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正文 第19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19节
“只要说得对,不论谁说的我都听。”仲崇堂道。
“你就这么跟家主说话?”仲伯全从旁喝道。
仲伯友转头看了他一眼,仲伯全把后头的话也咽了回去,拿起茶盅狠狠地喝了一口。
“说得‘对’……”仲伯友着力念了这个‘对’字,轻哼一声,道:“我却不知道,在你心中什么是‘对’,崇堂,这些年来我们也着实放任你在外头随意行事,没规没矩。仲家在江湖上的名声说明白了就是你的名声,你一己之力博出来的名头,不论什么美誉离了你也都算不到仲家。哪怕你有什么行止不端冒犯家规的地方,也没人当真跟你计较,倒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错了。凡事总有个限度,仲家到底不是你一个人的仲家,不能让你把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就扔在地下践踏。”
“二叔不妨明说。”仲崇堂道。
“我问你,仲家家规第二条是什么?”仲伯友喝道。
“仲家功夫,不传外姓。”仲崇堂着实不明白他如何这般声色俱厉,说出来的话倒跟他抱回来的婴孩不甚相干,奇道:“这规矩我可没冒犯过,我在外多年并没有传过什么人一招一式的仲家功夫。我学得杂,便是跟两三好友切磋武艺,也从未用到过本家招式。”
“这么说你倒是循规蹈矩了,好,好得很!”仲伯友点点头,扬声道:“带进来!”
话声一落,仲崇彦从侧门提着一个半大孩子拐出来,他进门就不见踪影,原来是捉人去了。那孩子在他手中并不乖乖让他提,不断挥胳膊踢腿打他,大声骂他。仲崇彦一手掐着他后颈,把他连拖带拽地带进正厅,着实挨了他两脚,当着满厅的人也不好就明着打回去,只得手下加劲狠狠攥他脖子。
“疼!疼疼疼!瞧你人模人样的怎么以大欺小为老不尊呢!”那孩子骂道。
“初五,”仲崇堂叫他一声,道:“少说两句。”
“崇堂先生!你回来啦!还带着个小家伙?诶呀,疼!脖子要断了!崇堂先生!你不在的时候这人欺负我,不单欺负我还冤枉我,崇堂先生你快说说他!”初五掐着仲崇彦的手想拽开,奈何人小力薄拽不动,只得多掐几个印子。
“二叔,初五怎么了?崇彦抓他干什么?”仲崇堂心知有异,瞪眼让初五静声,转头只认准仲伯友问话。
“这个初五,他是你什么人?”仲伯友问道。
“他大名叫叶尉缭,小名初五,是我一位友人叶展图的后人,去年带他回来时候也跟二叔交代过。”仲崇堂道。
“再说一遍,说清楚,说给你们叔公知道。”仲伯友说着搬出了仲禄白,不容他再辩驳。仲禄白也不知听明白几成,咕哝一声,一旁仲伯成给他喂了一口茶。
仲崇堂看这阵势,是要从初五这里找他的麻烦,也不知道这小子在他出门时候又惹下什么事情。初五跟他吐了吐舌头,仲崇堂微微摇头,不论闯了什么祸事还是得帮他揽着。
于是一五一十从头说道:“我跟叶展图少时相识,相交十余载。前年途经莒县,在他府上盘桓数日,往郊外骑马游猎时候遇到一桩不平事。当地一家富户强占农户田地,看中了风水要用做坟地。农户不愿,被那富户的家丁错手打死了。我二人路见不平,出手教训了那富户一干人等,当日吃了酒,下手也没轻没重,那富户被打得半死,还被我们押着赔了那农户许多银钱,立下字据再不生事。数日后我离开莒县,那富户重金请下临县山匪,烧杀了农户一家,并趁夜闯入叶府将叶展图夫妇二人杀死。”
仲崇堂说到这里,偏头看一眼初五。
他一张小脸绷着,没笑,乌黑乌黑的眼珠子定定看着仲崇堂。
“初五是他二人独子,自此成了孤儿。”仲崇堂停了停,又道:“那年他六岁,一觉醒来父母都死了,还是惨死。亲戚怕事,也不敢声张,只打算草草收殓办了后事。初五自己跑了,披麻戴孝的一个半大小人,跑足一天一夜的路程终于在安庆找到了我。我领着他上了山,剿了山匪窝,报了他父母的仇。只是那半死的富户到底还没死,把他杀了还有他家人,还有许多报复的法子,不能把初五孤零零一个留在当地。他也愿意跟着我,就一路带着他游历,最后带了回来。”
“他不是你私生子?”仲崇彦问道。
“崇彦!你说什么混账话!”仲崇堂喝道。
“哼……”仲崇彦不由地缩了缩,强撑着吵回来:“非亲非故的你对他这么好?知道咱们仲家不留外姓人,一直推说要把他安置出去,还不是一直留着?要真是你偷偷生在外面的领回来倒也罢了,既然不是,你倒说说为什么他会仲家的功夫?”
“初五?”仲崇堂听到最后一句,果然这一回追问的是这个,料想也不是全无凭据,于是低头先问初五,总得先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你臭不要脸!”初五只顾着骂仲崇彦。
“都给我住口!”仲伯友高声喝道。
站着的大小三个人同时噤声,仲崇彦没再说话,只是抬脚往初五膝盖踹过去,他两个站得近,仲崇堂救都救不及,这一脚下去只怕得折一条腿。
初五应变极快,一脚前探半步,一脚往后侧斜踹,找准了仲崇彦脚踝,同时两只手向后抱住他掐在自己后颈的胳膊。仲崇彦踹出去的脚稍一让,初五圈着他胳膊凌空翻了个身,两脚齐出往他膝盖踹去。仲崇彦一脚尚在空中转着,一脚没站住,竟被他迫得接连退了两步,裤子上还有他前前后后踢的脚印,膝盖又多蹭了半个。
初五翻了个跟斗,轻轻巧巧地站在他对面,跟他吐了吐舌头。
“你这无耻小贼!”仲崇彦吼道。
“看清楚了?”仲伯友盯着仲崇堂,平声问道:“这可是我仲家的功夫?”
第四十三章
“不是!翻个跟斗都是你仲家的了,这么霸道,有本事出门去让天下人凡不姓仲的都不许翻跟斗!就会欺负我一个小孩子,算什么能耐!”初五不服气地喊道。
“小兔崽子你住口!家主说话,你还敢胡乱cha嘴?”仲崇彦恶狠狠骂道。
“我又不姓仲,他又不是我家主……”初五还要跟他吵,仲崇堂一声不响地走到他跟前,一手抱着婴孩,一手出掌如风往他眼前斜削下来。初五这一回竟不知道躲,愣愣地看着,低声叫道:“崇堂先……”
仲崇堂的巴掌停在他面颊跟前,掌风擦得脸皮生疼,初五委屈地扁了扁嘴,望上来的眼睛愈发水亮水亮的。仲崇堂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不出手?”
“出什么?”初五只作不明。
仲崇堂抱着婴孩弯下腰来,低头看着,拍了拍他的脸。臂弯中小婴孩圆嫩嫩的一张小脸蛋一起凑到初五跟前,眨眨眼睛,一只r_ou_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有样学样也要抓他的脸。
初五把他小手拍开,气道:“别捣乱,你这笨孩子。”
仲崇堂把小婴孩的胳膊手塞回臂弯里,沉声道:“初五,事情要紧,你骗谁也不能骗我。”“崇堂先生,我没有,是他们胡说……”初五抢着辩白。
没等他说完,仲崇堂手下加劲,一掌拍在他脸上。初五脑袋歪向一边,整个人都有些懵住,仲崇堂手掌翻向下掌缘往他臂肘一敲,瞬间又麻又痛。初五痛得叫了一声,不及转头,仲崇堂第三掌又出,往他手腕上敲过去。初五终于没忍住还手,向后一跳,右手抓住酸麻的左臂斜向一推,奇巧地躲开仲崇堂掌势所及。
仲崇堂跨前一步,挥掌再向他面前削下,初五两只手高高举起来捧住他一只手掌。
仲崇堂微运劲往下压,初五一脚前,一脚后,步法身法使得有模有样,奋力喝一声,一张脸都憋得泛红。虽然只用了不足一成的力道,他这么小一个人竟然架住了。仲崇堂到底怕伤了他,起手后撤,初五用力太过,往前冲了一步就要跌倒。仲崇堂伸手捞住他,带着他滴溜溜转了个圈,站到自己身侧。
“崇堂先生……”初五小声哼唧,十分心虚的模样。
“几时学下的,怎么学的?”仲崇堂仍是问得和气,并无怒意。初五却深深低着头不敢看他,一副伶牙俐齿全无用场,轻哼几下,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哈!哈哈!崇堂哥你现在才来撇清自己,不嫌晚了吗?”仲崇彦笑得怪声怪气,比哭还难听些。
“我没有传他本家功夫。”仲崇堂皱眉道。
“他是你带进仲家的,只跟你亲近,除了你还有谁能对他这么好!巴巴地传他功夫?难不成出了活神仙了!”仲崇彦抢道。
“不是崇堂先生教我的!他出门我才学的!我,我自己……你们姓仲的都不跟我玩,不理我,崇堂先生这趟出门快两个月,我闲得慌就到处转悠,还去到后山,站在高处每天清早都能看到好些个人一起练功,看多了就学会了!”初五越说越有板有眼,跟真的一样。
“小儿休得胡说!”仲伯友到底听不下去,一挥手把几张碎纸拍在桌上,喝道:“崇堂,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初五到底不敢当真同仲伯友对吵,缩了缩脑袋,往仲崇堂身边靠紧一些。仲崇堂一手抱着一个,一手牵着一个,想走过去看那几张纸也有些麻烦。仲崇彦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走上去毕恭毕敬地从桌上取了回来,一张张拈起来给仲崇堂看。
的确是碎纸,撕过又用浆糊大致粘上,是初五习贴用的纸,纸上横竖歪斜也都是初五的字,记载的不是别的,正是仲家武功心法,还是学到后来极艰深的口诀。初五多半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有些字都认不得,时对时错反复写了许多遍。
“这口诀我练功二十年才学到,你这野……故人之子倒是天资聪颖,这么快就教上了?”仲崇彦冷笑道:“崇堂哥,还有什么要说的?人证物证俱在可别再说大家冤枉你。”
“初五,”仲崇堂低头看着初五,柔声道:“说话,说真话。”
“崇堂先生……”初五眨了眨眼,神情间十分急切想要帮他洗刷冤屈,张了张口,却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别怕,只要你照实说了,我信你。”仲崇堂道。
“是他教我的!都是他教我的!”初五咬咬牙,猛一挥手臂,直直地向前指过去。他手指所向,不偏不倚正是正中主位上坐着的仲禄白。
仲禄白眼也没抬一下,瘪嘴抿了抿,咕哝一声。
正厅中寂静了一刻,跟着一片哗声,众人纷纷忍不住出声嘲笑,这小孩子满嘴胡说八道情急之下胡乱指认,竟然赖到一个糊涂老儿身上。也有骂他没家教没规矩放肆之极的,也有叫着家规处置的,还有恨不得当即就上来揍他的。
初五没再说话,两只手紧紧牵着仲崇堂的手,仰头望着他。
他眼睛大,眼珠黑亮,盯着人看显得神情分外真切,仿佛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这一眼之中,全副安危都系在所看之人一念之间。
明明他这一回所说的比先前种种借口更无稽,更像是信口胡诌,仲崇堂却不由得信他,也不多问,拉着他手捏了捏,跟他点点头。他这一点头,初五一张脸都跟着亮起来,笑容绽现,开了花一样。
“崇堂,你就由着他目无尊长胡说八道?”仲伯友怒道。
“二叔,初五虽然顽劣并不一味胡闹,分得出轻重。这等大事他不会跟我说谎,或许叔公一时兴起也是有的……”仲崇堂尚未说完,仲伯友一掌拍在桌上,把一张木桌拍得四分五裂带着茶盅哗啦啦落下地面,仲崇堂面不改色,声息也没变过一丝,昂首道:“当真是叔公亲传,那可怪不得初五这么个小娃娃。”
“岂有此理!”仲伯友喝道。
“世上不能以常理推断的事情也有许多,除非叔公亲口否认,我都当初五说得是真的。”仲崇堂一偏头,径直问仲禄白:“就请叔公说一句,可有此事?”
“崇堂!”仲伯友一跃站起来,怒喝道:“反了你了!你眼中还有尊长吗?”
“崇堂哥,你们老少两个是瞧着叔公糊涂,合起伙诈他来了!好下作的手段,要叔公就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你们是不是就敢全赖在他身上了!”仲崇彦骂道。
“你们不讲理,明明是你们祖爷爷非要传我功夫,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可利索了,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他动动手指头都能把我打翻,还说我笨,让我把口诀多写几遍就记住了……是你们合伙骗人,你们……”初五同他吵回去,气得抖,吵到后来都说不利索了。
“初五,先不说了。”仲崇堂道。
“你这野种,别真以为我打不死你,我刚才是让着你让你好好耍耍你偷去的功夫!再敢污蔑我们仲家长辈,我先打烂你的嘴!”仲崇彦骂道。
“有本事来!瞧你这么大个人能打死我多厉害!多威风!”初五骂道。
他两个你来我往总也骂了十余回合,仲崇堂叫都叫不住,仲伯友一脸怒气倒是渐渐隐去,想到自己不能跟小辈计较,又坐回椅中,正要再度出声喝止骂战,身旁仲禄白忽然发出了一个声响。
“啊……”
老人家声息并不如何响亮,喉间咕噜着响起来。
厅中对骂忽然止歇,中间的仲崇堂、仲崇彦和初五,还有周围或坐或站满厅的人齐齐看向了他,便是仲崇堂怀中的小婴孩也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的白胡子。
仲禄白摆摆手,扶着椅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旁仲伯成、仲伯全急忙跟着站起来左右扶住,仲禄白往前挪了一步,侧头看了看中间大大小小几个人,晃了晃脑袋,道:“……睡了。”
“叔公……”仲崇堂没想到他说出来这么一句,抢着还要问。
“崇堂!”仲伯友拦着不许再问。
“崇堂哥,发点慈悲,叔公一把年纪了,别歇都不让歇吧。”仲崇彦道。
仲崇堂当着众人也不好当真去阻拦仲禄白,仲伯成、仲伯全扶着他慢慢走出去,几个小辈也跟着进去了。仲崇堂握了握初五的手,仲禄白这里说不清,这一回要保下他可就难了。初五也知道怕,微微地打着抖,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崇堂,你真是让二叔寒心了……”仲伯友低着头,语声也低,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缓缓说道:“二叔上了年纪,这两年一直想着要把家主之位传给你。你不常在家,也怕众人不服。如今你大破三尸门,威望正盛,眼看也到了火候了。可是你,你这是办得什么事,你就非要跟仲家的规矩拧着来?你这是跟你自己过不去!”
“二叔,我说过了,我没有传他本家功夫。”仲崇堂道。
“不论是不是你传他的,就哪怕是他自己异想天开胡乱指认的叔公传他的,他一个外姓人到底偷学了我仲家的功夫,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是你带进来的人,你说说,依照本家规矩该怎么办?”仲伯友冷声问道。
“我不常在家,规矩知道得不周详,二叔的意思呢?”仲崇堂反问道。
“他年纪小,罪不至死,断了手筋脚筋废去武功,丢到外面让他自己讨口饭吃也就是了。”仲伯友道:“崇堂,就听二叔一回,就守一回规矩难不死你。你要是能从此收收心,谨言慎行,不再招惹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好好把心思放到这个家里,家主之位早晚还是要传给你。”
“崇堂先生……”初五摇摇他的手,求救一样望着他。
第四十四章
“二叔,这也罚得太轻了!”仲崇堂还没说什么,仲崇彦倒先吵嚷起来:“他,他可不止私授本家功夫给外姓人,你也问问他怀里抱着那个!难道那个就不管了吗?”
“崇彦,”仲伯友听得十分不悦,抬眼看了他一回,沉声问道:“你要教我如何主事吗?”
“不敢。”仲崇彦一低头,缩了回去。
仲崇堂听来听去,到底还是说到他抱回来这个小婴孩,放声一笑,昂首道:“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了,我仲崇堂做下的事情没有不敢认的,没有不能堂堂正正说出来的!今日既然摆开了阵仗,也不用再虚情假意地客气,有一条是一条都说个清楚明白便是!”
“崇堂,你当真是听不进我一句话……”仲伯友道。
“只要说得对,不论谁说的我都听。”仲崇堂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抬手摸着初五的脑袋,笑道:“我却不知道,不问情由把这么个小孩子手足都断了,是怎么一个‘对’法?二叔不知道我心中什么是‘对’,我心中的‘对’倒也简单,欺凌弱小总是不对。二叔说得再入情入理,我也不敢听,听了这一回只怕从此就不对了。”
“你心中只有对与不对却是没有仲家了!”仲伯友道。
“二叔,仲家生我养我,不敢忘本,只是是非对错不能都用‘仲家’两个字盖过去,也盖不过去。”仲崇堂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总算是明白了,崇堂,在你心里仲家不过如此。枉费我一番用心,还想着把一大家子托付给你。结果咱们这一家子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对你而言本就无足轻重,你在外面惯了,你的心就没向着家里人,不论坏了什么规矩不论招惹什么祸患你也都不在意,是不是?”仲伯友厉声问道。
“我又招惹了什么祸患了?”仲崇堂笑道。
“崇筠、崇巍,你们起来说,他抱回来这东西是什么!”仲伯友道。
末座的仲崇筠同仲崇巍闻声一惊,忙互相扶持着站起来,对看一眼,张口都有些犹豫谁也没能说出来一个整音,怯怯地看一回前头仲伯友,再偏头看向仲崇堂臂弯中窝着的小婴孩。满厅的人也都看着那婴孩,婴孩并不明白周围为何安静下来,挥挥小胳膊,呀呀地叫了两声。
“你这笨孩子,别出声!”初五也从一旁踮脚看着他,小声骂道。
“他是这趟出去半道捡来的……”仲崇巍为难地说了半句,仲崇彦冷笑起来,仲崇堂打断了他言语,朗声道:“这是从殷鉴山庄捡回来的孩子,也是三尸门门主封不闻的儿子!没什么不能说,崇魏你不必为我遮掩。”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众人更是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也有忍不住扬声质问的,也有叫着扔出去的,还有担忧三尸门余党找上门来的,更多是怨怼仲崇堂任意妄为全不顾及家人。
仲崇彦笑得更欢畅些,y阳怪气地说道:“崇堂哥真喜欢捡孩子,又捡回来这么一个小魔头,怎么?要不要也传他一身仲家功夫?”
“封不闻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让人给杀了,只剩这么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婴孩,也不懂事,也没做错什么,难道就把他也一刀斩杀?那我仲崇堂成了什么人了!”仲崇堂偏头看了看身周众人,问道。
“崇堂哥是什么人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封不闻是什么人我们大家都知道,三尸门门主,手底下全是恶人。他虽然死在你刀下,难不成三尸门一门上下都让你杀得净光净了?你敢担保没有人找来讨要封不闻的后人?你仲崇堂神功盖世固然不怕,你敢担保他们不会从仲家人下手?三尸门那些个人心狠手辣什么法子都使得出来,仲家就有一个人伤了死了,崇堂哥赔命吗?再说了,养虎为患这句话崇堂哥难道没听过?你把这么一个小魔头带到仲家来,各门各派如何看咱们?知道你根本不想着仲家,可也究竟是一家人,不要存心害咱们吧?”仲崇彦连珠炮一样追问,每问一句,都有数人出声应和。
“原本也没想带回来,想找个无关的寻常人家送养出去,近处不好找。”仲崇堂道。
“崇堂哥又撇清,这不是带回来了吗?”仲崇彦道。
“那日在殷鉴山庄,不止一个人见到我从封不闻的屋中抱出一个小婴孩,送出去也怕他转眼就给人抱回去,或者弄死了。还是先抱回来,过些时日,事情淡了再设法送到远处去。”仲崇堂道。
“崇堂哥为三尸门后人思虑得这般细致,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封不闻也是故人……”仲崇彦有意停了停,挑高嗓门道:“莫非真是?”
“崇彦,你怕什么?”仲崇堂道。
“我怕什么?”仲崇彦道。
“你搜肠刮肚想方设法挑我的错,到底在怕什么?这家主之位二叔不过随口说说,照我的脾性,怎么也坐不了。你一向关照着家里大大小小的各项事情,忙前忙后十分受累,可从来没问过我在外头结交了谁,做了什么事……”
“你,你这是反咬一口!你自己行止不端惹下这么多事情,我不过给你指出来,你倒好,红口白牙地诬陷我嫉恨你!仲崇堂,今日我跟你势不两立,我……”
他两个针锋相对地互相斥责,一圈人也cha不进话去,只干看着。
到后来仲伯友忍无可忍,喝道:“行了!你两个都不许再说,崇巍,你说,说你在殷鉴山庄所见所闻到底如何?”
“我……我那日一直在山庄外头,跟三尸门人缠斗。崇堂哥跟侯府的苏管家冲在最前头,赶到我们进了山庄找到封不闻的别院,天已经快黑了,封不闻也已经死了。他身后有一间屋子紧闭着门,苏管家提议一道闯进去,看还藏着什么人。我们总也有十多个人,破门穿墙四下站着,只看见这么一个小家伙在屋中一颠一歪地走路,也不知道怕,还跟我们大家笑……”仲崇巍偏头看着仲崇堂怀中的小婴孩,正扬手去抓仲崇堂胡子拉碴的下巴,咯咯一笑,露出新冒头的一颗小牙。仲崇魏不由也跟着微微地笑了一下,忙收束神情,道:“那时候我们各个周身浴血,早就杀红了眼,却谁也不能再下手杀他。苏管家提议就留他在山庄,由他自生自灭。崇堂哥不同意,到底把这孩子抱了回来。”
初五听完这一番话,终于明白这小家伙的来历,原来也是个孤儿,也被这一大家子找麻烦,只怕比自己还惨些。不免惺惺相惜,伸手去握住小婴孩的手,以示抚慰。
小婴孩一把攥住了他一根手指头,咯咯笑。
初五轻叹一气,道:“你这笨孩子。”
“我也明白这孩子出身不同,仲家不能留他,长则一月,短则三天,我安排妥当就带他走,走得远远的,绝不累及诸位叔伯兄弟同各房亲眷。”仲崇堂道。
“你说带回来就带回来,说走就走了?你当仲家是什么地方?”仲崇彦道。
“不然呢?你还想再打死这个小家伙逞逞你的威风吗?你能打死的人可越来越小了,越来越能耐了!”初五骂道。
“小兔崽子你!我看你怎么死!”仲崇彦骂道。
仲伯友几次三番喝止,实在听不得他们对吵也懒得再喝,一脚轻踢,一块被他拍散的碎木直飞过来,仲崇堂拉了一把初五,让他靠在身前躲过去,仲崇彦一侧身,碎木擦着他鼻尖嗖一声飞过,稳稳地钉进了正厅大门。
仲崇彦和初五大小两个都吓得不敢再多吵,互相无声地狠瞪了一回。
仲伯友抬了抬眼,一一看过仲崇堂、仲崇巍和仲崇筠,一直到所有人都看着他,沉声道:“你们这趟出去,竖着走的十二个人,横着运回来五个,剩下这七个有三个是肢体不全的,一个眼看也撑不了多久了。勉强算全乎的只有你们三个人。仔细听听,还能听见崇岱、崇陌那几屋的哭声。”
他说到这里,众人更是一片静默,或忧伤或愤懑或后怕或恨恨不平。
“崇魏你再说说,咱们仲家为什么要打上殷鉴山庄,为什么要拼着自家子弟的性命跟三尸门过不去?我看崇堂是不记得了,你提醒提醒他。”仲伯友接着说道。
“二叔……”仲崇堂意欲阻拦,仲崇巍却不敢不听,自顾说道:“近年来三尸门各处横行,不断有人丢了银钱丢了性命其中也有来仲家求主持公道的……到底没真犯到仲家,直到去年夏初时候,断续下了有一个月的暴雨,渭水莲湖接连破堤,水患成灾。不止仲家全力救援,江南江北的善人义士也都慷慨解囊,募集了大笔银钱,公推仲家暂为保管。三尸门得了消息,那封不闻实在丧心病狂,竟夜闯仲家盗走了灾银,还盗走了仲家祖传的玉牌……值守灾银的子弟也都给杀死了,只有一个剩下一口气,说不出话,写下三个血字,三尸门。”
“咱们仲家不止死了人,更是把祖祖辈辈的脸面都丢尽了,全因为他三尸门。”仲崇彦接着说道:“崇堂哥,如今你杀了封不闻,灭了三尸门,你是功臣了。你也不用顾及旁人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养着封不闻的后人,就看看咱们仲家还得为此死几个人!”
“你想杀了这孩子?”仲崇堂四下看了一圈,问道:“你们都想杀了这孩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仲崇彦高声道。
众人都不出声,各个神情肃然地看着仲崇堂,便是仲崇巍同仲崇筠也只是低下头去。初五抱着他一条胳膊轻轻摇了摇,仲崇堂看向他,初五神情坚决地望着他,轻声道:“崇堂先生,要不然,你把我留下把他带走吧……”
第四十五章
初五这孩子小小年纪,却也隐约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终,打算自己留下以息众怒换小婴孩逃生,明知会断手断脚也怕得不行,仍是说出来这句话。
仲崇堂瞧他行事颇有侠气,心中一慰,伸手轻抚他的脑袋。跟着抬起头来,向着满厅的家人明明白白说道:“你们谁也不用留下,有我在,任谁也不能伤你们,不能杀你们!此地容不下两个小孩子,我仲崇堂容不下枉杀无辜!”
“崇堂,今日由不得你再胡作非为!”仲伯友喝道。
“我带他们走,我看着他们,我确保初五绝不再用仲家功夫绝不外传仲家功夫,我确保无人知道这小婴孩是封不闻的儿子,就让他在极远极远的荒僻地方不为人知地活一世。”仲崇堂用讨饶一样的语气跟仲伯友好商好量,道:“二叔,我在仲家再胡作非为这也是最后一遭,就忍我这最后一回。”
“哼。”仲伯友冷笑一声,不置一词。
仲崇堂心下明白,略略苦笑一下,弯腰把小婴孩交到初五手上。
初五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抱住,仿佛一团绵软香甜的棉花落到怀里,还有点沉,也不敢使劲怕压了,也不敢不使劲怕跌了。小婴孩吃着手指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伸手过来把口水都抓到他领口。
初五也顾不上骂他,只是担忧地看着仲崇堂。
仲崇堂抱拳团团一揖,道:“请各位叔伯兄弟看在往日情分放我这一回,我也实在不愿伤及各位……事已至此,话说得不免难听些,各位包涵。”
“仲崇堂!你当真是目中无人,你以为仲家当真全靠你这么一位大侠客大英雄,以为仲家当真离不了你?你以为你这些虚名,到底给仲家带回什么好处了!只有不停上门求救的,求银两的,求收留的!寻仇的,寻拜师的,寻比武的!终年烦扰不堪,不说赔进去多少人力物力,伤了残了死了多少仲家子弟你心中有数吗?你以为咱们都求着巴着想要你这些名头?想要你给仲家大振声威?咱们宁愿你从来没回来仲家,宁愿你当年出走就死在外头,也落个清净!”仲崇彦一叠连声地抱怨,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仲崇堂听到这些也愣了愣,沉声道:“崇彦,我……”
“你没想过,你只当你的大侠,只要你的风光,哪顾得上我们这些个寻常人过得难不难,情愿不情愿。”仲崇彦道。
“对我有怨只管找我就是,何必揪着两个小孩子不放?”仲崇堂问道。
“他不敢找你,就会欺负比他小的。”初五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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