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惊寒 作者:涉江深
正文 第37节
惊寒 作者:涉江深
第37节
“……当然知道。”薛墨瓷答道。
“那你是怎么遇见它的?”
薛墨瓷没有犹豫,答得干脆:“是巧合。”
“什么巧合?”
“地动,”薛墨瓷道,“是地动。”
陆怀渊皱起了眉:“你是指一年前……”
一年前河朔地动,震出了叶归隐藏在贺家的秘密,陆怀渊他们也正是因此随着沈林前来此处。
“不。”薛墨瓷道,“要更早,是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这个时间点让陆怀渊不禁有些恍惚,总觉得微妙的有些事情串联其中。可十六年前的他也不过是个毛孩子,对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印象。
“难道河朔是那种地动频繁的地方吗?”他喃喃道。
“不,”薛墨瓷抬了抬眼皮,她看起来很虚弱了。如果不是到了这种地步,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势如水火的两位仇敌可以这样坐下好好说话,“你或许不信……这两次地动,都不是自然的。”
“十六年前……”她顿了顿,似乎光是说话也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十六年前,是你那同宗同门的师伯去世的那天,她为了藏下一个秘密,用尽全身的功力,将她的佩剑楔进了贺家的校场中。”
陆怀渊眼皮跳了跳,这事他知道。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他和沈怀玉两个小辈在华瑾的带领之下大闹贺家,才让这件事情水落石出的。
“你师伯……叶归却不知道另一件事,”薛墨瓷继续道,“贺家的山庄依着山势而建,校场不过是在半山腰开拓出的一块尚算平整的地方,可是这山中,却有一个万年前的封印。”
“是猰貐……”陆怀渊轻声道。
“千锋剑楔入山中的波动影响到了那封印,”薛墨瓷道,“或许你太小,对你师伯不太了解,但在十六年前,叶归可是凭着自己一人之力将清云宗的名气带到了顶峰……清云宗不出世,太多年没有过这样惊才绝艳的弟子出现在世人面前,时间久了,总是被遗忘的好像只剩下一个名头。千万年下来,封印早已松动,叶归自己或许都没想到,自己这临终前的最后一剑,会有这种效果。”
“那时候的我,不过是个刚刚加入星月阁的年轻人。”她说,“我从小被我师父收养,被教导些傍身的功法,但在世人眼中,用暗器或是用毒都是不入流的东西。我被师父抚养大,一直活得自在洒脱,直到遇上了……元明。”
“那是谁。”陆怀渊问。
“我费尽心思想要复活的人。”薛墨瓷平静地答道,“他和你一样,出身所谓名门正派,我们在一起一同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直到被他的宗门发现。”
“我甚至记不清那宗门是什么,”薛墨瓷低着头,语气间不自觉地带着些颤抖,明显在回忆一段很不愉快的经历,“那群人逼迫元明杀了我,斩断我们之间的联系,再或者,他将被逐出师门。”
“然后呢?”陆怀渊问。
“然后他死了。”薛墨瓷说,“死在同门的乱剑下,为了护住我。直到他死,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元明’二字,不过是在外游历的时候为了方便取的假名。”
“阿婆是我师父的好友,知道此事之后,曾试图替我唤魂,”她的目光凝神向幽静的远方,“……但是不行。我知道的太少了,不足以找回他。阿婆试过很多次,都失败了。”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活得像个行尸走r_ou_,直到后来,师父走了。我因为是她的得意门生,当时已经有不少人称我为‘妖女’,我无处可去,于是依附了星月阁。星月阁不在乎世俗眼光,那里有的是像我这样没有容身之所的人。那时候的星月阁中‘两星一月’尚有他人,而我不过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小姑娘……我急于证明自己,不惜铤而走险潜入贺家山庄,企图挖出点什么有趣的东西,偏偏在那一晚,被我撞到了叶归的那一幕。”
陆怀渊听得极认真,他从不知道在自己尚且年幼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埋下了种子,而这种子,竟会在许多年后长出错综复杂的枝蔓,将原本无辜的他们都卷入其中。
“叶归的事情是贺家的大丑闻,拿去敲诈,或许可以做一笔很划算的买卖,”薛墨瓷淡淡道,“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阁主,因为在叶归拖着虚弱的身躯离去时,我目睹了猰貐打破封印的一幕。它很虚弱,虚弱到就算是当时的我,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杀掉它,但它显然比你我都更了解人心,它识破了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元明回来。”
第171章 秘密(二)
陆怀渊太阳x,ue狂跳,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些看起来并不相干的事居然通过这种方式千丝万缕地联系了起来。
“然后呢?”他问。
“然后?”薛墨瓷道,“然后我答应了它的要求,我们需要互相利用。叶归的那一剑对那原有的封印破坏的不够多,猰貐又很虚弱,它需要我,于是我建议它先继续藏在这里,借给我一些力量,剩下的东西,我来解决。”
陆怀渊听得头皮发麻,所以最初的那些离奇诡异的死亡出现的并不密集,因为那是薛墨瓷做的。薛墨瓷既然肯为了她的目的做到这个地步,就不会过于急迫以至于破坏整个计划,她带着猰貐的虚弱□□一点点的在各地做手脚,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完全没有被察觉。
“厉害。”陆怀渊轻轻感叹道。这句感叹如此不合时宜,他们又站在绝对相对的立场上,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所做的一切。
“我也失手过,”薛墨瓷平静地说,“星月阁中曾有一个实力很不错的疯子,虽然整天疯疯癫癫的,却也因为有用而被阁主留了下来。”
“星月阁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即便确信对方和自己一样是星月阁中人,也绝不能掉以轻心。正因如此,阁中之人都自觉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那疯子不一样,他的行动我完全无法揣测。在我某次潜入贺家山庄去见猰貐的时候,发现他在跟踪我。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有多久了,但是我很担心事情会败露,”薛墨瓷咬了咬嘴唇,“我追杀了他很久,他一路逃到了你们清云宗,却失踪在了那边。清云宗不可能收容星月阁之人,我不放心,还时常去那边寻人,却怎么也寻不到——”
“他死了。”陆怀渊说。
薛墨瓷十分诧异:“哦?”
“他死在千锋壁下。”陆怀渊低声道,“原来如此……”
薛墨瓷将她所做之事说了个七七八八,陆怀渊凭借自己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将事情的全貌补全。原来他和沈怀玉在千锋壁下遭遇的那个疯道人是从星月阁跑出来的,那时候他想必被薛墨瓷追杀已久,身上伤很重。
陆怀渊努力从他那点模糊的记忆中捞出一些东西来,仔细回想那疯道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被你追杀到清云宗不是偶然……”陆怀渊的声音压抑着些许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的过度起伏,“那个人可能原本就是清云宗出身的。”
那时的他,年纪太轻,又是刚刚入门,对于清云剑法一窍不通,可是却记得沈怀玉在背着他回来的时候曾经说过,那个疯子的剑使得毫无章法,完全就是怎么随性怎么来。
如今陆怀渊清云宗传承在身,剑法也至臻至强,却对记忆中那些模糊的剑光有了不太一样的看法。
剑本身就是不应当有套路的,它就应当是怎么随性怎么来,只要用的合了自己的心意,那就是最强的剑法——这道理说来简单,他却也是在自己长大之后才渐渐懂的。那人的剑法确实是毫无章法,但其中隐约可见几分清云剑法的踪影,不过时间隔得实在太久,陆怀渊也不大确定。
“他大概是清云宗出身,在最后的时刻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才会怀揣着秘密拼命赶往清云山吧,”陆怀渊犹豫片刻,“但是既然已经投身星月阁,清云宗必不可能再轻易对他敞开大门,于是他选择了相对安全的千锋壁下,因为此处并不会有人,可那天偏偏……”
偏偏沈怀玉带着他从千锋壁“翘宗出逃”,恰巧撞上了这一幕。
是巧合,可这巧合,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呢?
“你认识那个疯子?”薛墨瓷听他说完问道,“他是为什么离开了清云宗的?”
“不认识。”陆怀渊淡淡道,“那么久远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一切兜兜转转,盘虬发展,竟然到了如今这种局面,陆怀渊松了一口气,仿佛知道了这一切之后,一块始终掉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一样,可是他仍有一事要解决。
“那疯子划伤了我师兄,在他体内留下了一尾小鱼,”陆怀渊盯着薛墨瓷看了会儿,又把目光移向了冬竹婆婆,“那是魳……他看上去跟猰貐不太一样,可我知道他也是凶兽,不知道……不知道他可不可以把我师兄还给我。”
他神情微微有点失落,又有些无助。薛墨瓷看着他这模样觉得十分新奇——这少年一身铁骨铮铮,强硬得不像话,明明更难的时候都被他挨过去了,却在此时显得如此难过。
陆怀渊自己坐在船上,不断回想过去。冬竹婆婆早就放弃了,周围的雾气散去了不少,但薛墨瓷在空中撕出的那道裂口使得整个天空都是浓重的墨色,就像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般的压抑,空中亡魂发出阵阵悲鸣。陆怀渊面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shi透了的关系看起来有些落魄,他还有一分理智,也正是因为这一丝尚存的理智让他感到绝望。
从他拜入清云宗的那天起,他就想着要变强,起初是沈怀玉在他身边,剑法身段都比他强太多,这个死要面子的少年自尊心作祟,拼了命的磨砺自己,愣是追了上来。再后来他想保护别人,拼着累到昏倒还在偷偷练习,到最后却适得其反。
如今他终于如他所愿成为了一个称得上“强者”的人,年轻一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说起“陆怀渊”这三个字,人人都得称赞一下清云宗那既有魄力又有实力的小宗主,就算是诸位前辈在面前,陆怀渊也不是不敢挑战。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如愿成了强者,却还是不能护住沈怀玉的周全。
在外总是气魄非凡的陆小宗主好像被人抽去了一身傲骨,有点委屈的坐在船上,盯着水面,看上去ji,ng神不振,有些萎靡。
他总觉得沈怀玉太偏执,太消沉,他要是凡事不拉着他这师兄一把,大概他随时会放任自己堕入深渊。可是他现在忽然觉得沈怀玉的洒脱也不是没道理的东西。
就像他凡事都想在手里抓得紧紧的,可是到最后好像也没剩下什么。
第172章 秘密(三)
太湖深处,寂寂水中,另一场别开生面的打斗却正在上演。
猰貐或许应当后悔自己追着魳杀到了水中,因为水中是魳绝对的主场,流水对猰貐的影响不大,对魳来说却是他的优势,魳原本就是鱼,常年生活在水中,对于水,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了。
猰貐目前化不出人形,一张兽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而魳在占尽优势的前提下甚至没有出手,反而对猰貐一让再让。
猰貐原本的怒火被魳这种看似平静的外表激得更盛,他再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不同。
对,不同。他们原本就不是一道的,说到底一切的根源不过是猰貐的痴心妄想,没想到最后,还拉上了一个陪葬的。
魳说:“你我之间的恩怨,也该清一清了吧。”
“跑得可真快,你明知道我在那个状况之下离了水待不久的,怎么没想着回来看看我呢?”
猰貐喉咙滚动,发出阵阵耸人听闻的呼噜声,似乎随时会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就那么把魳吞噬掉,而魳却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甚至还对他伸出了一只手,好像猰貐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上古凶兽,而只是一直在闹脾气的大猫。猰貐有些排斥他这个举动,下意识地伸出爪子打掉了他的手,魳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反而笑了笑。
“你看看你……”魳说,“一万年都过去了,也没变过。”
他贼心不改地又朝猰貐伸出了手,这一次猰貐好像极力克制自己似的,让魳摸了上去。他那浓雾般模糊的轮廓在魳的手中有了实体——陆怀渊怎么都难以触碰到的敌人,到了魳这里,却轻易地就被摸到了。
因为这才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才是理应一直在一起的。
魳轻笑了一声:“……脾气真爆。”
要不是他当年脾气这么爆,也不会那样被排挤在众神之王,更不会因为一个愚蠢的玩笑而丢了性命。昆仑君的不死药能把他复活,却也把他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他再也不能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了,反而成了一个夜夜渴饮鲜血的野兽。
“别装作听不懂我说话的样子,我知道你听着呢。”魳说,“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怨我,为什么这么生气,却要把怒气撒到别人身上呢?”
猰貐气得又要抬起爪子,却被魳一把摁住了。
“别人怎么看你是别人的事,自己怎么决定是自己的事,”魳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不用一辈子身陷囹吾,不必掣肘于一方水中,怎么都是自由自在的,没了“神”这重身份,或许活得更洒脱也不一定。
魳不一样,他从出生起,就是在冰冷黑暗的水中。敦水是冰冷的,冬天的时候之上甚至还会结冰,魳每到寒冬之时,就不能再探头到水面之上,只能贴着厚厚的冰层静静遥望之上的光景。
他的同族们不理解他,只觉得他是个怪人,别的魳只要有血喝,就能过的开心舒坦,而他不一样,他总想着去水面上看看。
血液又腥又涩,他觉得难以下咽,同族们却食的津津有味。他每次看着有同族为了鲜活的人命故意从岸边拖下一个个无辜百姓的时候,就觉得一阵反胃。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得不忍着恶心强迫自己去吃一点点。
就连九天之上的神明,也知道了这敦水之中的魳鱼一族出了个不喜食人的小鱼儿,曾经特地来看过这犯了厌食症的小鱼,原是想着这小鱼儿大约不知怎的开了智,兴许可以有些用处。
小鱼儿却兴趣缺缺,不愿离去。
对鲜血的渴望刻在他的骨子里,无法剥离,即使上了九天,有些罪孽也难以洗脱。他天生就是凶兽,开了智对他来讲根本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即便厌恶自己的出身,却也难以斩断它。
小鱼儿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他开了智,自然不能用一般的凶兽衡量,他能看透人的善恶,于是只在大恶之人行经敦水之时,才会杀之食之,剩下的时间里,他宁愿饿着。
所以他才在第一次见到猰貐的时候如此欣喜,因为他曾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魳伸出另一只手抱住猰貐的头摸了摸:“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样。”
猰貐摇晃了一下,没有说话。
“那个时候我刚能化成人形,迫不及待想要上岸看一看,却不能待的时间太长,”魳自顾自地说,“你还不熟悉这野兽的身躯,我们哪里是凶兽和堕神啊,明明像是两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猰貐沉默了,回想他和魳之间的种种。大概是因为常年泡在水里的关系,魳的手冷冰冰的,碰触他的时候却总是很温柔。他那么厌弃自己,却在这个时候遇上了和他一样的魳,他原以为他们两个会一直在一起的,可是他没想到魳和他想的根本就不一样——猰貐一边痛恨自己的欲望,一边放任自己随意杀人,无论魳如何劝诫都不听从,他们几次发生了争吵,闹得不欢而散。
“你为什么不能听一听我说的呢?”那时候的魳说,“别再那么做了!”
“我们有选择吗!”猰貐说,“你告诉我,我们有选择吗!”
“你起码还曾经唱过别的滋味,”魳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痛苦,“那我呢?”
这句话深深打在猰貐心上,他心里不是滋味,也在反复叩问自己。
——“那我呢?”
或许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对方。
猰貐不想和他吵架,因为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在那次激烈的争吵之后,他曾忍了很久没去见魳,却没想到魳主动来跟他道歉了。
他想也没想,觉得魳大概也是跟他一样,想要见一见对方罢了,却未想到等着他的是一个圈套。
……
想到这里,他双眼都有些发红,魳却还是那样轻柔地摸着他的耳朵。
“别装模作样的了,”魳垂下眼帘,“你能开口说话,不是吗?我一个人在这里说了这么久,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第173章 秘密(四)
猰貐终于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啸,挣开了魳鱼的双手,气势汹汹地再度扑向了魳。魳有沈怀玉的身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猰貐灵活的许多,他轻盈地闪开,绕到了猰貐的身后,嘴上却没停:“来啊!到底有多恨我,你倒是说出来啊!”
他自己当然最清楚不过自己做了什么,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滋味,似乎不是那么难以想象。
他根本不需要剑,沈怀玉身上的佩剑反而成了摆设,对于他们这种凶兽来说,本身就不需要什么武器,只需要用最蛮横强硬的方式就对了。
他手凭空一挥,搅动漆黑的湖水,原本还算平静的水瞬间生出几道水波,原本应当柔若无物的水波在此刻却如同陵劲淬砺的利刃,像猰貐划去。
猰貐惊骇万分,慌忙躲闪,接连躲过两刃,却还是被第三刃所伤,被水波波及的地方破了一道小口,中间的浓雾向外不断溃散,宛若在水中扩散的血液。
“这都没躲开吗?”魳盯着他,目光灼灼,“你可是大不如从前了。你到底在怕写什么,你不敢面对事实,又不敢跟我说话。你又恨我,又想见我,又害怕我。”
“刚刚的那些,要是以前的你,很轻易就能躲开了,”他又幽幽道,“你到底敢不敢把话说清楚?”
猰貐被他激得更怒,再度扑了上去。魳躲闪的更快,一时间你来我往激烈至极,明明只是两个强弩之末的老弱病残,却在此时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中爆发出了一场惊人的战斗。若是有人看见,一定会觉得惊奇万分,毕竟那与刀枪剑戟之间的争斗不同,更像是一个完全不一样、更加深入领域。
猰貐不知为何,无论怎样饱含恨意地向魳攻去,都会被他躲过,而魳还在这过程之中不断地在他耳边絮絮不休地提着往事,语气冰冷。猰貐快要被逼疯了,只觉得怒意上头,快要将这太湖之中的水全都蒸发掉——他双眼如明灯,在这漆黑的水中犹如两团燃烧的火。
“你敢不敢好好的看着我,说出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
猰貐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尾巴一甩,击溃了又几道不断向他袭来的水波。吼叫的声音如此之大,即便是在水底,魳也觉得自己短暂地失聪了一下。猰貐终于被他逼到了极点,过往种种如同一道道利剑反复鞭笞他的内心,而怒吼过后他终于口吐人言:“——是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背叛我!”
原以为大家都是y沟里的一路货色,竟然还有人想着要登天!凭什么他从高高在上跌落凡尘,只觉得无比沮丧,永无明日,却有人一生都在y暗的水中,还想着做个好人。
“你明明天生就是背负罪孽的极恶之兽,凭什么整天那些妄想着那些没用的东西,我做错什么了!我只是顺应了天命!既然天命让我跌下神位,又让我成了渴饮鲜血的怪物,那我就去做好了,这又有什么不对!”
“随你怎么想。”魳站在他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背叛你的从来不是我,只是你自己。”
兽形的身躯怎么也比不上人的身躯灵活,虽然是借来的身躯,魳却适应的很快——毕竟他也在沈怀玉身体里生活了那么久了,熟悉也是应当的。猰貐发现单是简单的扑、撕、咬很难碰到魳,他可真是一尾小鱼啊,即便是如今,也是这样的灵巧,用以取胜的从来都不是蛮力。猰貐只觉得自己一腔怒意难以发泄,次次扑空几乎是在挑战他的理智,索性将自己散开,变成遮天蔽日的雾气,将魳笼罩在其中。
漆黑的雾气在原本就一片黑暗的深水中散开,光线不足,猰貐自己也看不清魳的表情,他听见魳说:“这样真的好吗?”
“你原本就这样虚弱,为了对付我,不惜把自己仅剩的这分力量分散成这样子……这样真的好吗?”
猰貐的声音从魳的四面八方传来:“不用你管!别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
“……明明是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黑雾化为千万道极细的利刃,刺向了魳。每一道所能带来的伤害并不大,但胜在数量多,魳挥了下袖子,掀飞了一大半,但仍有一部分钻入了他的体内。魳的脸色很明显的变了一下,捂住了胸口。
“怎么了,”猰貐说,“你不是说我怕你吗?现在看来可是恰恰相反啊,这么一点小小的伤口,居然让伟大的魳鱼脸色都变了?”
“你误会了,”魳花了点时间把猰貐留在他体内的力量清理干净,“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喜欢强取豪夺。这具身体是我借的,在一切结束之后,自然还要毫发无伤的还给他。”
先前被猰貐弄伤的地方渗透出了点点白光——魳用它所剩不多的力量,稍微修复了一下这具身体。猰貐也不急于重新凝出实体,只是继续像雾一样盘旋在他周遭,语气中略带嘲讽:“别人。”
这种时候他还能想着别人!
明明苍天多有不公,从没给过他们好日子过,为什么魳能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别人。很久很久之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把一个不服管教的猰貐镇在敦水中,却都不愿意替猰貐想一想。
“我看你才是那个自私鬼,”猰貐道,“你是有多想听到别人的赞誉?”
“闭嘴。”魳冷冷吐出这两个字,朝着那弥漫在他周身的雾气一抓,猰貐发出吃痛的一声怒嚎——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一把就被抻了出来。魳揪着他的后脖颈,愣是直接从那一片雾气之中揪出了一个实体来。他狠狠揪着猰貐,翻身骑到了他的背上。猰貐疯了似的挣扎甩动,在湖中来回翻滚,却怎么都不能把魳从他背上摔下来。
太耻辱了,简直就是像把他当成什么畜生。
魳用双手环抱着猰貐的脖子,袖中悄无声息地划出一把利刃,贴上了猰貐的脖子。
第174章 尾声(一)
这袖中之刀是沈怀玉贴身带的——自他发现自己那套胡作非为的刀法有时可以起到奇效之后,就一直在身上藏了一把刀。他本意是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候不会用的,毕竟练剑这么多年,剑法才是他的依仗。为了不让陆怀渊感到不安,他甚至连他这个最亲近的师弟都没告诉,若不是魳动用了沈怀玉的身体,怎么也想不到这少年人居然心思如此缜密。
这短刀一直被他藏在袖中,冰冷坚硬地贴着他的皮r_ou_,硌了很长时间了。
魳没有用兵器的习惯,不过这袖中的刀显然比他腰间的长剑更适合他,这些原本都是沈怀玉的东西,他也不过是暂且拿来一用罢了。贴着猰貐脖子的刀刃上闪过一道寒光——他们同人不一样,人若想得道,总是要费尽心思的,要么便不断锤炼磨砺自己,要么就要走一些邪魔外道。可魳不一样,他天生就是凶兽,是天地怨气所结成的,好巧不巧开了智,就连修炼也要轻松上不少。
他把力量灌入那小刀之中,不出意外地感受到了猰貐的颤抖。
果然还是害怕他,这家伙脾气差、缺乏理智,被他坑了一次,怕了一万年。如果他真能放下内心的这些恐惧,或许魳还没这么轻松就能制住他。
万年前的光景还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今天要去哪里抓人来呢?”猰貐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才从兽形给自己修了个人身出来。人身的他看上去俊秀逼人,眼角却有几分邪气,不知道是不是那不死药的后遗症。他舔了舔露出来的小虎牙,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样。
“别去了。”魳看了他一眼,觉得十分满意。最初他被同族排斥为异类,可是渐渐的,就连那些排挤他的声音都没有了。开了智的他不断修炼,寿命可以比那些同族长得多,他曾度过了好一段孤独的岁月,如今见了猰貐,感觉就像多了个弟弟一样。
“他们不可能这么让你杀下去的,”魳说,“听闻人族中出了一位名为‘羿’的年轻人,箭术绝伦,他听闻你在此地作恶,就要来杀你了。”
猰貐平时常来敦水之中找魳玩,如今已经对这里熟的就像自己家一样了。他一屁股坐下,道:“那算什么,能比过我们?”
魳沉默片刻,道:“你可还记得十日同出之后是谁解决的?”
“忘了。”猰貐大大咧咧地说,“大概和我无关吧。”
魳的脸黑了半截,道:“不许离开敦水。他知道你在少咸山,这段时间你哪里都不要乱跑。”
猰貐看他生气了,有点慌:“好嘛,不离开就不离开,走,我们去下棋。”
可惜猰貐的听话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贪图那点滋味,耐不住饥饿的折磨,背着魳偷偷往外跑出去了好几次。羿要杀他从来都不是空话,他一路已经斩杀了不少在外肆虐的凶兽,他暗中搜查了猰貐许久,猰貐却没有放在心上,等到魳再听说猰貐的消息的时候,居然是猰貐被羿追杀,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匆忙赶到少咸山,求羿放猰貐一条生路,可猰貐一身是血,躺在满地的尸骸碎骨之中,竟然还在嘴硬。
他说:“我有什么不对了,为什么你们都这样难为我?”
他说:“弱r_ou_强食,天经地义。人类宰杀猪马牛羊为食之时,可曾想过所谓正邪?”
“都到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想着逞一时口舌之快。”羿被他大逆不道的发言气的够呛,一张弯弓拉的如满月,箭尖直指猰貐眉心。
“——住手!住手!”魳冲了上去。
羿松开了拉着弓弦的手。
世人皆以为到了这里就算结束了,凶兽猰貐死在被他啃噬剩下的尸骨堆中,却鲜少有人知道,在那之后,魳拖着他的身躯,一步步回到了敦水中。
猰貐虚弱的就剩一口气了,魳几乎崩溃,却没想到,猰貐居然渐渐恢复了过来——昆仑君给他服下的不死药尚有余力,竟然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猰貐稍恢复一些,又开始缠着魳想要出去了。
“我现在已经‘死了’,”猰貐说,“也就是说,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应当受限制。”
“不行。”魳强硬地说,“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猰貐说,“为什么你也跟他们一样,处处跟我对着干!”
“不行就是不行。”魳说。
他们在这之后屡屡发生争吵,魳说不过猰貐——他似乎讲的很有道理,甚至有时候就连魳也会因他的话而出现动摇。他用指甲掐着手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不可以,这是不对的。可是却又很容易在这之后再度动摇。
某次争执之后,猰貐一怒之下回了少咸山,魳却默默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以和好为饵,引诱猰貐和他见面;他以为他是想给他一个拥抱,却不曾想到背后抵着的是一把尖刀。
魳牺牲了自己千年来修炼出的全部修为,用三魂七魄铸成一结界,将重伤的猰貐牢牢封印其中。
从此一方太平,流传下来的只有英雄的传说。
刀刃贴在脖子上,异常冰冷,照理来说,猰貐是应当感受不到这份冷意的,因为湖底太冷了,他整个身子也是冷的。可是他却分明感受到了,就像万年前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一次一样,坚硬的刀尖抵着后背,冷彻心扉。
“我会陪你的,放心。”魳的话语听起来十分温柔,“一万年的时间下来……我们早该是一体的了。可我要给他留一点时间。”
“又是别人!”猰貐吼了一声,“你不要再提了!”
“好。”魳说,“这是最后一次。”
他温柔地将刀尖刺入了猰貐的脖子,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心口的一阵剧痛。猰貐惨叫了一声,不断有黑雾从刀口处向外溃散消逝。魳伏在猰貐的背上搂着他,看起来倒是无比的亲昵。猰貐的颜色越来越淡,几乎有些看不清,而魳的怀抱中终于只剩下了冰冷的湖水。
魳松开了环绕的手臂,任由自己向水面上浮去,在这个过程中愈发地觉得昏昏沉沉。
第175章 尾声(二)
陆怀渊一直分了半分心思在水中,他原本正微妙的消沉着,忽地瞥见了水中上浮的白色身影,于是愣了片刻之后直接跳入水中,把沈怀玉捞了上来。
沈怀玉看上去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双眼紧闭就像睡着了,可陆怀渊却心乱如麻——魳说过会将怀玉完完整整的还给他,现在还过来了,为何不醒呢?魳哪里去了,猰貐又哪里去了呢?
他心底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魳最终还是没能敌过猰貐,惨死水中,他的倒霉师兄也因为在水中浸了太久,活活淹死了?他一时间有些慌了,强行把自己这不吉利的念头压下去,把手伸进沈怀玉的衣裳中,检查了下他身上是否有什么别的伤口,待检查了一圈之后,才晃过神去探他鼻息。
这一探才发现,还好,还活着。
冬竹婆婆在一旁看见他的举动,咳了一声,缓缓说:“……强行被人占去了身体可不是什么舒坦的事情,你师兄若是想醒,怕是要费点功夫了……”
陆怀渊把他捞进怀里,侧耳去听他的心跳声——那心跳稳定,有力,带着强大的生命力。听着这声音他反到有点晃神,过了片刻才问道:“婆婆,他要多久后才能醒?”
冬竹婆婆的声音苍老而带着沙哑:“这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若是意志坚定之人,大约过不了多久就能醒,若是意志不定,永远都醒不来的人也不是没有……若是眼下安定,老太太我或许还能帮帮你,只是此刻实在是不是关心别人的时候了……”
“没关系,”陆怀渊说,“他没有您想的那般脆弱。”
“傻孩子,人心想的是什么,别人是永远也不可能清清楚楚的知道的,哪怕是再亲近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对方。”冬竹婆婆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他的坚强是生性如此,还是局势所迫之下被迫逼出来的呢?唉……你们明明这般年轻,为什么过得如此不易。”
“没关系的,”陆怀渊还是那句话,看起来已经比一开始理智多了。他把沈怀玉找了个舒坦姿势摆好,又想着他浑身shi透,只怕会着凉,想着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却摸了一把空。他揉了下眉心,自顾自地把沈怀玉抱进了冬竹婆婆的船舱,拿了人家的薄被给他盖好。
冬竹婆婆眼望着他做完了这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怀渊轻车熟路地掖好了薄被,就像照顾一个病人一样,弄完之后又从船舱走了出来,道:“……多久我都会等下去,就像……”
就像之前一样。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不知终点在何的漫长等待,但他已然觉得无论多长的路,都能走下去。
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一个相互信任的秘密,就算仅仅是是为了对方,也能坚持下去。
一直在外默不作响的薛墨瓷突然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抽气声,陆怀渊再一抬头,发现她眉头紧皱,死死咬着嘴唇。
天空之上的局势显然不是很乐观,然而到了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对事情的发展束手无策了,于是只能任由它发展下去。猰貐至今不见踪影,陆怀渊猜想他大概是和魳一同在水底同归于尽了,然而失去了力量源头的那份猰貐之力变本加厉地榨取薛墨瓷,让她的处境更加无法挽回。
她此时正仰着头望向那道裂口,嘴中喃喃道:“怎么会……”
陆怀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先前放出的那九十八道魂灵,不知何时已经即将被消耗殆尽,裂口之中还有些原本就在地府的恶灵正在试图逃窜,为薛墨瓷所使的那些残余下来的魂灵,正在拼尽所能拦住裂口处。
空一片深深的血色,浓厚得接近乌黑。薛墨瓷大概万万都没想到她什么都不要了,搭上无数平白无辜的人命,换来的是这种结果。
“阿婆,”她脸上划过一滴泪,“您……帮帮我啊……”
冬竹婆婆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傻丫头啊……”
沟通y阳乃大忌,作为一个凡人,薛墨瓷做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死后少不了天罚。冬竹婆婆做了一辈子的魂偶,最清楚这些,她没有子女,就这么一个故人的徒弟,她眼睁睁看着她长大,又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她总想着阿瓷还年轻,有什么事情若是她非要去做,那报应让她这一条老命来担也没什么,可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到如此地步。
别说薛墨瓷赔不起这命,就算加上她项冬竹,也根本赔不上。
她叹了口气,道:“去。”
趴在船底的小魂偶们面面相觑,瑟瑟发抖,没有一个敢动的。
冬竹婆婆深呼一口气,语气更加强硬:“去!”
魂偶们没有办法,纷纷脱离了自己木质的身躯,化为游魂,向空中的裂缝处补去,小木人们没了灵魂在内,变为了普通的木人,纷纷从船底浮了上来,散乱在四周的水面上。
离了魂偶的游魂们痛苦异常,发出阵阵尖锐的哭嚎,却无法抵抗冬竹婆婆的命令,向空中飞去。
薛墨瓷捂着脸,无法抑制地发出凄厉的哭声。她问:“为什么?为什么就算这样,我都不能见到他一面?他的魂魄究竟在哪里?”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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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