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流年六景 作者:sdvsds
正文 第5节
流年六景 作者:sdvsds
第5节
“哦,那姐姐去吧,侬身怀有喜,就不送你了。”
“无妨,妹妹也好生休息。”说完,他便起身迫不及待的向外间走去;拂樱便也跟着走了出来,神态自若的说了句回去再说。
待得回到了秋芜院,无衣先把侍女们支开去守门,才沉吟片刻道:“拂樱兄,三夫人她——也不是?”
拂樱长叹一声道:“她不是,吾反复试探,她毫无反应;她只是一娇弱女子罢了。”
这——无衣沉默良久,脸上的表情y晴不定。倒是薄棠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向拂樱探问道:“你亲自验过了她的身?”
“这倒没有,但吾身上有一根炼魔锁,若是妖魔鬼怪,一试便知。”
薄棠听闻,又补充道:“吾之沧耳刀亦有此功效,若是魔念作祟,沧耳刀亦会鸣动示警,吾在殢府走动,往日里全无反应。”
难道?他们一开始便找错了方向?无衣心中惊惧,只徐徐言道:“许是此妖根本不在将军府内,只是在此附近罢了。既如此,吾们最好兵分几路,各自查探;若有线索,再行商议,诸位觉得如何呢?”
枫岫与薄棠均无异议,拂樱听闻,却是横眸浅笑道:“天下虽大,却无不散之筵席;吾与各位一见如故,却是不得不暂且离开了。冰瑶之功体未复,吾须带她回灵琅修养,若是有缘,日后自然还会相见。”说完,又若无其事的瞟了一眼枫岫。
枫岫容颜舒展,只清朗一笑并不做声;那笑容从容不迫,落在谁的眼神里,恰到好处却又不留痕迹。
无衣还在恍惚间,却被拉到了一边去;拂樱从怀中掏出一颗光晕流离的墨绿珠子,递给了他便道:“此珠与吾心神相通,若有何难处须吾帮忙,只管捏碎了此珠便是,吾会立即赶来你的身边。”
这——无衣看了枫岫一眼,枫岫却是摇着扇子,淡笑不语。他心中喟然一叹,忙接过了说道:“大恩不言谢,吾便也不说何等矫情之话了;拂樱兄若是日后有用得着吾的地方,也请尽管开口便是。嗯——山高路远,不知拂樱兄打算何时启程?”
“嗯——吾打算明日一早就走,冰瑶之魂魄还未完全融合,日子久了恐生变数。”
“哈——那今日吾便做个东,给拂樱兄送行可好?”
“嗯——吾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时间紧迫,况且吾日后还要来慈光的,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了。”说完,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件衣裳,递给了无衣说道:“这是吾给三夫人做的衣裳,无衣你可收好了,时辰不早,吾便先走了。”
“嗯——今日多谢拂樱兄了,兄台慢走。”枫岫与薄棠见状,便也起身告辞,无衣觉得有些心累,也不强留便随他们去了。
一时间,房内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繁盛鲜妍的花木,心中却是酸楚难言。
满园殊色,惟觉秋空。明明是丰姿绰约的秋色,在他的眼神里,却只剩下沉寂得令人心碎的空茫。
何人谓之愁,离人心上秋,何字谓之愁,秋却上心头。
第19章 夜芒(上)
夜阑深浅,月影横疏;自从那日里他得知封光不是妖之后,他的心神便慢慢溃散了。
成日里浑浑噩噩的,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可惜周遭之人,竟无一人发现。都只觉得他是大好了,其实他知道自己,已是好不了了。
胸口处像是破了个大洞,每日每夜,总有些渺如微芒的怨气,一点点的在他的心头沉淀。被掏空,再被填满,再被掏空,再被填满,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是不是从此以后,他都只能躲在殢无伤和封光幸福的背面。无奈的叹息,安静的流泪?
他缓缓伸出手去,看着惨白的手指在温柔的月色中穿过,最后只能徒劳的抓住虚无,他想要流泪,却是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
许是昨夜睡得不好的缘故,他比往常更早醒来,梳洗完毕之后,又随意用过了早膳,才淡淡吩咐道:“芳枝,你去找个衣箱将新做的里衣装好了,再给三夫人送去,知道了吗?”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
他静静地靠在紫貂皮垫子上,想着近日里发生的事情,心中愁绪难平,却不知如何消解。
冰瑶离开之后,府中便只剩他与封光两名眷属;以前还有冰瑶分去殢无伤的注意力;若是此后,封光一枝独秀,不是更加比对出了他之晚景凄凉?真到了那时,他又该如何呢?
他想得正出神间,却有一侍女慌乱的跑进来说道:“夫人,不好了,三夫人要早产了;芳枝已经被拿住了,据说是她故意绊了三夫人一跤,府中人都在传是夫人指使的”她越说越小声,又有些心虚的看了他一眼。
无衣听闻,猛地站起身来,却又颓然的倒了下去,绿萼忙扶住了他,又厉声喝止道:“在这儿乱说些什么,还不赶紧拿了夫人名帖去给管事的,叫管事的去宫中找御医给三夫人看看。”
“是是是”那侍女像是得了主心骨似的,一溜烟的就跑了个干净。
他静静倚在绿萼身上,像是在汲取一些为数不多的勇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说道:“绿萼,你带几个人去府中传话,就说是吾说的,凡有就此事乱嚼舌根者,一律家法伺候,吾吾还要去三夫人处一趟。”说完,便推开了绿萼自行起身,他脸色惨白,身子虚软,只走出了几步就有些摇晃。
绿萼见状,忙上前扶住他说道:“夫人,您身子不好,传话之事,奴婢和其他侍女们交待一声,让她们去办就是了。三夫人处,还是奴婢陪您去罢。”
“嗯——也好,叫她们都上紧了,别让不相干的人乱说话。”
“是,夫人。”绿萼扶着他走出了院子,又叫了几个侍女去府中各处传话;他勉力的靠着绿萼,虽觉得头晕目眩,却还是强打ji,ng神往夏珖院行去。
刚走进了小院,却是无人上来招呼着;封光的侍女仆从们全乱成了一锅粥,进进出出,竟是连一个晓事的都没有。
绿萼微微皱眉,却还是拉住了一个小丫头问道:“玉痕到哪里去了?三夫人现下怎样了?”
“玉痕姐在里面守着呢!稳婆来过了,只说夫人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了;姐姐,不和你说了,我还要去烧水。”说完,便慌慌张张的跑掉了。
无衣听闻,心中烦忧,却还是强自镇定的说道:“绿萼,你替吾进去看看,三夫人到底如何了;看过了马上出来报吾,知道了吗?”(这里说明一下,男子是进不了内堂的产房的。)
“是,夫人。”绿萼领了命急匆匆的去了,他坐在外厅静静地等着消息;还未坐多久,便听见产房内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无伤无伤,你在哪里啊?侬好痛啊,啊啊啊——”期间还夹杂着侍女们惊惶的叫喊:“夫人,您用力啊,用力——”
那声音不断的折磨着他,令他无处可逃,脸上身上都冒出了潮shi的虚汗;他心烦意乱,只好紧紧的攥住了手指。好在封光叫了一会,屋内很快就没声音了,紧接着绿萼便出来了,她神情急迫的回道:“夫人,不好了,三夫人羊水破了,胎儿却是卡在里面了,她疼得厉害,已经厥过去了。”
嗯——若是封光就此死去那一刻,极纯澈极温柔的日光倒映在他的眼神里,竟是幻化成了极深沉极残酷的黑夜。
在那片徐徐展开的黑暗中,他却只看见了渺茫的微光;那些细细的光点迅速汇集起来,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殢无伤的样子。
谁的眉目飞扬,谁的唇线淡然,谁的微笑如同最清冷的白雪,刹那间就覆盖了整个黑暗,层层叠叠铺天盖地的朝他席卷。
随后,那些冰雪消融,微光碎裂,殢无伤也像是雪影一般,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不——他心里震颤得厉害,若是这样做了,只怕他和殢无伤之间,就真的再无一点情分可言了。
他不但不能让封光死去,必要时,还必须保住封光和其孩子的性命。尽管殢无伤对他还有诸多猜疑;尽管封光活着,他就不可能成为殢无伤心里的唯一;尽管他知道,从此之后,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谁欢颜不再,韶华易逝。
谁抛却流光管何年发成霜华,青丝竟如白雪;谁厌弃红尘浅笑时泪亦半行,红颜亦成枯骨。
可毕竟还有一点点自欺欺人的温暖,不是么?
原来爱一个人,不一定要他也爱你,也不一定要有回应;只要你抱着她,而我能看着你幸福,就够了。
“夫人,您怎么了?”他心中忧虑难解,浑然不觉绿萼已推了他好几下。
“无事。”他想了想,从衣带上解下了一个药囊说道:“绿萼,你素来伶俐,这个你先拿去,御医没来之前,一个时辰给三夫人喂一粒下去,先吊着她的命再说;等到御医来了之后,再按御医说的做,记住了吗?”
“夫人,可这药是给你养心用的,来之不易,若是待会你犯病了怎办?”
“无妨的,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今日吾已经吃了两粒了,料想应是无碍了。嗯——你去罢,总之先保住三夫人的命再说。”
“是,夫人,您先在这里坐着休息,奴婢去去就来。”绿萼便又风风火火的跑了。他在外厅里只坐了一会,便听见产房里又传来了三夫人那歇斯底里的呼喊声:“无伤无伤,救救侬,侬好痛啊,侬不要生了,啊啊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管家终于带着御医姗姗来迟,两人见到他,忙躬身行了个礼;无衣也不多话,只微微一挥手,就让御医进去了。
他面色沉重,只对着管家淡淡说道:“今日发生之事你听闻了么?吾听三夫人的侍女在传,是吾的大丫鬟绊倒了三夫人,嗯——是哪个先起头这么乱说的?你知晓么?”
“大夫人,在下不知啊,在下若是知晓,还能由着这帮贱婢这么作践大夫人么?在下对大夫人一向是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
“这么说,你并不知晓?嗯——芳枝可在你那里押着?你好生看管着,吾有话过会要亲自问她。”
“这——三夫人的侍女没把芳枝交给在下,在下估摸着,应该还在三夫人的院子里罢。”
嗯——许是院子里人手不够,暂且忙不过来。他略一思量,也就释然的说道:“总之此事吾已事先叮嘱过你了,另外,若是有人在府中乱说话,你知晓该怎么做的。”
“在下明白了,就不知——三夫人到底怎样了?”
“孩子还未生下来,前面绿萼来报过一次,说是难产。”
这——管家面有难色,似是发现了他不想深谈,便只是默不作声的伫立在一旁。无衣也不答言,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微黯的光芒落在,他如子夜般幽深的眼眸中,明明灭灭,若隐若现;身上的宽服袍袖随风清扬,一点点紫金暗纹从衣角隐隐露出,哀伤婉绝,缠绵刻骨,随后又被微风轻轻掩去了。
第20章 夜芒(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又突然下起了大雨。秋日的雨丝连绵不断,空气y冷潮shi,蕴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味道。
无衣再也坐不住了,便起身在屋内走来走去;已经过去了八个时辰,内堂还是一点信都没有。期间管家见情况不妙,已叫了他的侍女前来服侍;中午他心下难安,只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封光还在内堂生产,叫声却是越来越弱了;那一声声惨叫像是印在了他的心上,他面色凝重,却还是一刻不曾稍离的在外面守着。
与之相对的,窗外的雨却是越下越大,似是要倾覆整个天地般,混沌之中只听得到一味的雨声:沙沙沙沙。突然一道白光闪过,震耳欲聋的雷声似是在他的心口炸响,他倏然一惊,气息不稳的便倒了下去。
“夫人,夫人,您没事吧?夫人,您快醒醒”在绿萼等人惊惶的叫喊声中,他终于回过了神来;勉力的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了绿萼焦急的面容。尽管胸口沉闷,他还是强打ji,ng神说道:“吾无事,三夫人怎样了?孩子生下来了么?”
“夫人,三夫人怕是不行了,已经开始大出血了;御医叫您拿个主意,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这——”无衣微一沉吟,随后斩钉截铁的说道:“你替吾去传话,叫御医尽量两个都要保住;若是实在不行,保大人,一定要留住她的命,记住了么?”
“夫人,奴婢记得了,夫人也别太忧心了,顾着自己的身子要紧。”绿萼说完,又匆匆忙忙的重回产房里去了。
无衣咬紧了牙关,在侍女的搀扶下强自起了身;他慢慢走到内堂的门栏边站定了,又竖起耳朵细细的听着里头的动静。过了半刻钟左右,他才听到了封光极其微弱的哀叫声,她痛不欲生的叫了几声之后,内堂里却是再无声息了。
难道?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正欲抬腿朝产房内迈进;御医却是拿着诊箱正从里面出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他刚要开口询问,却听见御医语气沉重的说道:“师尹,三夫人是暂且保住了,孩子却是没有了,以后会不会有还是未知之数;三夫人的子宫内膜太薄,先天就不适合受孕,若是日后想要有子嗣,只能自行好生调养着。师尹需要的话,吾可以先开个方子,若是没更好的药,三夫人便将就先吃着罢。”
无衣听闻一愣,只动了动嘴角,轻声道:“嗯——方子自是要的,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烦请你也一并写来罢,如此便麻烦你了。”说完,又唤管家拿了赏钱过来,请御医去外间将方子写了。
听到封光还活着,他心神稍定,又整了整衣襟便抬步迈进了内堂。封光正在床上沉沉睡着,已不复几日前的妖娆明媚;她脸色惨白,发丝蓬乱,呼吸却还算平稳;侍女仆从正在一旁忙着整理,一时之间竟无人上来搭话;绿萼见他来了,忙扶着他道:“夫人可好些了,这里血气重,奴婢扶您出去歇着吧。”
他还未曾答言,不想玉痕听见了,却是冷笑一声便道:“大夫人做了这样的事,还敢进这院子,也不怕遭报应么?”
“哈——吾都不知吾做了怎样的事,”他眼神锐利,镇定自若的说道:“你不错,敢和吾说这话。只是吾什么都没做,何来报应?若是真有报应,那些怨恨吾之人怎么不来找吾?因为他们不敢,生前都斗不过吾,难道死后就能偏压吾一头了?做梦!”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又继续说道:“与其猜度吾之用心,倒不如好生伺候你家夫人,若吾想要她死,哈——她还能活到今日吗?吾知你是护主心切,既如此,吾也不同你计较了。”
绿萼听闻,又笑着打圆场道:“夫人本也不必同她计较,这原是奴婢忘记说了,三夫人吊命的药还是夫人给的,若夫人真有心害三夫人,那么现下三夫人就已是个死人了。”
玉痕略有些难堪,却还是强硬回道:“你们主仆二人演什么戏,若不是芳枝推了三夫人一下,三夫人会早产么?现在又在这里做好人?吾却只认三夫人的孩子没了这个理。”
绿萼还待说话,却被无衣制住了,他眼角微垂,只沉声说道:“既如此,吾只问一句,芳枝在哪?她既是吾的丫鬟,也轮不到你们把她拿住。”
玉痕涨红了眼回道:“人就在耳房里扣着,怎么?芳枝做出如此罪大恶极之事,大夫人还想包庇她不成?”
他并不答言,只是交代绿萼道:“你去,带着外面的侍女,把芳枝押到总管处扣着;吾倒要看看,在这里的人,有哪一个敢拦你。”
“夫人,您”绿萼有些迟疑,略一思索也只能领命去了。
一时间,房内的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他强提一口气,只淡淡说道:“芳枝的事,吾自然会给三夫人一个交待;她身子不好,等下你们去管事那里拿方子,照单子煎药来先养着。等到她ji,ng神好些,吾再来看她。”说完,也不管在场之人的脸色,便一甩衣袖走了出去。
长河般肆意流淌的夜色里,漂浮着许多渺茫如烟的烛火,那些微黯的光芒倒映在他深紫色的衣袂上,温柔而绝望得令人心头发颤。
极深沉的暗夜里还下着雨,细密的天雨似是要将他与世隔绝;那雨声孤单而冷清,一点一点就下进了他的心里头去,整个世界漆黑一片,耳畔传来的风雨声亦犹如哭泣一般。
他却静静的微笑起来,柔媚的眼角挂着一点潮shi的水汽。那深紫色的眼眸,在天光水色的倒影里,显露出莫测如子夜般的颜色。在那一瞬间,这个世上再繁华再喧嚣的盛景,也抵不过他眼神里的那一丝暗芒。
第21章 晦雨
无衣在y冷的秋雨中慢慢走着,积深的雨水晕shi了他的鞋袜,他却浑然不觉,只不管不顾的往自家小院行去。
等他好不容易在小院内站定了,身上却已是淋shi了大半。绿萼见他回来了,忙赶上前来招呼着:“夫人怎么冒雨回来了,奴婢正打算拿了伞去接您呢——”
他抖索着嘴唇,连话都说不清楚,绿萼见情形不对,忙搀扶着他往内堂走。还未走出几步,他却觉得天旋地转,手脚不听使唤的便倒在了她身上。
意识朦胧间,他还听得到外面的雨声,那样单调而乏味的声音,似是被无限的放大了,一下一下都像是敲击在他的心上。
嗒嗒嗒嗒他心神一松,终于抑制不住的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雨却还在下着,迷茫间只听得到一味的雨声,透着些许瘆人的冷清。他心口灼热,身上却是冷的厉害,只能抱住了衾被将自己缩成一团。许是发着高烧的缘故,他的身子惨白柔弱,显得比往常要脆弱得多;眼膜火热胀痛,眼角处却是冰冷而潮shi;似乎是流出了眼泪,眼颊旁边shi漉漉的一片。
他突然觉得内心克制不住的难过,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娘亲侍女的环绕下,可以睁着秀丽的眼睫,理直气壮的表达出对这个世间的全部感受。想笑就笑得开怀,想哭就哭得肆意;生病的时候总有人在旁抱着,哄着,劝着,一点都不会让他感到寂寞。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默默的流着眼泪,内心充满了许多难以言喻的悲伤。
只是就算把悲伤搁浅,让眼泪流尽;他还能是原来的那个无衣师尹吗?
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敲更的声音;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泪流满面。
我从来没有如此的想念过你,想念你飘扬的白发,想念你安静的眼神,想念你冰冷的微笑,想念你孤傲的背影。
尽管你的哀伤喜悦,微笑流泪,痛苦癫狂,从来都与我无关。
原来爱比不爱,真的要寂寞得多;可我还是爱上了,最后你带给我的寂寞。
翌日清晨,侍女们进来服侍之时,无衣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又舒展了下僵硬的手脚。绿萼见他醒了,便松了口气问道:“夫人可大好了?昨夜吓死奴婢了,家里已经这样了,若是夫人再病着了,可叫奴婢怎办才好?”
他头疼欲裂,只得恹恹的回道:“哈——吾无事,许是昨夜淋着雨了,还有些头昏。”昨儿夜里他睡得并不好,可一想起这家里诸多杂事,也只能咬紧牙关强自起身。
他先是打发绿萼去管事那里,提了芳枝前来问话,结果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芳枝似乎是被魔怔了,从头到尾就只会重复一句话:“火,火烧起来了。”他心中烦闷,却还是强自忍耐着,又托绿萼去找玉痕前来,绿萼忙应了一声便匆匆的去了。
他细细思量,却是理不出个头绪来:昨日之事到目前为止竟是说不清楚的,芳枝已是半疯状态,什么都问不出来;玉痕又是三夫人的丫鬟,只怕说的也不完全是实话。可若说是三夫人故意陷害他,也断没有把自己孩子整没的道理。
这样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千吗?嗯——总之还是等得空了,再私下找齐夏珖院的众人,单独询问一番比较妥当。
他心中既有主意,便不再多想,只斜靠在花梨木圈椅上闭目养神;待得房内传来了打帘子的声音,他才睁开了眼睛,果不其然是绿萼带着玉痕进了门。
他有心调教一下玉痕的性子,便朝绿萼使了个颜色;绿萼伶俐,忙拱手肃立在一旁。他一本正经的看着玉痕,也不说话,空气中蕴含着些许压抑的沉默。
不多时,玉痕却是忍不住的说道:“大夫人,叫吾来到底有何事,若是没别的事,吾还要回去招呼吾家主子呢——”
“嗯——你说你要回去招呼你家主子,可是吾看你,连为人奴婢的本分都不知道;这样——又怎么能招呼好你家主子呢?既然招呼不好,吾看日后你也不用招呼了。”
玉痕听闻,却是刷白了脸说道:“大夫人叫吾来就是说这个?为人奴婢的本分吾自是知道的;吾招呼的好不好,也该是三夫人说了算,吾不算是大夫人的丫鬟,既如此,用不着您来指教吾。”
“跪下。”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让玉痕心中一跳,她陡然一惊便跪在了地上。
“嗯——这样才是为人奴婢的本分,”他慢慢站起身来,纤美的手指不轻不重的捏着玉痕ji,ng致的下颌,然后又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玉痕,吾一向都只喜欢聪明人的,你知道聪明人和傻人的区别么?聪明人从来不会站错队,若是站错了队,就该时刻担心自己的下场。世事多变,你怎么知道你现在就站对了呢?你素来都是个聪明人,可不要让吾失望啊——”
玉痕的神情有片刻呆滞,她扯了扯唇瓣,笑得十分僵硬的说道:“大夫人说的是,大夫人有何事,尽管吩咐便是。”
嗯——无衣心中惊疑,此人倒是个有心智的,表面上看似奴颜媚骨,实际上见风使舵,转的比谁都快,这样的人,却永远无法对谁真正忠心。
他心下不喜,便只是淡淡问道:“昨日究竟发生何事?吾要听实话,你可要想清楚了。”
“回大夫人,昨儿早上芳枝送了衣物来,三夫人说要打开看看,芳枝便依言打开了,只是一打开她就发了疯,叫着火火就把那衣箱掼到了三夫人肚子上,然后三夫人就早产了。”
“嗯——你说的都是真的?若是你敢欺骗吾,你可知道你的下场么?”
玉痕听闻,却是赌咒发誓道:“大夫人若是不信,也可以去问问别的丫鬟,吾说的句句实言,绝无虚假。”
无衣微一沉吟,只不置可否的说道:“既如此,你去罢,吾也没旁的事,你好生招呼你家夫人就是了。她若有什么差池,吾便唯你是问。”
“大夫人,您刚刚不是说”
“吾可什么都没说,不是你说要好生招呼你家夫人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他的眼神凛冽如刀,不怒含威的说道:“还愣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去。”
“是,大夫人,奴婢知晓了。”玉痕一刻也不敢多留,爬起来战战兢兢的就跑了。
待得玉痕走后,他才微闭了眼说道:“绿萼,你都听见了,有何看法?”
“嗯,夫人,奴婢觉得芳枝突然发起疯来,有些说不过去,许是见到了什么被惊到了,也未可知。奴婢觉得,还是找些驱魔之人来看看芳枝,比较妥当。”
“嗯,此事先不急,等将军回来再说罢。”他微一摆手,有些疲惫的靠在圈椅之上,绿萼所言与他心中所想其实相差无几,此事不论其中有何等玄机,他的丫鬟弄掉了封光的孩子,却也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殢无伤回来之后,他又该如何交代?云娇之事悬而未决,难道府中又要平白无故,再添一抹冤魂?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别说殢无伤不信,就连他自己也是不大信的。芳枝现下疯疯癫癫,他还能借着问话的由头,暂时保住她的性命。若是芳枝倏然清醒,就算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又有谁会信呢?到时候只怕还给他人做了替罪羊去,除非是殢无伤能亲眼看见,否则此事难有转机。
他心中千回百转,却只是淡淡吩咐道:“绿萼,你到管事那去一趟,命他写封家书寄予将军,将近日发生之事写清楚。另外,叫他把芳枝给吾看好了,将军回来之前,别再出什么岔子,记住了么?”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绿萼便依言退下了。
那一日的雨,从清晨就一直下到了黄昏,窗外风雨如晦,雨声淅沥;那些桃花柳绿,杏黄梨白的花朵在昏暗的天光中闪烁,又在氤氲的雨水中四处凋零。逐渐褪成一种清淡而疏冷的颜色。
他安静的坐在那里无声观看,深紫色长发上沾着朦胧的雨丝,秀丽的面容在晦暗的雨幕中迅速湮灭,仿佛与那片黑暗融为了一体。
恍惚间他又听到了雨珠倾落的声音,而那些繁花三千,鲜妍昳丽的景象原来不过是他的梦境,他的世界里,似乎一直都在下着这样孤单伶仃,永不止息一场落雨。
许是知晓府中发生了大事的缘故,殢无伤在前线再也待不住了,只往宫中去了信就要即刻回家一趟。小皇帝听闻,也是毫无办法,只得急召武官前去接应;算算日子,竟然只有三四日的光景,殢无伤就要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时,他却觉得心中说不出的空茫。殢无伤不在他身旁,他总是会想他回来,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话都不说;他只要看着殢无伤,就能感受到一种福至心灵的平静,而这平静,却是渐渐地被打破了。
明知殢无伤就快要回来了,他的心中虽有些欣喜,但更多的却是未知的恐慌。
一想起这个人,这些事,就有许多他不愿意再面对的情绪。明明这次他什么都没做,可是内心深处还是会不安。
而想和做,很多时候本就只是一念之差。
没做过,并不代表从来没想过;此时不做,也不代表以后永远都不会做。
他只是不愿意迁怒那个芳华正茂的女子,不愿意自己在蜿蜒曲折的爱中变得面目可憎。
尽管很多年以前,他就早已面目全非,忘记了自己最初始的样子。
第22章 秽火(上)
许是累了一天的缘故,他的ji,ng神倦怠,眼皮沉重;一沾上枕头,竟是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浑浑噩噩中却听到了焦急的叫喊声:“夫人,快醒醒,出事了。”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朦胧阶段,身子虚软无力,脑袋也是晕乎乎的,还有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勉力睁开了眼睛,瞳孔里慢慢映出了绿萼娉婷的身影;她迫切的摇晃着他,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一些什么。他很努力地去辨认,那几个字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绿萼不停重复着:夫人,不好了,出事了。
一时之间,他还不能领会那几个字的意思,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小院里已是布满了喧嚣的人影,而外面俨然是一片慌乱,到处是嘈杂的脚步声和涌动的火光。
他头疼得厉害,却还是处变不惊的问道:“绿萼,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外面走水了,是从管事的那院先烧起来的,现下还不知道情况怎样了,护院们都去救火了。”
嗯——难道,他心中焦急,忙拉住了绿萼说道:“快,扶我出去看看,芳枝被押在哪了?你知不知道?”
绿萼听闻,却是摇摇头,忙拿了件披风过来给他披好了,又叫了几个丫鬟一起,用力挽着他向外走去。他的身子虚软,只能微微喘着气靠在绿萼身上,一步一步的挪动着。
等他终于走到事发地点之时,已是面色惨白,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管事所在的西苑却还在燃烧着,漫天的青烟晕着了他深紫色的眼眸,又在他飘舞的衣袂上留下了些许烟灰的痕迹。
他紧紧的抓住了衣襟,纤长的手指在袖管里无意识的抖动着,那些炙热的火光在他的眼神里徐徐燃烧着,他却感觉不到一丁点温暖。
在那一瞬间,他的整个世界里,似乎只有一片如火焰般徐徐燃烧着的红,那样炽热而浓烈的颜色,也许是他曾经期待过的某种终结。
就像是死亡的那种终结,看得到无暇的落雪和妖娆的花火,也许还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漫天的黑暗突然一下子朝他席卷,而他只来得及发出落潮般的一声叹息。
屋内静静飘荡着玉檀香的气息,迷离的光线从微启的窗棂间渗入,在重幔紫纱床帐上留下些许光怪陆离的虚影,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无衣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他又变成了昔日里,那个簪花素裙的少年,正透过雕花轩窗痴痴的望着外面,明明只有一墙之隔,那却是他不能理解,也无法踏足的另外一个世界。
明媚的春光下面,两个小孩子正拿着剑比划着,孩童所特有的,娇软甜嫩的声音被传出很远很远,那是他的妹妹即鹿和邻府殢将军的儿子殢无伤。
明明他才是个男孩子,却要扮成一个女孩儿才能活下去。话不可以多说,路也不可以多走一步,被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所束缚,就连自己的心都走不出去。
他望着即鹿天真无忧的笑脸,内心充满了许多无妄的哀愁。只是那些哀愁,在爹娘脸上隐约的担忧里,却是变成了含蓄而温柔的微笑。
尽管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可是能笑的话,大概还是笑着要好些;后来殢无伤也注意到了他,他就笑得更好些。
他脱下了素白簪花的服色,披上了一袭华丽而深沉的紫。他终于踏出了尚书府的大门,眼角微shi,又犹豫着要不要再看一眼。
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苍茫的月色下面,站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簪花少年,他穿着素白色的常服,和身旁的翠竹相映成趣;雪白的竹花从他头顶旋下,安静徜徉在他清冽如水的眼神当中。
彼时他还是尚书府的大公子无衣,却不是后来的无衣师尹;无衣安静的看着他,突然恬淡一笑。
他问我: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说: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去。
明明那么的悲哀,我却还是满不在乎的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火光一闪而过,却还是温和的笑着说:你想明白了就好,不要后悔。
后悔是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后悔两字要怎么写。
他的笑容,在渐渐消退的韶华里,永恒绽放;那些求不得与难再续的哀切,竟像是河流一样,缓慢的带走了我生命中的所有灿烂。
可是毕竟曾经灿烂过,所以从此以后,我要用自己的方式一个人独活。
就让那个温柔而绝洌的自我,静静的沉溺于流年之海;再也没有人会想起,再也没有人会忘记。
屋内似乎有微风轻轻拂过,挂在帘上的玉葫芦流苏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安静的聆听了一会,才伸手掀开了重重的幔帘。
绿萼就守在外面,见他醒了,忙不迭的上来招呼着。他还有些头晕,便懒懒的问道:“吾睡了多久了?”
“夫人睡了一天一夜了,御医已来看过您,说您一时气急攻心,才晕过去了。照吾说,夫人也不必太担心了,怎么着,将军也快回来了,再大的事也有将军担着呢——”
“就是他要回来了,吾才担心,嗯——对了,前夜里西苑走水了,那芳枝怎么样了?”
绿萼却是微红了眼,勉强挤出个笑容说道:“夫人,前夜里大火之后,芳枝便失踪了。夫人昏迷之时,管事已带着人将府内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愣是没有找着芳枝。”
他心中长叹一声,只幽幽说道:“罢了,这事先这么着吧,吾看也不必大费周章,只私下派人寻找便是了。对了,你有没有问过管事,为何前夜里会突然起火?”
“奴婢已经问过了,管事也说不清楚,若说是有人故意放火,可护院们却没发现有人进出。另外——”绿萼压低了声音说道:“奴婢已经问过夏珖院的粗使婆子,她们说晚上并无人进出;三夫人身子难受,玉痕和其他侍女便一直在院内招呼着。”
“行了,吾知道了。”他安静的坐在那里,手指轻轻扣住了心脏的位置,突然觉得心中说不上来的疲倦。
爱原来可以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了寂寞,习惯了等待,习惯了把失去活成另一种获得。
原来到现在我才明白,一直都在害怕着失去,其实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
有些人,有些爱,如果从来未曾拥有过,谈什么失去不失去呢?
无衣静静的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出神,池塘里漂浮着洛水芙蓉的枯骨瘦叶,憔悴伶仃;庭院里四散飞舞着那些枯黄的落叶,衰败零落。风乍起,吹皱了他眼中那一抹安静的湖泊。
天色一直都是y沉沉的,就如同他逐渐y谧起来的内心。宫中已经传来了消息,殢无伤正在朝中面圣,待会就要回府了。
他静静地坐在大厅里等待着,一个也许不是结局的结局。那些仆妇侍女们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尽管她们也许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而欢喜。
他从那些灿烂的笑颜中看过去,往日里嚣张跋扈的三夫人,此时看起来,竟是温婉而柔顺的。像是一些脱了形的干花,曾经鲜妍的花色瞬息间褪为一大片柔弱的惨白,被时光久久的封存起来,最后只留下一些温暖而迷醉的香气。
这个女人,终于也变得和他一样了;一样的柔弱惨白,甚至是绝望。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想过也要让这个女人,尝一尝他所受过的痛苦。
有些克制不住的恶意在他的心头滋生,每日每夜,那些念头不断的缠绕折磨着他,而他始终无法摆脱。只能拼命的压抑着,内心的那些暗潮。
胡思乱想之时,门房却突然高声报道:将军回来了,他便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向前走去,而那些稀薄的空气,一下子就有了重量,沉沉叠叠的压在他心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听见一个清冽而低沉的声音唤道:无衣。
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叫他,他有些怀念,已经有多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在外面,他是无衣师尹;在府中,他是大夫人;而在殢无伤面前,他一直是没有名字的。
他抬眼看向殢无伤,眉目间蹙起一丝疑惑。他在等待着殢无伤的审判,然而殢无伤却一直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深邃的眼眸冷冷的审视着他,半响才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走向了他身后的那一抹红色。
他的心,痛得那么厉害,可还是要努力站在那里,把时光都站成一场永恒。明明他有很多话可以对殢无伤说的,能言善辩也好,舌灿莲花也罢,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殢无伤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就从他身边静静走过了。
是不是我们之间,早已经无话可说了?
那些围绕在他和殢无伤之间,谦卑恭谨谄媚柔靡的笑容全部都消失了,消失在他水波盈盈的眼神里;那些娇柔软嫩清脆欢快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消失在他讳莫如深的嘴唇里;那些紧张关切疑惑忍耐的神情全部都消失了,消失在他苍白隐忍的面里。
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香灰寂寞如烟,他转过身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缥缈如雾的叹息。
第23章 秽火(下)
夜色深沉,屋内的火烛落下了如血的泪滴,他安静的坐在桌边,像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那样,默默的等待着。那些燃烧的火花,却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迅速的黯淡下去。
他默默的坐在那里,等待着时光一丝丝的流逝,生命也一丝丝的流逝;心里头充满了泪水,可又不知道该怎样哭泣,于是就只能一直埋藏在心里,等待潮起的思念将他吞没。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干涩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殢无伤迈着矫健的步子朝他走来,脸上是一贯冷冷的没有表情;也许他的表情,只会出现在即鹿纯真的笑容中,出现在封光柔媚的眼神里。
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慌,想要不顾一切的呼喊出来,或者立刻消失在殢无伤的面前,可是,他却无处可逃,殢无伤只用一只手就拉住了他。
洁白而纤长的手指扯着他的衣襟,却像是转瞬间就握住了他那颗不堪负荷的心脏;殢无伤冷冷的看着他,似乎正在用冷漠磨成的尖刀,一刀一刀的将他生生凌迟。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吾做了什么了?”
“你连你做了什么都不知晓吗?还是你根本不敢承认?”
“吾什么都没做。”他的声音里只有覆盖一切的空茫,深紫色的眼眸里没有眼泪,却有些淡淡的火光静静流淌着。
“你不需要明着做,只要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手下人就会自动替你做。”殢无伤冰冷的目光有若实质性的冰雪,转瞬间就带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热量。
“这次吾真的什么也没有做。”也许这就是最后的终结了罢,他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这么说道。
殢无伤果然是不信的,他沉默了一会,才慢慢说道:“那么即鹿呢?即鹿是怎么回事?你看着吾的眼睛告诉吾,你没有做。”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心痛得那么厉害,那一刻任何一句粉饰的语言都显得多余。是啊,即鹿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忘记了?他微张着口,却是说不出话来,他说不出那一句,埋在他心中很久的话。
亏得他还一直以为殢无伤不知道,原来他竟是自作自受么?他在死寂的空气中静静微笑起来,又在心里轻轻说道:害死即鹿的不是我,是你,还有她自己。
恍惚间时空交错,回忆如潮水般的朝他蔓延:他在悠长的迴廊下伫立,指间的香灰绕骨滑落,溶成一片迷蒙的雾气;那如清秋般怡淡的香气,让他的眼神里泛起了涟漪。
自从即鹿回了尚书府之后,殢无伤已有好几日不在他房中过夜了。若是即鹿不回来该有多好呢?他想起了殢无伤看着即鹿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他一直渴盼得到的东西。
原先即鹿走了之后,殢无伤看他的眼神里,偶尔也会有火光闪过了。
那些燃烧着的花火,总让他错觉那是爱,让他想要的更多,让他沉沦得更深。他步步为营,委曲求全,终于换得了殢无伤的一点点温存。
只是这点渺茫而可笑的温存,在即鹿苍白忧郁的笑容里,却是渐渐消失干净了,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当你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得到了一点点爱,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转瞬间夺走你所爱之人的全部呼吸。
他真是不明白的,真的是不明白的。所以当珥界主提出雅迪王、即鹿和殢无伤之间暗藏的联系时,他破天荒的没有去掩饰什么。
要掩饰又该掩饰些什么呢?两个人都是如此,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从来不关心他的感受。
也许不是不关心,只是忘记了。即鹿怀上孩子之时忘记了,忘记了他无衣师尹是她的兄长;她理所当然的夺去殢无伤心神之时也忘记了,忘记了她的兄长还是殢无伤的夫人;而殢无伤站在即鹿面前,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还有他无衣师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所以说,记性不好的人通常都会比较幸福,当你被往事折磨得形销骨立之时,对方轻飘飘的一句忘记了就可以抹杀一切。
她明明知道她的兄长是那么狠心的一个人,却还是要回来逼着他做决定;哈——为什么你们总是责怪我的狠心绝情,而不去想一想原因;到底是因为什么,逼迫我必须如此的。
在这个世界上,责怪别人总是比较简单的,而又几个人,能看得到并且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呢?就算是错,他也必须这样做,他干净利落的处理掉了珥界主所谓的威胁。
从那以后,即鹿就疯了,每日每夜抱着婴儿的襁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睁着空洞而迷茫的双眼,哄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婴儿。
她的眼神里,已没有往日那种灿烂的光彩,有的只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坠落;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会觉得好像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用死亡和绝望隔绝开来的混沌世界,看得到生命的落雪和时间的灰烬,只是不管怎么向上仰望,却始终看不到尽头。
也许根本就没有尽头。
即鹿的生命,从她的孩子死了之后,似乎就已经停止了,同时停止的还有珥界主对他的试探,还有殢无伤曾经给过他的,那一点点温存。
但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用一个小生命来换取三个人的性命,孰重孰轻,他心中自有计量。
就算殢无伤不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也做尽了;即使殢无伤不接受,也改变不了任何的结果。
他的温柔和决裂,殢无伤大概永远也不会懂得,而他,也永远不会让殢无伤懂得。
那些苍茫而隐匿的爱,消失在殢无伤清冷的眼神下面;那些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消失在殢无伤温柔的笑容里面,那些灿烂燃烧过后变成了灰烬的绝望,消失在殢无伤冷酷的背影后面。
他看了殢无伤一眼,眼神隐隐掠过些微光,又慢慢弯起了嘴角,温柔中带着一丝决绝的说道:“原来即鹿之事你已经知道了,可是吾又有什么办法呢?”
“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这样?吾总以为你会为了吾有所改变,变得不像以前那么狠心,可是每一次,你都在用你的实际行动告诉吾,你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呵——你日后好自为之吧。”殢无伤说完之后,又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最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了。
虽然说一千句,一万句谎话也不会变成现实,可是我只是希望你相信。
这一次,就这一次,就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这一次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被生生的磨成了齑粉,混合着胸口刻骨的疼痛一起,再被他绝望的咽下。
夜色浓稠得看不到一丝的光亮,漫天的黑暗将他整个人紧紧的包住,如此绝望的色彩却极其温柔的抚慰着他:告诉他不需要再害怕些什么,因为他的生命当中,已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第24章 尘烬(上)
深沉的黑色慢慢的褪下去,褪成浅淡的泛着一点微光的天空,博山炉里的香粉似乎是烧的干干净净了,只留下一段浮靡的香气。
那香气渐渐的散尽了,只剩下一些香灰的粉末遗留在原地,合着寂静的时光一起,又被不识愁滋味的微风轻轻吹散了。
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听见空气里的细微声响,有谁在说话?他们说着什么呢?清脆娇嫩的声音,苍老低哑的声音,深沉冷寂的声音。
那些声音一遍一遍的,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搅得他不得安宁。
“夫人您怎么了,夫人,您醒醒啊,夫人——”
“师尹,哎——心病还须心药医,他若是不想醒,吾也没办法啊——”
那些声音终于带着失落带着不甘渐渐的离他远去了,他静静的微笑起来,朝着无穷无尽的黑暗伸出手去。
忽然间,他却喘不过气来了,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朦胧的光影,那样纯净无暇的白色,转瞬间就颠覆了他的整个世界。
“你是不是打算在睡梦中死去?无衣师尹,你答应吾的事忘记了吗?你答应替吾找到凶手的,你回答吾。”
我是谁?谁是我呢?无衣师尹是谁?谁又是无衣师尹呢?
慢慢睁开眼睛,淡淡的光晕中有人强横的抓着他,他说不出话来,好像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气血不足的惨白在他脸上悄无声息的游走,他的眼神里只剩下燃烧干净的尘埃,些许冰寒而冷冽的空气围绕着他,他柔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着,又在光线的剪影中支离破碎。
“你看着吾,看着吾。告诉吾你曾经答应吾之事还作数么?”他只能呆呆的看着薄棠,内心充满了些许柔软的感伤;当他的衣襟被薄棠抓住之时,他终于感受到了一点久违的温暖,让他暂时忘记了一切,只想安静的沉溺于这份难得的温柔里。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是忘记了殢无伤眼神里冰冷的落雪,忘记了殢无伤生命中妖娆的红花,也忘记了他自己生命里那些缓缓燃烧着的花火。
他只能呆呆的看着薄棠,看着那在光晕下显得特别温柔的面容,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还在做梦一样。
薄棠见他毫无反应,只得极慢极慢的说道:“就这么一点小事,你就想不开了?呵——时光对吾而言,才是真正的残忍,你所爱的人还活着,不管有多少误解多少困难,怎样去挽回都不算晚,而吾所爱的人,吾所爱的人——”薄棠的声音似乎有些飘忽,略带一丝暗哑说道:“吾所爱的人,却是早已死去,早已化为了尘土,与这天地合在了一起。这样他就能永远的,和吾在一起了。”
说完,薄棠便安静的闭上了眼,像是在感受窗前的清风和晨光的温暖,那些自由飘散的微风似是有生命一般,眷念般的轻抚着薄棠浅紫泛银的长发和微微颤动的睫羽。
无衣的心口一窒,突然觉得心跳停了一拍。他盯着那支紧抓着他衣襟的纤长指骨看了一会,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
为什我就找不到一个人,也这么死心塌地的爱着我,守着我呢?
也许不是找不到,只是如果那个人不是殢无伤,一切就都没有意义。
他将自己的手指用力的蜷起,有些动容的开口道:“吾答应你的事,从来都没有忘记,吾只是有些心累而已。”
“嗯——你记得便好,吾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嗯——”果然那温暖也只是暂时为他停留,便又很快抽身而去了,尽管他心里那么渴望,再多一些,再久一些的温暖。只是他知晓,这本就是不合礼数的事情,若是被府中人知晓了,又凭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
没过多久,绿萼便端着个梅花白瓷炖盅走了进来,往日水灵鲜嫩的面容在这么几天里,却是迅速的憔悴下去了。直到发现他醒了,她黑黝黝的眼眸里才焕发了神彩。
轻轻把炖盅放在案桌上,她心生喜悦的说道:“夫人,您终于醒了,御医都说最近他老往将军府跑,都快成府上的常客了。”她说着说着,却又语带哽咽道:“夫人,您已经睡了五天了,您睡着之时,奴婢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御医也叫过了,将军也叫过了,只差没去找大祭祀了。还好今日薄侍卫来看过您,您就醒了,不然奴婢也只能闹到宫里去了,将军若是脸上不好看,要发落奴婢就发落吧,夫人若是不活了,奴婢一个人呆在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和夫人一起去了干净。”
无衣听闻,却是故意轻笑一声道:“吾不过是有些累,睡过去了,哪有你们说的那般夸张,就是吾活不动了,也不想带着你,你啊——太狡黠了,成天就会拿吾打趣。”
“夫人还能开玩笑,看来是想通了,既如此,先把药喝了罢。这是宫中特制的方子,按照方子上写的,奴婢将人参、灵芝、麝香、冰片用慢火炖了三个时辰,御医说了,这位药盅有益气养心、活血通络的作用,每日喝一次,最适合慢慢调养身子。这么珍贵的材料,夫人还是现下喝吧,趁热喝疗效自然要好些。”说完,也不待他答言,就自顾自的揭开了盅盖,又把那深褐色的药汁徐徐倒进了白瓷碗里。
无衣只好接过碗来,忍耐着小口小口的喝了,末了又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将军来看过吾了?吾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嗯——他说什么了吗?”
“将军没说什么,夫人在床上长睡不醒,将军只吩咐奴婢们好好守着您。”
他略过绿萼眼神里游移不定的波光,只装作不知的说道:“既然吾醒了,你去叫将军过来吧,吾有话要说。将军来了之后,你就在外间守着罢。”
“是,夫人。”绿萼说完便退下了,又轻轻带上了门。
不多时,殢无伤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在他身旁慢慢坐下了,才用一种冰冷的语气低声说道:“你醒了?吾还以为你真的能睡一辈子。你可以一直睡下去,看看吾会不会回心转意?”
“哈——吾也很想一直睡下去,只是活在这个俗世中的人,却始终无法免于纷争;吾活着一天,就一天是你的大夫人,你不想承认也没有用,那天你走之前,答应过吾什么,你还记得么?”
“你不用刻意提起,吾答应你的事,从来都不曾忘记。只是,难道封光肚子里的,就不是吾的孩子?你下手之时,有没有想过,那也是吾的孩子?哈——吾是说过了会给你一个孩子,只是吾没说过是什么时候,你等得起就慢慢等吧。”
殢无伤还是不相信他,说到底还是不相信他,手指用力按住了衾被,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发起抖来。
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温婉的笑着言道:“既如此,到时候你出行了,封光若是出了事,你可不要怪吾。”
殢无伤猛的回过头看着他,无言的沉默在他们之间久久蔓延着,良久之后,殢无伤却突然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用力:“哈哈哈——你别告诉吾,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吾之子嗣,你还是无衣师尹,还是吾认识的无衣师尹吗?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吾的目的很简单,吾希望慈光的基业稳固,所以只有吾自己的孩子掌握了兵权,才能让吾真正放心,血脉这种东西,才是永远斩不断也割不烂的牵绊。至于封光流掉的孩子,吾已经说过很多遍,不是吾做的。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你可以不相信吾说过的话,但是你总该相信吾这颗心吧。哈——吾这颗心有多么的狠毒,你不是最清楚么?”
“好,无衣师尹,你很好,真的很好,吾就给你一个孩子,就给你一个孩子——”殢无伤高昂的声音突然慢慢低下去,深邃的眼眸像是漩涡一样,里面翻涌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第25章 尘烬(下)
案桌被掀到地上时发出了哐的一声,抵在他衣襟上的手指那么的冰冷,令他情不自禁的也发起抖来;殢无伤扯开了他素白色的里衣,又将他惨白柔弱的身体紧紧的箍在了怀里,在那一刻,他的心跳得那么快,和殢无伤胸口的心跳声几乎是重合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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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