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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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正文 第10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10节

    “哦,那什么时候取?”

    “其实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说,狗崽子是块猛将的好材料,留下来……”

    “留下来,某月某天连累我万千袍泽枉做异乡孤鬼?!”

    “他那不是为了救你么?”

    “说的好!他是为了救我,那就把我和他一块绑了,推出去砍了便罢!”

    “……行简,你说话非得这么冲么?有些事儿赖不着你,你能不能别往自己身上拉扯?!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元烈这事儿不到杀头的份上,你就不能网开一面?”

    “军令都是用来网开一面的?开了这面网以后还能收得住?!”

    “……何敬真,我杨镇与你相处一场,无数次一同出生入死,你见过我开口为谁讨人情没有?……没有。杨某说不上天公地道,但还是有良心的,元烈这件事,你真不能这么办,杀头多容易,一刀子下去马上能做出个结果。可你不怕寒了众将士的心么?臭小子这回的行事于法于理皆不合,的确站不住脚,可胜在有“情”!我问你,‘守望相助’是不是军旅当中的必须?行军打仗最怕一军危急他军不救,当真救了的,却把自个儿的命搭上了。日后再遇上一军危急,他军救是不救?”

    “……”

    难得。难得杨将军耍着“硬功夫”还能把大将军说默然了。不过,这话在理。也的确点到了大将军的“要害”。所以他默然了,松动了。

    “……有些事儿,说了你也不懂。”大将军指的是狗崽子那份奶兮兮的春心,这种事儿,天知地知我知他知最好,别让个不相干的知道,省得将来惹麻烦。狗崽子这件事,他当然没打算真杀他的头,但违抗军令不是小事,板子既然都举起来了,那就不可能轻轻放下。必须有个说得过去的“罚”,不然不算交代。

    “也罢,那就这么办,明日午时,你把我和他都绑了,抽鞭子,他八十我一百,让所有人过来观刑,就这么定了,别和我讨价还价!”

    “……”

    透你娘的“就这么定了”!

    一人抽一顿鞭子——啥意思,我来讨份人情还得把你给搭进去?!

    杨将军一着急,直接把他家婆娘的口头禅拿过来用了,不过他没敢大呼小叫,只敢小小声叨咕——万一他一回嘴,人家立时三刻改了主意,那、那叫啥?赔了夫人又折兵哪!

    第二日正午,周军营寨正中间树了两根桩,一根桩上捆一个人,时辰一到,长鞭子翻飞,“咻咻咻”抽过来抽过去,黑鹞子们都不大忍心看,可大将军一声令下:“都给我瞪大眼睛看好了!念在元烈是初犯,并无故意,抽一顿鞭子也算个交代!今后谁再敢擅违军令,拖累我万千袍泽枉伤枉死,定杀不饶!杀了那违令的不算,身为上峰,教管不严,连上峰一起绑了杀头!!”

    这手狠透了啊!

    兵士违令,杀将官,将官违令,杀大将军!

    他自个儿都不肯饶过自个儿呢,军令还是儿戏么?还敢儿戏么?嗯?

    抽鞭子的那两位力道稍轻、动作稍缓,大将军的言语马上就撵上来了:“中午没吃饱?!使劲抽!!就要让那不自觉的看看,他自个儿乱来,带累的是谁!!!”

    狗崽子眼见着大将军被抽得皮开肉绽,当时就要犯疯癫——他暴喝一声挣断绳索,扑过一旁,想把自己挡上去,挡住那不停翻飞的鞭子,挡住那人伤痕累累的后背。

    他知错了!知错了还不行吗?!非得这么撕他的心?!

    大将军估计也疼狠了,一句话是咬着舌尖啐出来的:“站好!回原地!敢过来拦着试试!”

    试试?敢么?这一试,这人说不定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了。你当他做不出来?他当真做得出的。再狠点儿,逐出军伍,永不叙用都有可能。

    狗崽子毕竟年岁少,一颗春心刚刚开花,暴风骤雨经不起,吹一阵、打一阵,那花就委地凋零了。

    那天晚上,狗崽子在大将军的营帐外站了一夜。站得一张脸惨白惨白。他以为他会让他进去,至少让他道个抱歉,或是让他问句寒暖,最最单纯的,问一句:伤口可疼么?

    可他没有。就这么让他空站了一夜。

    更叫狗崽子酸心的是,那人见他不依不饶的站了一夜岗,转天就把丹化的善后托给杨镇,伤也不养,立时从丹化出发,去了春水草堂。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六七月之交,西南闷热潮湿,兼之路上颠簸,何敬真背上的鞭伤几反几覆,在春水草堂住下以后,老头开了几副药给他外敷内服,效用不大,眼见着伤处起炎化脓,老头忧心忡忡。

    自家徒儿赏罚信明、身先士卒,这没错,但是凡事太过认真了,水至清则无鱼,到了最后,吃苦受罪的还是徒儿自己。谁来改改这性情才好呢,别这么揪细,大面儿上松泛一点,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老头想和徒儿说道说道,就借着上药的时机和他有一句没一句、长一句短一句的扯闲篇,然而时机选的可能不是太好——那膏药清凉沁心,帘外还时不时有一阵清风拂进来,徒儿几日未曾正经合眼,膏药凉凉、微风凉凉,瞌睡虫儿它就飞过来了……

    师父到底是师父,谈出了三四里开外,谈到了五六家烟村、七八座楼台,刚想谈庄周梦蝶、望帝春心,感觉不大对就停下来,探头看了看,好,睡着了,啥也别说,让他睡吧。

    何敬真睡了三个时辰,还远不到睡饱的时候就给扰醒了。他睡眼迷蒙的,分不清梦里梦外,知觉床沿上坐着个人,就依着知觉招呼一声:昆仑……

    还真让他给蒙对了。

    那巫神可不是潜进来的,他是正大光明地从春水草堂的正门进来的,来时穿戴都顶顶隆重,还带了不知多少馈赠过来,满院子铺陈,一看就不是上门闲聊的架势。萧一山隐约猜着他的来意,怎么说呢,就是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别扭——今儿个若是徒儿迎亲,没的说,高兴!可若是倒了过来,变成徒儿被别人“迎娶”,那滋味真是千万般的,说不完道不尽,无话可说,无词可描。难得很哦!

    场面上的话当然还是要说,礼节上的事儿不能不尽心,主客坐了不多时,主家起身,说让客人随意,那客人便随意了。随意走到徒儿房内,坐在床沿看他满背起炎化脓的鞭伤,看得眉尖频蹙,正要伸手探一探伤上渗出的脓水是多是少、可曾收敛,那人忽然开口叫他。

    以为他醒了,巫神就把正事摆到了台面上——如今汉土天下已近归一,你是不是该回来和我算一算前尘,理一理后世了?

    那人静静听他说,乖乖一笑,说,好啊,等我去辞官。

    真的?

    嗯,真的。

    两人真是越活越“小”了,这对话和俩小屁孩儿“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简直一般模样,不过谁谁也都当真了就是了。一个安安泰泰养伤,另一个认认真真等那个养好了伤回去辞官。这么看,日子倒也过得安闲太平。

    一转眼就到了秋日,七月榴花如火,八月桂花飘香,好年好景当中,萧一山收到了大徒儿的一封书信,说不日登基,大典之时,盼师父能来留阳一聚。又说咱们师徒几个多年不曾聚齐,请师父务必将行简一同带来,大家团圆。

    正式登基,八千里山川河岳有了一位明主,好事儿啊!去!带着徒儿一块儿团圆去!

    徒儿本来也想回去辞官,师父说让跟着去,那就同去罢。

    临去前,难免要和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人话别。上千里的路呢,来回得好几个月呢,离情别绪不能没有。说相思?说不来。说离愁?说了怕更愁。说然诺?不是都已经一百年不许变了么,反复说,总觉得有些不祥。所以两人只在沱江边上坐了一会儿便散了。

    还是走老路,取道骆川,从青州绕过雍州,再从雍州坐船上留阳。水陆兼程,走了两个来月才到,还好赶在了大徒儿登基大典之前。师父亲至,徒儿们自然要出城三十里相迎,依着师父教诲,没敢铺张,就是大徒儿二徒儿领着不多几个人等在驿路口,两边见了面,师父自然是激动而欣慰的,挺简单,徒儿们之间可就复杂了。大徒儿眼里似乎带着小钩子,师父一旦转过身去,那钩子就扎到了三徒儿身上,且扎上去了就没打算□□。只见大师兄又一个眼神放出去,领受了眼神的二师兄蔫不拉几的上来兜搭自家师父,引师父说话,插科打诨,惹师父发笑,移走师父的注意力,先领着师父往预备好的歇宿地儿走。

    弄走了碍事儿的两位,有空余了。师兄对师弟说:还晓得要回来?

    这口声,又酸又悲又凄凉,跟被抛撇了多少年的似的,满腔满调怨那人薄幸。

    师弟只当师兄又抽风,避开了风口浪尖,说了其他,他说丹化那边大局安定,周边虽则还有几座未降的小城池,但人心都散了,没甚关碍。

    师兄破罐破摔:我对你的心就是那么样的,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师弟嘴上不言语,心里想,你那是抽风,抽风都是一阵阵的,过了这阵子就好了,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儿女成行,妃嫔成群,学人家弄什么“心”不“心”,你也好意思的!

    师弟打算给两人都留点儿脸,脸皮撕得太烂了到底不好看,于是不言不语地绕过师兄,要从旁走。师兄好快手,左右包抄,把师弟夹进了自己怀里。师弟还是不言语,抬脚猛力一碾师兄的“龙足”,师兄吃痛不住,那“关防”就松脱了……

    好,软的不行,来硬的!

    往后几天,师兄有事没事都召师弟进宫来相陪,召不动师弟就请师父,请师父来时千万记得带着师弟,师徒一同进宫,师父到了地方问一声:嗯?怎么不见季鸾?大师兄就又得把二师兄弄进宫来。

    嗯,师徒四人团圆了,要不要吃团圆饭?要的吧。

    但看看时辰,离吃午饭还早着呢,要不要下两盘棋打发时辰?要的吧。

    棋盘上往来,手谈数局,坐得腰酸背痛,要不要出去走两圈?要的吧。

    走两圈回来,饭点儿了,开饭了,吃喝完毕,要不要消消食?要的吧。

    食消下去了,犯困,要不要小睡一会儿?要的吧。

    小睡一会儿起来,哟!都这辰光啦,要不要留下吃夜饭?要的吧。

    吃完了夜饭,要不要传上来两个戏班子给唱几出戏?要的吧。

    听完了戏,九重宫门已经闭了,要不要留下歇宿?要的吧。

    皇帝不论,师徒三人,要不要一人一个单间?要的吧。

    顺水推舟,顺理成章,顺顺当当就把人留了一天一宿。第二天呢?第二天依葫芦画瓢哇,就这么的,他们仨让皇帝整整留了四天!

    皇帝当真急眼了,两盏铮光瓦亮的“大灯”在旁“普照”,一样不妨碍他肉麻。真是三十年的河东,四十年的河西呀,十多年前,二世祖刚想朝师弟伸手就被大师兄一个眼神惊住了,十多年后,换大师兄要朝小师弟伸手,那殷勤献的,比之二世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比如说吧,师弟要喝茶,一旁早有一杯预备好的,师弟刚想拿起来,师兄劈手就给夺了去,说,烫,我给你吹吹。两盏“大灯”同桌而坐,大眼啷当地看着那个慢条斯理地吹、吹、吹,吹凉了自己先喝一口,再转手递过去,来,不烫了。师弟不“来”,他突然又不渴了,接过杯子放到一旁,接着嗑他的瓜子。师兄也不恼,极深情地给了个笑,再给个“粘杆子粘蜻蜓,线绳儿串水珠”的眼神。师弟不接,旁边俩“大灯”倒是接着了,都唬了一跳。二世祖想,什、什么情况?大师兄对小师弟这殷勤劲头,看着有故事啊……。老头想,这境况,算得上兄友弟恭吧?是不是?

    是不是,还真不好说。

    老头当时有了某些不三不四的预感,但马上就揭过去了,没敢细想。他暗地里发了誓愿,但愿那不三不四的预感别成真,但愿三个徒儿健康顺遂,别起什么风波。

    预感这玩意儿,往往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不,三天之后,登基大典过后的那场夜宴,老头生生撞了一回“煞”,撞得伤筋动骨,一脑门子的愁惨都撞出来了!

    先说那场夜宴,天下归一了嘛,场面当然热闹。人也够多的,眼也够杂的,内侍们把师徒三人引到了御座最近旁坐下,皇帝稍迟过来,这就开宴了。群臣们、贤达们吃吃喝喝,看看歌舞杂耍,老头和二世祖看了一会儿热闹,再转过头来,大徒儿和三徒儿都跑没了……

    老头心里那股不三不四的预感越来越显,他忍不住想跟出去看看情况。当然,皇城这么老大,他没指望能找得着俩跑没了的徒儿。然而人倒霉,到哪都能撞着“煞”!他叫来一个小内侍,说自家身上不爽,要回歇宿处,人老了,认不得许多路,劳烦送一送。小内侍在前,他在后,转过大殿,转过一条九曲回廊,转到一处转角,小内侍忽然不走了。为啥呢?前边转角处站着两个人,一个皇帝、一个大将军,像是在谈事儿,这么走过去,搞不好要杀头的!

    ☆、怜取眼前人

    那时是戌末亥初,天早黑尽了,然而今夜大宴,整座宫城灯火通明,就没有照不到的地方。这处转角地方僻静,往来行经的人不多,所以师兄弟俩在这儿“聊心事”?

    老头把小内侍支走,他自己窝在那儿听壁脚。老了老了居然还这么不稳重,老头老脸一臊,然而心里那股不三不四的预感又让他抛不开撇不下,只能顺从心意,留那儿听壁脚!

    这地儿真叫好,藏得住人,听得清楚,若是愿意看,看的也一清二楚。

    老头听见三徒儿说:“师兄,行简心内已有人了。”

    意思是先来后到,你来迟了,我心里有了人,勉强不得的。

    “……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大徒儿一副相思心肠被酸水杀得生疼,许久不响,好容易响了,又是一副不肯认的腔调,总也以为师弟是在敷衍、在找托词,或是干脆编个由头骗他。

    “……”

    哪里是什么姑娘,分明是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

    这事儿,也就师父和三徒儿本人知道,知道的人都说不出口,不知道的人听不见下文,越发以为这话是托词、是敷衍、是骗人!

    “不就因为是个姑娘家么,好为你烧火煮饭、洗刷缝补暖被窝,为你开枝散叶?和你说了吧,除了最后那个我做不来,前边那些都好办!”

    老头听得牙根发酸,这话一点儿不似大徒儿会说的,酸不溜丢,且都没说到硍节儿上,半点不实在!

    “不关男女的事,情之一字,容了一个就再也容不得旁人了,师兄你说对不对?”

    “……对,但我觉着这事儿有余地。”

    怎么还死缠烂打上了呢?

    老头听了几句,想着听壁脚这事儿不是君子所当为,起码不是师父所当为,就要走。刚摸着墙根出溜到三丈开外,出事儿了!这师兄弟俩也不知怎么的就谈崩了,师兄要弄蛮力,师弟不让弄,然后两边就胶在了一处。

    师兄是练过硬功夫的,虽说政务繁忙,但练武这桩始终没放下,一把蛮力也挺惊人。

    师弟十几年的丘八,想当年,一臂能扯动几百斤的弓!虽说后来伤了手腕,搞不来那么重的东西了,但打架不在话下。

    老头听见砸碎了东西的响动,摆过头来看了一眼,好么,两边拳来掌往,打得水深火热,师弟酒量浅,刚才有了酒,略略晕乎,手上慢了一些,就被师兄抢了上风。只见师兄在上,师弟在下,师兄出完全身力气扑住了师弟,嘴巴凑上去,逮着师弟的嘴就要啃……

    老头想,我萧一山活这一世,史书上记过的,我见过了,史书上没记过的,我也见过了,总以为这世上再没什么能惊得住我这老东西了,谁曾想还有这么一出!这俩人,一为君,一为臣,一为师兄,一为师弟,天地君亲师啊,大防森严,这俩人怎么都不管的?!尤其不像话的是那师兄兼天子,有这么逼师弟兼臣子的么?!

    再看看外边越来越无可收拾的境况,老头登时感觉牙花子抽疼,没奈何,捡了个小石子扔到旁边的小湖里,扑通一声响,师兄扭头朝湖面扫了一眼,师弟捉住时机,膝盖一顶,右手扣住师兄的左手手腕骨,使巧劲这么一掰,师兄原本摁得死紧的手就松脱了。师弟再朝旁一个翻滚,滚到了师兄一手够不着的地方,脱身跑了!想也知道师兄不可能放过这块就要到嘴的肉,急赤白脸地追了过去……

    待他们都走远了,老头才从藏身处慢悠悠挪出来,牙花子越发疼得紧,他想,这事儿拖不起,明早得找个机会先给三徒儿说说才行。

    当晚回到歇宿处才知道三徒儿连夜回了讲武堂,住都不在宫内住了。老头又想,三徒儿不愿进宫来,那我就得住出去才有机会和他说这事儿了。

    住出去多容易啊,老头当世大儒,又是帝师,想攀这重关系的人海了去了,一听说他老人家要住出去,抢都得抢破头!

    老头最终选在了吕相家落脚。老流氓老早就心存仰慕,老早就想上门请教,可一来人家是帝师,二来天天被留在九重宫阙内,也不知好不好请,就没好意思先开这个口,现在老人家自己先开口了,他当然要把这差事领回家去。吕相出马,没人敢争锋,之前抢得皮破血流的文武们都皮笑肉不笑地退到一边干瞪眼去了。

    师父出了宫居住,徒儿们当然要上门问安,大徒儿天天都来,指望有那么一次半次撞见那狠心跑路的“冤家”。然而“冤家”上门拜望师父之前,必定要差人上门打听状况,若是大师兄也在,他就不去了。所以么,大徒儿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探望,十次倒有十次是碰不上正主儿的。当然,师弟会差人打听,师兄就不会了么,师兄去了三四回没见着人,也学精了,自己先不去,打听好了师弟确确实实在师父跟前坐着了,这才踩着点儿跟过去。

    两边有三四天没见了,见了面师兄老也盯着师弟瞧,师弟老也不肯正眼看一眼师兄。师父见了,那还没好齐全的牙花子又犯病了,疼得他直嘬嘴。罢么,还是得正经说开来,否则,这俩之间那滩烂泥,哪里糊得上墙哦!

    师父开口问大徒儿,近来政事不忙?蜀朝那些不肯降的边将可都料理干净了?

    大徒儿答,都料理干净了,政事有两位丞相担着,算不上十分忙。

    意思就是你还有空在这儿摽着呗,不摽到师弟一同回去就不走了呗……

    老头听了大徒儿一点不委婉的应答,牙花子一抽一抽的疼,他说,你若是忙就先回吧,不用天天上门来。

    大徒儿笑笑道: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徒儿天天来不单为了礼节,还为了那份孝心。

    老头刚想说“孝心我心领了,真不用天天来,守那繁文缛节多辛苦!”,外边进来一个内侍,说是两位相爷有大事要请陛下定夺,不知……

    不知您这儿放不方便即刻起驾回宫?

    放不方便都得回去一趟,吕维正和张晏然都摆不平的事儿,那得是多大事儿,不回去不成。师弟这儿么,来日方长,反正只要他进了这留阳城就别想再走出去了!

    兔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留下窝边草陪着师父。

    师父松了一口气,对着三徒儿说:行简,咱到后边院子里转转吧?

    徒儿听师父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在师父身后去后院。后院有个小小的凉亭,师父先进去选一角坐下,又向三徒儿招手:行简,坐。没别的,咱师徒两个久别,杂事儿又多,老也觅不出空闲和你正经说话,今天正好,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徒儿知道师父一定是有什么特别要紧的话想说,然而又不方便说,这才从宫内搬了出来,今日这样的时机也不好找,找着了当然不能放过。他坐下,听师父到底要说些什么。

    老头说:行简,你今年虚岁二十九了,马上就是而立之年,若打旁人眼中过,你这是不“全乎”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近了而立却仍未齐家,有样貌有人品有战功,却偏偏连一点齐家的意思都没有,这就悖了常理了。当然,这都是旁人眼中的事儿,我们管不着,也不须理会。我呢,大概齐知道你的心事,知道你为什么将近而立仍未婚娶,但却不知道你究竟定下心了没有。以前你非说“天下未定,何以为家”,那好,如今天下大定了,你呢?你怎么想?

    三徒儿刚要开口接话,老头摆摆手示意让自己说完: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得劝你一句——记得“怜取眼前人”!我也看出来了,你对那巫神不算一点情分没有,有情分,你又愿意容让他那么样对你,这就没有旁人什么事儿了。一转眼过去那么些年,你也该定下来了,若果本就打算要和那人算清楚,那就别再犹豫了。那人身上有缺点,有错处,可能不那么衬你的意,但汉土有句话,叫“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人这一辈子,求得了这求不了那,谁又能完完满满呢?你放不下他,他放不下你,两人都缺着一半,凑在一起就“圆”了。师父老了,经不起风雨了,就想看你们三个徒儿好好的,好言好语,好聚好散,平安顺遂。人哪,酸甜苦辣咸,就非得五味尝尽了,才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如今天下归一,基本太平,是时候抽身了。我去和你师兄说说,让你送我回西南。到了以后把官辞了,就别再回汉土了。那人等你那么些年,有心,有情,别让他空等。回西南了,就和他好好过吧……

    三徒儿没想到自家师父会说这个,而且还说得这么白、这么露、这么不留余地,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应答。师父再说一句:好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我乏了,你先回吧。

    ☆、变数

    亦师亦父的师父把最难张口说的话都说完了,松快得长出一口气,打发徒儿回讲武堂,他自己要慢慢坐会儿,想想哪天和大徒儿提回西南的事儿比较合适。

    又过了五六天,眼见着天气就要大冷,师父趁着大徒儿上门,和他说了要回西南的事。

    “我想后天回西南,那儿住久了,回汉土反倒不惯这天寒地冻的气候,还是回去好,西南暖和,我这老寒腿也不那么疼。”

    师父说要回,徒儿当然要挽留,但留也留不住,只能问问行期,好先做安排。

    “还有一件事儿,我想让行简和季鸾陪我走一段,和我聊聊天解解闷,人老话多么,几个月的路程没人陪着说话怎么成!再说了,咱们师徒四人聚过这一回,不知几时才能再聚了,你不便相送,剩下那俩应当方便,送到了再回来,也不过就是三四个月的事嘛。”

    师父开口讨人,再怎么觉着蹊跷和不合适,大徒儿也张不开嘴去婉拒。他想了想,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只要别让师弟们送进西南境就行了。那好,那就送吧。

    天宁初年十月初十(皇帝再登基,改国号为“天宁”),师徒三人从留阳去西南。师父要回程,二徒儿三徒儿远送,大徒儿囿于政务不能远送,只能送到三十里开外,两边驿路口道别。大师兄对着二师兄交代了一番,不外乎各样“注意”——注意小师弟动向,别让小师弟乱跑,尤其不能入西南境。又对着师父道了离情别意。最后站定在小师弟面前,这一眼看了好久,看得一份深心大白于师徒之间,师父、二师兄、小师弟,谁也都知道了。二师兄心里不大是滋味——怪不得死活不许我给小师弟保媒拉纤来着,原来存着这么一份心思!

    既然都“大白”了,那肉麻肉酸肉疼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就听大师兄对小师弟说:“早点儿回来,我等着你。”

    哎哟!!还“早点儿回来”!还“等着你”!酸死了酸死了酸死了!!

    师父与二徒儿捧着酸倒的牙根先上了马车,三徒儿面无表情地跟在两人后边,别说应答,连个眼神都不带给的,绝情的很!

    一队马车载着师徒三人“得儿得儿”走了,把大师兄剩在原地,好苦的。他尽量让自己把心放宽了、撑大了,别那么愁惨,不就是四个多月么!挺得住!

    师徒三人走了一个来月,到了青州,过青州再走小半个月大约也就到了西南与周朝交界了。大师兄事先有交代,送到边界就差不多了。他这交代事先当然和师父通过气儿,师父么,老狐狸,自然满口答应的,答应好了,让出来了,海阔天空,皇帝老远,哪管得着呢?

    二世祖倒是记着自家身上还有一桩看牢了人的任务,眼见着走到边境了,就支支吾吾和师父打暗示,师父装傻充楞顶顶在行,随他如何,就是装作不明白。二世祖不得已拿出大白话,对着师父说大师兄还有事儿要找小师弟,最好是送到边境就完了,您老自个儿回去,或者我陪着您回去也行,把小师弟放回去找大师兄吧,啊?

    老头横眉立目训斥二徒儿:怎么?你们是看我不顺眼还是咋的?!说好了送回春水草堂的,怎么都快到了,还差着三四百里路程就让我空身回去?!送佛还送到西呢!白教你们那么些年了!

    想也知道二世祖是说不过老头的,师父,天地君亲师,逢年过节得供在案头上的人物之一,好拧着来么?

    于是他蔫头耷脑地缩回马车里去了,心里埋怨大师兄没和师父打好商量,弄得他受这样鸟气,哼!

    有老头坐镇,西南境,顺顺当当就进去了。进了西南,再走七八天,春水草堂近在眼前,周朝被抛在身后三四百里,有点儿远了。

    好,进了西南就好。也算了一桩事儿。

    老头是这么想的,人他带出去了,也带回来了,一根寒毛没少,谁也对得起了。接下来的事儿,你们身在当中的自己商量着办。

    他想着那巫神怎么也该过来说一说今后如何的,谁知等了两天都不见人来。有些不对劲哪,怎么回事?上回三徒儿回来春水草堂,前脚刚到,后脚那人就跟进来了,耳报神都没那么快的!这回这是怎么了?老头心里那不大好的预感又出来了,他看着三徒儿从气定神闲等到略微浮躁,几次掌不住想要上神山去寻人,然而神山那地方么,机关暗道数不清,没人领着,根本摸不着门道!

    等到第四天,三徒儿耐不住了,他在春水草堂的正门口挂了一条红线绳,很扎眼的那种红色,几座山外都能瞧得见的,可等了一天,就是不见人来。不单是那巫神不来,连侍巫都不见来一个!

    三徒儿的心隐隐揪痛,那种不安不知觉中已经流到了面上,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人神不守舍呢!

    难不成就这么干等着?不。三徒儿动了大师兄给他的暗线,查到了一些关窍,关窍也混乱得很,里边有几十年的宿怨旧情,有神山也有羌地,有昆仑也有那叫盈戈的狼主,若是打通了,那就一篇相当骇人的“大文章”!

    回西南的第五天半夜三徒儿就走了,去蔚州,领兵攻神山。

    西南是周朝盟友,周朝伐梁伐蜀,神山都是出过大力气的,再说了,盟约还在,一方有了难,周朝这边不可能不动弹。

    这段时日西南可能不那么太平了,二世祖就护着老头回青州,在那儿暂时落脚,看看情形再定要不要回、几时回。三徒儿去蔚州,老头和二世祖去青州,不同道,来不及一同出发,也没时间说别的。临别前老头只说兵事凶险,让三徒儿千万小心。

    后来的事老头是听说的。听说了三徒儿是如何攻上神山。如何亲眼见着那巫神被另一个十分相似的人一刀从山崖上砍了下去,坠入沱江。如何疯了似的追过去想要跟着往下跳。如何被紧紧追随的一员参将死死拦住。如何摆不脱。如何举刀一刀剁向自己的手。如何在声嘶力竭半疯半癫之后,被那参将一个手刀劈在脖子上,晕了过去。如何在醒来之后跳下冰冷刺骨的沱江内泅水找了一天一夜,无数次出水入水,几近脱力却还不肯上来,最后还是被人硬拖了上来,灌下一碗安神药汤,强着他睡一睡、歇一歇……

    好在没亲眼见着,不然他受不了。受不了这么个结果。受不了爱恨一场,纠缠一场,磨折一场,临到头了,以为终于等来了一场欢喜,谁知却又两手空空。那种凄凉,受不了啊!

    或许徒儿一生所求,不过是“风雨夜归,灯火可亲”。如今那人没了,凄风冷雨之夜,长途跋涉之后,再也没人点一盏灯守着他归去……

    不能想了,想一回心痛一回。

    局外的人都这么痛,局内的那个呢?他要怎么办?

    师父怕徒儿从此不愿活了,不顾年老,从青州辗转到了蔚州,找到了被牢牢看起来的徒儿。

    神山上闹出的动静那么大,大约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难免一番感慨。知道归知道,感慨归感慨,也默默认下大将军那带着异色的一段情,没人说三道四。都怕他不愿活了,十二个时辰轮番派人手看牢他,收走居处所有稍锋利的物事,守着他吃饭,吃完了碗筷赶紧拿走,怕他把碗一砸,操起来就割喉管!

    这十几天当中,杨镇来过了,狗崽子元烈也来过了。杨将军焦头烂额地看着丧了魂的大将军,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私底下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段故事!这下好了,三人行,有好结果没有?!错了!压根儿就不是三人行,是两人久在其中,一番撕扯,最终勉强两情相悦,撇下那一个独自害相思!这回被撇下去的那个见位子空出来了,能甘心情愿看着不动?

    斯人已逝,他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就陪着他发了好长一会儿傻,最后长叹一口气,这才退出去。

    守夜的事儿,基本都让狗崽子元烈抢了去。死小子夜里狼似的精神,一宿一宿不睡觉他一样顶得住,旁人没他这本事,所以乐得让他包揽。他搬来一张小胡床,半坐半卧,哪也不看,就看大将军。时常想起这人那时刻的癫狂,想起他箭一般朝山崖下扎去,一点反顾都没有,一心一意,只想逐那掉进江里的人而去。想起自己把他缠得动弹不得时,他举刀就剁自己的手。怕了他了!他一直以为他冷情,不想却热得很,又只对那放在心间的人热。局外的人他顶多待你如亲如朋,也熨帖,但远不到热的那个“度”。这么样一个人,情冷情热如此分明,若是能走到他心里,那是多大的幸运?他牵念的那个人已经没了,若是从此一直守着他,能不能换来他的一回头?或是再奢侈一些,挪进他心里,占一块很小很小的位置,不用多大,真的,一点点他就知足了……

    当然,现在不敢存有这种指望,只要这人肯活着,时日长了,再烈的伤痛都有愈合的一天。伤愈要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终归比他小个十岁,等得起。

    目前最关紧的,是如何把这关口熬过去。他试着引他说话,他不应,他就自己说,天南地北的说,说了几天,他总算开了口:元烈,你回去歇着吧,我想睡一会儿。

    不开口就不开口,一开口就让走路。

    狗崽子垂头丧气地出来,也没回自己歇处,就在门外守着,时不时偷瞄一眼,防着他做什么不当做的举动。

    ☆、水流云在

    后来,萧一山来了。进了蔚州大营就直奔徒儿居处。推门进去,第一眼就把老头唬得不轻——这还是原来那个人吗?!十天半月没见,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了?!来之前他也想过徒儿会瘦,可能还瘦得很难看,比十多年前初到春水草堂时还要瘦。瘦大概是遭逢大变的人的必备特征,但若只是瘦还好了,连魂魄都一同瘦没了的,这人还能要么?!

    “行简……”老头老父似的靠过去,挨着徒儿坐下,老眼发潮,心头发堵——小小子怎么不哭呢,大哭一场最好,哭得越厉害,郁结在心间的东西越容易倒干净,这种半滴眼泪不肯掉的,不知是蓄着多大的痛呢!

    “师父。”行简听见一把熟悉的老嗓子唤他,下意识的就站起来应答了。都是下意识,真意识还留在沱江里没回来。真意识总在想当初自己为何那样束手束脚、怕这怕那,非要昆仑把那情蛊解了,若是不解,当日当时他们就已同命,要生一起生,要死一块死了,不用到今天这个地步,生离死别,遥不可及。

    “行简,你可还好么?”师父问这句话,是怕徒儿越来越不好。不哭,愿意说也行啊,好歹说两句,把淤积在心里的伤痛倒出来啊!

    “都好的。徒儿已将辞官折子呈递上去了,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徒儿随您一道回西南。”徒儿笑笑,倒也平淡。其实早在回西南前他就和皇帝说了要辞官,但皇帝当时一个劲地打马虎眼儿,也没明说不准,只说让他送完了师父,回来都城交接好了再说。

    “好,回去也好。”大伤大痛都得舍得时日去将养,至于疗伤之处么,一般人恐怕会刻意避开伤心地,徒儿却非要回去直面。也好,避不开的,那就让它跟一世吧。

    三徒儿这边还好说,大徒儿那边,估计不是一封折子就能打发得了的。

    果不其然,折子递上去不到十天,皇帝旨意下来了,说不准,说要大将军亲自回来说因由,且字里行间、话里话外,都含着那么个意思——要么你亲自回来说清楚,要么你不辞而别,带累他人!

    老头一听说旨意就叹了口气,找到三徒儿说:“行简,要不,师父替你走这一趟吧!”

    你这一去,不知你师兄还愿不愿放你回来了,不如我替你走一趟,该说的说清楚,把你师兄的念想掐断,从此以后各自相安。若是愿意往来,也还能以师兄弟的名分往来一二,若是不愿往来,那也好各过各的,不至于把两边都弄得七痨五伤!

    “师父,还是我去吧。”十几年的师徒,您应该最明白大师兄的脾性,若不是亲眼见亲耳闻,他是不会甘心的,所以还是我去最好。

    “真要去?你可想清楚了?”去了就不定回得来了,你还要去?

    “嗯。”大师兄待我不薄,不论如何,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挂着怀。

    想着快去快回的,那就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十二月初四清晨上路,十二月十四傍晚就到了。到了以后一刻不等,直赴内城求见天子。

    十四那天都城落了大雪,满地的白。皇帝知道他等的人就要来了,就要来和他了断了,就要来和他说“心内有人,无法他容”了。忽然想喝酒,想醉一场,睡一觉,然后把那人说的话都当作梦话,转天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还是那个存有无数指望的师兄,那人还是那个关键时刻老也呆头呆脑的师弟。十多年了,多少次暗线上的密报意有所指,他都不愿去细想——怎么可能呢?这么两个人,一个是把他捡回来养的,一个是被他捡回来养的,一个比另一个大了十六七岁,中间还隔着九年多的空白。九年多的空白过后,是三年多的不堪,想来师弟当初也是不愿的吧,不愿不愿的,到了最后居然可以这样情热。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还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指望?

    内侍们看皇帝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一杯复一杯,喝得酩酊。

    一会儿有人来报:大将军求见。皇帝定了定神,许久才道:传!

    师兄弟这次会面场面很冷。师兄招呼师弟一旁陪坐:行简,来,陪师兄喝两杯。

    师弟踌躇有时,轻声回道:臣不坐了,说完话就告退。

    然后师弟开始说辞官的事,说了没两句,就被师兄粗着嗓子打断了。

    这是一条失意人的酒嗓子,半醉不醉,半醒不醒,可醉可醒,单看他愿不愿意听你说了。

    辞官的事,师兄不愿意听。他想听你们之间这笔账你要怎么算,然而你闭口不谈,他就要借酒劲发挥了。

    “行简,我不计较的……真的……”。行简,反正你都已经空了,到我这里来吧。我可以不计较的,不计较过往种种,不计较你朝谁怒放过,不计较谁曾经住在你心里很久很久,不计较这个人可能还要在你心里住很久很久,甚至可能住一辈子。逝者已矣。他已经走远了,剩你在这世上孤独终老,你才不到三十啊,还有那么久呢,一个人要怎么熬过这许多日月?不如放另一个人进去,让他陪你过剩下这几十年吧,他会一心待你,帮你把荒芜的岁月填满。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总要有那么个人陪你一起看吧,不然你可怎么办呢?

    “……师兄,我想回西南去。”去找。找那个人。找得着就找,找不着他也不回来了,就在西南终老。

    “……人都没了,你何苦还要回去?”

    师弟潸然。泪滑下来,不想让师兄看见,于是背转身朝向另一边。良久,哽咽着说:“即便没了,还有‘事死如生’,我回去给他立个衣冠冢,也算是尽一份心,不枉他待我一场……”

    是啊,不枉他待你一场。你们久远之前便已开始,我就是赶死也赶不上了。可,若是单论待你的心,谁又比谁差呢?你去事死如生,情愿守着个已经死了的都不愿回头看我一眼,你是有多狠?

    “行简,留下吧……”师兄活这一世也就软语求过这一回。

    “……师兄,西南有支歌子,叫《水流云在》,讲一段错过的缘分的。里边说,云朵恋慕流水,在高天上守着流水一路东去,求它停下看它一眼。流水想,反正云朵一直守在那儿,不流不动,死心塌地的等着,即便它走远了,走进了大海里,它一样会在原地等着自己。不料流水流了一段,再看天上,白云已成了苍狗,再也找不到原来那朵云了……,我和他,大约是前生因果,缠到如今,还能如何……师兄,你是个好人……但行简一颗心早就给出去了,没了心,拿不出你要的偿你,只能抱憾……”

    他是你的因果,我是你的抱憾。怪不得……

    师兄酒气走了心,面色发青,双目血赤,高大的身形微微佝偻,渐渐有了副孤恋的惨切相。

    “行简,我必定待你生死如一……不会有人能似我这般了,行简……”他还想挽回,挽回他那枉成灰烬的相思,挽回他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指望,挽回他无可救药的渴念妄念痴念,挽回他从今而后荒草丛生的日月。

    “如今天下归一,臣心愿已了,情愿捐官弃爵,回返西南,从此终老山林。望陛下恩准。”

    准与不准也没什么要紧了,他对尘世无可留恋,早已不畏死,还怕丢官罢爵么?

    师弟回身对师兄行了个大礼,然后直起身来,往外走。他要出这九重宫阙,回他那归依之地,找他那朵云去了。

    “慢着!”

    师兄这一声,用的不是“师兄”的调门,用的是“皇帝”的调门。师兄弟之间可以想走就走,君臣之间可不行。

    师弟一回身,师兄清清楚楚看见师弟脸上的泪痕。师弟也清清楚楚看到师兄脸上不属于师兄的表情。那是天子的表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进了我家地盘就别想出去的帝王的表情。

    好。可真好。你都愿意为他哭了,就不愿为我留一刻?

    雪下得暴烈,又有大风,大风吹开帘幕,雪花阔大的瓣片飘进来,落了几瓣在师兄的眉眼之上,平白添了一股肃杀之气。两人在师兄弟的关系内呆久了,师弟一时忘了师兄同时也是帝王。师兄可没忘,他一直是个帝王,有着帝王的狠戾,帝王的无情,帝王的狡诈,帝王的冷血。多情是属于师兄的,当师兄不再好用时候,帝王就会浮上来。帝王的一声“慢着”,这九重宫阙内会有多少人应声而动,禁军加上暗线,围上来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慢下来的,不慢也得慢。

    天宁初年十二月十六,大将军何敬真被罢官削职,褫夺兵权,投进东狱,成为一名阶下之囚。在东狱关了不到三天,又被移往北行宫,幽禁了起来。

    ☆、众口铄金

    周朝的兵马大元帅,攻伐梁、蜀当中排兵布阵、冒死冲锋的大将军,说倒就倒了!说下狱就下狱了!说幽禁就幽禁了!此人还是皇帝的师弟呢,天子当众表演雨露君恩才多久哇,忽不拉的就换成雷霆了?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满朝的文武们都震动了。这回界线划得特别的清楚,以前被他得罪过,但又忌惮皇帝不好出手修理他的,这下都出死力踩他。以前受过他恩惠,想着终于到了报还的时候了的,这下都出死力保他。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心这玩意儿,当真不好琢磨。朝堂这种地方的人心,那就加倍的不好琢磨。从大面儿上看,朝堂的人心是相当可怕的——任何一个人的过往,只要有可能的利用价值,都会被各色人等以各样方式打捞,哪怕只有一点沉渣,有心人们都会捞起、拼凑,千衲百补,留待日后。并不要当时结果,也许蛰伏一年、五年、十年,甚至一世不见光,但见光就必定要置谁于死地。要置大将军于死地的这伙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据说是多年以前在神山上干过细作的人,这是人证,有了人证,一名高层将官就参了大将军一本,说大将军勾结苗疆,意图不轨,当年为求与苗疆相盟,竟不惜肉身勾引苗疆巫神!

    后边还有无数不知是真是伪的内容,挺香艳,也挺难听,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听得老流氓当时就大踏步走过去,一扬手把笏板甩出去,拍那高层将官的嘴!

    老流氓皇帝都揍过的人,会怕你一个将官?!

    拍完了他也不躲,等人家来揍回去,等的时候嘴也没闲着,指桑骂槐地骂道:“有些人就爱跳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人是鬼!当初要不是何敬真保下你,你这会子都投了十回八回胎了!不知深浅的东西,呸!骂你我都嫌脏了嘴!!”

    他这么骂,人家当然下不来台,下不来台,当然要和他掐一架。掐着掐着,劝架的也搅和进来了,朝堂上又是一片乱。

    你道老流氓演这出戏白演哪,他这是借机看皇帝的动向呢,看天子有没有护着大将军的意思,有就好办了,接下来可能也就是关几天的事儿,几天以后一准放出来。然而皇帝冷眉冷眼地端坐在御座上,没有一点要护着谁的意思。老流氓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他想,皇帝这是醋劲呢,还是认真的狠劲?再一看,就有了八成的把握,这是狠劲。狠到了什么地步呢,皇帝这是要给大将军罗织罪名了,不管是谁,不论真假,先放过来织了再说,织够了十条八条,昭告天下,把大将军的人望从天顶打回到泥尘里,看看还有谁会为这裹了一身泥的人求情、痛惜、抱不平!

    接下来几天,天天有人上折子参何敬真。有仇报仇么,不奇怪。但那无冤无仇的也突然上去咬一口,那就蹊跷了。刑部尚书姚枢,与何敬真面都没照过几次,二人从无过节,怎么的这老小子也跳出来趟这池子浑水?!

    这种蹊跷,想想也就明白了。墙头草、老投机怎么可能自个儿揽屎上身?当然都是让皇帝给逼的!姚尚书对于构陷这档子事儿自然轻车熟路,但他好歹明白是非,知道啥能做啥不能做。皇帝找了他,让他编几句话也凑一脚,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肯答应——开玩笑!这事儿一个不好将来就可能成为史笔手底下写的那些个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忠良的佞臣!敢答应么?嗯?!他不答应,皇帝也不多话,就是逮着了机会就使劲抻练他!来回来去的抻练!抻了几回、练了几回,姚尚书腰骨软了,写了些不疼不痒的废话,凑了一份折子上去,明面儿上是说,唔,何大将军不听号令,擅自改攻武清为攻昌黎。实际上明白人都知道这家伙在说反话呢,人家何大将军劳苦功高,从武清长途奔袭至昌黎,为整个对蜀作战打开了局面,您可倒好,眼看着打完了鸟,就要把弓给拽扯了!

    刑部尚书领了头,那些原本站着观后效的文武们都拖拖拉拉地行动了,也都跟姚尚书似的随便掰扯两句。随便掰扯当然也是掰扯,这么一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阵势马上就出来了!

    老流氓见了这阵势陡然惊出一身凉汗,也没心思管其他的了。当天散朝,他借着上圊房的工夫给张晏然塞了一张字条,让他夜里务必到家中一叙。

    是夜戌时中,张相来了。两位相爷见面不说话,跟打哑谜似的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字。冬日干燥,桌面上的字迹没一会儿就干了,两人写得飞快,赶在字迹未干之前将一句话写完。写的内容不外乎大将军和那巫神的前因后果,皇帝对大将军的那份深心如何生根发芽、打花结子,两人的内容一对照,那就是一篇“三岔口”啊!张相知道巫神和大将军的事,却不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心。吕相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心,却不知道巫神和大将军的事。巫神可能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心,不过从没认真当回事。大将军不知道皇帝对自己的那份心。皇帝本可以知道巫神和大将军的事,但他选择了“当知而不知”。里边的人大多半知半不知,事儿一旦捅出来,亮到了台面上,那就乱套了。

    不论如何追悔,过去的反正挽不回来了。

    他们俩心里都很清楚,等着大将军的是个什么结果。

    两人不约而同,都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幽死。

    隔断红尘,幽禁至死。

    最惨的一种死法,名字都死了好久了,才轮到人去死。

    皇帝就是想先把这人的声名弄死了,再把他关到某个只有自己才能去到的地方,独享他余下的几十年岁月。

    不堪么?不堪。

    残忍么?残忍。

    但也无可否认的痴心深情,非得用这么不堪而残忍的手段去留自己所爱之人,傻透了啊!

    两位相爷都受过那人深恩,也都明白这就是个报还的时机了。

    怎么报呢?当然是把他从“幽死”的结局当中弄出来。那可是个大谋划,两位相爷加上一位西南总关防还有几位将军,一点一滴的布一个局,定要抢在皇帝真正把人弄到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之前,先一步把人弄出来。

    时间相当紧,皇城中要有数不清的人动作,出了皇城走哪条道,到了哪由谁接应,谁护送,都要安排到,滴水不能漏,一漏就要死好多人——这是又一次糊弄皇帝呢,当耍的么?!被蛇咬过一次的皇帝这次还会留下空子给谁钻么?

    当然,没有空子钻也得硬着头皮钻!

    皇城这边明面上由张相出头,领头为大将军说话,联合多少多少人上书求情。暗地里由吕相来,吕相毕竟在宫城内住了好多年,很会照顾人的心思想法,救过不少人命,送过不少顺水人情,不少内侍感念他恩德,其中就有某些很有分量的人。皇帝防他,他自己是没办法靠近那禁闭之地了,但这些内侍可以,明目张胆的把人从皇帝眼皮子底下盗出去他们不敢,但带个话、递条信还是没大问题的。

    大将军十二月十六下的狱,十二月十九挪的北行宫,他们的大谋划十二月二十五定的局,就等元夕夜晚金吾不禁的时刻动手。这大谋划的主调子是“偷梁换柱”,预备好一个和大将军身条差不多的死囚,易了容,真货吃下假死药,假货吃下真毒/药,两边都没了呼吸,然后把那假的运给皇帝,真的弄出城去,老天保佑五个时辰内皇帝不要发觉,如此一来,他们就能把人先从水路运到兴田,再从兴田弄到梁地,躲一阵子,风声不那么紧了,再从梁地悄悄潜入西南。沈舟沈将军如今在兴田掌军,他负责把人弄到兴田,再以渡船送至楚水对面的梁地,到了梁地以后,会有杨镇的人在那儿候着,把人接到安全的地方去躲。躲到要去西南了,还是由这批人护送,杨镇亲自在蔚州接应。这几步,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就是死。吕相操心操大发了,白头发噌噌地冒,一要操心那假死药,说好了假死的,别一个没弄好,真弄死了,这泼天的冤屈找谁说去!二要操心怎么能瞒住皇帝五个时辰,老东西有时觉得自己真是缺大德了,接二连三的糊弄皇帝,还不能即刻叫皇帝知道,还得局中做局,能不缺德么?

    吕相的局中做局,其实是这么回事,偷梁换柱的主意起头并不是他想出来的,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皇帝让他找一个身条与大将军差不多的死囚过来,这么样这么样、那么样那么样,然后还是昭告天下:大将军畏罪自杀了!死了的假货运去按大将军之礼发丧,埋了。活着的真货喂一碗安神汤,由暗线上的人送到他造的别馆里去关着。就这样。别馆在哪,除了暗线上少数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但可以想见的是,这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景致,而且一定不好找也不好走,没人领着,随时走迷道的那种地儿!

    这局中局难在了哪呢?难在了皇帝铁定要来验看,怎么把握好验看后的这点点时机,那可真难。药死了假货,药得真货假死,一真一假放皇帝面前让他看,他看过没问题了,好,走,假货弄出宫,在宫外讲武堂入殓,享哀荣,供生前故旧上门祭拜。真货立时运走,送往别馆。但这里边有件事儿,一件大事儿——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再回过头来验看?!他要真看一次就能踏实了也就罢了,怕就怕他想想不对,又回来再看一遍,这么一看,啥都完菜了!

    所以吕相发愁嘛,愁到了后来,心一横,老子就赌这一把怎么样!死死拖住皇帝,不论如何别让他起了再看一次的念头,起了念头也别让他起疑心,就管五个时辰,五个时辰以后,随便!

    ☆、归去来兮

    元夕之夜,普天同庆,金吾不禁。坊间挺热闹,要热闹一个通宵呢。皇帝也真够呛的,他自己想和那人过元夕、过新年,为了圆这份念想,就非得让假货年三十的晚上去死,大年初一入殓,享哀荣受祭拜,文武们那边,大过年的,上门拜祭多晦气,他可不管!

    之前的谋划进行的挺顺利,顺利到了两位相爷心里直发虚的地步——不大对啊,是不是有点儿太过风平浪静了?皇帝也没想着要二次验看,暗线那边也没说什么对与不对。假货跟着暗线走了好远了,真货静静躺在讲武堂里,这时候都又换了一遍了,刚把另一个刚死的假货替上去,替他在那儿接受明日的拜祭。再过一刻,真货就出城门,走水路去兴田了。大功起码成就了一半了。真正发现不对,是出了留阳之后的事。两位相爷接到密报,密报上说接应的人按着程式喂大将军喝下解药,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他醒。接报后,两人两颗心“倏”的一沉,知道这事儿不简单了,有人在他们的局里又做了另一个局。原本的“九连环”这时候成了一团烂线绳,扒都扒不出头绪!

    吕相的脑子当然不是花瓶,他立马差人去了趟送药给大将军吃的内侍的外宅,到了地方,看见一个死内侍,死内侍的旁边搁着一张小笺,字迹端丽,是早有准备。字条上写着:受公深恩,本当万死以报,奈何尚有家主,明令严训,不得不从。公之深恩,留待来世效以犬马。

    意思明白透了,这内侍的确与吕相有过命的交情,但他上边还有个多年的主子,这主子拿捏着他的一大家子,让干啥就得干啥。他干了啥呢,就是把假死药里边的牡丹根换成了芍药根,这两种东西看起来差不多,药用可是天差地别的,牡丹根与其余的药配合能让人呼吸微渺、将断不断,说白了就是假死,芍药根若是入药,与其中一味药药性相克,原本温和无害的药就成了夺命的毒药,这毒药对那些常年沙场征战,内外伤兼有的人最是灵验,吃下去,即便不死,那人也废了!

    死内侍想,干了这票,哪边也不会让他活命了,索性一仰脖子灌了一盅毒药,吃死了自己就罢,别留下活口带累家人。

    这位倒是死忠了,倒霉的是那两位相爷,千筹划万绸缪,谁知还是栽倒在了阴沟里!

    吕相不含糊,知道这成了烂线绳的局中局、局套局只有皇帝能解,也知道大将军一条小命也只有皇帝才能救了。这就进宫去和皇帝坦白去!

    起头他一路说,皇帝一路气定神闲,他几乎都要以为这局套局是皇帝做下的了。他就这感觉,总觉得皇帝通盘在握,让你们摆这局中局,就是为了让你们看看自己的能力到哪为止,别成日想着从我嘴边抢肉,这一回让你们“过家家”似的抢一次,我后边再来收拾,你们见了我手段自然也就死心了。然而听到死内侍那段,皇帝的脸色就变了,气定神闲没了,满脸的阴风邪雨。这才知道那局套局其实不关皇帝的事。

    元夕之夜与那人一道过,两人互温存、共絮语。凉了的心慢慢捂暖,往后几十年的同衾枕,应当能换得那人一回头吧?

    皇帝想的好,做的多,心意可嘉,但保不住有意外,意外一旦来了,一切尽皆成空。

    派大批人手追赶,还来得及么?

    一个时辰内,火速再配解药,火速送至,还来得及么?

    天亮之前查出死内侍的上家,酷刑伺候,拔光这条埋在周朝地下的线,还来来得及么?

    来不及了。出了都城,路上接应的是元烈。当初,狗崽子一听说自己“欢喜”的人被下进大狱,他就把军装一扒一摔——这丘八不当了!连夜就走,不辞而别!若不是杨镇把他撵回来,和他说了他们的大谋划,他还真敢单枪匹马杀到都城,杀进牢狱里劫牢!劫不劫得成另说,为“欢喜”的人去流血、去死,他觉得很欢喜,很幸福,无怨无尤,死也甜。得了安排,他早早就启程去留阳,把留阳城外到渡口这一段路程走得烂熟。万事俱备,就等元夕晚上,那人被顺利运出来了。

    在许多人看来,事情的开头确实很顺利。

    元夕夜丑时末尾,元烈顺利接到了人,他把那假死的人扶起来,喂他吃下解药,苦等着他醒转。半个时辰过去,不见醒,一个时辰过去,仍不见醒,那呼吸却越来越缓,几近于无。他着了慌,紧赶着人送出密报,问问这是个什么境况。谁想得到的却是这么个回答:情况急变,原地不动,待人援救!

    来不及了。元烈没等来两位相爷说的“援救”,等来的是这么一伙人,他们手捧圣旨,口说旨意:奉皇命取何敬真项上人头!

    圣旨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伙人人多势众,手段狠,功夫硬,没一会儿就把外边一层人杀空了。元烈把何敬真抱上马,没得趁手的刀用,就拖一把船橹,横拍斜砍,咬牙直闯,要从这伙人当中穿过去。他半驼着背,把何敬真圈住、护好,尽量不让刀箭招呼到那人身上,千难万险地突出重围去,没命地朝去兴田的渡口奔。狗崽子身上的血染到了何敬真外衣上,那血是热的,可怀中这个人却越捂越凉了,再伸手探一探鼻息,狗崽子那颗心更是跟油爆过一般,又痛又辣又急。那人本就微渺的一线气息这时已经断了,真正生死不知。他赶忙从岔路口插过去,寻一条狭小的小道走。他记得前边不远处有座小山庙,还算干净,能把人放下来好好看看。

    好在之前踩过无数次点,知道那边有哪些道,哪些道连通哪些大道小径。好在狗崽子罕见的长着一双狼一样的夜视眼,越是漆黑的地方他越是看得清楚。好在狗崽子贼胆大,有急智,并且把怀中这个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否则,随便换一个人,遇到这种险境急境窘境,说不定就扔下这个不知死活的人自个儿逃命去了。

    狗崽子奔命一般的急奔,根本不敢看怀里的人的脸,刚才只是扫过一眼,见了那不详的青蓝面色,他的泪就要下来了。又不是灰心丧气的时候,只能使劲咬一口舌尖,用舌尖上的剧痛去压心尖上的剧痛。

    前边就是那座小山庙了。元烈狠抽几鞭子,一口气赶到地方,翻身下马,把人抱进去,寻一块干净地界停下,先脱了披风盖在地上,后把人轻轻放下。放下以后还是不敢看,只敢抖着嗓子叫他:“行简?还好么?”。若还活着,好歹答应我一声。不见应声。他只好把他抱到自己身上,唇接唇的渡几口真气给他,看能缓过来不能。那毒已入了肺腑了,这几口气渡进去,也只能催出个“回光返照”来。渡过气后,约摸过了小半柱香的工夫,那人有了一丝活气,半开着眼,瞳神里的光散得一塌糊涂。说话太费力了,他双唇翕动,只是出不来音,元烈不得不把耳朵贴过去,听他要说什么。他说,告诉杨镇,那些死难将士的家口,请他务必代为看顾周全。尤其是那些鳏寡孤独的,别让他们老来无依……

    来不及了。那伙人已经跟到了附近,马上就要搜到这座小山庙里来了。他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别管他了,赶紧逃命去。

    狗崽子肯听么?他要是想逃命早逃了,还用等到这一时?!

    他欢喜他。是豁出命去的欢喜。是只求共苦,不求同甘的欢喜。当然也是同生共死的那种欢喜。他才不会放他一个人孤零零去死呢。黄泉路上,好歹有个人陪着,也不至于太孤单不是?

    狗崽子不知道,自己认定的主子,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跟着一道去死。他不愿活了,却不想拉谁陪着。狗崽子还小,好好活着,迟早有天会遇见他命定的那个人,他们必定会偕老终生,白首不离。他不过是个过客,来去匆匆的,又不曾真正把他放进心间,凭什么带走这么好一个人。要走便一个人走。趁他为他挡明刀挡暗箭的时候走,悄没声息地爬到庙门口。故意亮在那伙人面前,让他们捉了去,顶好一刀把头割走,这样,那傻小子也就能死心了。谁知那伙人拿了他以后又不即刻杀了,挟了他往渡口走,塞他上一条小舢板,几人奋力一推,那舢板顺水漂流,水急风大,一瞬便去得远了。

    何敬真仰躺在小舢板上,眼睛被毒蚀伤了,看不分明,然而鼻子还好使,他嗅到一股浓重的火药味。也好。炸没了也好。干净。谁也不用再找了。他在这尘世里欠下的最后一笔债属于那个已经远去的人,赖不掉了,只能顺水漂流,再炸成飞灰,还他一缕魂魄,望他笑纳。

    两边的山景退得飞快,天上一轮瘦缺的新月,天幕暗蓝空阔。小舢板单形只影,载着一个想要落叶归根的人。

    然后,一支带火的箭远远射来,正中舢板,轰然一响,归去来兮……

    ☆、爱深恨切

    “何敬真案”是周初四大案之一,案子牵连广大,接连带倒了几位重臣,影响之深远,之前之后再无能出其右者。还有一点值得特别一说,这案子是皇帝亲审,所有物证、人证、线索全部由皇帝亲自验看,蛛丝马迹,一毫不漏。

    皇帝始终不愿认这结果。不信明明已经到了手的人就这么被炸成一抔尘埃。不信他们从此以后天人相隔,连一堆白骨也不肯留给他。这样就没了,一点都不真,他总以为那人是诈他的,其实没死。执念总不肯死,于是他半疯半癫的找了那人一世。有消息说那人入了西域,他就让陆骁西出,荡平西域。有消息说那人在北地,他就让梁将北去,扫平胡戎。然而哪都没有。西域没有。北地也没有。

    对皇帝这疯癫了的症候,史笔也有话说。陶元侃至始至终都认为皇帝是在做戏。除掉了心腹大患以后的如释重负,值得这么演一番。帝王爱权,卧榻之旁,怎么容得下这么一位人望顶天、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先毁了声名,再灌一碗□□药死,假托是畏罪自杀,多干净。还审什么呢?弄得跟人还没死、只是跑了似的,到处派人手搜、查、找,整个朝堂风声鹤唳的,都怕暗线上的人查到自己头上来,捉进去不算,还要株连三族。一闹闹了三年,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是怕这人没死,某天突然就活了,揭竿而起,振臂一呼,从此成了周朝心腹大患?至于的么,就算活过来又怎么样?百姓们有饱饭吃,有暖衣穿,谁愿意作乱?好歹管着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呢,是不是该收收心了?

    持这样观点的人估计不在少数,杨镇是。薛凤九是。就连萧一山也是。

    杨镇想辞官,皇帝却把他提了上去,让他做了兵部尚书,他本不愿受,然而狗崽子元烈给他捎了一句话,说是何敬真临去前的嘱托,“那些死难将士的家口,请杨镇务必代为看顾周全。尤其是那些鳏寡孤独的,别让他们老来无依。”,原封不动,听得老小子两行浊泪止也止不住,接了差使,好歹能在钱物上想想办法,不负故人所托。

    二世祖恨大师兄恨得出血,今生今世不愿再见面,于是他把家搬到了蔚州,也不在宦海里头沉浮了,就和他那又凶又媚的媳妇儿一道在蔚州做丝绸买卖。他倒是做这个的料,做了不到两年,家私发得不可收拾,转眼就成大富。

    对于大徒儿和三徒儿的纠葛,老头想的倒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想的是——果然还是帝王心思,心正,然而少仁,得不到的,还是毁了的好,省得旁落。

    得了三徒儿的凶信之后,萧一山没有一点声响。直到三年之后,他才给大徒儿去了一封信。信上八个字:爱深恨切,一了百了。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他,行了,到此为止了。

    老头心里当然痛,想起就痛。逢到年节,加倍的痛。清明、中元、冬至,痛得尤其剧烈。痛得睡不着觉了,老头就起来喝茶,摆两只茶盅,他喝一杯,对面那杯淋到地面上,给三徒儿喝。有时候还弄几陌纸钱,一页一页地烧,烧大半个晚上。中元节的夜晚,也和附近乡邻一道,去江边放河灯。放三盏,一盏给老妻,一盏给三徒儿,一盏给那巫神。第一年中元节,老头放完河灯,回到春水草堂放声哭了一场,本身就有了年岁,又哭得痛,转天就病倒了。时好时不好,拖拉了将近一个月才好完全。第二年仍旧去放河灯,不过不哭了,大概是心里头认了,认了这结局,认了以后反倒能心平气和的看待旧情旧事。

    第三年中元节,老头照例带着三盏河灯去江边放。七月十五,有一轮好大的月亮照着,照得地上好光亮。乡邻们三三两两沿河放灯,他也寻一处站下,一盏一盏的放。放到第二盏,有个人过来,站到他左手边一丈开外,看他放河灯。起初他以为这人是来瞧灯样子的,就说,别看了,这灯是我亲手做的,街市上没得卖,看了你也仿不出来。那人还是不动,还是静静呆在那儿看着。他心情不好,耐性也不那么好,扭过来要教训那人几句,谁知这一扭头,魂都惊飞了!眼前那张脸,熟得不能再熟,却又生得不能再生。三年了,难不成他终于愿意返魂回来看看他这孤老头子,宽慰他伤透了的老心肝?

    老头向来不信鬼神,但这一回,他情愿相信这是徒儿不忍见师父伤怀,故而“魂兮归来”,聊表告慰。

    半城山月一河灯,天上地下,微光粼粼。师父眼里也含一层泪。他靠过去,不言语。靠近了看才发现面前这“魂魄”有脚、有影子,是个大活人。可惜眼睛坏掉了,他靠的那么近,那人的眼珠子始终转也不转,只是微微侧着头,听他的动静。听他走近了,笑笑,一样不言语,只把右手探出去,手心上卧着一枚平安扣,等他把手放过来,两只手交托一番,那人就走了。不是一个人走的,后边林子里出来另外一人把他接走了。那人发色如银,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两人相携,慢慢走。走到俗世之外去了。

    老头眼里的那层泪终于没有忍住,漫出来,又是一场痛快的哭。

    算了,不问你从哪来,到哪去。不问你前尘,亦不问你后世。

    知你还在,那便很好。

    知你终有归依,不再流离,那便很好、很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正式完结了,谢谢大家三个月来的陪伴 _

    有几句话想在这儿说说。

    先说昆仑。

    有童鞋问,昆仑既然这样爱,为何不说话呢,甜言蜜语哄着,死心塌地赖着,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就不信何敬真还不被他磨心软了。

    从何敬真上神山到逃出来,中间隔了将近三年,这三年中,昆仑应该是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什么指望都没有,然后终于堕入了不再抱有指望的黑暗当中。他和周师兄不一样,周师兄与何师弟聚少离多,距离产生误解,总以为何师弟是可以水滴石穿的,但昆仑不一样,他曾和何敬真那么近的在一起过,捧在手上,含在嘴里,什么模样都让何敬真看过了,可是年少时节的何敬真还是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约从那以后,昆仑觉得“说”的意义并不大,所以他选择了不说。

    再说何敬真。

    之前在回复某位童鞋的时候我说过,何敬真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但我理想中的人,他从来就不是个完人。他有着凡人的喜怒哀乐,纠结烦忧,区别可能只是在物欲上不那么明显。何敬真无父无母没有亲族,身边人来人往,世事常无常。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极度自私,那就会走向另一端。昆仑之于何敬真是那样特别,他自始至终没办法彻底把他从他身上割出去,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缠到如今,还能如何?”,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人只能是昆仑。

    最后说说周师兄。毫不讳言的,我喜欢周师兄。他把师兄和帝王这两重身份处理得很巧,不是好,是巧。做为帝王,他急了会用关陇乡话骂人,但只要说得对,他在大爆发之后还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回去,憋回去,直到天下大定。他的深心和私欲,从来不会真正影响大局。他是帝王。帝王和师兄是一体两面,他首先完成了帝王,然后想通过帝王去完成师兄做不成的事。可惜,就像吕相说的那样,人和人之间,最难求的甚至不是人心,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缘法。何敬真与周行逢,有缘无分,情深奈何?

    何敬真半生漂泊伶仃,终有归依,尘埃落定,未尝不算一喜。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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