罢了。

    他们停在这处沙丘过夜,那伙人又没了踪影,看来今夜还得多加小心。

    沙漠夜里奇冷,四周又伏着一重隐患,何敬真了无睡意,干脆起来各处走走。阴历十六的月亮大而圆,与多年前见过的那轮肥月亮不尽相同。这个的周围是茫茫大漠,一望无际,无遮无掩,因而淡得像个梦境。那个的周围是莽莽苍山,连绵起伏,山水守望,因而色彩浓艳颓糜。就像昆仑和那个名叫盈戈的羌兵头头,乍看之下像到了惊人的地步,实际却是各归各的。他不信这么相像的两个人会一点瓜葛没有。追问过昆仑几次,每次他都沉默以对,逼紧了他就说陈年旧事,说了你也不懂,懂了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别知道。

    昆仑怎么会往外说呢?这些烂账有些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明确知道的也就是神山与羌国渊源颇深,千二百年前羌国的某位公主与先代巫神私通,十月怀胎,诞下一对双生子,一个留在羌国,另一个抱上了神山。后来这对双生子各自成了家立了业,一个成了巫仙,另一个成了羌国的狼主。千二百年后这“私通”的戏码又演了一遍,不过不是巫神与公主,而是巫仙与狼主的一名妾妃。巫仙名叫白泽,成“仙”之前与那羌妃竹马青梅,本来定好大了非君不嫁、非卿莫娶的,谁知造化弄人,一个上了神山成了巫仙,另一个被贩到了羌地,几经周折,进了羌国王庭,多年后再遇,余情难禁,一夜荒唐,然后就有了昆仑。羌王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眼看着妾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算算日子又不对,自然要逼问野种的来路。羌妃支吾不上来,为了自保,说了一条计策——把这野种生下来,抱上神山,养大了,将来接了巫仙的位子,神山不就好操控了么?

    按常理来看,这样的计策挺傻的,谁能保证神山一定会收这野种?谁能保证这野种能平安长大?谁能保证这野种日后定能接管神山?谁能保证这野种接管了神山后会让谁操控?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羌王略过了诸多的“无法保证”,留下野种一条小命。十月瓜熟,呱呱坠地,没两天就差人丢到神山脚下,养不养是你们的事了。神山那边果然不要,但也没扔到山里或沟里让他化作尘土,刚好沱江边上某个寨子的长老“路过”,把野种捡了回去,取名“昆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几百人匀出一口食把他养大,还真的做了神山之主。野种权势登顶之后,羌国王庭那边曾经来人相认,也真是厚脸皮,在野种那边碰了钉子,又把主意打到了巫仙白泽头上,想着两人好歹也是父子,说不定能说动他呢?

    羌妃亲笔写了一封言辞哀怨萦婉的信送给巫仙,信中泣血,千般无奈,万般痛心,白泽到底多情,在同一处坑里绊倒照样倒得无怨无悔,都明知道那羌妃打的什么主意了,还是忍不住找了一趟昆仑。之前他们形同陌路,亲父子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只因一段一直无法了断的尘情,他就想回归到凡俗里,把这个野种儿子认回去。

    想也知道认不回去了。再多说只能弄得双方都难堪。

    羌王那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计叫“李代桃僵”。原来羌妃数年前又诞一子,小时瞧不出,那两年大了、长开了,越看越像一个人。羌王于是刻意把这幼子照着巫神的模样来教养,言行举止,神色动作,乃至喜欢的东西,务求似模似样,一眼望去不出破绽。

    这名叫盈戈的皇子自幼便明白,他是作为另一个人的影子而存活于世的,自己的言行举动都是这个人的复制或翻版,不能有别的动作、别的言行,连喜欢的东西都得一模一样。好几年前盈戈听说那位异父兄长喜欢上一个男人。他不明白,男人有什么可喜欢的,分明一个样,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到底哪里稀罕了?

    不用管哪里稀罕,只要是异父兄长喜欢的,他就得喜欢。凭什么?

    少年长成了青年,自己有了主意,面上顺从,心里已经不愿听任父母摆布了。他说服父王与蜀相盟,亲自领兵杀到周朝,就为了看看他非得喜欢不可的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两边只碰了两次面,一次在鹰嘴口,他想把那人活捉了,弄回去好好看仔细,看看到底哪里值得他一模一样的喜欢,没想到那人悍横至此,围兵重重都让他逃了。三万人围堵几百人,居然捉他不住,有手段!

    说实话,他有点佩服他,也因了这佩服更想把他捉回去细瞧。留阳之围时,那人于千军万马中居然还有心思笑,还老三老四地给他递荤话。而且,他说的那些臭不要脸的荤话,自己居然还往心里去了,傻不拉几的以为那人是在勾引他。没曾想一个走神他就敢捉他做质,再一个走神他就敢拿火药筒子自个儿炸自个儿!那份悍横飞出界外,简直让人难以招架!

    不知道人是不是天生对无法招架的物事不自觉的存有迷恋,盈戈从此对这人有了难以抑制的牵挂。后来知道他肯好好活了,他还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可能是为了后会有期吧。

    ☆、第 74 章

    他时常想:若是再会,那人会不会兑现他当日所言,给他几分甜头尝尝?

    再说这甜头,他是说不屑也不屑,说想也想,矛盾的很。有点盼望他某月某日突然前来,突然像那天一样拿荤话挑他。

    当那人真的领兵长途奔袭几百里,从蔚州直接杀到了羌地来,他就以为他是来找他的。

    他领着一队人远远跟在他后边,只跟着,并不现身。他要等他自己想起来当时的承诺,自己来践诺。哪曾想那人当时是诓他的,打了诳语,原不打算兑现。

    这队周军在大漠里打转,一部分人以为自己迷了道,只有他才明白这是那人故意的。故意绕弯子、兜圈子,想甩掉他。只要看他们绕的弯、兜的圈,就知道这队周军里边不只一个辨路识途的好手,显见是那人早就安排好了的,他们绝不会迷路,也决不至于走不出去。

    那人心思够缜密,看来不是忘了践诺,而是根本没把这回事当真……

    那好,来日若他当真取那巫神而代之,看他要如何?

    羌国的狼主千岁在大漠暗蓝的月夜下站着,远观那个同样无眠的人。隔得远,那人并不知道有人遥遥望他,还在慢慢绕着宿营地走,想心事。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说的就是这位二十出头的狼主千岁吧。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周军上路了。两边由始至终没有真正聚头。

    何敬真出了大漠,再走两天才回到蔚州。刚进镇西军寨,“呼啦”一下圈上来好几人——二世祖也在,张知州也在,杨将军也在,当然,圣旨也到了。

    圣旨反正迟了,就不说了。

    但这仨人一惊一乍的是怎么回事?

    薛师兄先跳出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他看了一遍,看到没大伤就抚着心口退到一边去了,换张知州来。张知州也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他看一遍,看完捻着胡须闪开,换杨将军来。杨将军来了啥也不看,张嘴就来:“我说你能让咱几个多活几年么?!你要长途奔袭不会知会我一声么?!万一有个好歹我连接应都来不及!”

    “军情急如火,机会稍纵即逝,来不及知会你了。”

    瞧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儿!

    杨将军本来就憋成了炮仗,他这么一回嘴,炮仗登时炸了,“那我们就活该干着急呗!急死了算鸟了呗!”

    “……”事儿爹不做声,心里想,都快三十了还要被人管着,自在么?!

    杨将军见他不响,以为他有心悔过,刚想说句软的,软硬兼施一下子,没提防人家又响了,“放心,都计划好了,不至于死在半路。”

    实话是实话,只是不像人话。

    “……”

    把杨将军气得,当时就从炮仗变回了甩手掌柜,“我不管了!圣旨还在那儿供着呢,你自己去领旨!”

    张知州和薛师兄少有的和杨将军站在了一起,同进同退。他们都走了,留下条案上供着的圣旨。不用看都知道里边写着什么,何敬真不想看,然而还不能不看,真看了吧,他才知道这回把周师兄惹急了。

    总而言之,圣旨里边就这么个意思:今年元夕之前务必回来,不回,明年你那五千亲兵就等着喝风屙沫吧!

    好么,还在粮饷上做起文章来了!

    其实这真不能怨皇帝,因某人出留阳之前答应得好好的,元夕之前回去,和人家一起过年。谁曾想某人出了留阳之后跟脱了钩的鱼似的,转眼就把答应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第一年年关岁末之前,皇帝先用私信暗示他,后来见他装傻,就不得不改暗示为明示,明示了几回,某人左推右搪,太极打得纯熟极了。进入腊月,皇帝接连来了三封信催他上路,他回说对不住,前边几封信来不及瞧,不知您在里边提了什么没有。皇帝实在忍无可忍,下了圣旨要他回来听候调遣,他回说周朝与梁朝之间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爆发战事,这个关口,他不能走。这是变相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于是第一年就被他这么赖过去了。皇帝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个元夕,倒是没死心,设了条案,两人对坐式的,也摆一副碗筷,吃酒的时候也给对面斟一杯,用饭的时候也给对面盛一碗。

    第二年,皇帝没等年关岁末就早早提醒他,让他回来过节。某人回信时候也一样答应得好好的,态度上绝对没问题。然而一到年末,一年的期盼就又成了镜花水月,某人老也有话说,要么说监造战船到了关键时候了,不能这时候撇下摊子溜了;要么说水军练的不大好,还得留下看着点儿他们。皇帝这回没忍住,下了旨意,着张知州看好监造战船的摊子,杨将军接着操练水军,你不是说怕活儿没人接手么?这下有人接手了,看你还有何话说!某人没话说,只能遵旨上路回留阳,刚出蔚州城就收到前方军寨报上来的一封战报——蜀军又来犯边啦!某人高兴得很,可算又有借口出溜了!

    所以,第二年的元夕,皇帝依旧是对影成三人的孤清。而且还是热闹后的孤清——后宫的辞旧宴饮他向来是露个脸,喝一杯就走,不多逗留。这边刚从热热闹闹的阖家团圆中抽身,那边又没有人陪着,很是苦凄清的。

    第三年,也就是今年,转眼就到了十月,皇帝那儿一早就做好各样准备,防着某人寻借口不回来。都日防夜防了,还是防不住某人自个儿折腾自个儿。设伏就设伏,还非得自己做饵;做饵就做饵,还非要长途奔袭;长途奔袭就长途奔袭,还非要进大漠;进大漠就进大漠,还非要谁也不说,一连三四天下落不明!这么样的人不来硬的就不行,你和他温言软语他还当你好推脱呢!

    皇帝知道师弟的软肋就是行军粮饷,这回出来个撒手锏,师弟见了只是头疼。他不想回去过那淡出了鸟的日子,不想天天有人管着他,不想进宫陪下棋、陪吃饭、陪着批折子,但是钱粮在皇帝那儿掐着呢,君王一言九鼎就不说了,他那师兄的脾性他还是知道一点的,自己要敢不回去,转年皇帝就敢不给那五千人放粮饷!

    好罢,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聊也就是无聊那么四五天,四五天过后,不信找不到由头早早开溜!

    于是师弟整整行装去往都城留阳,现如今是十一月初,路上别走太快,走一个多月才到,那时也十二月底了,熬过了元夕,顶多留到初五人日过后,寻个时机和师兄说一说,估计师兄也不能不让他走……

    计划归计划,计划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这点师弟可算差了。

    这两年多师兄也练出来了,为防滑不溜手的师弟半途走脱,啥法子都想得出,连专门用来暗查与暗杀的暗线都调动起来,专门守在各军寨门口堵截战报,截下来直接送给杨将军,决不让师弟沾手。师弟慢慢吞吞地从蔚州城溜达出去,慢慢吞吞地朝青州走,总想着说不定又像去年那样半道上来一封战报啥的,他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结果都出了蔚州了都还没见着战报的影子。于是他只能磨蹭着往青州走,过了青州,出了雍州,逛荡了一个来月,十二月二十五那天进的留阳。

    腊月二十五,民间都开始扫尘了,师弟一路行来,年味越来越浓,尤其是进了腊月之后,各地都在备年,皇城里尤其热闹。外城的城厢摆了一条街的年货摊子,卖年糕的、卖春联的、卖南北炒货的……,反正就是热闹。

    人太多了,何敬真下马步行入内城。走到内城门口,迎面撞见吕相——大将军回趟留阳还要相国城门口迎接,排场够大的!

    其实吕相这趟城门口相迎是他自愿,私而非公,他就想首先迎出来看看,两年多不见了,这撮“窝边草”到底长黄了没有。

    一别两年,老流氓确实有了老态,相国不容易,三分天下有其一的相国不容易,谋划着天下归一的相国更不容易。所以老流氓看起来比他本来年纪还要老,两年前只是零星白发,两年后白发都有半头了。两相对比,这撮窝边草还真是“娇红稚绿”的,老流氓一见之下,顿时觉得满肚子的坏下水都倒着流了,这说明啥?说明此时此刻,很有使坏的必要。

    然后他就使坏去了。

    “大将军一路辛苦,不如先到舍下歇息一刻再入皇城?”

    咳,是这么的,老流氓去年在内城买了一处旧宅子,不大,但五脏俱全,天井、凉棚、鱼缸、肥狗,都有了,且也花不了几个钱,他挺满意,物色好了以后简单休整休整,带上皇帝赐的几个经年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底下人住进去,好了,从此有了自己的窝了,再也不用在宫里窝着了。他这么打算已经好久了,真正动嘴皮子和皇帝提却是去年的事,因为去年时机刚好,一来门阀已除,情势没那么紧张了,二来堂堂一个右相,老也赖在宫里骗吃骗喝,瞧着也不像话,三来他自己觉得宫里住着不方便,想出去吃个什么小吃,还得过九重宫门,那个麻烦琐碎劲,简直讨厌!

    ☆、周师兄的小灶

    既然他正儿八经地提了,皇帝就让他自己挑地方,他自己挑了个不像相府的小洞府住进去,全是图自个儿舒服自在,没打算让一堆人壅进来“拜访”、“托情”、“求请”,所以相府的门房得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才,遇见相爷想见的人上门,好言好语好茶好饭招待着,遇见相爷不想见的鬼上门,三言两语打发走。不简单呐。这活儿不好做,到了后来都没人愿意做,只好把个耳聋眼花的老奴弄过来,坐门口那儿,晴天晒晒太阳,浇浇养在大门边的几朵野花,雨天坐在门房内抱着一只老猫打盹。人上门了,直接朝他面前亮一亮吕相给的红条子,行,进去。鬼上门了,喊得嗓子嘶哑,老人家只是眯缝着昏花老眼,歪着耳朵问:“你说啥?”,甭管说啥,老人家反正是没听见,喊个十遍八遍的鬼就自己走了。

    能得老流氓发红条子的人不多,姚枢姚尚书算一位,沈舟沈将军算一位,杨镇杨将军算一位,后来张晏然做了左相,张左相也算一位。主动邀人上门,这情形确实不太多,他这么开门见山的相邀,怎么看都有“无事献殷勤”的味道。

    非奸即盗的这位,对着浑然不知的那位,没说的,当然非奸即盗的那位赢了,抢在前边把窝边草弄回了自己的窝里,留着,留到哪时候呢?那得看皇帝啥时候气急败坏了……

    皇帝那边当然知道吕相到内城门口接人去了,但他没想到老流氓居然敢把人截留,而且还不是留一顿饭的工夫,那是从清早留到了黄昏!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皇帝的脸色也一块儿暗下去,到了月半明,灯半昏的时候,皇帝的口谕来了,就那么个意思:人你留够了吧?!我这儿等着办正经事儿呢你瞎搅和什么呢?!

    吕相接旨,颠颠把大将军送到大门口——请。请出门。请出了这扇门再进那扇门,进那扇门之后悠着点儿,皇帝饿了两年多了,极有可能荤素不忌。

    被老流氓弄这么一下子,皇帝的耐性没了。本来打算按着礼数,等师弟进御书房来参见,等了好半天,这就有点儿抻不住劲,过不多会儿又踱到御书房门口朝外张望,内侍总管大概知道皇帝那半明半昧的心思,就暗地里指派了一名小内侍到宫门口候着,一旦望见大将军进了宫门,即刻来报。大将军那坐骑也不知是啥材料做的,估计不是“马”,或者是看着像马,实则是“乌龟”的玩意儿,从吕相家到宫门口,不到半里的路程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内侍总管看着皇帝从一开始的踱步,变成了转圈,转圈的范围从御书房内挪到了御书房门口,一刻过后,皇帝站到了御书房门外,“参见”是别想了,乌龟似的师弟不定多会儿到呢,要想见着人,还得他出门去迎。

    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等到天上落雪,乌龟似的师弟终于慢吞吞露了头。

    人说一寸相思一寸灰,皇帝这些年份的相思要真化作灰烬,估计都能填山平海了。

    师弟进了宫门下马步行,走了不多远过来一辆小车,说是皇帝让过来接人的。有车坐就快多了,赶车的快马还要加鞭,没多久就到了地方,师弟下车,抬头一看,见师兄在雪中冻着,心里负疚,终于脱了乌龟壳子,紧赶几步迎上去,领师兄山宽海阔的“人情”。师兄站在御书房门口,看师弟一步步拾阶而上,他那儿兀自撑着两张架子,一张“人君”的,一张“师兄”的,前边那张架子没一会儿就坍塌倒坏,后边那张勉强支持到进了御书房,师弟行了君臣大礼之后。先君臣,后师兄弟。大多数时候,论师兄弟比论君臣好使。师兄可以和师弟对坐,可以给师弟斟酒,还可以光明正大地要师弟留宿,俩人一张床上睡着,多少时机。然而今儿有些不对,师兄让师弟陪着喝两杯,师弟说刚才在吕相那儿喝过了;师兄让师弟陪着吃两筷子菜,师弟说刚才在吕相那儿吃过了。师兄心想,接下来呢,让你在这儿睡,你不会回说刚才在吕相那儿“睡”过了吧?

    师弟当然不会说在吕相那儿“睡”过了,他说讲武堂那边刚收了两百人,臣想过去看看情形……

    看个鬼呀看!两年多没见,见了面防我跟防贼似的,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乱嚼舌头?!

    皇帝头一个想到了薛师兄,那货两年前就想着保媒拉纤,两年中间不知耍了多少次花腔呢!二一个想到了杨将军,依着那家伙混不吝的性子,说来扯去,不知怎么就露馅了也是有可能的。三一个想到了吕相,这老东西一肚子坏下水,把人截留了一下午,不定说什么好话来着!

    皇帝其实想多了。师弟想的就是赶紧寻个地儿蒙头大睡一场。所以说,这饭……还是不吃的好,这餐饭吃起来至少也得二刻,师兄兼天子的饭是那么好吃的么?!心累,还不如回讲武堂吃碗面自在!

    酒……最好也别喝,一喝酒待会儿师兄就有话说了,他说:喝酒了,骑马不安全,就别回去了吧,宫里边有为禁军统领安排的下处,住那儿吧,不然住偏殿也行,咱师兄弟说会儿话……

    而且师兄就有那自说自话的本事,师弟若说不能骑马,坐车也行,他直接告诉你,今儿没车了……

    因此师弟打从一开始就立定主意,饭不吃酒不喝,稍陪一会儿就撤。都说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了,进了这扇门,对着相思灰烬能堆山填海的师兄,那是那么好出去的么?

    师弟想了半晌,死命榨出一个由头来,说:不早了,臣想回讲武堂看看,明儿一早早起还想看他们操练……

    师兄抬起脸来定睛看向师弟,双目带电,唇角微勾,那表情许是在笑:“不着急,从二十五到上元灯节还有二十来天呢,哪天看不行!”

    师弟闻言,心内炸了个响雷——二十来天?!不是初五就可以往外走了么?!为何非要等到上元灯节?!

    “……臣想初五回蔚州……”

    “初五年还没过呢,不着急。”师兄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精光毕露,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

    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过了几个回合的招,师弟败下阵去。败了还不算,还又掉坑里了。师兄说要么你今夜宿在偏殿,要么你留到上元灯节再走。师弟默然多时,选了后边那个。

    多留几天好过又被师兄“留宿”,又被逼着“出主意”,反正只要能回讲武堂,没什么事儿他就不进宫了……

    好吧,这么一想似乎也不亏。

    师弟沙场上的设伏、迂回、堵截、冲杀纯熟无比,但只要一回到朝堂上就懵,特别是遇到师兄兼皇帝的时候,往往还没转过来人家都已经把把戏玩完了。瞧这笔“买卖”做的——当晚是回了讲武堂没错,可后边还有二十来天呢,怎么看都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架势!

    师弟当时想的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让我进宫陪吃陪喝陪下棋陪批折子,我就说我这儿有吃有喝有棋子下有战报看,忙得很,充实得很,一时半会儿没那空闲。

    皇帝那儿传了一次,没传到人,居然也就按下不表了,奇得很。连吕相都觉着奇怪,老流氓满以为依着皇帝枯渴的程度,那撮“窝边草”怎么也得被皇帝“薅”一下子,薅进被窝里屯一晚,蹭蹭、摸摸、亲亲——就跟上回似的,平白睡一夜,“窝边草”和“兔子”相安无事,早晨起来兔子打着哈欠上朝去了,留下窝边草在窝里傻睡……,可不知为何,这回竟没有……

    窝边草长到讲武堂去了,兔子留在九重宫门内干瞪眼,这后向,似乎不大妙啊……

    吕相转天早晨上朝时小心了再小心,还是被皇帝逮着一个错处,搂头盖脸地给了一顿教训,冤得很。他寻思,皇帝害相思害得一会儿“身似浮云”、一会儿“心如飞絮”,再折腾一会儿没准就“气若游丝”了,再不给出出主意……等着吧,挨抻量的日子多着呢!

    “咳,陛下,大后天就是元夕了,今年风调雨顺,四境还算太平,不如借此设宴请一请为国朝出力的文武们……”

    吕相说的宴请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宴请百官是幌子,关键是身处百官当中的那一位,谁都到了,你总不能这么“各色”,到都不到吧?

    元夕那天,宫内大宴群臣,先由皇帝三举杯,接着群臣斯斯文文地吃吃喝喝,当然,这种宴席,想吃饱喝足是不可能的,一来天子在上头坐着,群臣们放不开,二来场合也不对,吃饱喝足了撒酒疯,一不小心就把最不能得罪的那位得罪了,这算谁的?所以说,这种宴席其实也就是走走过场,文武们都想尽快走过去,尽快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皇帝那边一退走,大面上也就差不多了。

    退走之前,师兄不忘让内侍告诉一声师弟:别喝太多,一会儿我那儿还有小灶。

    小灶?

    师弟想起晨起自己斡的一碗面,他本打算随便应付两下,然后随大流撤,撤回去自己烧一碗面吃,吃完准备连夜看看周朝楚水一线的布防图。“小灶”一来,不论是面还是布防图都顺水漂流去了。

    看一看四周,七八个内侍守着他,说是给“引路”,焉知不是为了预防他混在文武里边溜出宫去。

    ☆、二度拐上龙床

    内侍们尽职尽责,宫宴散了以后直接把他引往御书房。通观全局,师兄的摆划堪称滴水不漏,他前脚进门,后脚人家就说:“今夜岁除,不谈其余,只叙寒温。”

    意思是想找借口开溜就免了,要么好好吃饭,好好说话,好好守岁,要么别吃别说别守岁,直接洗洗睡了得了。

    “……”师弟说无可说,只能默然。默默然依着师兄的安排,对面坐下,吃饭喝酒,说说蔚州风物,说说战况,风物说的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说布防、进攻、退守,师兄几次想把话头岔开,岔到“良辰美景”、“月圆花好”上,奈何师弟在风月上是个呆头呆脑的,你说今儿岁除,家家户户都在团圆,他说陛下一年辛苦,也应当早些回去团圆。你说酒味醇厚,味苦回甘,那滋味就好比恋慕一个人,思而不得,苦在心头,幸喜人在眼前,望之则甘美无比。他说臣吃不出那许多味道。饭后品茶,专门上的莲心茶,你说莲肉味美,莲心独苦,甜苦相连,苦藏在当中,就怕吃的人不知道啊。他说没关系,可以不吃莲心单吃莲肉的么。

    师兄对着关键时刻老也呆头呆脑的师弟,百爪挠心,不知该从哪头下嘴。这么看,情势于他不利得很——吃了饭喝了酒品了茶,下边没啥可做了,下棋?端看师弟那副随时准备找由头开溜的模样,下棋不定能钉得住他!

    那就外出走走?

    师兄对师弟说咱们沿着宫城走走吧。

    师弟听罢,知道今天不陪师兄走个痛快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高处不胜寒的师兄不知还有啥话要说,屋里说不行,还非得冰天雪地的冻着说才说得出口、才说得完……

    这俩人元夕夜晚沿着宫城走啊走啊走啊,远远跟着一驾御辇和一班内侍。走了一会儿,师兄把身上的狐裘解下来,披到了师弟身上。这一“披”究竟有没有必要还真不好说。皇帝觉着有必要,自己披过的,还带着身上余温,再披到师弟身上,那就等于间接“搂”了一回师弟。师弟觉着完全没必要,他自己身上有件大氅,且又正当壮年,火力壮,走了一会儿都发汗了,师兄还要往他身上堆狐裘,这锦上添花还添出一阵手忙脚乱来——天子衣装,随随便便披在臣下身上,是怎么个意思呢?臣下能心安理得地披着不动?师弟赶紧把狐裘撸下来还给师兄,师兄说我热得很,还是你披着,师弟说臣也热得很,用不上,还是您披着吧。后边一群内侍垂眉定眼跟在后边,不敢抬眼瞄,但耳朵可是很富余的,他们听着皇帝和大将军彼此谦让一件价值数万金的白狐裘,听大将军用拙嘴笨舌再三推辞,听皇帝一锤定音,终结了这场手忙脚乱的谦让。狐裘终于还是到了师弟身上,一条大氅外加一身狐裘,再加上沿着宫城漫无目的的闲走,闲走不是走一二刻,是走半个时辰!走得满身汗水的师弟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上中天,九重宫门早已锁闭,又出不去了……

    今晚宿在禁军统领那间屋子得了,凑合一晚,明早寅时宫门一开就走。

    师弟想的挺好,挺天真,哪知宫城一圈转下来,师兄说,今晚宿在偏殿吧,禁军统领那间屋子二十五那天扫尘,底下内侍不小心把屋顶扫塌了,弄得满屋子灰,没来得及打扫。

    敢情禁军统领宿的那间屋还是危房?!二十五扫个尘就把顶棚给扫塌了?!或者内侍们用的不是扫帚,而是孙猴子的金箍棒?!一棒子捅上去,顶棚立马分崩离析,成片坍塌?!

    师弟看师兄泰然自若的扯淡,心里不免犯嘀咕:禁军统领那儿不能住也就算了,宫城之内房子何止那么一间,难道还找不出一间来给他住?

    师兄从师弟面上表情猜到他心内所想,不忘再敲一记:“除了偏殿,其余房舍都不好住,要么年长日久不打理,生霉尘,要么太偏,要么闹鬼。”

    内务府也真够“忙”的,好好的房舍放得生了霉尘都匀不出人手去打理,而且,人不住了,还可以供“鬼”们居住,荒凉缥缈的,到底是天子居处还是幽冥地底,谁知道呢!

    师弟听师兄接二连三的扯淡,知道今儿晚上这场“师兄弟抵足而眠话温寒”是跑不掉的了,干脆认命进偏殿去。他进去了,内侍们忙着往里边抬水抬这抬那,伺候大将军洗漱。不洗漱吧,一会儿师兄又该丢下政务过来扯淡了,那就水留下,人出去,他自个儿来。三下五除二洗漱好,钻被窝里先睡,睡着了难不成师兄还好意思让他当儿女私情的“参谋”?

    然而师弟又天真了,他以为凭着师兄御案上垒着的那几垛小山似的折子,再依着师兄“勤政”的程度,怎么也得到二更天才能过来歇下。二更,他都不知在梦里和“周公”下了几盘棋了,师兄进来反正是不知道……

    都说了师兄的骚骚是看人上菜碟的,师兄的勤政自然也是看人上菜碟的。今夜不宜勤政,那他就过去御书房,把几本最紧急的折子批完,吩咐几句话,一刻以后掐着时辰过来了……

    他一过来,内侍们在外边下跪请安,声响吓了师弟一小跳。他再一推门,师弟原本的瞌睡也飞没了,只能睁着眼等着师兄钻进被窝里。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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