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遵命 作者:麟潜
正文 第2节
遵命 作者:麟潜
第2节
万万没想到殿下能说出这么石破天惊的一个名字,耳朵尖顿时红透了。
“殿下……记性真好……两年前的事仍旧记得这么清晰。”他万般难堪地赞美李苑,“温裳”是他最难以启齿的一段经历,骤然被提起,他无所适从,只觉脸颊发烫。
李苑的记性的确极佳,他能凭借遮面人的一双眼睛认出这位小哥,更能记得两年前与几位友人游秦淮时遇见的那位浊世出尘的公子——温裳。
顶着名倌儿艳名,冷若出水青莲,雅如幽谷剑兰,却在自己身上盗走了一张密信手书的美人。
他盗走的当然不是什么密信,只是李苑随意写的一幅扇面而已,后来李苑才听到了解释,这是影宫的影卫在训练,有一关卡名为“惟妙”,受训的影卫抽签,抽到什么便扮作什么,这位温裳公子,其实是一位影宫影卫假扮而成,从李苑身上拿走了扇面,已经通过考核,回影宫去了。
当时把李苑气得不轻,本想找机会再寻他说话,他却没再从影宫出来,影宫是禁地,李苑也不得随意出入,时间长了,渐渐也淡忘了。
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好气的,只是觉得有意思罢了。
大多还是记挂着他长得实在好看,叫人发不出脾气。
李苑问:“你真叫温裳吗?”
当时他长得棱角柔和,眼神比现在温柔,现在出落得清俊硬气,温裳这名字反倒有些不衬他了。
温寂摇了摇头,又犹豫着点头:“殿下喜欢怎样称呼属下都好。”
李苑笑了:“我从不赐名。”
他们本就是影子,若再让他们忘却自己的名字岂不太残忍。
看得出他在害羞,可能是不愿提起往事,李苑也不想让他难堪,不再追问。
仔细打量着这张夜里想象过不少次的脸,跟想象的不大一样,两年光景,他眉眼间仍旧带着一股沉静疏离,多了一半男人味。
然而令李苑不快的是,他左边脸颊和脖颈相连那处落了一道伤,一直延伸到衣领里,边缘结了痂,中间还红着,看着像鞭子抽的。
“在影宫过得如何?”李苑收敛了笑意,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那道伤痕,轻声问。
“属下都听从薛掌事训导。”他低声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似乎在尽力隐忍着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
盐刑留在背后的伤口一动便疼得刺骨。
他声音还是低低的,嗓音带着一丝疲倦沙哑,之前李苑以为他是伤得太重,累了,现在才听出,这小哥的声音就是这样,有点儿懒,低沉悦耳,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哦……”李苑的指尖顺着那道伤痕虚虚描摹,心里不悦。
就像把玩得正顺手的一件瓷器,偏被哪个不长眼的磕掉了一块青花。
“去上点药,换上衣裳,上任。府上鬼卫才至第六,那我便称你影七了。”
“是,谢殿下。”他应了一声,匆忙退出了大堂。
李苑一手托着腮,眯起眼睛,微扬着嘴角看那影卫落荒而逃,心里好笑: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主子没认出他便是那位从天而降的小哥来?
影四见他出来,才回到李苑身边。
李苑扶着额头抬眼看影四,勾起嘴角轻声笑问:“我看上去有些严厉?怎么他吓得浑身发抖。”
影四一脸冷淡:“殿下若不喜,遣送回去也可。”
“哪能。”李苑饶有兴致地摩挲着手边茶杯的珊瑚雕纹。
怎么会不喜,喜欢得很呢。
口中却道:“府上好不容易才出你们几个鬼卫,就算拿封地跟父王换你们几个,他也是不愿意的。”
“影宫的掌事查过,他出身简单,没什么背景。”影四道,“王爷也中意他。”
“是了,告知父王一声,我很喜欢。”李苑扔下那ji,ng雕细琢的小茶杯,起身走了,“你去安排吧。”
“对了,记着给影宫的赏赐带去。”
“顺便给薛掌事一份独赏。”李苑冷笑道。
影四漠然答应:“是。”
齐王膝下仅有一独子,尤为得宠,落地便封了世子,又得先皇赐名——李苑。
这位世子殿下名声大着,京城越州提起齐王世子,毁誉参半,有人骂他风流纨绔,三教九流之所无处不去,有人赞他霁月光风,独上高楼饮尽风花雪月。
话说回来,提起相貌倒是众口一词:
越州冬尽花姿色,不及世子一人春。
一晃数年,世子李苑二十有二,王妃仙逝,老齐王的身子也不大利索了,常常闭门养病,偌大王府显得有些冷寂。
影四目送世子进了书房,自己便悄然退出大堂,身形微弓,猛然跃上三丈来高的飞檐,踏着琉璃青瓦飞快离开,往王府后院去了。
第五章 世子无双(五)
王府里有座单独的庭院,水景开阔,歇山栈桥上镶嵌的石英交相辉映。
齐王爷安排给影卫的住处已属上等,给鬼卫的更为奢侈,独享一座园林,鬼卫单人住一间宽敞卧房,居室外有一抄手游廊,外有庭院小山,清泉细流穿堂而过。
温寂便成了王府的第七个鬼卫,代名影七。
影七静静靠在庭院的月门旁,仍旧淡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急促地喘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垂。
世子刚刚摸过的耳垂红热得厉害,殿下的指尖光滑温凉,影七轻吐了口气,静静靠在青砖雕福的石壁上,垂下眼睑,抠了抠自己指尖上的硬茧。
不远处传来脚尖踮在瓦上的窸窣轻响,步法是出自影宫的潜行步,且靴底钉着一层薄毡,若非训练有素,那人落在面前也觉不出脚步声。
影七直起身子,垂眼淡淡应声:“大人。”
影四从飞檐上落下,面上冷硬,把手里端的一套衣裳和一条武装齐全的ji,ng致腰带递到影七手里,命令道:“穿整齐。”
“是。”影七接过衣裳利落道。
百刃带是齐王府影卫的标配之一,腰带上有一把短匕十把暗刀,七十二枚飞针暗箭,一套指虎和皮带夹缝里暗藏的七颗毒药,三枚鹤顶红,四枚砒霜,一共一百件凶器,因而得名“百刃”。
影四交代道:“忠心做事,服从命令。”
影七顿了一下,答应:“是。”
他早已见过面前这位前辈了,王府影卫统领,代名为四,封号寡心,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可身上压迫感极强,压得人抬不起头。
寡心鬼影四,他的名字就刻在影宫的大门上,影七常常望着门上那寥寥几个名字沉默,不知是多么优秀的影卫,才配在那个人身边护卫。
影四一直盯着影七的眼睛问话,影七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蹊跷。
他一直安静应答长官问话,并无差错,突然脖颈一紧,像被铁钳狠狠夹住,影四竟一把攥住影七的咽喉,狠狠往身后的墙壁上一掼,几乎听得见脊骨撞在墙上的吭吭响声。
他后背上的旧伤还没愈合,被猛的一撞,剧痛不已,影七喘不过气来,脸颊憋得发红,双手下意识抓在影四戴着漆墨手套的右手,企图扳开禁锢。
“统领”
“不要反抗我。”影四把他按在墙上,盯着他的眼睛,冷声问他:“是谁派你进王府搜查情报。”
影七缓缓松了手,不再挣扎反抗,抬眼望着影四,低声回答:“没有人,我不是细作。”
“那你看见世子,紧张什么?”影四手上又添了几分力,低声逼问。
“景仰多时而已”影七被勒得几乎说不出话,断断续续答道,“未曾想冒犯殿下,属下有罪”
影四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并未躲闪飘忽,仍旧看不出蹊跷。
“好。”影四扔下影七,抽出怀中名册记了两笔,漠然道,“轮值安排都记在名册上,回头自己去看。”
影七跪在地上扶着脖颈剧烈咳嗽,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来,忍着背上的痛楚,单膝跪地听影四训诫。
“殿下有忌讳,平生最恨叛徒,这王府里有上千双眼睛盯着你,别妄想有二心,否则必生不如死。”影四冷冷训诫,“影宫训条可还记得。”
“生于影宫,忠于主上,此身不死,此誓不灭。”
影七扶着脖颈上红肿的指痕,喘匀了气,静静复述着影宫的训条。
窒息的感觉挥之不去,险些就死在影四手里,且不说前辈实力高深莫测,就算能勉强抵抗,在统领面前也绝不能以下犯上。
身为影卫便要守规矩,温顺驯服,纵然武功盖世,也得逆来顺受,否则凭他们一身绝技,永远得不到主人的绝对信任。
月门矮墙上靠坐了一人,悠哉晃着腿,身穿一袭与影四相同的漆黑夜行衣,腰间缠着百刃带,也是个鬼卫,长了张令人不由自主亲近的娃娃脸,看身量也不过十七八岁。
“受了重刑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你还算有些本事。”影五歪头打了声招呼,双手托腮调皮笑笑,“小七还记得我吗?咱们都好久没见了!同入鬼卫之伍,不知该恭喜还是遗憾呢。”
“影五前辈。”影七抬眼逆光看去,与影五一双清澈活泼的眼睛对视。
斗圣鬼影五,以斗为衔,格斗近战无人能出其右,历史上影宫饕餮组出过的最优秀的一位强攻影卫,至今未曾被后辈超越。
普通影卫走出影宫的最后一关卡,便是在影五的红枫钩下走出十六招,而他今年方才十七岁。
“换上衣裳清洗清洗,别惹殿下嫌恶,快去。”影五笑着给影七递了个眼色,推他快走。
影七看了眼影四,抱着衣裳走了,经过月门时,影五腿勾着月门倒挂下来,搂着他肩膀悄声伏在他耳边笑道:“记着了,别在影四面前停留多过一炷香的工夫,他脾气忒差,不知何时就怒了,我得跟你说三遍,千万千万千万,快走,趁他还没抽你。”
影七点点头。
影五右手戴的血红枫叶钩贴在他肩头,闪着凛冽寒光。
影五武力上乘,听说是统领大人的亲弟,跟他哥眉眼有五分相像,性子却没那么y沉严厉,不过其实他对每个人都不错。影七微微颔首行礼,快步进了庭院。
影四漠然看着影七离开,转头望向倒挂着玩的影五:“去查,看他还隐瞒了些什么。”
“得嘞。”影五笑笑,“那殿下之前要我们找的那位俊俏小哥,还找不找啊。”
“哥你歇着,我去满庭欢给殿下搜罗搜罗,有一个算一个,准保俊俏,我拿麻袋给殿下把人兜回来。”影五 起袖子,从影四袖里抠了块银子出来,上下抛着,舔着嘴唇笑笑,“哥我去了啊。”
影四脸色一冷,捞起影五的后脖颈子就把人给提走了。
“是你自己想玩吧。”
影五:“没有没有,哎呀哥你拽我做啥,我就去玩一会儿!不玩妞儿!”
影四:“王爷的赏赐快发出来了,跟我去影宫。”
影五:“别啊,我都跟尹小姐约好了!”
影四冷着一张脸训诫:“我再警告你一遍,离那s_ao狐狸远点。”
影五撅嘴:“哥你怎么说话呢。”
过了几日,影五一脸不情愿跟着他哥出了王府,亲自护送着赏赐回洵州。
进了影宫,影四接连端上三千两黄金,放在掌事面前,摆了好几盘,漠然道:“这是王爷赏的。”
薛掌事眉开眼笑,拱手谢恩。影宫上下全靠王爷罩着,才能做得这么大而隐秘,在外是名为影宫的武馆,开张收徒,在内是拿武馆做幌子的影宫,培养杀手影卫。
这时候影五端上个空盘,放在薛掌事面前。
薛掌事捻须纳闷。
影五一脸笑容挽了挽袖子,站稳了,抬手照着薛掌事脸上就是一大耳刮子抽过去,啪的一声脆响,带回音儿的那种。
抽得薛掌事都惊呆了,捂着脸半天没缓过神。
“影五!你放肆!”薛掌事大惊。
影五也一脸公事公办的诚恳,歪头扬着下颏一脸你打我呀的嘚瑟神情:“这是世子赏的。啊你问我为什么啊?我哪儿知道。”
“这……岂有此理……”薛掌事脸都绿了,又不敢挑世子的理儿,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这位齐王世子自小就是这德行,喜怒无常,这会儿笑眯眯地正说着话,转眼就能一刀捅上来,扎他个措手不及。嚣张桀骜,不服管束,不爱惜羽毛,交的狐朋狗友两巴掌数不过来,连齐王都拿他没法子。
用老百姓的话说,这世子爷就是一败家子,痞气兮兮的混混儿,人模狗样,败絮其中。世家多败类,齐王爷英雄一世,怎么就生出个这么惹是生非的儿子。
可话又说回来了,世子功课好,才华横溢,又连破越州三年天灾人祸,功劳却全推给他爹齐王爷了,王爷美名流芳,自己功成身退。世子爷最懒得听奉承,就那些骂的,那才叫真情实意。
以梁府少爷梁霄为首的那些狐朋狗友打趣他,美人儿多作怪。
齐王本来也没指望儿子多成才,不过是待自己百年之后袭爵,再做个闲散王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逍遥去了。
出了影宫,影五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颤颤道:“娘耶,爽/死了……薛老头他也有今天啊……世子殿下真是爱影卫如子……”
影四轻哼了一声。
影五搂过影四的肩膀,欲/仙/欲/死般看着自己右手,陶醉道:“娘的不洗了,今晚就用这手 一……”
影四揉了揉太阳x,ue,“少来劲,去干活。”
“干干干,活儿干完了都,不就查影七嘛。”影五抽出一卷竹简,递给影四,“喏,查到件了不得的消息。”影五一脸神秘,幸灾乐祸般往墙壁上一靠,“你猜影七他是哪个神仙窝里蹦出来的,哈哈哈哈。”
第六章 世子无双(六)
影四扫了一眼卷宗,本就冷厉的一双眼睛微眯,脸色凝重。
“哥?”影五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也就是个鬼卫而已,有蹊跷就杀了呗。”
“世子中意他。”影四眉头微皱。
“哇,真的?”影五笑笑,“那你跟殿下说声嘛,殿下是不是看上他那张脸了?哎呀殿下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也没什么啦。不行就换我啊,影七不行我也挺好看的啊,你看我大眼睛双眼皮儿,我自己都喜欢我自己。”
“一派胡言。”影四冷着脸把卷宗扔回影五怀里,训道,“烧了,别留痕迹。”
“好嘞。”
“检点言行,别给王府惹麻烦。”
“是是是,说着玩的,当什么真啊,我哪能给咱家亲主子惹祸是吧。”影五上下抛着手里的卷宗,嬉皮笑脸皮了两句,“再说了,我再惹事也赶不上咱们家世子爷啊。”
影四轻叹口气。
这倒是真的。
两人带着抬赏赐的几个小厮乘马车回了越州。
书房里,李苑捧着鎏金碧玉的茶碗听着影四回禀:
“影七在影宫里各项考核都是甲等,十分优秀。”
“轻功颇佳,考核他的掌事在轻功一栏特别勾画赞赏。”
影四按着这批新影卫的出身挨个禀报:“已经查了影七出身,之前丞相送到王府贺寿的礼品里,有几个随送的侍卫,影七正是其中之一。”
影四身为王府影卫长,亦是性格使然,一言一行完全按影卫训条上的刻板规矩行事,晨昏定省毫厘不差,进王府数年来未有行差踏错之处,为人暴躁冷漠,从不曾有丝毫谄媚之举,对手下影卫的评价也公正客观,从不埋没他人长处,亦不包容他人缺点,能在影四口中听到的必然没有半丝虚假。
“他是严意的手下?”李苑眉头微挑,稍露不悦色。
几年前丞相府摆的鸿门宴险些让李苑把性命交代在那儿,严丞相的名字在齐王府是讳词,谁提了他,必然惹李苑十二分不快。
影四继续禀报:“影宫掌事未查到的东西还有不少,有人在替他刻意隐瞒。他出生在潮海那边的一个富庶人家,在潮海有些权势,少时曾是轻功大师江霓衣门下首席弟子,十二岁时遭了家变,父母在山中遇了泥石丧生,亲戚有在潮海太守府上当差的,办错了事被乱棍打死,他就被接到潮海太守府上做仆人抵债,后来被送到了丞相府当差。”
提起潮海太守,是个墙头草随风倒的货色,李苑也没什么好感,但他们家的仆人倒是不错,心肠好。
“江霓衣?”李苑挑眉讶异道,“踏雁女,江霓衣?”
影四点头。
那是一代宗师,霓为衣兮风为马,曾踏雁追风三千里,佩剑照影,行人间正道,骑鸿雁采暮霞而歌。
出身富庶人家,又拜名师,难怪眉眼里有些傲气。
“又是严丞相,一把老骨头了怎么天天盯着王府不放,清明给他供的寿桃我都准备好了。”李苑用指尖拨着杯中茶叶,挑眉问他,“江夫人门下弟子不多,那可皆是正人君子啊。”
言下之意便是,能成江夫人门下首席弟子,影七也差不到哪里去。
“是谁在给影七隐瞒身份?”李苑问。
影四道:“排查众人,属下以为正是他师父江夫人,江夫人很宠爱这个弟子,大概不希望影七被仇家找麻烦。”
其实这时影四已经看出殿下脸色不善,可该说的还是得说。
“当时属下也留意过他。像随队凑数的,不像j,i,an细。但或许是因他当时年幼,看不出端倪,谨防万一,还请殿下寻个由头,发落了他。”
李苑身子前倾,显得对这事挺感兴趣:“发落先不急,给我说说。”
影四便有条不紊从头讲述。
“三年前,我送了一批少年进影宫,他那时十四岁,您理应见过他。”
三年前,丞相与齐王已不睦多时,但齐王诞辰,丞相也难免为了爱惜天子颜面,送来一批贺寿的礼品。
丞相阔绰,即便二人深仇大恨,送出手的玩意面子上也忒过得去,除了阵势浩大的几箱俗物,惹眼的是骈驾马车载的百卷经书,尽是开了光的孤本。
这礼尚往来倒送到了王爷心坎儿里,所以后边一队随礼附送的侍卫进府时,王爷本就稀疏的须发没被气得掉的太干净。
送侍卫,就是明面着往齐王府上塞眼线,当今圣上又格外倚重丞相,碍于皇室王族风度,老王爷没发作,心里憋着火儿,寿宴一结束,立刻就挥手把这群侍卫送进影宫,让他们自生自灭,死在里面算你丞相府的侍卫命软,废物。
李苑当时也在寿宴上,出于好奇,还跟着他父王去看了一眼。
当时老王爷不愉快,道了句:“严丞相欺人太甚。”便拂袖走了。
李苑乐得这差事,躬身一笑:“孩儿替父王办妥就是,父王放宽心。”
当时正值酷暑时节,这队侍卫是从京城一路护送着丞相的礼品过来的,风尘仆仆,疲惫炎热,在影宫门前大汗淋漓地站成一排,一个一个都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影七当时就在这队伍里,露出的一寸少年人独有的细白光滑皮肤,一双眼睛冷淡无神,额头渗着细汗。
因为年纪小身子细软,他有些中暑了。
腰上剑带挂的一对青蛇剑显得格外沉重,压得影七脚下发软。
李苑在这两排侍卫里徘徊审视,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笑意,身后婢女给李苑打着避阳幕帘,托着一盘冰块用蚕丝绫罗小扇轻轻扇风,好生伺候着自家世子爷。
其实李苑就是想找个长得俊俏的,带回去玩——他胡作非为惯了,普天之下皆玩物。
从前年幼时,在宫里跟几位皇子闹得欢实,李苑就是带头使坏的主儿。既是家里独子,自幼如众星捧月般长大,先生夸赞说聪明绝顶胆识过人,只是太过顽劣,桀骜不驯,要略加提点,谁知,第二日这李苑就烧了先生的藏书阁,美名其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齐王爷无可奈何,却仍旧改不了溺爱自己家孩子,罚了几日禁闭,出来了仍旧闹腾。
六岁时找了剑术师傅教他,不到一年,李苑觉得无聊,把整个剑阁的剑都撅着玩了,跟几个皇子串通一气,把师傅揍了个鼻青脸肿,吓得师傅连连告罪:“殿下天资过人,教不得教不得。”
待到亲王分封,李苑跟着他爹来了越州,十五六岁,稍微稳重了那么一丁点——实则是老王爷收了影四,唯一一个能管得住他的影卫。
李苑老实了不少。
因为学会了逛窑子。
李苑刚到越州,三日内神速结识了所有富家子弟,以身作则诠释了一把何为物以类聚、蛇鼠一窝,带着诸位狐朋狗友穷奢极欲,有李苑的地方就有乌烟瘴气。
他是世子,越州的小霸王,别说只是带个人回去玩,就是杀人放火找乐子,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李苑走到一位身材恰好的侍卫身边,摸着下巴打量了一会儿,觉得还不错。
一般眼睛好看的少年,长得都不错,不说别处,单说越临洵三州,李苑是纵横勾栏好几载,赏花都赏出经验来了。
“几岁了?哪儿的人啊?”李苑翘着一边嘴角问他。
被世子点着的那人老实回答:“回、回回回殿下,二二二十五,老家淮、淮y。”
居然只是个子小,都二十五了!还结巴!李苑开了花儿的脸色立马谢了,不嫩,不要。
连摘下面巾看一眼脸都欠奉,绕过那人去瞧别的。
可惜这帮侍卫不是太壮就是太黑,光看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就知道没胃口,李苑越逛越没耐心,到了后边便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眼。
当时影七就站在队伍最尾,李苑走过影七身边时,身边婢女扇着的凉风吹到影七脸上,他本就中了暑气,凉风拂面舒爽得紧,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李苑溜达着走神儿,身边人倒过来他便下意识伸手扶,影七又瘦又轻,李苑以为自己扶了一片羽毛。
他调笑道:“站稳了,现在就腿软,可没法儿活着出来啊。”
影七借着李苑的手缓了一下,眼前黑暗褪去时才猛然清醒,僵硬得不知道怎么办,赶紧站直了,垂着眼睑不敢抬头。
李苑瞧见了这少年低垂眨动的眼睫,很浓很长,像晨曦时颤巍巍抖开露水的虫翼。李苑好奇地歪头想看清他的模样,合上折扇,拿绀碧扇骨轻轻托起影七下颏。
这时,影四已提着鞭子过来,李苑最烦被影四说教,尚未看清影七容貌便扔下了人,装没事儿人似的溜达出去了。
李苑只是随手一扶,却不知影七当时僵硬愣住,一直痴痴地望着那道雪青色的俊逸背影离开,眼神迷茫,雀跃,甚至连表情都变得安详,备受安慰。
他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其实希望世子殿下注意到自己,又不想在自己身无长技,一无所有时被带走。
他不是被强迫送来做眼线的,他恳求了丞相府的管家很久,才争取到了来齐王府的机会。
影四见了李苑,冷漠道:“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李苑摇着折扇,绀碧的扇骨泛着点点金星,瞥了影四一眼,冷笑道:“我做什么事,还用得着跟你禀报一声?”
影四道:“属下不敢。但属下要向王爷禀报一声。”
李苑:“”
影五凑过去小声道:“殿下是不是想找个美少年啊,我我我我,我给您找去!洵州这边新开了一家花楼,里面小花魁可带劲了真的!殿下您啥时候要吩咐一声我去给您绑来啊!”
说着,这便开始 袖子准备去绑人。
李苑绷紧的脸又笑了:“还是影五最贴心。”
第七章 世子无双(七)
影五这小屁孩影卫跳脱得活像只小蚂蚱,每天都在不遗余力偷着给自家殿下出谋划策:
今天斗ji明日打牌,后天去勾栏采香风,大后天去边城那边调戏调戏守关女将敌国公主,影五门儿清着。
连李苑都称赞,影五若投胎个公子命,定是大承国界的败家子里最败家的一个。
看了眼影四越发y沉的脸色,李苑不想自己把惹事生非的行程让父王知道,于是作慷慨大度状:“既然如此,我还忙着,先走了。”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洵州,等会儿还赶着去霜银坊跟梁霄梁三少爷打牌泡澡,行程紧着呢。
影七一直望着世子殿下离开,直到雪青袍锦色淡了,长发飘摇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影四则在影宫前的石台上坐下来,腰间挂着一条墨绿九节鞭,影五在底下让那一群侍卫排成一排。
影五方才十四岁,又长了张娃娃脸,看着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唯有双指上戴的一对血红的锐利钩指,给这少年添了一丝杀戮血性。
影宫三位掌事里有位铸造大师,人称神匠,影四的九节鞭出自他手,名为“墨玉”,影五的钩指名“红枫”,皆是世间独一份的上品凶器。
不是所有影卫都能得到赵神匠亲手所铸的武器,唯有可遇而不可求的鬼卫出现并得众人认可时,神匠大师方才出山,开铸炉,锻凶器,佩以鬼卫,横空出世。
老王爷曾有十三鬼卫,随他啸狼营征战四方,而今已尽数退役,隐退于江湖,王府换上了一批新的少年鬼卫。
影四对这一队侍卫道:“挨个过来。”
刚回答过李苑问话的那位老实青年站在对面,愣了愣,不明所以,四周看了看,指着自己问影四:“我,我啊?”
影五靠在影宫门前的大樟树底下,叼着根儿狗尾巴草笑得清脆,学这老实人结巴:“废废废话,赶紧过去,傻不拉几的!”
老实青年便匆匆过去了。
丞相府送来二十名侍卫,其中确有训练多年的j,i,an细眼线,但也有确确实实的侍卫,真假参半。
“长官,我我我叫葛二。”老实青年一紧张就更结巴,一看就是没什么见识、常年在丞相府里干活没去过外边的侍卫。
影四冷冷盯着葛二老实巴交的眼睛,一直盯着,葛二被看得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但一避开影四寒意凛然的视线,影四就会叫他一声,继续看着他。
“长官……我……”葛二实在忍不住纳闷,刚一开口,脖颈便被铁钳似的一只手猛然抓住,影四神情冷淡,表情上与平时丝毫无异,攥在葛二脖颈上的右手青筋暴起,葛二的脸涨成猪肝色,用力扒着影四的手,拼命挣扎踢蹬,叫也叫不出声儿来,眼睛翻白,突然间,只听几声令人后槽牙都发抖的碎裂骨头响,葛二骤然没了动静,头歪到了一边。
影四面无表情地松了手,葛二像一滩软r_ou_瘫倒在地,竟被影四单手攥碎了脖颈,当即毙命。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一时鸦雀无声。影七也惊诧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还什么都没做就被当场处决了。
影七心里发毛,根本不明白葛二到底为何被处死,还是说,齐王府对丞相送来的侍卫不信任,本就打算全部处死?
这队伍里也有几个人跟影七同样想法,莫名其妙,又被吓得双腿发软。
还有几个侍卫心里更是惊惧交加,脊背上冷汗直冒。
因为他们几个知道内情。
葛二是丞相手下的眼线,专门为丞相府搜查情报,表面为人憨厚老实,实则是伪装高手,是丞相特意安cha进来的一个探子。
他们都不明白,齐王府的这名影卫是靠什么下的判断,还是肆意滥杀。若真是只靠眼神就能辨认出是不是细作,这人就太过可怕了。
“下一个。”影四漠然道。
影五坐在树枝上快活地晃荡着双腿,右手的红枫钩指轻轻勾在树皮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他挠了挠头,催促刚站在队伍第二位的那个瘦高侍卫:“快一点啊,没听见我哥说下一个吗,我们还等着吃饭呢,你们这么多人还不得清查到晚上去?动作快点。”
葛二一死,站在队首的成了一个瘦高侍卫,心有余悸看着地上的尸体,哆哆嗦嗦走到影四面前。
“长、长官……”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被葛二带得也结巴了,瘦高侍卫哆哆嗦嗦拼命求饶道:“长官,别杀我……”
影四对这人的聒噪充耳不闻,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影七在队伍末尾看得揪心,口干舌燥,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要全军覆没在这儿。
瘦高侍卫被盯着,浑身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忽然间,影四抬起了手,瘦高侍卫恍如惊弓之鸟,突然抽出袖中匕首,朝着影四捅过去。
果真,紧张太过,自己乱了阵脚。
影四正襟危坐,动也不动,倏忽间,那瘦高侍卫身子一僵,刚触至影四胸口的匕首戛然而止。
瘦高侍卫目眦欲裂,满眼通红血丝,僵硬的脖颈缓缓拧动,一寸一寸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穿出的利爪,雕刻血色枫叶的钩指熠熠生辉,锋利尖端滴着血。
影五猛然抽回手,掌心里攥着那侍卫仍在跳动的心脏,轻轻一捏,爆裂成了碎块,甩手扔在地上。
瘦高侍卫缓缓倒在影四面前。
影五擦着手上污血,啐了一口,骂道:“老娘。”
骂罢,对着身后的那十几个侍卫不耐烦道:“看见没,就是因为总有这种人捣乱,我们才总加点儿干活,麻烦!”
余下的侍卫惊恐不已,乱作一团,看来他们是真想把这一队侍卫都杀净。
影四无动于衷,就像对刚才的情状看都没看见,声音毫无波澜:“下一个。”
影五招呼他们,带着稚气的娃娃脸上还沾着几滴飞jian的血迹,看见后边队伍里几个吓得尿了裤裆的,趴在地上呕吐不止的,轻松安慰道:“肃静,肃静!你们放心,我哥看人准的,心无杂念坦坦荡荡就不必怕,若是存了心来我们齐王府作内贼,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影四果真是靠一双眼睛看出他们是否心藏邪念。
这一场漫长的煎熬筛选,谁也不明白影四的标准是什么,一下午过去,还活着的只剩了几个人。
没被影四掐死的全吓瘫了,腿脚发软,坐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最后只剩下影七。
影七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平静,缓缓走到影四面前。
“长官。”影七的声音有些哑,带着懒懒的尾调,总让人觉得他好像刚睡醒。
影四看了他一会儿,露出略微困惑的表情。
忽然,影四抬起手,影七心里一颤,以为自己要被掐死了,认命闭上了眼睛。
影四只是拿下了他的遮面巾。
露出了一张清秀白净的少年面容。
影四有些烦躁,似是自语:“小孩来凑什么热闹。”
影七一愣,睁开眼睛,轻声反驳道:“长官,我今年十四了。”
影四道:“太小了。收拾东西滚出去。”
后边还有幸活着的侍卫羡慕不已,他们宁可出去讨饭也不想进这匪夷所思的影宫,影四若是让他们滚出去,他们肯定立刻滚出去,临走还得给影四磕几个头。
被影卫长嫌弃年幼,影七眉心微微皱了皱,伸手指着影五,淡淡道:“他不比我年长。”
影四挑了挑眉,冷哼道:“别同他比。”
影五是公认的格斗天才,过关斩将以头名的成绩出影宫时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影五在旁边差点笑出个鼻涕泡:“哈哈哈哈哈兄弟,你跟我比啊?我们只是走个过场儿,让你们家丞相面子好看点而已,你还真想进影宫?”
影七问:“出了影宫就能当影卫么。”
影五挠了挠下巴,略加思索:“嗯。前提是你能活着出来。”
影七道:“我可以。”
安排到临近傍晚,影七如愿领到了进影宫的令牌。
即将走进那座漆黑大门时,听见后边一声少年的呼唤。
影五跑过来,一把搂住影七脖颈,嘻笑着指着那座漆黑的巨门,问他:“你知道里面有什么?”
影七摇头。
影五又问:“你有喜欢的小姑娘吗?”
影七困惑地望着他。
影五笑笑,在他耳边道:“其实想活着出影宫不难,你若不想变成无心无情的怪物,就在心里想一个人。疼得厉害了,想死了,撑不下去了,就在心里想着他。”
又拍了拍他肩头安慰:“总会熬出来的,试试。”
影七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问:“出来以后能做齐王府的影卫吗。”
影五挑眉:“否则呢?我们可不为他人做嫁衣裳。”
影七神色温和了不少,露出少年人独有的轻松表情。
夕阳斜照里,霞飞万点,影五目送着他走进了影宫的大门。
影七如一尊沉默无言的雕像,背着暮光缓缓走进无底深渊中。
影五也不过只是替他悲壮了一瞬间,转眼就缠着影四闹着去街上吃凉粉儿了,还让老板娘多浇了两勺麻酱。
只是没想到他真能活着出来,成了鬼卫,如愿进了齐王府。
更不会有人知道,李苑这个名字成了影七濒临堕落时心里唯一的一束光。
第八章 世子无双(八)
“嗯既然不是j,i,an细……那就瞧瞧再说。”李苑听完了影四的说法,心情倒和缓了不少,放了茶杯笑笑,“不过,好像只是个苦命的孩子而已,再说这王府有你看着呢,我放心你,你留意着就是。”
影四:“是。属下告退。”
李苑看着影四退出堂外消失踪影,摩挲着杯口,心中思忖。
严意身居丞相之位,与老齐王有嫌隙,又忌惮齐王手上的兵权,朝堂上下常找麻烦。
近些年老王爷的身子不大好 ,丞相府反而蠢蠢欲动,仿佛能否扳倒齐王府就在此一举了。
说实话,李苑平常闲来无事,不过是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公子哥儿们登楼饮酒,为赋首新词强寻些愁味,天塌下来都有父王顶着,李苑无心政事,也不愿参与,即便老王爷百年之后,世子袭爵,也不过做位闲散王爷,悠然一生罢了。
若那孩子真是个j,i,an细,左右李苑不参府内之事,平白给丞相浪费人力,喜闻乐见。
但是。
你最好别是个j,i,an细,影七。
茶碗被捏得吭吭响,李苑心中不静,随手翻了两页战国策,靠在躺椅里合眼小睡,心中烦躁,哗啦一声,好好的鎏金玉杯砸在地上碎了好几半儿。
好不容易寻见一个让人惦记的,怎么就是丞相府来的呢……糟心。
让人惦记的……李苑一想起影七那张白净的脸来,又没那么生气了,明明刚刚还怒着,却忍不住扬起嘴角。
傍晚,影七换上了鬼卫的黑衣,腰间佩着百刃带,在世子的书房顶上盯梢。
天凉了,影七裹了裹衣裳,风过时浑身上下起了一层ji皮疙瘩。
忍不住反手去摸自己右肩胛,隔着轻薄衣衫摸见一块凸起的烙印,是出影宫时烙上的影字,伤口还没痊愈,摸上去刺痛难忍。
尽管痛得厉害,影七仍旧没什么表情,缓缓抚摸着那烙印,甚至虔诚地闭上眼睛。
这烙印下其实压着一朵天香牡丹印纹,可惜殿下已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与他游山玩水的温裳,却不记得从前同他死里逃生的温寂。
无妨。终究是走到他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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