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遵命 作者:麟潜
正文 第12节
遵命 作者:麟潜
第12节
影四摔门走了。
李苑趴在书案上,把头埋进臂弯里。
“唉。”
影七没有力气去医殿,只能扶着双臂回近一些的住处,先上点药休息一会儿。
回来时,身后跟上个气喘吁吁的小厮,把怀里端的琉璃瓶递给影七,扶着岔了气的肚子喘着气道:“影七大人……这,这是殿下赏的龙血丹,补筋骨的好药,流玉姑娘差小的给您送来。”
是常跟在流玉身边的小福子,他个子小,倒是手脚灵便,长着一张r_ou_嘟嘟的胖脸,大眼睛,单纯老实,说话有点憨,怪讨喜的。
影七接过来看了一眼:“谢殿下赏赐挂念,这太贵重了。”
“殿下可疼您。”小福子喘了几口气,憨憨一笑,“大人先忙,小的还得给其余几位大人送药去。”
小福子眼见影七身上的影卫服沾满污血,破损的地方不少,便顺手把小臂上挂的一件侍卫服给影七披在肩上:“小的本是要给侍卫们送换洗的干净衣裳,大人先披着,您衣裳破了,赶明儿小的通报织殿再给您送身新的来。”
影七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走了。
回到住处挂上窗帘合严了门,影七爬上床铺,褪下衣衫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浑身新伤摞着旧伤,右肩胛上烙着一影字,昭示着影宫影卫的身份。
影七捧着那个琉璃药瓶发呆,倒出来一粒黑红的丸粒,看了半晌,又把药瓶妥善收进橱柜角落。
“殿下可疼你。”耳畔萦绕着小福子笨拙的奉承。
不,殿下已经不疼我了,怎么求都没有用。
“小七?干嘛呢。”影五趴窗看他,“你藏什么呢。”
影七转身收拾伤口,默然不语。
影五好奇地翻窗跳进来,一把搂过影七肩膀,看见他ji,ng瘦的背上有几十道极深的紫黑疤痕,表面虽已愈合,却能看出已经伤及内里,极难恢复。
“这伤还没好啊,都快一年了。”影五皱眉问,“还疼吗。”
“偶尔。”影七随口道。
盐刑留下的创伤很难恢复,因为盐粒掺着毒加剧痛感,即便当时救治及时,吊回了一条性命,每逢y天下雨时也必然痛不欲生,只能靠时间渐渐愈合。
第三十九章 溪云初起(六)
“挺过盐刑的都是好汉。”影五收敛了没心没肺的笑容,往影七身边靠了靠,“偷跑出去一次而已,而且也回来了,这算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宽进严出,影宫确实太苛刻了。话说回来,你偷跑出去到底是去做什么……”
提起影宫和盐刑,影七感到浑身钝痛,难以遏制地从胸腔里翻涌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一把推开影五闪身出屋,趴在门柱边干呕,吐干净了,才漱了漱口若无其事地回来。
影五有点心虚,他知道任何人受了盐刑都必然会对影宫生出可怖的y影,影七也不例外。
于是当做没看见他的失态,识相地转了话锋,挽起袖子,拿药布给影七擦背后的伤口,一边苦口婆心教他:“说了多少遍,护卫主子也别不要自己的命,稍微也躲着点。这里还cha着两个铁片呢,你等着啊我薅它出来。哎呦喂呀这cha得这个深,倒钩卡r_ou_里了,你忍着啊。”
“嗯。”影七淡淡答应。
影五一手扶着影七后背,右手的血枫钩深深挖进伤口里,撬出两枚血淋淋的暗箭,随手往地上一扔。
“疼吗?”
“没事。”影七漠然回答,仿佛这点儿伤痛根本不在他身上。
“真能忍。”影五擦了擦手,忽然睁大眼睛,“你这影卫烙印底下是什么?”
他抬手摸了摸,影七右肩胛那影字烙印底下盖着块凸起花纹,被影字烙印压着也看不见是什么,影五小声嘀咕:“这是个什么东西,一朵花儿?什么花?”
影七身子颤了颤,眉头皱起来,拎过衣裳披上,严肃道:“随意刺的刺青罢了。”
“随意……就刺了朵花?为什么?花纹在肩胛上,你自己够不着吧,谁给你刺的?”影五摸着下巴干笑起来,“哦……我就问问,别这么严肃。”
“恩人赐的。”影七敷衍道。
“恩人刺的?好好好,我不问了。”影五一把抄过影七肩膀,“你越来越冷了你知道不,千万别被我哥给带坏了,真的。”
影五好相处,即便身处高位,仍旧像个半大孩子。影七严肃冷淡的表情并未松动。
“别管我。”影七递给他一卷药布,“缠上。”
影五 起袖子,左胳膊上被那帮孙子的火器烧着了一片,化了脓。
“唉,我貌美如花的左手啊。”影五吸了吸鼻子,接过影七递过来的药布,鬼哭狼嚎地嚷着疼给包好了,一转眼瞥见影七身边儿扔着一件侍卫服,影五夺过那件侍卫服看了两眼,一脸跳脱神情忽然凝了一瞬,“你怎么能穿这个?”
“不过是件衣裳。”影七专心给自己包扎,心不在焉地回答。小福子好心拿来给影七蔽体用的,明日还得还给人家
“喂喂喂,你别忙活了,听哥说。”影五晃了晃影七,在他眼前摇着这件衣裳,认真嘱咐,“衣裳不能随便穿,你是鬼卫,可以穿影卫服,但断不能穿侍卫服,这是干咱们这行的规矩。”
“好。”影七随口答应。
“好什么,你得记着啊,不省心呢。”影五反复嘱咐。
“嗯。”
窗外明月高悬,窗棂上映出一人的影子——影四刚与世子商讨完碧霄刺客之事,路过影七住处,在外边冷漠道:“影五,滚出来。”
影五听清来人声音,挠了挠头,扔下影七欢快地蹦哒出去:“来了来了滚出来了哥!”
影七无奈舒了口气,继续给自己上药。
身上剑伤密集,好在并未伤至筋骨,不必劳动医殿的大夫,只是流血太多,疲惫劳累过度,不得不靠在床头凭几前闭目歇息。
恍惚间听见影四在外边冷冷命令:“影七,殿下吩咐明日去书房见他。”
影七忽然睁开眼睛,扶着手臂挣扎起身,愣愣望着已然不见人影的窗棂。
殿下要……见他。
殿下还是给了他体面的,他也不想在殿下面前那么摇摇欲坠,那么不堪一击。
他还想再问,影四却已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影五影七早已单膝跪在书房外待命。
影五没ji,ng打采,戳了戳身边严肃跪着的影七,连着打了几个大呵欠:“昨夜抓了好几个内应,我刚睡一小会就被叫起来去审问……好累,今日不该我轮值,居然还得起早听命,娘的什么事儿啊。”
影七面无表情,没说话。
“北巷的小笼包,等会去吃啊?”影五乐此不疲捅咕影七,“大师傅包的r_ou_馅可足了,一口咬下去汤水r_ou_香满屋都是,等会跟我吃饭去,啊你是不是怕影四啊,没事咱不带他。”
“我当值。”影七道。
“我请你,哎呀求你了,去吧去吧,我哥还审问j,i,an细呢,不陪我去……”影五掰着细长手指算了算,“我现在还能请你呢,再过两天我就得靠我哥养我了。”
“虽说府上月例挺丰厚的,不过,有钱还怕花不完啊,我得吃喝赌啊,主要是赌,银子都砸在那家满庭欢的赌坊里了,哎,其实我不常输啊,但我总不能赢尹小姐对吧,嘿嘿。”
“好吧其实是我赢不了她,但我老想赢她,所以老去,我哥总是去里面抓我回来,可没面子了!”
大堂的木门支呀推开,流玉轻声招呼:“二位大人,殿下在书房等着了。”
两人踏进书房,颔首行礼,李苑正伏案撰写书信,偶尔抬笔蘸墨,露出的一截手腕和白玉的笔杆一般白。
影五抻了抻影七衣袖,小声提醒:“小七,别一直盯着殿下看。”
影七方才回神,微微垂下眼睑。
两人微微低着头单膝跪地静静待命,听见世子殿下搁了笔,手书折了两折放在一边。
“召你们来没什么大事,昨夜你们二人随护父王与我,有功。”李苑靠在躺椅里缓缓道,“不过你们的地位实在是无可提拔了,我就赏些俗物吧。”
李苑赏了影五一块书案上放着的羊脂玉佩,赏了影七一锦袋金瓜子。
影五噗地笑了:“多谢殿下,属下就喜欢俗物。”
李苑轻哼:“笑什么,府里数你最皮,整日上蹿下跳,这次念你有功,他日若是贪玩误了大事……”
“不敢不敢。”影五跪着往前蹭了蹭,摇着尾巴谄媚道,“殿下能给我放个小假就更好了。”
“府上正缺人,不准。”李苑摆摆手,“这儿没你事了,别在我眼前晃荡。”
影五蔫了,耷拉着耳朵退出去。
书房里清净不少。
影七默默低头跪在李苑脚下,尽量压低呼吸声。
一只修长莹润的手递到影七面前。
手指细长干净,没有半丝伤痕, 影七怔怔看着李苑递来的手,一时不知所措,捧着刚刚世子赏的小锦袋金瓜子,迟疑半晌,把那一小袋金瓜子放回李苑掌心里。
李苑也愣了愣,两人对脸茫然。
“……我让你扶我起来。”
影七身子猛地一颤,闪电般伸手把李苑扶起来,李苑一手扶着影七一手扶着墙,头一次看着别人扶自己扶出虚影的。
他本扶着影七的手腕,慢慢滑上去,在影七僵硬冰凉的手上轻轻握了握,“伤得重吗,去医殿看过了吗。”
影七低声回答:“嗯。”
李苑叹气道:“去把桌上的书信带走,三日后送到临州杏堂。”
杏堂那边的医术和药材比王府还高明,刚好能给小七疗伤。
“是。”影七不敢再在世子温暖掌心抚摸下多逗留,起身收了桌上的简陋对折的书信。
李苑抬手搭在影七拿着书信的手上,用掌心暖着他冰凉的手,温和嘱咐:“不要看。这是王府机密,攸关存亡的大事。”
影七怔怔拿着书信,仿佛攥着千斤重担,低声应道:“是。”
被那只温润如玉的手轻轻握着,自己布满陈旧伤痕的手显得那么狼狈难堪,温热触感顺着李苑的掌心渗进影七的皮r_ou_,不容他拒绝。
影七没什么表情,眼神也不再清澈单纯,而是一片深沉漆黑。
但其实他已经死寂许久的心里有一丝触动。殿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牵过自己的手了。
仿佛从前的情景重现。
从前殿下牵了自己的手,他误以为自己被殿下宠爱,于是一步步陷进去。
这一次不要再陷进去了。
“去吧。”李苑又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路上多小心。”
他已经冷落了影七这么久,大概也不会有人再盯着他不放了。
影七走后,李苑仰头看着屋顶被封住的瓦缝,愣了一会儿神。
想起影七在自己面前卑微顺从,尤其是他曾经在自己怀抱里的单纯幸福的眼神,好像终于得到主人抚摸的小动物,单纯得不得了。
李苑默默想念,待在书房里无聊,拿出纸笔,描摹着小影卫的侧脸。书案下边已经攒了几十张了,都是小七。
小七似乎真的对自己失望了,伤心了,眼神里一点神采也没有,说话也只是一个淡淡的嗯字。
自己却什么都不能解释。
其实李苑挺想找人说说话的,他父王已经病得挺重了,怕聊完以后病得更重;梁霄那个花心萝卜想必也体会不到单恋的钝痛,说了也白说;去祠堂找母妃倾诉,刚一开口,灵牌下的烛灯一下子灭了三盏。
唯一能听自己说话的影四还去审犯人了。
李苑想了想,在纸上默默写情信。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夜晚,第一次在红树林见到一个少年,就迷恋上了……很多事情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或许很多年后他都不知道我心悦他。”
落款想了很久,“李苑”、“苑”,太正经了,涂改了一下,改成“逸闲”,好像又差了点什么,又涂改了一下,最后敲定了“夫君”。
洋洋洒洒写了十好几页,写罢,拢在一起在桌上戳了戳,跟之前画的小像合在一起,打算让影四有空去找人装订一下,先出个上册。
第四十章 溪云初起(七)
影四刚刚审完j,i,an细,被影五拖出来吃饭,穿着一身常服出府,影四平日里公务繁忙,常常脱不开身,却总是被影五生生拖出来,抻着他到处闲逛,他面上严肃,但大多也不会拒绝。
影五上下抛着几文钱,漫不经心嘻笑:“买花生酥剩了三文钱,我们去哪挥霍一下?”
影四面无表情:“我想回府。”
影七携着世子的密信,抄了北巷的近道,追上前边并肩缓缓走着的两人。见影四也在场,影七犹豫了一下没上前来,影五眼尖,一瞧见熟人,顿时神采飞扬地招招手:“小七!翘班啦?”
影七过来给统领打个招呼,冷淡道,“我公务在身,路过。”
“嗯。”影四眯起眼睛冷冷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放下时在影七百刃带上刮了一下。
“路过?”影五甩开他哥,一把搂住影七脖颈,带他转进巷口避开影四,悄声笑道,“找我有事?”
“嗯。”影七从怀里掏出世子赏的那满满一袋金瓜子给影五,“换一下。”
影五顺手拿过来在手心里掂了掂:“哦呦,殿下够偏心的……怎么给你这么多。”
影七道:“换一下。”
影五眯眼一笑,凑近他问:“说白了你就是想要殿下的贴身物件是吧?”
影七怔了一下,道:“不是。”表情有些不耐。
其实就是。不论如何,想要就是想要,瞒不了自己,没什么为什么。
“好好好,我不瞎猜。”影五从衣袖里掏了掏,把羊脂玉佩摸出来扔给影七,搂着他肩膀道,“玉是好玉,可惜是王族的东西,想换银子得去黑市,麻烦,换给你。哎,你有黑市的门路吗,这东西搁在市面上卖不出去,也没法典当,当铺会吓得报官。”
“嗯。”影七捧着玉佩,道了声谢,踮脚跳上矮墙,飞快闪身跑了。
“谢什么……这小傻子,给人卖了还嫌人赚的不够多。”影五莫名其妙,掂了掂那袋金瓜子的分量,喜滋滋地揣起来,晚上满庭欢赌坊走起。
影四在原地静静等了半晌,见影五回来,问:“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吃饭,等会人家收摊儿了。”
影四淡淡道:“还不到一年,还没到可信的时候。”
影五歪起一边嘴角:“影七?我觉着忒可信。”
影四不置可否:“何以见得。”
“直觉。”影五挑挑眉,“他和我们不一样,他喜欢殿下。”
痴慕与忠诚,本就是不一样的,今夜将是一个证明。
十月轻寒,黄昏晚来风急,渐深的夜色中疾驰着骏马与飞鸟,还有一个迅疾如风的黑衣影卫。
影七在暮色中飞快穿行,周围树林y翳遮拦,足尖点地之声轻如枫红落树,悄无踪迹。
没有任何东西追得上他,骏马,飞燕,或是风。这是天生的轻身术,强求不来,这世间能赶得上影七的高手寥寥无几,他若是林间的野鹿,想必会奔到天涯海角,没人能让他受伤。
有的人被困在笼子里,可他自愿走进笼子里。
他后腰的剑带上并排挂着一对碧色长剑,剑身碧绿蜿蜒如蛇,是影宫里带出来的兵器,但这剑刃上沾着不少同伴的血,影七总是能在半夜听见青蛇剑的哀鸣。
这剑不适合他,影七这个人,淡然有余,戾气不足——他像张白纸,承受不住疑虑的拨弄,总会破出个洞来任人宰割。
一路上歇息了十来次,进了临州城,影七只在路过山涧时饮了些水,简单吃了些随处能买的吃食,怕耽误了世子的要事。
影七抽出衣襟里妥善收着的手书检查一遍,这手书相当简陋,只是一张纸,随意对折,连封都没装,即便不打开,隔着薄薄的纸背仔细看上两眼,就能看出里面写的什么字。
他低头看手里的纸,忽然意识到险些看见里面的内容,身子猛地一颤,又把手书收回了衣襟里,殿下交代了,这是攸关王府存亡的机密。
清晨的临州街巷也刚刚醒来,到处飘着糯米藕的软糯甜香,各色茶点摆到了铺面上,影七饿了两天,早已没什么感觉了,胃里隐隐阵痛,靠在矮墙边揉了揉胃,口渴得厉害,赶紧把信送到,再好好坐下来喘口气喝点水。
旁边茶点铺子里正忙活着,小哥拎着滚烫茶水在几桌食客间穿来穿去,刚好招呼一桌客人:“呦,听口音客官是岭南来的吧?岭南可是好地方!大清早的快吃些茶汤暖暖身子。”
影七耳力好,侧身过来瞧了一眼,那桌坐着几位正襟危坐的男子,各个一身薄裘风尘仆仆,不像是岭南过来的,倒是越州正穿薄裘。
坐在东边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束着利落马尾,手边放着一把朱漆鹿角的强弓,背着箭筒,虽穿着低调,骨子里有股清贵气,也不像是猎户。
青年脱了外袍,露出怀中赤红的衣裳,颈上戴一弧小金锁。
影七正出神,倏地听见一声铮然弦响,一道利箭已经擦到眉心之前,弓箭破空无声无息,影七眼神骤变,脚步微移,借着弓箭驰来的微风轻身左撤半步,霎时,那道箭矢擦着影七右臂深深没进泥墙正中,箭头没进矮墙三寸,臂力惊人。
影七没用轻功躲闪,免得叫人留心。翻身落地,眼神冷冷扫在拿弓箭的青年身上。
“公子!别在临州闹出乱子来!”身旁几人作势要拉住那青年。其中有个明事理的青年低声提醒:“沫兄,别惹事。”
李沫嘴角微微扬着,挑眉瞥了眼影七,提着朱云鹿角弓走到矮墙下,从自己羽箭入墙的裂纹处摸了摸,扯下只牢牢钉在墙上的壁虎,朝着影七摇了摇,歪着嘴角嘻笑:“对不住,我只是想抓只小虫。”
这公子的身手不可小觑,百步穿杨不足称赞其箭术之高,管中窥豹,足见登峰造极。
李沫侧身靠在矮墙边,抬手捞起影七肩头一缕发丝,低垂着狭长眼眸看他,微笑着问:“功夫不错啊,敢问尊名?。”
这人声音有些耳熟。影七仔细回想,怎么也回忆不起到底何时见过这位少爷。
“在下无名之辈,别污了尊耳。”当惯了影卫,总是厌烦他人随意碰触自己,影七下意识扫开他的手,轻声道:“公子留步。”
李沫看着那黑衣人翻上矮墙没了影儿,左手还保持着刚刚捋着他发丝的动作,愣了愣。
他甩着那只死壁虎走回去,眉头微皱,身边人低声劝着:“公子,人家赶巧路过,又不是小姑娘,您何苦……”
“就你长眼了,知道那不是小姑娘。”李沫拎过那人的领口,狠狠把死壁虎塞进他嘴里,扔到一边,哼笑着往桌边一靠,照着趴地上打滚呕吐那人的腰踢了一脚,笑骂道,“这身手绝非俗物,我不该结识结识?可惜蒙了面,看不见真面目。”
身边人只得答应:“是……公子还不回去?此行越州,要事都安排好了,过些日子京城集会,各个王族贵胄都要出席,岭南那边等着您回话……”
“京城集会还得两月后,急什么。”
李沫重新披上披风,叫人扔下块银子,拂袖走了。
待到一行人离去,影七冷着脸掸了掸自己肩头的灰尘,莫名厌烦。但凡见人身上这股纨绔挑衅目中无人的贵族劲儿,影七都打心底生出一种烂泥糊不上墙的鄙夷。
转眼又想起自家世子爷。
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影七来不及多分神,飞快离开了。
谈起岭南的贵族倒是不多,就那几位,不挪窝儿。
岭南王李文晏,岭南王世子,李沫。
身后的跟班追上李沫问:“公子,去哪?”
“老子有约了。”李沫哈哈一笑,把脸上的易容面皮儿撕了下来,拨了拨弓弦,笑道,“北方人会玩,在岭南就听闻临州这边儿赌得大气,我早眼馋着,走。”
齐王府这边,影四回世子殿下书房回禀。
李苑见影四过来,不等他说话,先把一摞不知何时写的书稿推给他:“这个。”
影四眯起眼睛,望见第一行写的那句“就迷恋上了”,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吸了口气打算禀报自己的事。
李苑托腮道:“你帮我读读。”
影四一把将一封手书按在李苑面前那摞书稿上,强行告退,走了。
李苑没了人说话,有点低落,随手拿起影四递来的手书翻开看了一眼——
是他要影七送到临州的那封手书。
流玉端着茶点正要进书房,不料门忽然被拉开,李苑披了一件藏青薄裘,匆匆走出来。
流玉匆忙追上去:“殿下!殿下去哪?”
李苑显得格外急躁,问:“影初是不是回来了?”
“是、是,影初大人刚回府,想必这就要来复命了。”流玉匆匆追着李苑解释。
李苑摆了摆手:“我出去逛逛,影初跟着我,没事。去把我屋里收拾了吧,别惊动父王,我过几日回来。”
“是……”流玉只得点点头,目送着世子殿下去后院马厩里牵马,转眼想起来殿下的吩咐,匆匆回了世子书房。
地上掉了几张书稿,流玉捡起来一张一张收拾,她没念过书,看不懂字,画确实看得明白的。
流玉脸一红:“殿下画这么多影七大人做什么……”
一回头却看见殿下的令牌还扔在桌上,流玉惊叫了一声,赶紧捡起来送出去:“殿下!殿下!令牌没带着!”
李苑却早已带着影初出府了。
边走边气急败坏地骂:“c,ao/他/娘/的狗/屁/的考验!!影四是嫌我活得太舒服?!”
影七围着临州城转了几圈,没有立刻前往杏堂,而是静静等待了两日,警惕着附近的尾巴,找了个小凉亭躲在里边休息,安静靠着亭柱,手里拿着与影五换来的羊脂玉佩。
玉佩触手生温,莹润洁白,沾着一丝淡淡的乌沉香气,跟世子殿下身上的气息一样。
其实影七没有门路转手把这玉佩卖进黑市,他只是很想要这个东西,攥着掌心里莹润的温度,仿佛被世子殿下轻轻握着指尖。
他已经不想再想这些了,可是忍不住,只能放任自己沉沦下去,只要不再靠近世子殿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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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翻,还有一更
第二卷 大丈夫生于乱世【知己】
第四十一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一)
临州有家药堂,名曰杏堂,不大也不小,在北边角落里静静开着张。
杏堂伙计热情地招待,问影七患了何种病症,亦或为家人抓什么药方。
影七悄悄拿出世子殿下的手书,塞进伙计手里,瞥见伙计的手指甲里渍得发黑,皲裂起皮,食指中指间的厚茧子上也渍着黑泥。
杏堂正是齐王爷在临州的一个安置点,这些活计大多是深藏不露的探子,专门收集眼线递来的情报。
伙计展开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收了,道了一声:“小的去给您抓药,您稍等等。”便匆匆进了后堂。
影七在临州杏堂里静静等着,坐在墙角的一把太师椅里,指尖轻轻搭在椅把上。
这间药铺生意稀疏,几个伙计在忙碌着捡药,记账,神色间常常浮现一丝打量神色,用余光悄悄瞥着影七。
在影宫磨练出的敏锐让影七不由自主按住了后腰的剑柄,不动声色直起身,眼神渐渐冷下来。
送手书那伙计从后院转回来,领出来一位衣着得体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大概也不过十一二岁,小公子把手书原样递还给影七,贴着影七的耳朵低声清脆道:“我已过目了,大人请回吧。”
影七问他:“请问魏澄小公子何在?”
王府医殿的魏世医嘱咐影七的话还记得,想见一见他的小孙子。
小公子遗憾道:“我们少爷不在,您下次再来吧。”
“嗯。”影七接过手书,收进衣襟里,起身离开时,耳后一阵冷风掠过,影七眼睑微垂,突然消失在原地,那小公子扑了个空,顿时有些惊了,飞快反身寻人,影七突然落在那小孩子身后,一把抓住他右手,麻利地一拽一推,直接卸掉了他中指骨节。
ru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居然这么厉害,若是普通的飞廉组影卫,大概已经被这小孩儿给制服了。可惜对手是影七。
影七面不改色,一手按住那小公子的手腕,一手用力一掰,手臂青筋暴起锁住他脖颈,把整个人按在自己身前挡着,右手抽下百刃带里一把暗刀,抵在他喉头。
就算敌人是个孩子,影七也不会留情。
那位小公子低喘着气,恶狠狠瞟着影七,冷笑道:“你找死!
影七早就注意到杏堂伙计手上的茧和血渍,杀手与影卫的不同这时候便彰显而出,杀手以身上的血腥伤痕为荣,而影卫则一向将自己伪装成普通人,每次做了活儿,必然把身上清理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也不会讨主子厌恶。
这位小公子身上干净,身上只有清浅药香,又只是个小孩子,影七放松了警惕,才险些着了他的道。
影七眼神更冷,冷寒刀刃压在小孩儿的脖颈经脉上,冷淡问他:“魏澄小公子,您想干什么。”
“清理门户!”他闷哼一声,眼神里放出十足十的狠厉,一扬手,身后四五个捡药记账的小伙计突然扔下手中的家伙,朝着影七一拥而上。
“敢挟持我家少爷,休走!”
出门没瞟一眼黄历,竟撞上一群杀手。
被挟持在影七身前的清秀小公子突然猛的弓身低下头,背后脊梁骨上霎时s,he出一枚三寸利箭,影七侧身闪避,那道利箭堪堪擦着影七胸前镖了出去,差一点就贯穿进身体里,吭的一声,深深钉在房梁上。
这小孩儿活像刺猬,脊梁骨上还装着一把紧背花装弩。
影七就地一滚,伸手攀住门柱,用力一甩翻上了房顶,身形飘忽,几步就没了踪迹。
杏堂里冲出四五位浑身冷寒刺骨的伙计,人人眼神狠厉,互相对视一眼。
那位小公子缓缓走出来,扶着自己双指用力一掰,不动声色地把被影七卸脱的指节接了回去,用带着些稚气的声音命令:“上边带话了,追!”
“是,少爷!”
这位年方十二的小公子,正是魏家杏堂的掌事人,王府医殿魏世医的小孙儿魏澄。
影七在临州城的繁杂小巷里奔逃躲避,进了一处窄巷,侧身躲进两座小楼之间的窄缝里,窄缝只能容下一人行走,能躲一时是一时。
背后受刑的刀口不知道是不是撕裂了,隐隐作痛,影七咬牙忍着,借着幽暗的日光,喘了几口气,突然捂着嘴咳嗽不止,看了一眼手,右手已经沾满了血,不得不用干净的左手小心地捡出那封手书。
手书只有薄薄一张纸,已被他咳出的血迹染红了。
被血染了的纸更清晰地印出里面的一行字,影七想不看也晚了。
“杀了送信人。”
……
影七拿着那张血淋淋的信纸怔然愣住,缓缓靠在墙边,颤抖着低头看那张信纸。
他看着信纸发呆,盯着上边五个字,和落款上一枚和自己右肩胛上一模一样的天香牡丹印,足足呆了一炷香的时辰。
突然就控制不住,哭了。
他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脊背的盐毒逐渐腐蚀着影七的身子,影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虚弱了。
他以为至少殿下相信他。不,不需要相信他,至少不要怀疑他的忠心。
他尽心尽力护着殿下陪着殿下,就差没把自己一颗心都挖出来送给殿下,影七已经不再奢求殿下对他多不同,至少不要这样把他的忠心掰碎了扔到地上。
影七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靠在墙底下,抱成孤零零的一团,他自从记事起就没有再流过泪,今天哭得伤心欲绝。
都已经放弃喜欢殿下了,殿下眼里就这么容不下自己吗。
不要当影卫了,再也不要当影卫了,再也不想喜欢任何人,师父说得对,他不该来,为了世子殿下,他能不顾影宫严苛刑罚逃出来救他于围攻之中,却原来对殿下而言,他仍是贱命的影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得不到殿下的一丝一毫信任。
他拼命走到他身边,拼命靠他越来越近,才发现人家根本不稀罕,轻轻一推,万劫不复。才知道原来有些人,不论付出多少,也无法让殿下多看一眼的。
影七狠狠攥着那封将自己践踏得寒凉的手书,靠在冷硬的墙壁上,一口一口捯着气,擦净了嘴角的血迹,无奈地闭上眼睛,脸上满是泪痕。
身边传来脚步声,听来没什么杀气,大概是路过的行人。影七懒得睁眼,仍旧靠着土墙休息。
那气息靠自己越来越近时,影七才勉强眯着眼睛看看。
先闯进视线的是一缕长发,紧接着,一件藏青披风盖在他身上。
影七身子僵住,眯起的眼睛又缓缓闭上。
李苑耐心蹲下来,把靠在墙边疲惫睡着的影七扶起来,温润指尖抹去影七额角的汗渍,看看他身上没有外伤才松了口气,把他手臂搭在自己脖颈上,带着他走出窄巷。
影七心中正煎熬。世子殿下总是这么y晴不定的,一会儿对自己温柔和煦,转眼却要自己的命。
影七把自己的忠心和顺从毫无保留地双手奉给李苑,他却从不在意。殿下身边的好东西很多,卑微如影卫,他要多少有多少。
影七低垂着眼睑,低声开口道:“为了属下一条贱命,殿下费心了。”
他低沉稍哑的声音在小巷里带着回音,他第一次顶撞主人。
“那封手书,你看了?”李苑脸色一僵,讪讪道,“我不知道里边儿写什么,这张不是我给你的,是影四,他给换了……”
“当然看了,毕竟您觉得属下是个j,i,an细,属下不想让您失望。”影七从李苑脖颈上抽回手,与世子拉开半尺远,抬起右手,指间夹着那封沾了血的手书,递到李苑面前。
“这上边是你的血吗?你伤着哪了?”李苑愣住,把吹到脸前的长发拂回了身后,想接过那封手书,影七却双指牢牢夹着那张纸,让李苑抽不出来,一双眼睛安静冷漠地看着李苑。
这就是影四的第三次考验,若影七没有看信,能活着回来,当然算他忠心耿耿且武力过人,直接通过考验;若影七不够服从主人的命令,看了这封信,便会知道主人对他生了怀疑,若他半途叛变逃脱,或是带着‘机密’去别的主子那里邀功,都会被抓回来,废了武功,折磨得生不如死。
影七漠然道:“您直接下令杀了属下,属下立刻就自刎,绝无二话,何必这么多弯弯绕绕。”
李苑咽了口唾沫,无奈道:“你先让我看看这张纸里到底写的什么?我知道影四他肯定没写好话,但是你让我看看啊……”
“殿下,您可以当我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我不在乎,但您对我别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影七靠在墙边,迎着李苑缓缓上前,靠得他越来越近,李苑不得不退了半步,后背抵到墙壁上。
“?????”李苑嘴角一抽。
直到今日他对自己主子还存着一丝幻想,渴望得到他哪怕一星半点的信任,多少年他一点点接近他,受尽折磨终于跪在他脚下,得来的就是一句“杀了送信人”。
世人言齐王多疑,李苑更甚,影七一直以为世子殿下待自己不同,他一直自欺欺人地相信在殿下心里,最关注他也最忧心他的是影七。
他还在尽力冷静着,他胸口起伏,声音低沉压抑:
“您……别这么对我。”
李苑看着他,影七的眼神已经没了丝毫光泽,黯淡悲哀的目光死气沉沉与自己对视,他能看透他心里极度的痛苦,那种痛不欲生的失望落寞,就如亲眼看着自己追求多年的宝物在自己面前破碎成齑粉。
李苑整个心都揪起来,眼看着影七扯下百刃带里的红木影牌,拍到自己手上:“这影卫,我不当了。”
“别走!”李苑追上去,二十年来头一次露怯,抓住影七手臂,把影七一把拽进怀里,紧紧搂着他,“小七,你能说出这么多字来啊?不是,你听我解释……”
李苑诧异极了,本以为影七一直像他看见的那么乖顺听话,没想到却也不是一味顺从的,再乖的小狗儿也有炸毛的时候。
肆意妄为太久,大概是触了小七底线了。
他知道影七是江夫人的首席弟子,数不清每年有多少江湖门派试图邀他入盟,随意一个的佣金就够他在王府里为自己卖命几年。
自己何德何能,让影七这般痴慕追随,却一次次亲手将他推开,若即若离,煎熬他的真心。
他的小影卫,居然生气了。
周身被痴心妄想多年的温度包围,影七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他用心追求那么久的人,总是在自己打算放弃的时候再给自己一点甜,用一丝渺茫的希望煎熬他。
影七推开李苑,转身离开。
李苑就没这么委屈过,也没这么怂过。
天知道其实他给小七的手书里写的其实是:“赶紧给我宝贝儿疗伤”,被影四给换成了不知道写着什么的字条,天杀的影四,这是考验谁呢?还嫌小七不够恨我是不是?
“小七,我信你啊,我一直都信你!”李苑追着影七不放,影七冷淡回头,看了他一眼。
“温寂倦怠无能,恐怕再做不成影卫了。”影七缓缓抽出一把暗刀,抵在李苑后心上。
李苑一惊,僵在原地,影七低低在李苑耳边问:“殿下敢靠我这个危险人物这么近,恐怕是身边跟了十几个影卫吧。”
他的动作已经很明显了,暗刀的刀锋按在李苑背后的衣料上,只要轻轻一捅,就能让世子倒在自己脚下。
他知道李苑身边必然跟着影卫,也知道这些日子里自己一直被监视着,一旦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那些影卫会一拥而上,毫不犹豫地干掉自己。
他想让世子殿下亲眼看看,他所说的信任,就是这种被紧紧监视着的信任。
周围寂静,无人上前保护。
影七愣了一下。
李苑忽然露出有些难堪的神色,舔了舔嘴唇讪笑道,“……我来时只带了影初,我让他先去杏堂找你了。”
虽然不知道影七拿到的字条里到底写了什么,只是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万一自己去得迟了,小七真让那些下手没轻没重的给伤着。
李苑无奈解释:“之前种种,都不是我本意。我怕你被皇城的探子暗杀,我也想让你安稳些啊,你知道,和我亲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影七微怔,手里的暗刀翻了几圈cha回腰间百刃带上。
李苑知道影七不会伤害自己。他也承认,自己后悔了。
窄巷四周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杏堂里那些追杀影七的杀手不知疲倦般追来,将两人堵在了深巷中。
影七忽然转过身,双手按在后腰剑带上,缓缓抽出两把青蛇软剑,双手一甩,柔如飘带的软剑顿时化成两把冷硬细剑,影七披着李苑的藏青薄裘,冷冷护在李苑身前。
“殿下,这些都是您的人吗。”影七低声回头问道。
李苑一愣:“啊……可我没带令牌,他们没见过我,认牌子不认人。”
“……”影七抿了抿嘴。
“殿下,跟我走,别离开我三步以外。”影七双手持剑,剑尖在地上拖出两道火星儿,清俊的双眉微微皱着,压慢了脚步,一手护着李苑朝着阻截最薄弱的地方杀过去。
“好好好不离开不离开!”李苑赶紧颠颠揣起双手凑过去,不紧不慢地跟着,偶尔讪讪地端详一眼冷帅冷帅的小影卫。
心里庆幸,心道小七没把本世子扔在这儿自生自灭,还好,应该……还能哄回来吧……
李苑心里惴惴,当时在红树林被刺客围杀,影七从天而降时就是这般,神佛难挡,孤傲不驯,至今李苑仍旧记得,当时影七自己绑伤口时低沉冷淡的一声“c,ao”。
影七乖了太久,温柔了太久,让李苑彻底忘了他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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