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风清扬 作者:简称死生
正文 第3节
风清扬 作者:简称死生
第3节
上一世做松鼠尚算得投胎转世,这一世,却只怕是借尸还魂。
这副皮囊,该是个书生罢。
书生便书生,但凡能活着,便没什么不好。
门外突然“咯”的一声轻响。封秦一惊回头,这才发觉身后柴门虚掩——他眼下这具身体全无分毫武功,脉虚气弱,更分明是沉疴缠身的模样,若非四周极静,想来便是这门边的轻轻一响他也未必听得到。
耳听门外又是一响,木门被人一点一点的推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自门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珠儿望封秦一转,猛地s,he出了欢欣至极的光彩,跳到榻边,脆生生的叫道:“大哥!你终于醒啦!”
那一声“大哥”乍一入耳,封秦便不由一怔。低头打量那女孩儿时,却见她约摸七八岁年纪,只比床榻高了大半个头,罩了一身有些破的淡褐色衣衫,头上扎着两个小小的丫角,面容秀气ji,ng致,玉雪可爱。
那女孩儿合身扑在床沿上,又叫了一声“大哥”,眼圈儿倏地一红,便“吧嗒吧嗒”落下泪来。她年纪虽幼,倒甚是倔强,伸袖一抹眼泪,抽抽噎噎的道:“他们都说大哥也病死了,我不信……大哥没死!我就知道大哥还活着!我就知道!”抽了几下鼻涕,咬牙道:“大哥……大哥对我最好!他不扔下我!”
“大哥对我最好!他不扔下我!”
——不必想便已猜透眼前的女孩儿究竟在说些什么,一颗心初时只是黯然生悯,孰知最后一句话入耳,回响轰然,竟成铿锵。
十一字,字字砸碎在心底,每一道划痕都深刻得带出了一串血珠,一场痛楚自骨髓生发,撕心裂肺。仲春午后的日光烧在睫底,分明火烫火烫,思绪却忽然回到了早生华发的故国神游,飞雪连天,山河潼濛,分不清天,也辨不明地,穷尽了一生心力带大的孩子就那么徒然地在自己身后嘶号痛恸,而自己却咬牙拍马,再不回头。
阿楚,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可我终究是扔下你了。
那一瞬间封秦连叹都叹不出,只能闭了眼,双手托在女孩儿肋下,轻轻将她娇小的身子抱在怀里。
女孩儿泪痕未干,却咯咯笑了。
封秦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平目敛,再开口时仍是有些漫不经心的淡淡笑着,柔声道:“我瞧瞧哭没哭傻?宝贝还知不知道大哥叫什么?你自己叫什么?”
小女孩儿在封秦肩头的中衣上抹了把眼泪,娇声笑道:“知道!哥哥叫大哥!我叫小仪!”
封秦屈指成扣,笑着在女孩儿小仪雪白的额头上一弹,道:“胡说八道!大哥和小仪姓什么?”
小仪嘟起嘴,皱眉道:“我没胡说!大哥姓大!小仪姓小!”
封秦这几句原是套小仪的话,听她如此回答,便知这女孩儿年纪太小,恐怕是当真不知了。他刚想说“我叫封秦,你以后便叫做封仪”,忽听得门外骤然有脚步声簌簌靠近。
来人足音轻便敏捷,想是习武之人。不多时,窗边不远处便有一个少年的粗豪声音大声问道:“还有人没有?这村人莫不是死绝了么?老子打个尖成不成?”
一时间屋外静寂一片,无人应答。那少年等了等,似是在原地兜了个圈子,不耐烦起来,又大声喝问道:“他妈的!早听说洛河村遭了瘟,他妈真一个不剩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偶对天发誓太子绝对是米银……只是偶还没写到……
十八、结交
封秦听窗外那人说道“洛河村遭了瘟”,不由得暗自留心,轻拍小仪背脊将她放开,空着的左手三指一沉,顺势搭上了自身右腕的脉门——果不其然,这身子的脉动毛多胃少,平而弦甚,正是春瘟肺损、沉疴缠身之相。待替小仪看脉时,这女孩儿却只是体虚了些,没什么大碍。
他自来随性,心知自己身上病症虽重,几味药静心调养下来终究便会痊愈,低眼见小仪并未染上疫病,不由淡淡一笑,放宽了心。小仪坐在床边仰头盯着封秦,见他笑容,似是蓦地呆了呆,圆溜溜的大眼一眨,回身抱住封秦脖颈,蹭道:“大哥真好看!”
封秦哑然失笑,道:“有用‘好看’说你家大哥的么?胡闹!”伸手在她雪白的脸蛋儿上轻轻一捏。
他二人室中说笑,语音都压得极低,窗外那粗豪少年丝毫不曾察觉。耳听那少年一不客气二不文雅的扬声又问了几句,突然另一个男子的高声喝骂从房后方向远远传来,道:“他妈的那个嘴上长创的敢咒人?老子撅折了你的腿!“不多时鞋皮踢踏,便有脚步声从西边直奔过来。
这人却是落脚既重且浊,步法中全然不会一点武功。小仪“噗嗤”一声轻笑,道:“坏脾气的张大叔来了,这下骂人的坏蛋要倒霉啦!”轻手轻脚从榻上溜下地来,巴着窗槛向外出头去。
封秦心道你张大叔若是和这少年两人狭路相逢,只怕说不准是谁收拾了谁。笑了一笑,抬手拢了肩头长发,便也披衣起身。他昔年领军事务繁冗,从来便对仪容不怎么在意,当下只寻了根衣带将长发草草绑在脑后,至于绑成怎样一副凄惨模样,却也无心去看。
就轩凭栏,窗外影落斑驳的绿杨y里竹篱稀疏,景致间隐然已有些清寂荒芜之意,藤蔓攀援,纠葛满墙。一道数尺宽的青石板路穿过村中数户人家蜿蜒西去,尾端隐没在一架牵牛花后,转得几转,便再看不见了。
他与小仪所在窗边的不远处原有一口古井,井栏粗大,木架上已被井绳勒出了几道深深的印痕。便在那井旁,两个男子叉腰抱臂,怒目相视。
那两个男子中的一个约有四十来岁年纪,膀大腰圆,ji,ng赤了上身,做屠夫打扮,脚底下拖着一副布鞋,想来便是小仪口中的“张大叔”,另一个少年男子却身材极高,一张脸棱角分明,双眼半眯着,眉梢眼角桀骜不驯。那少年身形颇瘦,身上衣衫原应是洁白之色,却不知怎么被他穿得深褐浅灰色彩斑斓,衣衫下摆与袖口撕裂了几处,布料的碎片随风微微摆动,却独不见落魄。
那瘦高的少年斜着眼上下打量张姓屠户片刻,冷笑道:“就你骂老子嘴上长创、要撅折老子腿脚么?”听声音正是方才粗豪少年。
那张姓屠户怒道:“小小年纪不积口德,仔细了将来断子绝孙!”话未说完,便见那少年眉尖挑的更高,抱臂的手指曲了曲。
他眉宇枭戾,自然带了十二分的狠烈霸道之气。封秦眼锐,留意他指尖动作,只道他顷刻之间便要出手伤人,眉一皱,正欲挺身出屋打个圆场,猛听那少年纵声长笑,笑声响震云霄,笑罢了,才道:“我会武,你不会,你打不过我,我也不跟你计较!”向张姓屠户摆了摆手,后退半步,道:“方才我骂了你,你也骂了我,咱们就算两厢扯直,罢了、罢了!”
他方才一笑中隐含内力,虽不致伤人,却也震得旁人脑中耳内一阵隆隆回响,半晌难消。那张姓屠户被他笑声吓得呆了,脸上的怒色中登时又添了几分莫名惊恐,直听得他最后一句出口,这才神情略缓,张了张嘴,满心想再说两句话硬撑门面,却又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什么。
那少年却并不理会他,转过头来,向封秦方向道:“阁下是哪一路的朋友?看热闹可有意思么?”
封秦笑着揉了揉耳朵,道:“不敢。”牵起小仪手掌,缓步踏出门来。
其时午间阳光澄澈,透过书生草庐门侧的一丛修竹,jian落的透明光斑正点缀在年轻书生沾染了书卷气的眉眼间:他似已久不见日光,满面病容,肤色苍白,眼底一抹青淤,腰身纤瘦。那少年一怔,只觉眼前之人的容颜虽只是雅致可看,神宇间一痕若有若无的朗然笑意却洒脱至极也豪犷至极,轩眉隽秀,一眼望去竟如刀锋一般——他睫下一双眼眸黑得近乎凌厉,淡淡轻扫间,却又深沉而温润,安然宁定,清冷寒浚。
只那么推门迈步,含笑抬眼,一场磊落大气已是浑然天成。
封秦携着小仪推篱出院,笑道:“山野书生,一时好奇,教阁下笑话了。”
他这一笑满是无辜无害。那少年尚不及答话,那张姓屠夫却“蹬蹬蹬”连退三步,叫道:“宁书生!你……你不是……死、死了么?”一句话磕磕绊绊说完,脸色不觉蜡黄。
封秦心道:“原来这书生姓宁。”面上依旧笑了一笑。小仪却道:“张大叔!我哥哥他没死!他又醒转过来啦!”封秦点了点头,道:“鬼门关前转了一遭,九死一生,险些便回不来了。”
那张姓屠夫颤声道:“你……你当真活转回来了?”神情兀自将信将疑,犹豫着踏前半步,斜着眼细细打量封秦。他与宁氏一门同村居住,虽不甚熟,却也彼此相识,眼见封秦一头长发扎束凌乱,割裂在散落发丝间的眉眼温敛灵动,竟是清俊的可怕,与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书呆子模样迥然不同,不觉吓得心都凉了半截,双腿颤抖,叫道:“不是!不是!我不知道!”转身撒腿狂奔。
封秦“嗯”的一声,倒被他这般反应吓了一跳,待那肥胖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房屋转角,才省得抬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
……这宁书生,该不是青面獠牙、见不得人罢……
却听身侧少年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妈孬种!亏我还以为是条汉子!”
封秦一笑不语,心道这事太过诡异,本也怨不得这姓张的屠夫。
那少年又骂了几声,忽道:“书生,有酒没有?”
封秦手一摊,笑道:“难说。我也不知有没有,若是没有,也不知现酿来不来的及。”
那少年眼一亮,道:“你一个书生还会酿酒?”语意中又惊又喜。
封秦点了点头,他见那少年口中虽“老子”、“他妈的”一连串儿的不干不净,却毫不恃武凌弱,心底不由对着少年大起好感,道:“你等得起我就酿罢!”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好、好!老……老向今天就交了你这朋友!我叫向问天,朋友你怎么称呼?”
作者有话要说:顶锅盖奔~~~~~~~~~~~~~~~~~
十九、偕行
他这一问倒问得封秦一怔——方才封秦听那张姓屠户左一句“宁书生”右一句“宁书生”的叫唤,想来这书生必定姓宁,只是他既不怕露了本名,又与这少年向问天意气相投,却也不愿以假名搪塞,顿了顿,笑道:“你唤我封秦便是——封豨的封,秦齐楚燕赵魏韩的秦。”向问天摆手道:“老向粗人一个,你别跟我掉这个书包!”见封秦拉开竹篱,也不客气,便大咧咧跟着封秦进了草庐。
草庐里却是除了床榻几案之外空无一物。封秦晃了晃磕缺了一个角的粗瓷茶壶,见没有水声,不由一哂,回眸对向问天笑道:“家徒四壁耳。待我剪韭炊粱相招罢。”放脱小仪手掌,见她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便笑着在她肩头拍了拍,提起窗下空荡荡的木桶,推门欲出。
眼前白影轻晃,手上一轻,却是向问天踏步上前,劈手夺过封秦手中木桶,道:“你当是老向欺负你么?我拿你当朋友,你贫我富,我接济你便是,哪用得着你招待!”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天色,将空桶撂在一旁,一屁股坐在榻上,又笑道:“眼下天色还早,赶紧些申时前后正进得了洛阳城——兄弟,我看这村子遭了灾,十几家里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了一两家,也呆不下去,不如你带了小妹子,跟我到洛阳开封这一路走上一走怎样?”
他一语落地,封秦才明白这小村原来居于洛阳附近——当初他还是一只蜷在风清扬怀中犯懒的松鼠时便听华山派中人言及,这一次五岳剑派结盟的所在正是河南嵩山,却不料一刹那死生陡转,眼下自己已然身在河南界内。
只是大梦初醒,正难说今夕何夕。
他念及“风清扬”三字时心底不知怎么忽地一悸,不由自主便忆起残阳斜照了剑冢苍古,石坪上一刃剑光矫矢灵动如水银泻地,那孩子单手持剑,轩眉微挑,笑意跳荡。陕西道野店中自己闭眼那刻正当华山派气剑二宗撕破了脸皮,那孩子眼眸破碎,一柄长剑几乎抓不住,也不知如今究竟怎样。
这一身辗转三十余年,须臾便是三生三世:第一世兄弟辈中排行最长,一举一动间长兄为父的心气早已深入骨髓再难更改;第二世身份尴尬,得风清扬倾心相交,自然便殒身酬士、不吝一死;第三世轩窗凝碧,原以为前尘旧事可堪阖目一忘,不料一颗心里,竟是纠缠结络,就此放不下了。
——从来没想过要放下自家的泪包儿阿楚,却从来没想过不知不觉间,将另一个瞳仁晶亮俊秀青年也当作了自家孩子。
呵,真是……
蓦地似听得向问天微哑的嗓音说了一句什么。封秦一时走了神,不由呆了呆,撇眼见向问天满面怒容,忙轻轻一笑,拱手道:“抱歉。”
他这一笑和悦而歉然,军旅出身,眉眼英挺,虽儒衫病容,却不见丝毫懦弱怯涩。向问天为人豪爽痛快,颇有市井痞气,原本对书生相公之流极是不以为然,见封秦赔礼,却渐渐消了气,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乱客气什么——我说,瞧你这脸色倒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我有个朋友姓平,家住河南开封府,一家医术传了四五代,江湖中很有声望,我找他给你看病罢?”
他乍一相识便提及医治封秦身上病症,显然交友之意诚恳,纵是封秦阅人无数,也不由微微感激,点头道:“多谢,不过我自己便是大夫,也不必劳烦那位姓平的朋友。”向问天哈哈一笑,道:“你便是大夫?”斜眼将封秦上下打量一番,眉宇间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
封秦暗自一笑,倒也不在乎他信与不信,试探道:“向兄弟,你可知河南最近有什么大事么?”
向问天笑道:“大事江湖上倒有一件,只是你不混江湖,不一定听过。三月廿二武林中的五岳剑派要在嵩山结盟,推选五岳盟主,便这么一件事最大——当初五岳剑派通告江湖,定的日子原本是三月十七,谁料到华山派出了事,耽搁了,便推到了三月廿二。”
他话音未落,只见封秦漆黑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似是沉沉一动,喉中淡淡以应,却不答话。
那样的目光,仿佛是失落极了,却又绰绰约约,蕴着些许幽微含糊窅不可察的安心。
向问天一愣,忍不住皱了皱眉。
忽然封秦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向问天“啊”的一声,正自怔忡,一时间居然答不上来,却听一直巴在封秦身上的小仪道:“今天是三月十五!”
……正是华山派蔡子峰岳肃反目的那日。
向问天站起身来,道:“是了,正是三月十五——兄弟,我这次到河南除了要到洛阳绿竹巷看个朋友,便是想去嵩山瞧瞧热闹——我有匹马正在村口拴着,你若是想跟着我走,咱们立时便走。到得洛阳我朋友家,我请你喝酒。”
封秦淡淡一笑,抱起小仪,道:“请。”
这一离开只余下一片茅檐四堵墙,便是大门也不必上闩。向问天从村边柳树林子里牵过了马匹,便要封秦带着小仪上马。小仪年幼,封秦这副身体更是病骨支离,当下封秦也不和向问天客气,抱着小仪骑在马上,暗中窥探自己脉相,凝神思索调理的法门。
他当年武功绝伦,脑中记下的招式内力不计其数,三十余岁之后兄弟之中变故陡生,无法再用内力,武学便另辟蹊径自成一派,更不在乎内力的深厚有无——然而按如今这般状况,若不再以内力调养,这副身子只怕颠簸不得几天便要散了架。
说不得,当年“苍神九天”的武功,便又要重新拾缀起。
风过睫前,枝叶摩挲,马蹄踢踏,古道斑驳。封秦抬手轻轻拢了拢小仪额上拂动的柔软发丝,闭了眼,苍神九天一片总诀,倏忽便在心底一字字的流过。
作者有话要说:小风风~偶不是故意冰封乃的,乃要包涵~乃可是第一男猪啊~~~~~~~~~~~
(太子举手:那偶呢~~~~~~~)
灭哈哈哈哈,乃是第一总受嗷嗷嗷~~~~~~~~~~~
(被愤怒的读者大大们分尸中……被封氏一对总受兄弟分尸中……)
话说大大们竟然发现小仪就是宁中则了~~~~~~~~~~~~膜拜~~~~~~~~~~
二十、绿竹
嵩山派五岳结盟定在这个月的廿二,向问天与封秦带着小仪河南道上缓步南去,一路时间充裕,却不着急。那绿竹巷坐落洛阳城东,自东而出,穿过一条窄巷便是。马上行来,遥望窄巷尽处一丛竹林迎风摇曳,翠色氤氲,雅致天然。
正值暮春三月,莺歌啁啾。竹林间几痕光影离离斜落,浸饱了竹露清碧,便仿佛叶脉下婆娑而过的明庶风也带着绿意。一条碎石古道自绿竹根隙间逶迤向北,阳光碎jian,似将石道上本就磨脱了凌锐的溪底圆石也凭添了一抹温润如玉的色泽。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封秦携小仪下了马,跟随向问天缘路而行,行约半里,便见竹枝参差下几道微黄的篱笆牵起一座小小的院落,柴门无犬吠,檐底听鹂声。封秦低低一笑,只觉此处宁静淡泊,当真便是幽隐之人闲居的妙处,想来向问天的这位朋友,定也是个雅人。
正静默间已至门前,向问天拍了拍门板,骂道:“他妈的,绿竹,老子大驾光临你的狗窝还要老子亲自拍门么?”
竹林中几只鸟儿闻声扑棱棱振翅飞走,只这么一句,意境全无。
封秦俯在小仪耳边,轻声笑道:“这一句你若敢学我便打折了你的腿!”小仪甚是乖巧,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不好的话。”封秦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笑道:“乖。”
却听院中有人哼了一声,不咸不淡的道:“向问天,你有本事便一辈子别进来。”声音清朗,颇为淡漠。向问天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一脚踹开了院门,笑道:“少废话!,曲洋,你不在陕南挖你的死人坟,到这儿凑什么热闹!”回手一扯封秦衣袖,三人踏进小院来。
只见院内布置得极是简单优雅,面前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是粗竹架成,似用得久了,窗轩门楣的棱角处淡淡浮起了一层微黄的油光。一个二十来岁的葛衣少年从右首边的小舍踏出门来,微笑招呼道:“向左……”抬眼见向问天身后封秦,顿了一顿,改口道:“向大哥,这两位是……”听他口音,却不是刚才发话的淡漠男子曲洋。
向问天道:“半道上结识的朋友和他家小妹子。”探头张望片刻,又道:“怎么曲洋这小子到了你这儿?”
左侧竹屋中“叮咚”几响,传来数声低婉的瑶琴之音,屋内一人道:“说得好。你向问天来得,我便来不得么?”停得片刻,似是那人将瑶琴放下,不多时竹帘“哗”的一响,一个黑衣男子走出竹舍,一手扶在门边,掸了掸衣衫下摆。
那人面容清古典雅,身形颀长,眉宇微轩,也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一袭衣衫洗得微有些旧了,领边袖角却极洁净,阔裾广袖,长发披肩,一副文士打扮。他目光宁定,与向问天的豪爽不羁大不相似,一双眼冷冷地向向问天与封秦一掠而过,也不理会向问天,对封秦颔首道:“朋友是那一路?”
封秦拱手笑道:“落魄书生,在下封秦。”
曲洋拱手还礼,道:“原来是封先生,在下曲洋——听先生口音,先生是北方人士?”封秦道:“幼时与家父在北方游历过一阵,到后来便改不过口音了。”曲洋“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他和那葛衣少年绿竹与向问天言谈中关系颇为熟络,然而见了封秦,便不由或改口或盘问,都谨慎起来,分明便是有些事情不愿提及。封秦十二岁以来便助父亲管理全族事务,这些阵仗早司空见惯,当下也不说破,只是信口胡诌,眼眸深沉,浩荡如海,略略一转间,诸般细末便尽收进眼底。
却听向问天大笑道:“院子里吹风有什么好处?绿竹,我带这朋友专是为了你的酒来,你可不许抠门不给!”扯了封秦,便快步进屋坐定。
他进的正是曲洋所在的那间竹舍。曲洋原本站在门口,见他进门便斜退数步,一言不发,侧身让开庭路。绿竹应了一声,凝神细看封秦身形步法,只觉他身形步法虽并无分毫内力,一举一动却举重若轻,一时不由微微愣了,好生难以索解。
曲洋竹舍之中只一张竹制的矮几,几上一壶一杯一琴,壁上挂了一杆紫竹洞箫,此外别无长物。封秦眼锐,见那洞箫与瑶琴颜色陈旧苍老,皆是极珍贵的古物,不由暗暗点头,心道非但方才抚琴的曲洋,便是那少年绿竹,也多半是个爱乐之人。
只是细打量时,却见那瑶琴不知何故损了琴轸,独独缺了一弦。
传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s,he、应钟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徵、羽五音,另有文、武二弦。那琴上琴轸脱落,却缺了一弦黄钟。封秦虽对乐律ji,ng而不耽,但见古琴珍贵,不由可惜,伸手欲触时,忽听的身后曲洋淡淡道:“这燕语琴得自古墓,我甫一挖出便已残破不堪,封先生小心。”却是曲洋跟在向问天身后也进了竹舍。
封秦收回手,转身笑道:“那是在下唐突了。”在几边竹席上盘膝而坐。小仪回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古琴,抱膝静静坐在封秦身边。
向问天也大咧咧的坐了,揽住封秦肩头,朗声笑道:“老封,老曲就这个臭脾气,见了琴谱乐器便走不动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封秦笑而不答。曲洋望了向问天一眼,似想回他一句,向问天却又问道:“老曲,我记得当初你出了师便赌咒发誓要找到那曲《广陵散》,这些年做尽了挖绝户坟的缺德损事,现如今可找到了没有?”曲洋鼻中模糊应答,却再不说话。
三人问答之间绿竹已提了酒进门,听得向问天问话,不自禁“嗤”的一笑,接口道:“今年年初,曲大哥在陕南连盗西东汉两朝皇帝大臣的坟墓二十九座,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辛辛苦苦觅到了《广陵散》的曲谱——找到曲谱暂且不论,孰知却就此惹上了一个冤家,从此舍命狂奔,终于一头扎进了小弟的绿竹巷,隐居月半,再不露面。”
向问天“哦”的一声,拖了个极飘摇古怪的调子,笑意更甚,道:“莫非老曲走了桃花运、被哪家姑娘看上了么?”
曲洋眉峰一捺,冷静漠然的眼中蓦跳出几星怒意,嘿然不答。绿竹笑道:“什么桃花运?曲大哥是盗墓时被南岳衡山派的一个小辈弟子发觉了。那小子也不知道叫刘什么,倒楞得很,认定了曲大哥是‘无耻大盗’,从此千里迢迢,从陕南追打到湘西,再从湘西追打到鲁北。可曲大哥偏偏犯懒,说什么也不愿和他动手过招,终于在洛阳甩开了那小子,逃到小弟这僻巷里避难。”话未说完,向问天早忍不住哈哈大笑,声震屋宇,便是封秦也忍俊不禁。
只小仪一个人眨着水汪汪的大眼,不知这几位大哥哥究竟在笑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偶们的男猪下章就来鸟~~~~~~~~~~~~
二十一、不寐
三人笑了片刻,向问天才道:“衡山派的武功眼花缭乱,十招里九招半都是骗人的,动起真功夫来,别说是小辈,就是他堂堂刘鱼冠刘大掌门也不是咱们对手。老曲你嫌那衡山派的小子讨厌,杀了便是,一路追追打打,又啰唣什么了?”
绿竹笑道:“向大哥和曲大哥出身同门,怎么不知曲大哥的性子?曲大哥若是懒得出手,便是刀架在他颈子上他也决计不出手。这一路逃了几千里,他反而倒觉不出累了。”说着拉曲洋也席地而坐,拍开酒坛泥封,将各人面前的碗都斟满了。
登时酒香馥郁,飘摇满室。
封秦原是爱酒之人,当年草原月下正值惬意时候,时常校场上对月而酌,关外白酒酒劲凛然,酣醉初醒,便已是白日方中——关外酒正如关外之人,坛中气息浓重酷烈,带着些许掩不去粗糙杂味,却不似如今绿竹巷苒苒碧风里细瓷的阔盏凝润若玉,盏中酒痕一抹,仿佛浸饱了竹枝颜色的清冽绵密。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这一刹,竟是有些怔愣了。
只记得关山月、瀚海冰、北风雁、紫台朔漠的朝朝马策与刀环。
肩上忽被人重重地拍了几拍,封秦猝不及防,向前一倾,几乎便泼了碗里的酒。却听向问天笑道:“老封,你是会酿酒的,你说说这酒怎样?”
封秦摇头道:“我说不上这酒叫做什么。”见向问天“切”了一声,神情大为失望,又笑道:“不过在关外,这酒却有个名称,叫做‘南朝碧’——这酒单以气味而论,怕是过了六十年,香气清而微寒,如行春郊,采之以百草,酿之以甘露,我在关外时,却不曾遇到这样的好酒。”单手持盏一笑,道:“请。”轻轻啜饮一口,放下了酒盏。
向问天面色顿和,道:“绿竹这小子也就是家里的几坛酒拿得出手,不然这么穷乡僻壤的所在,我也懒得找他叙旧。”
这坛酒原是绿竹师父年轻时所酿,果然已六十年有余。那绿竹于酿酒一道极有心得,听他说得不错,更不理会向问天,笑道:“好一个‘南朝碧’,单此一句,便出了意境。这坛百草美酒敬与阁下,也算不枉。”封秦笑道:“在下正是病中,不敢多饮。”
向问天cha口笑道:“绿竹和老曲都是自小跟我一块儿混大的,老封你不用跟他们客气。——当年黄钟绿竹,琴箫皆能。可惜自从绿竹跟他师父一般迷上了酒,乐理一道,可就赶不上黄钟了。”瞟了曲洋一眼,道:“自然更赶不上他姓曲的,姓曲的弹琴弹出了魔障,我瞧他早晚得栽在曲谱里。”他似与曲洋颇不对盘,有意无意,言语中总要呛他一呛。
曲洋一哼,自顾自斟酒不答。封秦闻言,却不由一怔。
他来这异世不过数月,识得之人更是有限,但向问天口中那个“黄钟”,他却似乎见过——那日魔教右使任我行为夺《葵花宝典》带人私自上少林挑衅,便是一个叫做“黄钟”的文秀少年揽琴而奏,以琴音带动众人内力共鸣,伤了风清扬与少林合寺僧众。
——莫非向问天等人也都是魔教中人么?
封秦心记极佳,虽对魔教之事几乎一无所知,一念及此,便不自觉忆起那日嵩山脚下小镇中张乘云等人的话来:“……如今上官教主虽然震怒,但以你在教中的声望地位,再加上向左使一派的帮衬求情,应不会多加责罚……”而初来绿竹巷时那少年绿竹只唤了一声“向左……”便即改口,想来也绝非无意。
他一颗心自来风光霁月,初来乍到,更无正邪之分,见向问天等人虽在魔教,彼此亲厚坦荡,倒比华山蔡子峰岳肃几十年的师兄弟一朝反目可喜得多,一笑间便也倾心结纳,只是不知怎么,又不由想起风清扬来。
四人玩笑着相互打趣,几坛美酒下肚,不多时便酒酣耳热。向问天不拘小节惯了,十几碗酒下肚脸色酡红,曲膝斜倚在封秦背后抱着空酒坛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向曲洋笑道:“你就是脾气好,五岳剑派的王八蛋们要是敢咬着老向不放,我统统送他们滚回姥姥家去!嘿嘿,这次五岳结盟,那姓刘的小子眼下也到了河南界啦,我倒瞧瞧你再怎么当你的缩头乌龟!”一语未毕,先打了个呵欠。
曲洋道:“我不是你,不必到嵩山凑这个热闹。”
向问天“哈”的一笑,摇头沉默,不知怎么,眉间却隐约藏了一刃忧虑之色。
他与封秦到得洛阳之时天色已然将暮,此刻光移影落,窗外月光冥迷,竹舍中早掌了灯。小仪睡在封秦怀中,雪白的脸蛋儿被微黄的灯火映得温暖而细腻,泛着微微的荧光。封秦这副身子带病,不敢多沾酒,当下将小仪横抱在手起身离席,借了绿竹一间空屋歇息。
栖身竹榻,凝视轩外月挂梢头,却是灵台清明,浑然不觉睡意。
封秦望着窗外覆盖交通的纵横竹影良久,忽然起身,自枕边披了长衣出门。他先进隔壁将小仪蹬乱的被角轻手轻脚的掖实,反手带上室门,便独自在院内一块大石上坐了,抬眼望见月色温娈,清明若水,胸中不觉一叹,恍惚间已有歌意。
那少年绿竹似以断竹续竹、贩卖竹器为生,院中稀稀落落的摆了不少柴刀之类的器物,封秦闲极无聊,便拾起一柄柴刀,径自截了一杆细竹摆弄。
月色游移,自西而东,轻云暗拢,风动宁寂。封秦将那竹枝穿孔调律,就唇而吹,耳听得一缕模糊空灵的乐音悠然浮起,这才蓦然惊觉,原来自己费了这大半夜工夫,竟是制成了一杆洞箫。而试音的两句,正是诗经《柏舟》上的两句。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中夜吹箫,原是雅事,只是这院中数人沉睡,若是搅了向问天好梦被他几句脏口骂出来,未免便大煞风景。封秦收了箫,眼见湛青的天边已染了白,正欲回房补上一觉,却听左首窗内有人低声吟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言罢竹门轻轻一响,一人启户而出,黑衣斜披,却是曲洋。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计算错误,小风风依旧冰封中……5555555555偶不是故意的表杀偶~~~~~~~~~下章!下章他一定出来!他不出来偶就去自宫!!!!!!!!!
其实最近卡文卡的要死,一心想写一个与太子不相上下的绝顶人物,可惜依旧卡着,难产啊难产……四级立刻就到了,真是欲哭无泪……
原谅偶吧~~~~~~~~~~~~~~~~谄媚看~~~~~~~~~~~~~~~~~~~
二十二、重逢
曲洋自从初识便对封秦戒心极大,此时中宵月满,面容依旧冷漠,望了封秦片刻,低声道:“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最后一字微微上扬,却是个问句。
封秦摇头微笑道:“说得出口便算不得隐忧了。”向曲洋微微拱手,起身便欲离去。
他身材颀长,发丝披散,顺着半旧衣衫熨帖柔软的褶皱凌乱垂坠,落月之下一缕缕深青色的光影流畅而迷离,肩宽腰细,便如一痕焦墨勾勒的生宣写意,清癯柔韧却骨节峥嵘——世上实是罕有人能将那般不知淬炼了多少年的荡涤浩气与近乎泠泠清冷的温凉蕴藉如此和谐而ji,ng纯的融汇在一处,便如同明月照天山,壁立千仞湮没在苍茫云海间,忽焉似有,回眸一顾,却又再看不分明。
曲洋十七岁出师,行程万里,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封秦这般琢磨不透的人物,盯着封秦捺眉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问道:“阁下……阁下当真不是江湖中人?”
封秦手一摊,笑道:“黄云万里,白波九重,皆是江湖。只是我的江湖,却未必是阁下的江湖罢。”见曲洋眼色惑然,不由朗声一笑,忽起了兴致,撩衣坐回石上,移箫就唇,低低呜咽而吹。
他这一曲全无底谱,只是信口成律,随心按捺,一点极缠绵婉约的音色弥散飘摇,被这浸沐在浅淡月华里的参差竹影滤却三两分哀哀转转叹叹淡淡的结络,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却只见得空静明澈,流转无方。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
那一瞬十指略略轻动分明静若古笔,箫管中一丝游离却仿佛泛彼无垠,大风卷水,长波澎湃,洗空了秦川烽火楚地烟华,淘尽九嶷雾苍梧岚的刹那,便仿佛这一山一海都氤氲得荒忽——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
然而凝神静听,却又分毫不带波澜。
隐隐一抹弦音幽然生发,音色苍古,依稀损轸而断弦,伴在箫声之中,却如珠玉跳jian,回旋往复,繁复而清丽。封秦微微一笑,气息不断,眼眸斜扫,却见曲洋扶琴而坐,神情专注,正按照封秦箫声,鸣琴而和。
他于琴艺颇有造诣,用得正是古琴“燕语”,耳听箫声不绝如缕,暗中数着封秦节拍,弹拨之下每一音韵竟全然和符中节。但封秦箫声愈低愈微,那燕语琴缺了黄钟一弦,终究渐渐跟不上箫声音调,“铮铮”几响,益发凝涩,只怕过不得多久,三弦宫调便要绷断。
封秦眼底笑意愈浓,箫声忽然微微打了个旋子,渐渐和上琴韵。曲洋“啊”的一声轻呼,指下瑶琴已不由自主地被他箫声带动,最低的几个音色履险如夷,居然毫不费力的便绕了过去。
他心中一霎时似是悟到了什么,宛若舟出峡谷,正自豁然开朗,猛听得竹舍内向问天的声音大声喝骂道:“他妈的,睡个觉也不让老子安生么!”
这一下便似一道霹雳裂空而来,燕语琴六弦一震,琴箫顿停。封秦“噗嗤”一笑,放下洞箫,曲洋脸色却连翻数变,呆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姓向的我跟你拼了”,轻轻放下膝头古琴,身形一晃,直扑向问天竹舍。
封秦揽箫而坐,在院中放声大笑。
向问天与封秦绿竹巷中一住便是数日,绿竹似是被他叨扰惯了,尽心招待,除了偶尔抱着几个空空如也的酒坛r_ou_痛之外,倒也绝无怨言。曲洋处事淡然,自初来那日夜里与向问天狠狠动了一次手后多半闭门不出,舍内时常琴声低低,若有若无。向问天那夜之后却也敛了性子,不敢再招惹曲洋,到得后来与小仪混熟了,便顶着一只被曲洋打得乌青的眼圈儿教小仪练武。封秦几日间沉心静气,一分一分重新拾起当年自身苍神九天的武功,练功之余多半抱臂倚着窗轩含笑看这一大一小满院的你追我打:他初时只道这个捡来的小妹子安安静静文秀得很,不料一旦放了手,竟是摸鱼上树、比男孩儿还淘气几分。
……就这般当男孩儿教着,做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宁女侠也好。
那苍神九天共有九重,修行之际进境极快,内息循序渐进,平和中正,绝难走岔,一旦走火入魔却是凶险得无以复加。这武功封秦第一世时便修练到了及至,如今再练回来,诸般诀窍胸中早已熟极而流,只五六日间,第一重便隐隐有了小成之相,而这身子上染的病症,也缓缓有了起色。
数日匆匆既过,转眼便是三月廿十,向问天本意便是与封秦结伴上嵩山看这场五岳剑派结盟的热闹,当下辞别绿竹与曲洋,牵马驮着小仪望嵩山而去。
嵩山与洛阳不过日半之程,三人到得嵩山脚下正是三月廿一午间,抬眼山光青翠,已与封秦第一次被风清扬揣在怀里四爪悬空拜访少林之时大不相同。封秦从马背上将小仪抱在怀里,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心道来这异世不过区区数月,这大名鼎鼎的中岳嵩山可上了两次。
——突然毫无预兆的惦记起风清扬来,也不知这几日间,那孩子过得怎样。
五岳结盟乃是武林中一大盛事,非但五岳各剑派ji,ng锐尽出,便是昆仑、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门人和前辈名宿到得也不少,如向问天封秦这等看客更是不计其数,嵩山脚下镇上非但客栈、便连可借宿的人家也都住得满了。向问天立在小镇街心跳着脚破口大骂,客栈老板的祖宗十八代突然间便声名大噪起来,尤其是他老板的奶奶。
封秦抱着小仪退出丈许,牵着马背树而立,耳听向问天一连串儿脏字竟没有一句重样,不觉好笑。他正想和小仪说“这些话你权当你向大哥放屁,一句也不许学”,目光一转,瞥见街边一个人影时,猛地怔了怔。
那人瘦骨如柴,背脊佝偻,竟是风清扬的师父蔡子峰。
而蔡子峰身后数十人中,一人高挑清瘦形销骨立,灰衣佩剑,双目低垂,一张脸苍白如纸,全无半分血色,清清楚楚便是风清扬。
孰知数日不见,他竟憔悴如此——封秦挑了挑眉,不自觉锁了眉心:魔教十大堂主围攻华山,想来定是棘手得紧罢。
而蔡子峰岳肃当日动手一战,也决计不简单。
他心底正自计较,忽听向问天扬声叫道:“……老封?封秦!你跑那么远干嘛?说你哪!封秦!你发什么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是两个重要人物的相遇——岳不群和宁中则~~~~~~~~~~鼓掌~~~~~~~~~~~~
哇表扔ji蛋!!!!!!!!!!!!!偶错了!!!是师叔和太子!!!!!!!!!!
太子啊偶终于知道皇帝为啥是诱受了~~~~~~~~~都是跟乃学的!!!!!!!!!!!!!
口水中~~~~~~~~~~~~
二十三、温故
向问天话音甫落,风清扬一双眼便是猛地一抬,倒将盯着他若有所思的封秦吓了一跳——他形容憔悴凄苦,眼底青淤一抹,忧劳郁卒,正不知这几日究竟历经了怎样的为难遭际,睫宇分明漆黑,原本晶亮含笑的眼眸却已然暗淡缄默,濛濛瞳瞳间,再不见半分笑意。
封秦眉峰一敛,蓦有些心疼他,轻拍小仪背脊,放下了怀中女孩儿。
却见风清扬环目四顾,先扫过指着封秦哭笑不得的向问天,停得一停,目光缓缓移转,微一恍惚,终究定在了封秦身上。
封秦双目微眯,唇角挑出一抹浅笑,一言不发——他与风清扬相交不足月余,十几日来吃吃睡睡骑马练剑,一人一松鼠彼此却都形影不离。这一次嵩山脚下小镇上故地重逢,比之当初已是翻覆之变,饶是封秦一向庙堂上侃侃而谈得惯了,此时此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觉得风清扬眼底狠狠一震,凝滞的目光一刹那就带了温度。
耳边足音踢踏,却是怔愣之际向问天大摇大摆凑过身子,一拍封秦肩头,拧眉道:“你跟这小子两两相望的发什么呆?”
封秦“嗯”了一声,却忍不住一笑,心道你这一句两两相望用得倒好像破镜重圆一般,偏头道:“见向兄你骂得正值兴头,我怎敢打搅。”向问天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不骂他娘的老子憋得难受——我瞧咱们今晚怕是连柴房也未必混得上罢,咱们倒好说,小妹子可受得了么?”封秦笑着俯身在小仪脸蛋儿上轻轻一捏,道:“出来自然要长些历练,无妨。”瞳仁在风清扬面上一掠而过,牵起小仪手掌。
十几丈外,风清扬忽然低低开口,问道:“你……封秦?”
他声音出口的有些模糊,尾音颤抖,微不可察,似是发声之前曾深深吸过一口气、全然不可置信的模样,分明全心希冀,却又刻骨绝望。封秦沉沉一声低笑,心情突然大好,站起身来,道:“我还怕吓了你。”
衣袂带风声飒然一响,却是风清扬纵身抢到封秦面前,一把攥紧了他左腕,颤声道:“小东西,当真是你!你……”语音微微一噎,陡然想起此刻封秦已变作了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下一句“你这小东西”在舌尖儿溜了一转便即咽下,任凭一张清俊瘦削的面孔霎时间连着番的翻覆变化,也再说不出口。
他眉梢眼角尽是鲜亮至极的惊讶欣喜,一时间便连眉心一痕新生的浅浅苦纹也不由倏忽明朗起来,眸色清澈,点点碎jian了斑驳而明快的深棕色光影,宛然便又是当年咸阳古道上意气风发披发策马的年轻剑侠——封秦被他隐约发了痴的笑容所染,不自觉的也是朗声大笑,空闲的另一只手掌狠狠揉了揉风清扬头顶发丝,道:“你这孩子!”冷不防腰上一紧,竟被风清扬拦腰抱了个满怀。
小镇街上江湖各门各派的侠士弟子熙来攘往接踵而行,这一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虽是久别重逢,封秦一张活了三十四年的老脸终究挂不住,拍了拍风清扬背脊,苦笑道:“瞧你这样子,倒像咱们几百年没见了。”话未说完,便觉风清扬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又紧了紧。
风清扬便埋首在封秦颈边,略微发烫的气息呵着耳际,一如当初的shi润发痒。封秦唇角笑意愈浓,只觉一颗心仿佛也被中原官道上远山绵亘的回忆浸没得柔软而感伤,微笑道:“我还活着呢——你松了手罢,别叫旁人看了笑话去。”风清扬喉中模糊的应了一声,似是有那么一瞬,浑身上下都如同失却了气力,半晌,方慢慢支起身子,放脱封秦腰身,道:“我们……我们到别处去说。”一只手掌却依旧死死握着封秦手腕不放。
却听二人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向问天骤然cha话道:“老封,这人你认识?”
封秦颔首笑道:“是,一个好朋友。”转对风清扬道:“我朋友和我妹子。”
——见风清扬望向小仪的眼神颇为惊异,他不由暗自含笑摇头,心道我家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妹子如今你既见了,可不知又被你这脑袋编排成了什么样的山ji,ng水怪。
风清扬所在的华山派原是在镇上借了一户独门的院落居住,见封秦与向问天、小仪三人无处可去,自然便邀他们同住。向问天身为魔教中人,出师数年来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一言不发与风清扬封秦等人相随而行,满街的名门正派也并无一人识得。
风清扬年纪虽轻,华山派中地位却已不低,他邀三人居住,众门人弟子无人阻拦。小院中人多屋少,当下小仪便跟着几名女弟子睡在一处,向问天凑了间宽敞些的厢房,封秦则被风清扬扯着手腕,一路直奔书房后的隔间。
那隔间与主人家的书房只一墙之隔,原是做午后揽卷时的休憩之用,布置得简朴典雅,方圆曾不盈丈,室内除了一架古瓷几件摆设外便只余下白墙边的一榻之地,小得紧了,更无人同住。封秦跟在风清扬身后,未及进门先将这隔间打量了一番,笑道:“这地方清雅得很,你倒是会挑。”
风清扬一笑不答,拉他在榻上歇下,径自走到桌前斟茶——这一相见不过荒忽了自洛城到嵩山的区区数日,却已着实间隔一世,两人将一场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笑得罢了,待再启唇欲言,胸中一点言辞便不由都湮没在了周身静寂里,唯有壶口茶水jian落着泠泠一响,窗外鸟鸣幽啭间历历分明。
良久,风清扬低声道:“我只道你死了。”
他背对封秦立在桌边,说话间不曾回头,单薄灰衣下的背脊却极轻极轻的颤了颤。封秦暗中喟叹,虽明知风清扬看不见,却依旧安抚般的微微一笑,道:“凶险得很,都过去了。”风清扬点了点头,道:“你这样的……呵,你这样的人物,承蒙天地造化,自然有险无虞。”转过身子,细细打量封秦眉眼,徐徐泛起一抹笑来,道:“我总以为你是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哪知你比我还小上几岁!”
他一笑,封秦便也不由释然,手一摊,笑道:“人不可貌相,你不知道么?”风清扬下颌轻挑,道:“你是人么?”撂下手中原本斟给封秦的茶水,身形一动,倏地挤在封秦身边坐了,嘿嘿笑道:“不如你让我瞧瞧,究竟是不是还拖了条尾巴?”说着伸手便抓他襟口。
封秦翻了个白眼,拢紧衣衫,小擒拿手一招“过河拆桥”将这名门正派华山师叔风少侠的两只狼爪远远送了开去,再一次想起便在这嵩山小镇之中,他风少侠连一只松鼠都敢上下其手绝不放过的过往。
……遇人不淑。
作者有话要说:被啃得伤痕累累的死生上来更文……
最近和英语搏斗中,更的少了见谅啊~12月20号就考鸟~不过死定鸟~
电脑立刻没电,闪了。
番外一·昔年
我盯着太师叔手里不知哪个魔教长老的一根大腿骨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挠挠头,摇头说:“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
太师叔微微笑了笑,随手扔了腿骨,负手而立,说道:“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拳脚,总是有招式的,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
我问:“要是敌人也没招式呢?”
太师叔低下了头,半晌,说:“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
他至少有六十多岁的年纪,身形便似一段削不直的树枝,瘦而枯槁,一袭青袍暗淡得很,几缕白须垂落在胸口,看得出他脸色并不怎么好。约摸又过了片刻,太师叔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当今之世,这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
我好奇起来:“是哪三位?”
太师叔不回答。
第一次见他时他便神气抑郁,但这一刹,我却觉得太师叔倏忽间居然满眼怆然。
——那分明便是少年人才有的激荡感怀,被太师叔一双老眼敛却了,竟似酿了许多年的酒,一点极苦痛极戾烈的光影已惊得我不敢再问,只觉那样的神情,就好像在身子里面撕裂了什么,被满怀沧桑磨得碎烂了,再也填补不好。
若非经我提起,或许太师叔自己也不敢回忆。
后来太师叔又笑了笑,说:“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自己岔开了话题。
后来田伯光被我客客气气赶下了思过崖,太师叔便将“独孤九剑”九式剑法全教给了我。习剑练剑我自然一丝一毫是不敢分神的,有时练剑罢了,便见太师叔坐在思过崖的老松下仰面望天,不知想些什么。
太师叔的脚边时常蹲着一只和太师叔自己一般瘦的灰毛松鼠,痴痴傻傻的模样,饿了便钻到太师叔怀里找松子吃,也不怕人。我听太师叔叫他“阿秦”的时候笑了问一句“怎么松鼠还有名字么”,闲暇时一向不爱说话的太师叔却破天荒的“嗯”了一声,捡了把雷震挡就着山石背y处含水的青苔将那两字一笔一笔的划下。
风,秦。
刮风的风,秦国的秦。
太师叔撂下雷震挡,将卡在树杈间四爪乱蹬的傻松鼠提着尾巴尖儿扔回草丛里,说:“我三十多年里养过十多只松鼠,每一只都叫风秦。”顿了顿,眼神像是恍惚了一瞬,又说:“都不是当年那个。”
他第一句话只是苦笑,第二句话却已经是叹息。
他说:“冲儿,你想知道我当年遇到的三位高手是谁?”
我正想点头,不知怎么,想起那天太师叔的神情,便不动了。
太师叔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微笑来。我觉得那一刻那笑容本该是安宁欣然的,游离在几十年的郁郁寡欢里,却终究透出了凄凉的味道。他说:“其中的两位早在我没学过独孤九剑之前便过世了,余下的那位,便是传我剑法之人。”动了动唇,似是想继续说下去,却终是一笑,只说:“他叫封秦。”
我撇了一眼草丛里哆哆嗦嗦寻寻觅觅的灰松鼠,憋住了笑,只觉说不出的滑稽。
那时候我不清楚太师叔究竟经历了怎样该是痛彻心扉的往事,正如同我不明白为什么太师叔从来对师父嗤之以鼻。
后来师父逐我出了师门,我在河南道上结识了向大哥,石梁上一场混战,我两人都沾了满手的血。正教和魔教难得的联手要宰了我们以后快,追兵实在多了,我们只好落荒而逃。
满山的浓雾里忽然听到身后点苍双剑满是轻蔑的骂了一句:“姓向的,这次可没有封秦那替死鬼再冒死救你!”
我一怔,忽然留上了心。
那一刹隔着雾向大哥的眼色似是突然重重地变了,拍出的两掌夹杂着风声狠戾,刮得我脸颊生痛。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身边的山涧,过了一会,腾腾两声闷响,才直堕到底。
向大哥啐了一口,骂道:“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甚么‘点苍双剑,剑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到山涧底下,烂个你娘的臭气冲天!”
去梅庄的路上,马车里我问他:“那个封秦是大哥的朋友?”
他挑起眼来不说话,过了会儿,忽然笑道:“你的剑法是风老先生教的,封秦的事他没跟你说过?”
我摇了摇头,说:“太师叔只提了这个名字。”
向大哥“嘿”的一笑,说:“也是,当年为了这人他风清扬几乎横剑抹了脖子,要是我,我也不说。”掀开了车壁的帘子,问我:“这临安城原是南宋故都,你看景致怎样?”
我向外一瞥,笑了笑,心想我哪里看得懂这些。
向大哥说:“几十年前他便死在临安城。”我点了点头,说:“这位前辈原来过世了。”
向大哥低下眼来,又是一笑,说:“早死了,那人……嘿嘿,那人也算是我朋友,老向这辈子就你一个兄弟,不多不少,也只他一个朋友。他这人也不知长了个什么脑袋,像个疯子,明明比我还小着几岁,偏生爱拿大,见了谁都当成小孩,又护雏的紧……”说着说着便开始笑,低低的,开始还有声音,后来便连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是笑。
我顺着车壁的帘缝儿看出去,只见临安城的街角脊顶风尘古旧,好像宁姨屋子里一副挂得久了的水墨山水,依稀透出了底色的老黄。
少林寺古刹千年,檐高匾大,我躲在“清凉境界”的金字匾后,听任教主和向大哥你一搭我一搭的和方证大师左冷禅打着场面话。
方证大师道:“这位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长,这位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这位便是当年的宁中则宁女侠,任先生想必知闻。”
任教主忽然“咦”了一声,问道:“你还在华山派么?”
我愣了愣,不知道任教主问的是谁,却听宁姨的声音笑了一声,说:“华山派是他气宗开的么?他姓岳的若是赶不走我,我便住了又怎样?”
宁姨自来说话便是巾帼不让须眉——她早在我被师父捡回华山之前便住在华山上的剑舞坪,比只师父小了几岁,一直不曾嫁人,平日里虽与华山弟子不大来往,待我却是极好极好的。
而师父是正人君子,自然也不会赶一个女子下山。
那时候我年纪小,只道她是无家可归才会住在华山,年纪大些闯荡江湖时,才听人说了当年宁女侠一柄长剑的鼎鼎大名。
只是我没见过她与人动手过招,有时练剑割伤了自己,她便替我扎伤,说说笑笑间,从来不会提起过往。
……上药时还不忘在我头上拍一拍。
——我不知道,原来宁姨和任教主向大哥居然是认识的。
师父自来涵养极好,宁姨的话虽有些呛他,他却只是笑了笑。向大哥说:“小妹子,你还是小心。你学风老先生的剑宗,哪里及得上他气宗的肚皮功夫?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小人好对付,哼哼,他妈的伪君子么……”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家大哥把十成的本事教给了你八成,你又怕他作甚。依老哥哥看,他妈的五岳剑派没一个好饼,当年他们要不是坐收渔翁之利,你大哥只怕还活着。”
宁姨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也管不了了。这些年我也想透了,当年五岳结盟、魔教易主、华山派剑气相争,无数人倾轧算计,乱成一锅粥也似。到后来,你们自封正道的都做了名门正派,分道扬镳的便分道扬镳,袖手旁观的依旧袖手旁观,算计了谁、耗尽了谁的心力、把谁推到了风口浪尖、用谁做了弃子,你们都不在乎——我早退出江湖了,这一次来少林只为了看看冲儿,你们魔教也好,正教也罢,自己折腾去罢。”
我心里一热,从匾后悄悄探出头,这方位看不见宁姨与向大哥,只看见盈盈身侧,任教主负手望天,苍老的面庞不知是歉疚还是凄凉。
我忽然记起,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宁姨曾经提起过,他家大哥的名字,便是封秦。
盈盈说,江湖翻覆,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动之下,全盘皆乱,不由心,更不由人。
便好像有些人,有些事,江湖人记得,江湖却再不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为了宣泄四级焦虑症的游戏之作,千万表当真~~~~偶、偶只是想看看如果be了会是什么效果~~~~~~~表pia!!!!!!!!!!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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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追往
风清扬原是个疏朗不羁的磊落性子,一路与封秦开惯了玩笑,最后一句话虽满满的都是淌着坏水的调戏意味,封秦却也只是随他笑笑,浑然不以为意。两人斜在榻上你攻我防,一番小擒拿手擒龙控鹤支吾了半晌,风清扬才坐直了身子,道:“早在少林我便觉得,你若是变成了人,定然是个不世出的绝顶高手,如今看来,果然是没猜错。”说着起身将桌上茶盏端给了封秦,笑道:“我借花献佛。”
封秦接了茶盏一饮而尽,也笑道:“听你口气,倒像是早知道我有这么一天。”
风清扬道:“话本儿故事里明明白白写着,像你这般几百年的山ji,ng,修炼得年代久了,一阵烟飘过就变成了人。”嘿嘿一笑,靠着封秦并肩坐下,道:“你倒好,野店里金蝉脱壳走了,我却几乎被你吓死。”
封秦眉眼略低,凝视白瓷盏中淡褐的一痕残茶,淡淡道:“也不是故意吓你,我本来便是人。”
他唇角噙着一丝隐约的笑意,睫底一双微挑的杏核儿眼却是漆黑,动与静间辗转分明,深沉如窅——那样的瞳色仿佛在沙场苍黄的漫天狼烟里历练得久了,将其间一点矫饰唏嘘的浮光离离煅尽,余下一场纯黑色的睥睨顾盼,却又温和而肃然,天地与立,神化攸同。
那样的眼神,原本便不会说谎。
风清扬呆了片刻,道:“你是人?你……你……”喉音一挫,满腹的话语蓦地便全卡在了舌底,卡得实了,只顺着舌尖呼出些讷讷然的气息,却无论如何,说不出一句话来。
封秦斜眼向他微微一扫,忽然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觉但凡对着这孩子,诸事便无不可言,伸指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道:“我第一世时连儿子都十三了。我本名便叫做封秦,表字念卿,三十四岁那年带兵打仗,一时疏忽中了毒,谁知不知怎么,投胎转世居然忘了孟婆汤。之后做了不到两个月的松鼠,便遇见了你。”见风清扬依旧瞪直了一双眼,笑纹愈深,又道:“如今我这副模样也不是成ji,ng变的,怕是当日一死,便借了这具死尸还魂。”
风清扬眼色猛地一震,一句话突然就顺了,凝声道:“你那日是当真死了、不是金蝉脱壳么?!”
封秦笑道:“我怎么知道我还有这借尸还魂的本——”话未说完,只觉掌心轻覆下风清扬的手掌指尖儿一霎时竟是冰凉,不由一怔,正想着是不是当真吓着了这孩子,孰料周身骤然狠狠一紧,便又被风清扬箍进了怀里。
这一下突如其来,猝不及防间封秦几乎便将手里喝空了的细瓷茶盏直扣在风清扬头顶,怔得一怔,方朗声笑道:“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这个见人就抱的毛病!”
风清扬喉间模糊至极的“嗯”了一声,两条手臂握惯了长剑,如今却只是近乎咬牙切齿地将封秦这副身子原本就不甚结实的几根肋骨死死地绞紧,半晌,转将他双手都攥住了,一字一顿的低声叹道:“你……你莫不是疯了?那一刀穿了心……回不来怎么办……回不来呢?”
这句话依稀也咬紧了深深的颤抖,近乎不可觉察,听在封秦耳中,却不由有些浅近极了的可笑。他先笑着教风清扬松了手,俯身放下茶盏,才揉了揉肩,道:“这副身子骨脆得很,禁不得你风少侠神功盖世——你是我家孩子,我自然便护着你些,那也没什么好说。”
最后一句话温温淡淡,十几个字出口的流畅却又自然,便恍若天经地义、洪荒至理一般,黑眼微弯,一笑间风清扬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记得在剑冢习剑的那几日,那人还是蹦跶在石台上r_ou_乎乎的一团儿,一对无辜无害的淡灰色小眼无意间露出的神情,便如今日这般和悦而慈怜,如兄如父。
满室倏忽生发的静寂里,忽听封秦问道:“方才我见这院子里人的身形步法,似乎都是剑宗的弟子,华山气宗呢?那天你可受伤了么?”
风清扬默然良久,道:“那日岳师叔与师父拔剑相向,师父肺里积下十几年的老病正发作,渐渐便招架不过岳师叔。眼见岳师叔正逼得紧,掌门师兄岳师兄他们便到了——这几年剑宗和气宗积怨已久,但再怎么争,水火难容也好,剑拔弩张也罢,师父和师叔不动手,弟子们便也都井水不犯河水。这一次师兄弟们都见了师父师叔当着大伙儿的面翻脸,一呆之下,也都各自撕破了脸皮,动起手来。”
——华山派剑气二宗分裂相争的渊源,那日在野店风清扬怀中时封秦便听蔡子峰亲口讲述过,之后与向问天结伴同行,更曾经有意无意的问起:向问天虽极少现于江湖,武林中各门各派的琐细典故却俱是知之甚详,当下便和封秦将华山派两宗几十年的纠葛始末一一道来,权作打发一路光y。
闻言封秦不由摇头道:“只有眼下是最不能分裂的时候。”细细检视风清扬面孔,问道:“你当真没受伤么?我瞧你形气相失色夭不泽,分明便是劳心伤神、损了心肺。”
风清扬脸色苍白,并不答话,苦笑道:“掌门师兄和另几位气宗的师兄也说眼下分不得。到后来师父和师叔定下规矩,魔教十长老一日y魂不散,华山剑气两宗便一日不再起冲突。至于气宗一派和剑宗从此分道扬镳形同陌路,那也是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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