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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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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陵歌 作者:水在镜中

    正文 第14节

    无陵歌 作者:水在镜中

    第14节

    这一次两人反其道而行之。韩旷将一y一阳两股极细微的内息注入宁舒经脉。宁舒以无陵诀中的采补的功法将内力吸纳后,再以韩旷为炉鼎加以炼化。因为他经脉特殊,阳息易纳难存,所以始终不甚平衡。从前是他以自己为炉鼎,将这种不平衡一一炼化。如今则是韩旷承担全部的风险。

    好在韩旷的y阳两气皆已平衡,又借由与孟连山一战,如今更是贯通如意。这样一来,不论宁舒内息有多少不谐,他都能借由自己的经脉,将之转为相谐,而后反哺。虽然依旧是步步行险,但二人多次于生死间辗转,早已默契非凡。

    最后收功,宁舒缓缓睁开眼睛,见韩旷正向自己望来,眼中尽是笑意。

    这人原本眼睛便生得深邃。没了那副苦大仇深的气息,目光便不复凌厉,而是有股天然的深情之态。又因着对宁舒有情,这样望来,当真是情深似海。

    宁舒给他这般看着,难得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低头提了提气,只觉丹田中平静温暖,一股虽不浑厚,但醇和至极的内息缓缓流转,令人周身轻快。

    他心中一块沉沉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看来我们猜测得不错。y阳无定,随道而变。你中有我,我中自然也有你。”这本是道家经典上的说辞,此时被这样讲来,却自然地带着一种缠绵之意。

    韩旷目光转深,喉结动了动,自然而然地吻了上来。

    春宵苦短,当然要及时行乐。

    宁舒故作姿态,假意道:“天热得很……”

    韩旷亲着他的脖颈,含混道:“夜里……夜里很凉爽……”

    宁舒眯起眼睛:”我累得很……”

    韩旷一路往下:“不用你动弹……”

    宁舒媚然道:“不动……那还有什么趣味。”他越过韩旷的肩膀,看到了那对高高燃着的红烛。他悄悄笑起来,在昏黄的烛光里扭头亲了亲韩旷的耳朵,感到心中说不出的平静快活。

    两心相许,绸缪竟夜。

    宁舒自有人事起,当属这一夜心中最为喜悦。

    可心中喜悦,身子又是另一番样子。第二日睁眼,已是日再中天了。动上一动,身子好似散了架。隐秘之处虽已被小心清理过,仍然有种一塌糊涂之感。

    他呆了半晌,才意识到一件极其糟糕的事。

    他从前与人交///合,全凭身上的媚功相助。如今内力不比从前,那门功夫带来的好处自然就没有了。再像从前那般恣意行事,免不了要大受苦楚。偏偏韩旷又是个伟岸的。

    往昔欢欣雀跃,如今尽成了欲哭无泪。

    韩旷兀自不觉,见他醒了,温声道:“煮……煮了粥,要不要喝些?”

    宁舒见他面色红润,神气完足,一派饕足模样,不禁y阳怪气道:“昨r,i你可好啊?”

    韩旷憨然一笑:“好……好极了。”

    宁舒似笑非笑:“我好么?”

    韩旷面皮泛红,伸手搂他:“你……你自然也好极了……”说着说着,不禁又有些情动,凑上来与他亲昵。

    宁舒推开他的脸,面色一沉:“我看不好。你只顾自己爽快,我浑身上下都疼得紧。”

    见韩旷一脸茫然,将那本春宫塞进他手里:“我瞧你看得半点也不用心,还是再看一次吧。”说完翻身重新卧倒。腰上遭到牵扯,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

    韩旷愣怔许久,终究明白过来,试探道:“你……你如今……”

    宁舒沮丧道:“是啊。”说着回过头,狠狠向韩旷瞪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水波潋滟,瞧之只有妩媚可爱,哪有半分凶狠之态。

    韩旷见了,登时口中打结,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亲了亲宁舒的额头:“我……我下次定然小心。”他握着宁舒的手:“往后我们多多练功,争取早日……早日让你复原,便是了。”

    宁舒一听练功,想到其中种种艰难麻烦,气焰顿时一灭。

    最后只能长长哀叹一声,滚进韩旷怀里,颐指气使道:“给我按按腰。”

    韩旷温柔道:“好。”

    窗外蝉鸣声声,宁舒在一片昏沉里渐渐合上了眼睛,心道:“待哪一日恢复如常,定然要一一讨回来。”

    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如常呢,他想。那好像也不必如何着急。

    第53章 番外濡尾(下)

    有诗云: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宁舒与韩旷在少室山中,不觉已过了一月有余。七月流火,天气转凉,韩旷的背篓空了又满,如今是装满了晾晒好的药材。宁舒编了许多草制的小玩意儿,正好将那些药材分门别类地装好。

    韩旷昔年得明觉救助,如今回来暂居,免不了要替寺中出些力气。宁舒想到白夫人早年也得过明觉的帮助,便也不时跟着做些小事。

    其实说起来,倒也没什么为难,不过是在明觉的小院中,偶尔帮忙照看一下那个四岁不到的小沙弥。

    宁舒自小活泼跳脱,无拘无束。走南闯北虽多,但照顾孩子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起初还满心好奇,到后来一见那圆溜溜的小光头,便只想快快溜之大吉。

    无他,这小和尚实在是天生做和尚的料,性情十分聒噪。

    他扯着宁舒,时常用一口含混不清的方言,问出无数令人头大如斗的问题。包括:天上为什么有星星?月亮为什么在水里?自己为什么不能有头发……如此种种。

    宁舒解答了一个,他马上又能问出十个。只将人弄得苦不堪言。若是对他沉下脸来,他便要转眼泪雨滂沱,搬出明觉这尊大佛。宁舒从小善于做戏,在这小和尚面前,却也只有甘拜下风。

    最后忍无可忍,想出一条绝妙之计,将这满脑子为什么的小和尚,抱去了山前。

    少林寺规模宏大,佛殿无数。当中最令人眼花缭乱的,却非五百罗汉堂莫属了。

    时值午后,众僧都在大殿听经,罗汉堂只有个守门的老僧。那老僧瞧着比明觉年轻不了多少,人却眼光无神,语声含混,问东答西,不知所云。显然是早就糊涂了。寺中无法,只得给他派了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差使。

    见到宁舒这等生面孔,他也不闻不问,兀自在门口的蒲团上打瞌睡。

    宁舒将小沙弥抱进罗汉堂,信口开河道:“你先前问我,自己为什么会做和尚,那自然只有菩萨才能答得出。这堂中供了许多罗汉,有一个能开口讲话,替你解答。你且去找一找,看能否找得出来。若是找得出来,你的问题,便有答案了。”

    那小沙弥将信将疑。

    宁舒看了一眼天色,故作惊恐:“天机不可泄露,要是太阳下山前,你还找不到,我们就要被恶鬼捉走了。快去,快去。”

    小和尚闻言不再犹豫,立刻跑进了罗汉堂。

    宁舒拍了拍衣襟上的灰,随那老僧一道,在堂前坐了下来。

    山风乍起,草木摇晃,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些诵经声。宁舒拉过那老僧身前的一卷经书,找了个背风处靠着,随手翻看起来。正入神间,忽然听到了些许交谈之声。他侧耳听去,那声音又不真切了。

    他好奇心重,回头看看,那小和尚还在堂中一板一眼地挨个同罗汉问话。于是再不犹豫,起身循声而去。

    却见是君山派中几个地位颇高的主事人,正在于少林寺的方丈大师交谈。大意是说,孟连山一事之后,君山门中寥落,无人可堪大任。韩旷早年是君山弟子,众人便想请他回门中坐阵理事。

    宁舒听了半天,原来这些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韩旷与少林寺的渊源,便想请明觉将人规劝一番。这其中自然不免将宁舒含糊其辞地骂了进去。到后来,又开始扯起了正邪势不两立的大旗,言之若韩旷不离开宁舒,必然要成武林大患云云。这是要借少林之手,逼人回去做事。

    禅房中东拉西扯,也说起些旁的事。比如段辰与叶红菱的婚事告了吹,段辰不知何故,与自己的恩师叶夫人动起了手。而后连夜离开了华山,不知去向。华山派非但没有下山寻人,反倒将叶夫人禁了足。前些日传来消息,说是段辰一个人上了九华山,不知是不是要叛出华山,入九华门下了。

    宁舒在禅房外远远听着,只见一个年轻僧人匆匆在前引路,身后跟着面沉如水,一身麻衣短打的韩旷。不在宁舒近旁,那人脸上又露出那副看谁都有些凶狠的模样。

    宁舒瞧得好笑,悄悄离开了。

    寺中有一处偏殿,是信众为供牌位与佛灯所用。守殿的僧人见了宁舒,露出几分嫌恶的神色,显然是一早知道宁舒身份,对他能身处寺中十分不满。

    哪里都是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宁舒也并不在意,只是躬身去拿添灯油的长勺。那僧人赶忙按住长勺,喝道:“此处也是你来的?”

    宁舒坦然道:“我有亲人在此,如何不能来?再者说,众生平等的道理,大师父听得应该比我多吧。”他施施然提了油桶,半眯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语声魅惑:“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住一切诸相,即名众生……”说着,广袖微拂,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僧人的手,如拾绢般拿过那柄长勺,冲对方挑唇一笑。

    见那人呆滞当场,戏弄之心更起,擦肩而过时,不忘在人耳畔轻轻吹上一口气:“凡有所相,皆为虚妄……依我看,大师父着相了。”

    说完也不看人,轻轻舀起灯油,将台上的灯一一添了。听见身后一阵喘息,脚步凌乱远去,也并未回头,只是得意一笑。及至行到角落,望见一个ji,ng巧的檀木排位,上面简单写着“白檀之位”。宁舒停下脚步,抬起袖子,轻轻擦了擦。

    片刻后,他放下手,微笑道:“你几时来的?”

    韩旷道:“见那人跑出去的时候。”宁舒回过头来,看见他神色,笑道:”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韩旷不答,只是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此处不能留了,我们最好今晚就动身。”

    宁舒点头:“好,那我们这就回去,向明觉大师辞行。”

    韩旷看着他,低声道:“寺中规矩多,不是人人都像明觉大师那样的……委……委屈你了。”

    宁舒笑道:“不痛不痒的,谈何委屈。”他看着韩旷,忽然点点自己的唇:“亲我一下。”

    韩旷愣了愣,但很快从善如流,低头吻了吻他。两人缠绵片刻,恋恋不舍地分开。却听见一个n_ai声n_ai气的声音:“乃们为啥子要亲嘴儿?”

    宁舒回头,见那小和尚不知何时,正站在门口,歪着脑袋瞧他们。

    他笑道:“彼此欢喜心既生,当然要教对方知晓。”

    小和尚挠挠头:“那……那为啥子旁人要蒸气?”

    宁舒思量了一下,才知道小和尚说的是“生气”。他正色道:“法无二乘,人有愚钝。”

    小和尚眼睛明亮:“什么叫法无二层?”

    宁舒叹气:“这个不妨问你师父去。”说话间,见那少年沙弥正往这处来,于是将小和尚抱起,往那少年人怀中一塞:“你总算来了。”

    那少年沙弥恭敬道:“宁居士受累了。”

    见韩旷与宁舒并肩向外而去,犹豫道:“宁居士……因缘既生,经百千劫……便是离了这里,也是一样的。”

    韩旷面色微沉。宁舒却浑不在意:“多谢你直言。不过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他温和道:“佛心本多情,多情亦佛心。至于旁人如何想,那是旁人的事了。”

    说罢回头,与韩旷相视一笑。

    钟声杳杳,梵呗声声,他二人携手,先行往后山去了。

    第54章 外篇深雪(bg向)

    韩零露不美。

    她瘦小枯干,面容苍白。因为出过天花,脸上留下了不多不少的坑洼。不至于惨不忍睹,但也足够让一个人因此为自己的容貌自卑了。韩零露不在乎这些,但是旁人非要她在乎。小的时候,她被叫做“韩麻子”;待长大了些,嘲讽的方式变得更委婉——他们叫她无盐剑。

    她还有一双特别大的,有些向外凸的眼睛。那眼睛黑多白少,却毫无水光,看人时直勾勾的,没的让人头皮发紧。

    华山派掌门第一次见她时,就直言这个人不能留在门中。

    当时韩零露只有九岁,被景妧牵着手,正扭头看着慧安堂的窗子。窗外是飘渺的云海。她想,原来这里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救下自己的这个姐姐,果然是仙女。

    景妧青衣飘飘,与掌门据理力争。韩零露也没怎么听。

    她就一直一直,着迷地望着翻滚的云雾。

    韩零露是景妧在秦岭一带采药时,从一口枯井里捡的。

    她病了,发着高热,昏昏沉沉。家中九个孩子,八个是女儿。女儿的命便很贱,不值得本来就贫苦的爹娘为她花钱医治。他们又不想她死在家里,那样会浪费掉一卷草席。

    便说她去拾柴了。他们商量着。去了山里,没回来。

    这个说法是很寻常的,总是有人去了山里,然后再也没回来。

    进山的路很远。他们没有走那么远。村外有一口枯井。

    他们说,歇一歇吧。那个被叫做娘的人哭了起来,说娃儿,你坐过来,娘给你重新梳一梳头发。

    她其实隐约知道,但还是慢慢地坐到了井沿上。井沿很冷,她坐上去就开始发抖。不是怕,只是高烧的寒噤。

    然后她听见那个人说:娃儿,你莫怪俺们。

    肩上吃了一记大力,她落了下去。很轻,很快,几乎有点儿像飞。后来她功夫小成,能第一次运起轻功的时候,就自然而然想起了落井的事,并因此没能稳住,几乎跌倒。

    众人哄笑。

    她师父景妧温柔道:头一回,慢些无妨。

    她便又试了一次,师父露出了笑容。无盐剑的轻功一直很好,但那都是后话了。

    天花没能要了韩零露的命,枯井也没有。她没有想到,自己是整个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景妧在乱军屠村的第二天经过这口井,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事后韩零露问起,景妧说不过是太玄真经有成,耳力比一般人好些的缘故。

    说这话时,她正在给韩零露用篦子梳头。偶尔有一只虱子落下来,她便伸出纤纤素手,面不改色地将其丢入沸水之中。得知韩零露没有名字,她思量了片刻:那一日露shi重衣,你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便叫零露好了。

    华山自此有了韩零露。

    当时的掌门金云道人一见韩零露,便说她面带孤辰劫煞之相,性情狠辣,命主不详,绝不能入华山门中。彼时景妧也只有十七岁,正是年少倔强的时候。她说我知道内外山门的规矩,但外门不成,留她在山下田庄做个小工也好。既然带进来了,总不能将人从华山再赶出去。她一个孤女,离了这里,不是要没命么?

    金云子很生气,但不得不承认她讲的有道理。

    韩零露年纪幼小,身体孱弱,在田庄中其实也算不上如何能干。有人可怜她,但更多的人不怎么喜欢她。她容貌有异,寡言少语,活计做得也没有旁人多。管庄子伙房的大娘倒是待她不错,因为她发现这个小姑娘虽然做事吃力,却极ji,ng细用心,并没有半点藏j,i,an耍懒。

    所以外门来田庄里挑伙房杂役时,大娘便把她送了过去。

    门里的活计轻省些。她这么告诉韩零露。若是你聪明,还能偷着学点儿功夫,强身健体。

    韩零露记下了。

    能入外门,便算是华山弟子了。但韩零露这种不是,她只是个杂工。伙房的厨工每日天不亮就要开始做事,要到入夜才能歇息。但白日里两餐的间隙,却有许多闲暇。

    旁人大都是忙着补眠,或是私自在山上采收些野物,预备着攒得多了,拿到山下换几个私钱。韩零露却躲在一旁,偷看外门弟子练功。

    这当然是不许的,但她很机灵。人家讲的她听不大懂,就那么自己琢磨着来。也不知道对与不对,只知道自己的力气,比从前大了许多。有时她会抬头往山上望。当然是望不见什么的。但她很想再看一次云海,也很想再见一见,那个救她一命的神仙姐姐。

    后来她知道了,华山派其实没有神仙。但她还是觉得,若是当真有仙人,也不过就是景妧那个样子了。

    又一年入秋时,山上下来了几个仙风道骨的人。外门弟子摩拳擦掌,预备着要大展身手。演武场上内外都围满了人。韩零露仗着瘦小,从人群中挤到了台边。

    场上人打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实在打得好笑。她是见过景妧的功夫的,与他们有云泥之别。这样一笑,自然就引来许多不悦的目光。可看见发笑的人,人人又一派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一个又丑又蠢的烧火丫头,能懂什么呢。

    比武从日出持续到傍晚,最后为首那个长须的中年人将名单拿起,一一叫人。被点到的人就到台上去,皆是在比武中表现优良的外门弟子。最后一个人上台时,恰被韩零露挡了去路。因着她先前笑过他,所以仿佛要故意给她难堪,飞身而起时,竟然踏在了韩零露肩上。

    那弟子轻功并不好,韩零露又是这样瘦小。毫无防备时被如此一踏,当即就要摔倒。旁人遇到此事,或许只会发愣。但她吃了痛,却自心底生出一股怒意。当下伸出手去,一把拖住那弟子的腿。那人万没料到,竟然就此被她摔了出去,跌在台上,出了大大的丑。

    这一下尽皆哗然。

    那弟子爬起来,对韩零露怒目而视。

    韩零露揉着自己的肩,向地上狠狠唾了一口。

    这一唾,自然引发了争执。那外门弟子恼羞成怒,与她动起了手。她虽然有股不服输的狠劲,可到底功夫没什么根基,被打得很惨。千钧一发之际,又是服丧归来的景妧救下了她。

    一年多未见,景妧的青衣换做了素衣,腰上系着孝带。她容颜憔悴,神情哀婉。但清丽之色,并不因此稍减。

    她将韩零露又一次带上了山。理由很简单:这个小姑娘比那些硬选出来的外门弟子资质都好,留在山下,实在是埋没了。

    金云子很生气,又似乎不大好说她什么。平心而论,韩零露的资质在外门中不坏,可是要入内门做弟子,其实是不够的。几个长老瞧了瞧,都摇头不已,表示不愿意收她做徒弟。

    于是十八岁的景妧自己做了韩零露的师父。

    后来韩零露问起过,为什么景妧对自己这么好。景妧笑着说看她投缘罢了。她自己从前有个小妹妹,若是如今还在,也就是韩零露这么大。韩零露说那我不叫你师父,我叫你姐姐吧。景妧就板起面孔,说她没大没小。

    后来韩零露慢慢知道了,景妧年纪虽轻,但辈分极高。她最大的师兄已经八十多岁,徒孙都开始收徒弟了。

    内门其实比外门还麻烦。因为在外门时,韩零露来去自在,无人留意。在内门时,却是时时要与人打交道的。她的功夫,长相,家世都是末流,处处与人格格不入。景妧待她虽好,但到底有许多照看不到的地方。

    韩零露什么都没有说。她避开他们,倒不是因为怕,不过是不想给景妧惹麻烦而已。

    但她很喜欢练武。太玄真经是正统的道家功夫,讲究一个修身养性。虽然按门中一向的规矩,该当找个同辈的弟子与她一同修行。但韩零露独来独往惯了,自己就那么练了。景妧起初不放心,后来见她主意坚定,也就由她去了。只是时时过问进度,要紧时总要在一旁盯着,给她护法。

    景妧比韩零露大些,到底并没有大太多。韩零露叫她师父,日常与她同处,倒更像姐妹。

    一切都很好。山中的日子平静悠长,韩零露别无所求。

    直到那一日,有个面容英俊的男子步入流云轩,将一只凤穿牡丹金步摇cha入了景妧如云的乌发中。

    景妧要嫁人了。男方是洛京九秀山庄的少庄主黄一扬。亲事是景妧祖父去世前定下的。江湖上都说,那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山门里的女弟子聚在一处,人人语露羡慕。九秀山庄在豫州势力很大,黄家是真正的一方豪强。也有说景妧高嫁了的,因为景家老爷子过世,景氏早已不似从前风光。

    若不是碍于旧约,谁会娶她呢。那个叫欧阳菁的女弟子道。年纪那么大了,性子也无趣得紧。唉,我真是可怜那黄少庄主。

    有人道:娶妻娶贤,娶妾娶色嘛。主母自然要有主母的样子。

    韩零露面无表情,剑柄推了推树枝。满树青杏落下,树底下的人被砸了个正着。欧阳菁尖叫道:韩无盐,你又发什么疯!

    韩零露向杏子扬了扬下巴:没什么,就觉得这青杏子,想必很合师姐的心意。

    青杏酸苦,这是隐晦的讥讽。欧阳菁理了理鬓发,冷笑道:我劝你还是好生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脸。你师父好歹有人可嫁,你这辈子是不会有人要了。待她走了,门中有你的好日子过。

    韩零露古怪地望了她一阵,然后轻蔑一笑,走开了。

    景妧在流云轩中理嫁妆,见韩零露进来,微笑道:这个给你。

    是一柄剑,剑铭是“晴雪”。景妧教韩零露识字后,她在剑器谱中见过这个名字。

    练剑的人,没有不爱宝剑的。但韩零露只是看了一眼,便道:我用不上这样好的剑。况且……这是你的聘礼吧。

    景妧嗔了她一眼:给你就拿着,我有自己的剑。你的内功不及旁人,与人交手时,专凭招式取胜。有一柄好剑傍身,我也放心些。

    韩零露伏在她膝头,喃喃道:我不喜欢那个姓黄的。你做什么非要嫁人呢。豫州离华山又那么远……

    景妧笑道:孩子话。扬哥与我是竹马之亲,因着种种事,才拖到如今。她低声道:我只是有些不放心你。

    韩零露却在想别的:那你喜欢他么?

    景妧点头:自然是喜欢的。

    唉。韩零露心想:既然是喜欢,那想必也不会太糟。

    太阳很好,她伏在景妧膝头打瞌睡。景妧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帮她重新把凌乱的发尾挽起来。

    韩零露自梦中惊醒。

    这大半年来,她时常梦见从前的事。只是梦毕竟是梦,景妧已经不在了,但黄一扬那个畜生还活着。

    她得宰了他。

    车声辘辘,帘外熙攘。她抱着剑,将车帘撩开一道缝隙,冷冷地向外望去。便是这里了。

    邯郸是北方大郡。入冬了,天上总是时时飘着雪。

    她带着帷帽走进客店,要了一碗素汤面。

    街上人来人往,她坐在靠门的角落。轻雪吹进来,打在她身上。面汤冒着氤氲的热气,她挑起面,吹了吹,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韩零露跟在黄一扬后头,已经有大半年了。不知道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那人身边总是带着重重护卫。别的不提,光是他身边那四个暗卫就很麻烦。而她只有一个人。且因为欧阳菁的事,长老堂的人也在四处找她。

    其实不光是长老堂的人。还有些旁的人。总之,在景妧要和离那日,和稀泥让她没能离了黄一扬的人,韩零露有一个算一个,都结下了梁子。

    打得过的,她割了他们的舌头。打不过的,她打算往后再一一算账。

    她不想放过人家,人家显然也不打算放过她。

    黄一扬会怕么?韩零露吹了吹面,出神地想。欧阳菁与他勾搭成j,i,an,毁了景妧的容貌。自己便也如法炮制,划花了欧阳菁的脸。黄一扬才得一个新夫人,夫人的脸便毁了……他想必是很生气的。所以他才给华山去了一封信。

    去与没去,其实也没有太大分别。韩零露这一次结仇的人,太多了。

    不过也有老话讲,债多不愁。她便没怎么太放在心上。

    面吃到一半,店里出了些争执。

    是个背药篓的高壮汉子。瞧那打扮,并不是中原人士。他结结巴巴,话讲得很不利索,明显是不太通这边的语言。但韩零露还是从只言片语里听明白了,有个药行老板想买那人的鹿茸,但给了一个极低的价。那人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卖。老板连哄带骗,几乎要伸手明抢了。

    那汉子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抱着药篓,神情有些无措。

    韩零露看了一会儿,不禁皱了皱眉头。她起身过去,拍了拍那老板的肩,轻声道:多给他加些钱吧,关外来此不易。做生意又不是打劫。

    那老板见她瘦瘦小小,衣着寒酸,便没放在心上,只是挥手赶人。韩零露被他推了一下,却没退后,拂花弄影手自然而然使出,拗住了那人小指。

    药行老板立刻惨叫起来。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钱口袋掏空了,才拿着鹿茸灰溜溜地走了。

    剩下的面已经冷了。韩零露将帷帽正了正,放下面钱,转身走入了轻雪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脚步,向身后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汉子牵着马,期期艾艾:你……你是个好人。

    韩零露冷淡道:未必。我劝你走远些,免得受无妄之灾。

    那人还想说什么,风中却有锐器破空之声。韩零露转身抬手,剑鞘上当地一声重响。她飞身退后三步,眯眼望向来人。

    来的自然都是仇家。只是这一回有点麻烦,那群人里有两个东海派的高手。

    韩零露抽剑迎上,心中却在思量逃走的办法。不过这一回对方显然是摸准了她的路数有备而来。她武功虽好,但内息平常。猛然间以一对群,到底一时有些吃力。没想到那个卖药的汉子却放下缰绳和背篓,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刀,冲了上来。

    他人一入战圈,韩零露顿感压力尽去。对面为首的人怒道:你又是哪个?不要多管闲事!

    那人结结巴巴怒道:你……你们怎么欺负女人!

    韩零露没等他话音落下,已经觑见空档,出剑如电,转瞬伤了四人。对方见势不妙,慌忙逃了。

    那汉子还没回过神来,兀自有些发愣:你……你的功夫这样好……

    韩零露上下打量他一番:真人不露相,阁下的刀法,也很ji,ng妙。说完转身欲走。

    却听那人朗声到:姑……姑娘。你叫什……什么名字?

    韩零露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也没什么用,还是别知道得好。

    那人碰了个软钉子,摸了摸后脑勺:我叫木仁。

    韩零露心想:江湖中有姓木的高手么?没听说过……管他呢。

    走出数十步,那人仍然慢吞吞地牵马跟在后头。她忍不住厉声道:你怎么还跟着我?

    木仁抬起头,好脾气地笑了笑:我……我也是往这边走的。

    韩零露皱眉:做什么?

    哦,有人,订……订了几支好参……

    韩零露深吸一口气,运起轻功,飞快地离开了。

    她在邯郸布商王氏的家中藏了三天。第四天上,黄家商队的车马终于进了王家的庄子。黄一扬每年带黄家的商队北上去塞外卖货,再将那处的骏马兽皮,宝石香料带回中原。路过邯郸时,总会在王家休整。

    韩零露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只可惜黄一扬的四个暗卫始终不离寸步。她算计再准,终是无法弥补掉人数与体力的差距。最后肩上与肋下各挨了一刀,拼死从王家往外逃出。黄一扬的声音尤在耳畔:呸,死都死了,还y魂不散。

    韩零露躲在马厩,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一片冷汗中握紧了剑。凶多吉少。她想。都说我命硬,这回倒可以试一试,到底有多硬。正咬牙要提剑冲出时,肩上忽然被人点了x,ue。

    木仁低声道:你……你不要害怕,我带你出去。说着,将韩零露塞进他那个半人高的药篓,拿一堆稻草盖住了。

    韩零露蜷在药篓里,看木仁牵着马,顺顺当当地走出了王宅。

    原来订参的商人就是王家老爷。他母亲身子不好,需要好参温养,所以木仁家每隔一年南下一趟,为王家送参。从前是木仁的师父,这几年换了他。

    韩零露敷了金创药,靠在树上休息。木仁在火里又添了一把柴。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既然他出价公道,你把鹿茸也卖给他,不就好了。

    木仁摇头:他不买用不着的东西。抬头看着韩零露:我不懂市价,多……多谢你了。

    韩零露淡淡一笑:还是我谢你,救了我一命。

    木仁不解道:为什么你有许多仇家?

    韩零露便将景妧的事说了。讲一个好端端的女子,如何因为一对贱人男女的卑劣,丢了性命。

    欧阳菁说她不是故意毁掉景妧的容貌,那不过是争执时失手。但韩零露不信。这位好师姐一开始骂她,后来发现她是当真动手,又苦苦求她,说黄一扬如何人面兽心,逼j,i,an于她。她不过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反抗。最后尖声咒骂,说韩零露丑八怪,看不得别人比自己美貌。韩零露一剑一剑把她的脸划得皮开r_ou_绽,又在上头仔细淋了纹身的染料。每划一剑,她都告诉欧阳菁这一剑是为了什么。不过那二十多剑里,并没有一剑与欧阳菁骂她丑怪这件事有关。

    她做这些事时心里很平静,甚至有点儿开心。景妧在天有灵,想必会为她的狠毒生气。但她终究会原谅这个小徒弟,还会在掌门面前挺身相护。韩零露知道,她的小师父其实护短得很,人也善良得很。可是世道就是这么奇怪,善良的人,往往结局都不太好。因为被伤了,也不忍心伤人。

    但韩零露不是景妧。她只记得景妧去世时自己心里的难过与愤怒。

    欧阳菁固然可恨,但纵容情人对妻子饮食中下毒,害景妧小产的黄一扬则更为该死。景妧要和离,那些被黄家叫去劝说逼迫她的武林同道也该死。最后景妧容颜尽毁,郁郁而终,选择“只管门中事”的华山长老堂同样该死。

    但他们都好好的活着,所以韩零露不得不辛苦一点,亲自动手。

    木仁听得目瞪口呆。他说我不明白,一个人娶了妻子,难道不是要一生一世好好待她的么?纵然因为小事生了气,但难道孩子也不要了么?既然不喜欢了,那为什么又不让她离开?

    韩零露说因为景妧不许他纳妾。若是正妻不能生育,纳妾就顺理成章了。如果和离,黄家会失了颜面。总而言之,他既想随心所欲,又想保有体面,所以一切要在规则下进行,每个人要在自己该在的位置。景妧之所以惹恼他,就是因为她不够顺从。

    木仁显然仍不明白。他说你们中原人太奇怪了。

    韩零露望着火光:总之,有人幸运些,有人运气差些。小师父的运气,不是太好。

    木仁回过神来,皱眉道:可你又做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你是疯了么?

    韩零露说我没疯,我只是愤怒。

    那你早晚也会给他们杀了的。木仁正色道。仇恨是没有尽头的。

    韩零露冷笑: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赚一双。便是我死了,能拖这么多人下去,也不亏。

    木仁嘟囔道:疯子。

    韩零露看了他一眼:你能与疯子和和气气地讲话,我瞧你或许也是个疯子。

    木仁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就不能收手么,都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

    韩零露说不能,最该死的那个还没死,就不能收手。她抬头看向木仁,目光黑沉沉的,若有所思。

    木仁不自在地低下头。

    韩零露说:你功夫很好,帮我一个忙吧。

    木仁说什么忙。

    韩零露说:我要去杀黄一扬,可他有四个暗卫。我一个人同时扛不住那么多人,需要有一个人帮我拖著他们。你功夫很好,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木仁皱眉:我凭什么帮你?

    韩零露说:黄一扬很有钱,杀了他,可以劫一笔财,就不用这样辛苦地南下来卖药材了。

    木仁摇头:不是我的钱,我不要。

    韩零露起身:那就算了,多谢你救我。说罢她拿起剑,戴好帷帽,从火光中走进了黑暗里。

    后来又过了四年。黄一扬还是没死,韩零露也没有。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暗卫被韩零露杀了三个,可黄一扬又补了六个。现在他有七个暗卫了。

    这一年邯郸的雪很大。她孤身一人,在城外又杀了六七个黄家派来的杀手。听说欧阳菁疯了,黄一扬娶了新妻。不过还没能生出孩子。韩零露想,最好能在他有孩子之前宰了他,不然又要多杀一个人了。

    她是惯于见血的,所以对杀人没什么不安。但是想到要对小孩子下手,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木仁如今每年南下一趟。因为总是在同一个时节,所以总是会与韩零露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地遇见。韩零露与他喝过两次茶,两次酒。他身上的穿戴变得好了许多,讲话的口音也顺了过来。只是仍然结巴。韩零露这才意识到,他就是天生有些口吃。

    她没笑他。木仁也没笑过她。

    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韩零露不知道她与木仁算哪一种。又或许哪一种也不是,不过是普通的熟人。

    木仁在邯郸城外的山林中扎了个帐篷,说是要采完这一季的药才走。

    韩零露坐在地上给自己裹伤。她的虎口裂了,胳膊上新添了一道刀伤。黄一扬不动如山,他的暗卫是最大的障碍。

    木仁在喝一碗兔r_ou_汤,韩零露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帮我一个忙吧。

    木仁摇头:你……你每年都在说。我是不会帮你杀人的。

    若在从前,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这一次韩零露道:那如果有人来杀我呢?

    木仁皱眉:我……帮你逃跑就是了。

    韩零露喃喃道:跑不是办法。其实我也累了。她看着天上的落雪。我想过了,黄一扬死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木仁动作一顿:那敢情好。那……那你……

    韩零露扭头望他:所以要你帮我。你不必杀人,帮我拖住三四个暗卫就行了。

    木仁沉默了一下:他们功夫很高,我不想死。

    韩零露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木仁功夫很好,但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与人动手。他和那些同样习武的江湖客,实在是很不一样。

    却听那人低声道:我……我还没同女人睡过觉呢。

    韩零露匪夷所思地睁开眼:就因为这个?

    木仁古怪地看着她:这个还不够么?他惆怅地捧起碗,开始喝剩下的汤。

    韩零露看着她,慢慢道:那你若是完成了这个心愿,会帮我么?

    木仁想了想:也……也许吧。

    韩零露起身,钻进了帐篷。

    木仁放下碗,踌躇道:你……你做什么?他掀开帘子,慢慢瞪大了眼睛。

    韩零露背对着他,衣服已经脱干净了。

    木仁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放下了帘子。隔着帘子,他结结巴巴道:不……不行。

    韩零露轻蔑道:你是不是个男人?

    木仁说:就……就因为我……我是个男人。

    韩零露沉默了一下:怎么,嫌我不好看?

    木仁深吸一口气:不是。反正不行。他频繁地吞咽着:你……你把衣服穿上。

    韩零露一把掀开帘子,冷冷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往下扫去,又飞快地抬起来。木仁与她目光相对,片刻后,看见她笑了。她总是冷冰冰的,偶尔笑,也是冷笑。这一次却不一样。她脸是白的,唇是红的,眼睛是黑的。黑色的眼睛弯起来,也仍然很大,映着新雪的残光。

    韩零露攥住木仁的领子,把人拖进了帐篷。

    木仁一开始还微弱地挣扎。但韩零露看透了他,就那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叫声很快在帐篷里响起。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韩零露从木仁怀里挣脱,赤身拾起地上的衣物。半干的血混着别的什么,在她大腿内侧留下了蜿蜒的痕迹。她扯下一角亵衣,心不在焉地拭了拭。木仁在看她,她知道,但她不在乎。

    穿好衣服,她把长发重新挽起,戴上了帷帽:明日子时,同来客栈。

    那是黄一扬的商队这次休息的地方。

    说完,就要往外走。

    木仁突然道:你便不怕我不认账?

    韩零露沉默了一下:那是你的事了。

    第二日的雪下得比第一天更大。这才刚刚入冬,韩零露半跪在客栈屋顶想,瑞雪兆丰年,明年应当会是个好年景吧。

    子时的梆子响了。她看见一个高大却灵活的黑影潜入了客栈。刀剑声很快响起。

    韩零露笑了。

    黄一扬被剑架在脖子上时,满脸的难以置信。韩零露刺了她三剑,都不在要害,但足以让他无法动弹。两个人同样浑身是血,但黄一扬先怯了。他说我放你走,你走吧,我不追究你。我给华山传信,给江湖朋友传信……你杀了我,自己也会没命的。或者我可以给你钱,你后半生会衣食无忧,活得像个公主娘娘。

    韩零露摇头。

    黄一扬颤声道:那你到底要什么?

    韩零露直视着他的眼睛,看见那里映出了形如修罗的自己:我要宰了你。

    她刺了黄一扬很多剑。每一剑都有一个缘由。

    这一剑,是为你负心薄幸;这一剑,是为你胁迫于她;这一剑,是为你不肯和离……

    最后她看着他,低声道:这一剑,是为我自己。因为你,我没了唯一的亲人。说完,她一刀割下了黄一扬的脑袋。

    许多年来,在心头咆哮的野兽终于安静下去。韩零露丢开那个人头,泪水涌了出来。

    木仁半身染血,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她。

    她抹了抹眼泪,但却把更多的血抹在了脸上。

    走吧,她对木仁低声道,快走。要不了多久,黄家的人就要追来了。

    他们在城外分道扬镳。

    韩零露的马扬蹄飞奔,木仁的马却留在原处。月黑风高,一点影子,很快就看不见了。

    黄一扬身死,江湖震动。

    韩零露再善于隐蔽,也不免时不时被发现踪迹。赏金很高,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聚拢过来,想碰一碰运气。

    她身上的伤一直未好,更糟糕的是,癸水已经两个月未来了。

    她在雁门关的镇上曾买了一副落胎药,但是药熬好了,又被她泼了。她的手放在仍然平坦的小腹上,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冷冷道:小畜生,你投错胎了。你老娘未必能活到让你看见人世的那一刻。

    所以那药,也就不必喝了。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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