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陛下有一段白月光 作者:天北闻秋
正文 第7节
陛下有一段白月光 作者:天北闻秋
第7节
酒醒了,他该去就寝了。
于普通人家,过年意味着平日难得的美食新衣。于不愁吃穿的富贵之家,过年倒是没有这般的喜悦,除却热闹,最要紧的是朝廷命官都得了假日。
初三的时候又落了雪,严清鹤闲在家里看书逗鸟。是只鹦鹉,极伶俐,前两年严沧鸿弄来的,要孩子学了新文章便教给它,以此引孩子读书。故而这鸟从小也学圣贤道理 如今一句吉祥话也不会说,开口诗词歌赋,闭口文章警句,可谓全家上下最有书香气的一位。
严清鹤逗那鸟儿说话,鸟儿就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景遥这时恰好来给鸟儿换食,笑道:“它倒是会应景。”
她又问:“十五的时候同景遐他们出去玩么?”
严清鹤道:“上街看灯的多是有情人,他们都不像我孤身一人,哪里能和我一同去看灯?”
景遥笑:“我叫他陪你去就是,没准灯市上就与哪家小姐暗结情意了呢?”
结果十五那日,景遐还真的来约严清鹤赏灯。赵冀说他着了凉身体不适,因而没有同去。
诗中道“花市灯如昼”所言非虚,各色光影几乎使人目眩。姑娘们都施齐了脂粉,佩好了钗环,无不是花枝招展的。亦有官家的小姐乘车而来,撒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
两人也无甚目的,只是四处闲晃着凑热闹。忽然严清鹤目光停在一处猜灯谜的摊位上久久未动,景遐奇道:“看什么呢,莫不是真的钟情于哪位姑娘了?”
严清鹤笑叹:“什么姑娘,是常见的老熟人,近来怎的总是遇到。”
景遐目光顺着看去,寻了半天才看着个熟悉的身影。他了然道:“这凑热闹的事情,哪里能少了他呢?”
这熟人正是赵晟,凑在人群里给猜灯谜的陈谨行喝彩。陈谨行一连猜了不少,已经引得几个读书人上前来询问姓名了。
赵晟出过风头就要走,拉着陈谨行挤出人群去。严清鹤拦住他道:“小六,你往哪去?”
赵晟见是他,惊喜道:“严二哥,又遇着你了!”
景遐在一边轻笑道:“我呢?你小六眼里只有他,连我都看不着了么?”
“好哥哥,”赵晟嬉笑道:“我哪里敢呀?我是要多想想怎样问候你,才好表示出小弟的诚意。”
严清鹤无奈道:“行了行了,别耍嘴皮子了。”
这时陈谨行又向二人作揖行礼,景遐也露出赞赏神色。人群喧嚷,几人一道顺着人流在各色灯烛间流连。
严清鹤想起赵冀,问赵晟道:“你三哥身体还好吧?”
赵晟回道:“当然好啦,好着呢,怎么了?”
景遐微微皱眉,又问道:“他可是托病不和我们出来的,怎么,难道有别人作陪了?”
一盏滚地琉璃灯恰滚到赵晟脚下,灯光闪烁着照映着他绣金线的靴子。他脚步一停,拿着糖画的手也顿住了。似是想了想,他应道:“三哥前日有些忙碌,像是有些不适……”
又道:“管他作什么,他不爱来就算了。”
严清鹤向景遐使个眼色,止住他欲再发问的话头。赵晟倒是对此事浑不在意的样子,仍然兴致勃勃,对每个摊位都充满兴趣。
严清鹤笑他:“你看了这么多年灯会,还没腻么?”
赵晟道:“我是带他来见见世面,他可是头一回。”
陈谨行就微笑着又向严清鹤一颔首,严清鹤摆手道:“行了行了,不扰你们了,好好玩吧。”
待和赵晟离得远了,景遐低声道:“赵冀他什么意思?”
“许是不想凑热闹吧。”
“他不凑热闹?”景遐道,“冬天来就总不见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说入冬以来忙碌……
景遐停下脚步来,定睛看着严清鹤。
严清鹤叹道:“我如何能知道?”
景遐就不再问,只说:“你该多注意些,你与他走得近。”
严清鹤点头应了,看灯的兴致也少了许多。
宫墙内外是一样的灯光如海,人人却怀着不同的心思。
章颉对这些没什么兴致,几个孩子却闹得尽兴。
他当然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他不大记得清到底是什么时候了,约莫是十五岁或者十六岁,总归是半大的孩子。
那时候他与章瑗厌了宫里的灯,于是一同溜出去,到外头坊市里逛。民间的东西当然不如宫里的ji,ng巧,但却新奇。他们跑了一晚也不知累,见什么买什么,买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又在回去前都向路人分散完了,只余了出宫时提的一盏羊皮灯。
至宫门不远处时,章瑗忽然道:“我累了,走不动了。”
章颉好脾气地笑道:“那怎么办?要我背你回去?”
他只是玩笑,没想到章瑗居然就说好。于是那晚他就真的背着章瑗走回去,章瑗伏在他背上,手里提着灯,灯就在他眼前摇晃。
背着一个身量相仿的少年,即便章颉练习骑s,he,身体强健些,也还是吃力的。但他不记得累,只记得他们偷偷绕进偏僻的小巷子里,躲开了灯火璀璨的闹市。那一盏灯在黑暗的巷子里越发明亮,于是在记忆里也挥之不去。
那灯上刻的是什么来的?好像是幅山水图,灯光就从镂空的河里流出来,像是闪烁的波光。
他此生再没见过比那更好看的花灯了。
章颉不知缘何又想起这些事情来。今年送来的灯花样很多,闽南的珠灯,还有琥珀灯,玳瑁灯,也有ji,ng巧的新花样。但他却瞧见一盏羊皮灯,上头只斜斜地刻着一枝梅,在一众玲珑剔透的花灯里极不起眼。
他说:“给严清鹤送去吧。”
第十七章
[17]
严清鹤看着这一盏灯,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一层。他将近来皇帝赏赐的东西都收罗在一处封存起来了,免得时时见到,自寻不愉快。
但到底是意难平,这又增添了他的烦躁。他将茶杯重重放在花梨木桌上,一声脆响让边上的小丫鬟一惊。
但他又笑自己,这是在和谁置气呢?
他厌恶逃避,又渴望逃避。严清鹤希望这一年是个新的开始,新桃换旧符时能将过去的烦恼也一并抛却了。但这到底只是妄想,他还需面对这些莫名的琐事。
严清鹤吐出一口浊气。他想,他忽然开始厌恶夜晚了。该怪这夜,使他胡思乱想,平添烦忧。
年节之后,一切又恢复常态。之前积攒的事务都需处理,皇帝比严清鹤更加繁忙。直待到冬日终于过去,换上了夹衣,桃花快要开的时候,严清鹤又收到了久违的邀约。
是皇帝的手札,居然用的还是花笺,像极了情人的玩意儿。皇帝说春天将要来了,要请他喝冬天封存的酒。皇帝说,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他。
距严清鹤上回与皇帝私下见面已有月余,他忍不住猜想皇帝的态度。至少皇帝应当是愉悦的,才会玩这样的花样——这使他的心情也轻松了些。
但严清鹤熟门熟路走至寝宫,将入内室时,却觉得有些不同。往日皇帝邀他相见,都遣散大半的宫人。然而今日门前却还有几人,且都是生面孔。
严清鹤心中疑惑,但仍不动声色地走入书房,却见室内立着个衣饰华美的小姑娘,约莫岁的样子,想来该是婵娟公主。
他心下疑惑更甚,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见公主凝神望向某处,便也朝那处看去。这一看使他双手都惊得冷了——书架上有一条通体翠绿的蛇,方才还吐了吐信子。
他一时顾不得许多,便想叫公主小心。这时皇帝身边一个认识他的小太监对他轻声道:“这是公主爱物,娇贵得很,受不得惊。”
严清鹤越发惊骇,帝王家果然不同,公主竟饲蛇的么?
公主仰起头,对着那蛇柔声道:“青萝,下来呀,我们回去。”
但蛇毕竟不通人性,仍盘踞在书架的高处,不愿挪动地方。公主见严清鹤这不速之客一脸惊诧,竟还安抚他道:“别怕,它没有毒的。”
公主与蛇陷入僵持,有人要将蛇夹下来,公主不愿,仍要再等等。
公主也开始有些焦急了。早有人去向皇帝报信,虽说皇帝一时顾不上这样的小事,但他总会知道。自己的宠物四处乱跑便罢,还溜到父皇寝宫,自己被责怪事小,要是父皇从此不许自己养着青萝了怎么办?
这小蛇似乎听得了公主心声,终于开始慢慢向下游动。室内几人皆松了一口气,公主小心翼翼地靠近,眼见那蛇滑下书架,越过椅背,又爬上书桌,向自己游来。
就在这场追捕要有惊无险地结束的时候,在众人悬着的心都放下来的时候,那翠绿的尾巴尖一扫,正扫上墨绿的笔杆。
严清鹤只觉得心猛得一跳,便感受不到它的跳动。因怕人多惊得蛇不敢下来,随公主来的几个宫女皆在室外。严清鹤不知当时有几人伸出手去,但他真切地听得太监尖利地叫了声“哎呀”。他几乎是本能地去抓,但只感到指尖擦到那光滑的笔身,便眼见着那笔在空中画着弧跌落在地上,随着清脆的声响裂做两半,那残骸还又向前滚了滚。
满室寂静。
宫人们皆惨白了脸色,公主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连同那蛇都僵在桌上。
严清鹤脑海一片空茫,兀立着听重新清晰起来的心跳声,几乎震耳欲聋。
皇帝就是在此时来的。他一边绕过屏风一边说话,语气是愉悦中带着嗔怪:“你怎么——”
他看到了地上的东西。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皇帝全然不管。他静静地立着,似乎是在努力辨认地上的东西。那描金的字正对着光,不知死活地提醒他。
公主悄悄向书桌伸出手去,那小蛇便缠到她臂上。她被这骇人的寂静震慑,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严清鹤也没由来地心慌起来。这全不是他的错,他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一场y差阳错的戏。但他居然也感到惶恐——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公主尚不知道她闯了多大的祸。唯有他知道。
又或许是,他只有指尖碰到那支笔,而没能抓住他。他总感到自己有什么责任,却想不清,混沌地屈膝跪下来,道:“臣……”
“父皇!”他刚开口,便被公主打断了。
公主回过神来,眼眶中盈满泪水,她颤声道:“父皇,青萝不是有意的,求您,别杀它……”
皇帝置若罔闻。他蹲下身来,拾起那两截断笔,试图将它们拼在一起。
地上仍有细小的碎片,故而那两半并不能接得完好如初。但皇帝只是试了一次又一次,而后看着断面出神。
公主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她低低地哀声唤道:“父皇……”
皇帝没有看公主,只是极平静地道:“你走吧。”
公主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提起裙子,带着她的蛇便碎步向外跑去。快至门口时,她又回头向里望,叫了一声:“父皇……”
没有回应。她便不再回头,跑得远了。
严清鹤感到奇怪,他竟然感到心痛。真是奇怪。那锋利的断面竟然像是戳到自己心口上,拼不上的棱角磨得自己钝痛。
他凝视着皇帝,此时竟然是痛苦让他窒息。
过了许久,皇帝似乎才想起来室内有这么个人。他对严清鹤道:“你也走吧。”
严清鹤就站起身来。他跪得久了,腿脚都不大利索,但没有停留就转身离开。要转过屏风时,他也忍不住转身回望。皇帝仍然一动不动,几乎半跪着,凝视着那支拼不好的笔。
春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脊背上,仍然有威严。但严清鹤刚刚长久的静跪并不是迫于帝王威势,他只是想,他不该打扰皇帝。
严清鹤一直自认是身不由己的局外人,但他头一次这么好奇,此刻皇帝在想什么?他甚至想出声叫出“陛下”,但终于按捺住这冲动离去了。
皇帝对他的邀约当然没了后文。后来有皇帝身边的太监告诉严清鹤,皇帝没有处罚公主,只是罚了驯蛇的人与当值的宫人,但那蛇最终还是受了惊吓,没几日便死了。
这事情平静得宛如瀚海中一朵小小的浪花,没人再去理会它。但严清鹤感到惶然,他许久没有这样不愿见到皇帝了。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
第十八章
[18]
严清鹤的忧虑显得有些多余。科考将近,便是皇帝真的有心邀他相见,他们也没什么谈情说爱的闲工夫。但严清鹤总疑心皇帝有意冷落自己,旋即又笑自己多虑。
皇帝要c,ao心的事情多着,暂且没心思来伤心。几日前,皇帝与王怀仁商议边境贸易的事宜,正事说完,皇帝忽然轻描淡写地说,大皇子资质出色,聪慧又稳重,是储君的好人选。第二日便召集重臣,商议立太子的事宜。
去年秋日里的传闻传得那样有眉有眼,皇帝也没有一丝表态。好容易这事情冷下去了,不想皇帝竟忽然地定下来了。京中的人们一时喜的喜,忧的忧,严清鹤却因早早得了皇帝的消息,并无惊讶。他只想,大约那日皇帝说的“好事”正是此事。
严沧鸿与严清鹤说起此事,只道:“诏书还未下,册封大约要等到六月了。”他与同僚应酬,略饮了些酒,此刻正是放松,又道:“这下赵家又该风光了。”
严清鹤斟酌道:“皇上不想叫赵家太风光的吧?”赵尚书是先帝时候的老臣,皇帝一直有意压制他们而提拔新人。
“是了,你瞧他们如今风光,其实仍有的要愁呢。”严沧鸿道,“不说本朝了,就同前朝都算上,有几个幼年得封的太子最后继承大统的?皇上年纪还轻……”
大皇子刚刚八岁,其余两个皇子一个才识字,一个尚在襁褓,资质都未显露。更要紧的是皇帝正值青壮,还能添几个皇子尚未可知,虽然立了太子,争斗才刚刚开始。
严沧鸿乏了,随意与弟弟聊了几句便去歇息。严清鹤闭目沉思,脑海里却浮现的是冬日雪天皇帝带他见大皇子的情形。
又是皇帝。严清鹤近来总是想到皇帝。这样的想无关思念,无关爱慕,却像思念一样y魂不散。
严清鹤是在怜皇帝。这话说出去会叫人笑话,甚至要惹麻烦,但确是如此——他畏惧皇帝,又同情皇帝。他想起皇帝,是因为他怜皇帝。他从前越是畏惧皇帝,现在就越是同情皇帝。
公主毕竟是个孩子,心爱的东西没了,不管是物件还是宠物,甚至于是个人,转眼也便忘了,有了新宠。但皇帝的念想断了,要多久才能释怀呢?
大好的春光里,赵晟却被押在家里苦读了月余,好容易夫子点了头,说他文章尚可,这才得了机会出门透气放风。倒是烟花柳巷的地方不去,晃荡着便晃到严府。
严清鹤自己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见了这活宝直头疼:“赵公子又来做什么?”
赵晟叫屈道:“我书都温好了,特来沾沾状元的灵气,并不是专程来扰严二哥你麻烦的。”
严清鹤看他好笑,又见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觉得也甚是可爱。他随意问候了赵氏父兄,闲谈不免又提及太子的事情。
赵晟道:“这也太突然了,连娘娘都没提前得了准信。”又道:“父亲像是被吓着了,都不见他有多高兴,还是常皱着眉。”
“你少说两句吧。”严清鹤无奈,“当心平白给你家里惹麻烦。”
“这有什么,”赵晟不以为意,“我又不会到处乱讲,只是信得过严二哥才同你说的。”
严清鹤只点一句也便罢了。他知道赵晟性子张扬,孩子气又重,但其实人机灵且通透,人情事理都明白。他点点头,随意道:“等这阵子忙过去……我得了两株闽中的兰花,配了均州的盆,到时邀你三哥来小酌赏花。”
这时候春风正在吹,美人桃千瓣的娇艳将将开始吐露。一连十几日都是薄云碧空,恰待到……科考结束那日,天便沉下来,落起春日的细雨来。
皇帝这日心情甚好,甚至在翻看收集整理来的考官们闱中唱和的诗作。皇帝笑着说:“皆不及‘春蚕食叶’句。”
景铭昭应道:“臣等愚钝,自然难及。”
皇帝还想再说什么,刘善却走至皇帝身边,低声道:“陛下,永州的急报。”
皇帝的笑意尚在唇边未及消散,眉目却y沉下来。他对景铭昭道:“你下去吧。”
夜里小雨仍在下,天y沉沉的黑。灯一排一排地点着,灯火在雨幕里闪闪烁烁。
赵府上下惶然。赵尚书夜里忽然被带走,门前还有禁军把守。赵晟不明所以,披着衣服就去找赵冀。
“三哥,三哥?”他语气急切,以至于像是在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闭嘴!”赵冀神情严厉,双眼通红。
疑惑,恐惧与委屈一齐涌来,赵晟喘着气说不出话,只得回返。
他贴身的大丫鬟给他倒了热茶,屋里的灯全都亮着,他却觉得冷。雨气太潮了,又shi,又闷,又冷。
父亲到底怎么了?大哥肯定知道,三哥也知道。哥哥们都清楚,唯他什么都不明白。
长夜不眠的不止一人。从永州八百里加急来的密报静静地躺在御案上。
两万两白银藏在深山沟里,架了棚,堆了土,盖了草。另三万两层层上贡,流到京里,多去往工部尚书赵衡方私库。
珠玉赠贵人,赵尚书就是刘长承的贵人。三年前城外铺路,两年前疏浚水道,至去年修筑堤坝,虚报工款,削减用度,更有赵尚书的好儿子在户部从中相助,配合默契,里应外合。多出的款项被瓜分,除去永州官员手里的,余的有直接到了赵尚书手中的,还有的买作良田,挂在富商名下,年年孝敬。
这份密报条理清晰,证据详实,李道成却只说“匆匆而作”。同样的内容制了两份,由不同的途径送往京城,只怕皇帝不能得见。
这事也打了章颉一个措手不及,他也没有料到能查到这个地步。三十年来赵氏得多恩惠荫庇已不少,但人心不足,竟敛财敛到官银上,置国法于何处?
更何况又出在这样的当口上——正要录取新人,本就是大事;刚刚议定了太子的事情,大皇子生母的娘家就要倒台。
威势不可不立,局面又不可不稳。雨连下了几日,是贵如油的春雨,又是在人心上碾磨的寒针。案子交到大理寺,李道成也从永州回京了。皇帝下了赏赐,还因为他此次的功绩,要留他在刑部。
李道成自知这番必然树敌,他又不喜斡旋,京城宜走不宜留。于是又是表衷心,又是诉苦请,皇帝这才放他回去。
赵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以至于没人关心那不学无术的赵六公子居然挤进三甲,堪堪挂在最末。成日与他作伴的陈谨行也没有“近墨者黑”,不负众望,高中榜眼。然而赵氏辉煌时他是“趋炎附势”,如今赵氏倒台,他又成了“同流合污”,名声难免受损,未入仕途已有质疑之声。
这一榜的状元是关中人士,三十有八,儿时在乡学便有神童之称。人长得清瘦,样貌平平无奇,但文章、论辩俱是一流,皇帝赞其有古风。
章颉对这些人还算满意。与赵氏有什么关系,他如今不甚在乎。一个江南小地方长起来的小青年,尚且没有拉帮结派的本事。有德有才,能为他所用,这是最要紧的。
新人来,旧人去。赵衡方审清定罪,家产抄没,流放北疆。几个做官的儿子革职的革职,削籍的削籍,用尽了最后的关系,又因为赵晟尚未涉事,概不知情,这才不予追究。吏部大笔一挥,就将他指去岭南的荒僻小县,路途遥远,密林丛生,瘴气环绕,只怕这公子哥不能死在半路上。
户部出了疏漏,也下了处置,严沧鸿罚了俸。还有人弹劾严清鹤的,便是说他与赵冀交往过密,时常收授礼物云云。
赵家一夕倾覆,谁都不是局外人。严清鹤想起之前赵冀遮遮掩掩,神情憔悴,原来是早有端倪。他与赵冀算不上是什么知交挚友,但仍不免唏嘘。
但严清鹤现今尚且顾不上为别人叹惋,经此一事他自身难保。牵连的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严沧鸿倒还心宽,安慰道:“皇上心中自然有定夺,你如今势头正好,不必忧虑。”
可严清鹤仍然心神不宁,他心里有鬼,遇着和皇帝有关的事情就发慌。
他的事且被压着,因为有更大的事。王怀仁说自己年老多病,难当重任,上书请辞。王怀仁近年来似乎隐约有了退意,但说到真要退这一步,还是赵尚书——赵衡方正是王怀仁一手提起来的。
折子头回递上去,皇帝言辞恳切地挽留了一番。再上时,皇帝又称赞了他的功绩,说宰相是两朝的功臣,江山离不开他。第三回上,皇帝终于惋惜地许他致仕了。
吏部尚书暂接了王怀仁的班,原先亲附王相的人们皆惶然自危。更多的人忙着讨好新贵,便少有人注意到严清鹤被从礼部撤下来,居然给了个文学侍从做——住在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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