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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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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北杂货 作者:报纸糊墙

    正文 第102节

    南北杂货 作者:报纸糊墙

    第102节

    这日傍晚,罗用与五郎几人刚到机器坊门口,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车上之人显然也发现罗用他们到了,于是便从车里出来,罗用一看,也是老熟人了,便是那国子学的陈冕陈博士。

    “都这时候了,陈博士怎的会在此处?”罗用问陈博士道。

    这时候宫城那边闭门鼓正在敲着,过不了一会儿,便要开始宵禁,长安城各坊都要关门落锁了,罗用他们在机器坊这边上完课之后,当晚便要睡在这边,看陈博士不慌不忙这个样子,今晚约莫也是打算住在这崇贤坊中了。

    “听闻你在机器坊这边授课,我便过来看看,不知可否旁听一二。”陈博士十分客气。

    “你既来了,只管进来旁听便是。”罗用笑着招呼他道。

    “我这边还有一名友人。”陈博士抬手比了比马车的方向。

    于是车帘掀开,又有一名郎君从那马车中下来,罗用识得此人,知晓他亦是国子学博士,与陈冕交好,方才之所以没有露面,约莫就是想着罗用若是连陈冕都不给进,那他干脆就当自己没来过,也免得将来见面尴尬。

    “既是陈博士友人,那便一同进去吧,罗某才疏学浅,今日便要在二位面前献丑了。”罗用拱手道。

    “罗县令过谦了,若论算术,这长安城中哪有不服的。”对方亦是笑着向罗用拱手。

    陈冕与他的这位友人皆是国子学博士,品级乃为正五品上,罗用这个长安县令是正六品上,他二人品级比罗用高,能摆出这样的态度,也算是比较有诚意了。

    更何况眼下这个年代除了官员品级,往往也很看重出身,陈冕出身并不很高,他的这位友人却是正经大家族出身,一般大家族出身的人都比较倨傲,能对罗用这个草根出身的小官做到这般有礼的并不很多。

    于是就这样,这天晚上罗用给机器坊这边的几名学生上课的时候,陈博士与他的那位友人便在一边旁听。

    虽然都是老大不小的年纪,对于自己不知道的新知识,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依旧是十分认真且谦逊的,教他们这两个人,就比教那些底子薄基础差的其他学生容易多了,很多地方往往都是一点就通的。

    之后的日子里,陆续又来了一些人,这些人要么直接与罗用打招呼,要么就是先前那些人带来的,大多都是一些饱学之士。

    这些饱学之士大多有身份有地位,能够放下身段到“女工学”这种地方来上课,在眼下这个时代,也算是比较特立独行的了。

    对于这些人的到来,罗用并不阻拦。

    虽说罗用这些年在长安城中得罪了不少人,但他也不是没事得罪人着玩儿,能够广结善缘的时候,他自然还是更愿意广结善缘的。

    想当年罗用在西坡村教人算术,当时与他学过算术的那些人,如今便有不少就在这长安城中。

    那些人就算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并非个个都能十分维护罗用,但至少总要念他一点好,寻常没事并不会寻罗用的不自在。

    如今也是一样的,这些人既然愿意向罗用求教,那么罗用便肯教,顺便卖与他们一个人情。

    只是学归学,学完了之后他们自己要在这崇贤坊中寻住处,机器坊里面是不留客的。

    机器坊中多女子,又有“女工学”之名,总是留这些郎君在这里头住宿,影响肯定是不好,有碍这些女子的名声。

    待到年关将近,白家族学那边也放假了,五郎六郎七娘她们几个就很清闲起来,罗用就比较忙,各处事情都多,时常还会有一些应酬。

    机器坊那边的课程有时候照常,有时候便要停歇,每每都要提前让人前去通知,还要告与那些旁听的郎君们知晓。

    这一天傍晚,罗用在长安县衙那边接连忙了两三日之后,回到县主府这边。

    待到吃晚饭的时候,却不见六郎,问七娘她们,说六郎今天已经在自己屋里待了一天了,吃饭也在自己那屋。

    “这又是怎的了?”罗用关心道。

    “约莫是怕我们笑话他吧。”七娘一脸无奈地样子。

    “怎的了?”六郎多么稳重一个孩子,能被人笑话的时候真不多。

    “还不就是……”于是七娘就说了。

    原来最近白家族学那边放假,冯苟又进了机器坊,不在县主府这边住了,于是五郎七娘他们没事的时候就经常去机器坊那边找冯苟一起上课一起玩,原本相对不怎么喜欢出门的六郎,近来也是常常跟着一起去。

    六郎对石八娘有些过分的关注,好些人都看出来了,少年人之间一说起这些个事情就很兴奋,于是不出几日,机器坊那边个个都在说罗六郎倾心石八娘的事情。

    然后昨天下午,那石八娘便把六郎给拦住了,当着许多人的面就问他:你可是对我有意?

    然后六郎就落跑了,虽然有开饭的钟声作为遮掩,依旧掩盖不了他落荒而逃的事实……

    “所以他今日便一直在自己那屋里呆着,没出来过?”

    “唔。”

    第433章 消息

    罗用他们原本还想着, 以六郎那般别扭的性子,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的日子里怕是不会再去机器坊了。

    倒是想不到, 没几日他便又去了, 也不管别人说什么,整日便与那冯苟在一处。

    冯苟初从离石来到长安城, 他所有的算术基础,也就只有罗用几年前在西坡村的时候教的那些,与长安城这边一些ji,ng进的学生相比,也是显得有几分落后了。

    好在他在算术方面很是开窍, 又很勤勉,还有五郎六郎教他,于是学得十分快。

    待到年后两三日, 罗用终于也能稍稍清闲些,六郎忽地来与他说,往后不想再去白家族学读书了, 他想进机器坊。

    罗家这些兄弟姊妹里头, 也就六郎瞅着最像是一块读书的料, 罗用原本是打算让他先在白家族学待一阵子,之后再想办法给他弄进国子学的。

    毕竟现在陈博士和他的那位同僚便在机器坊与罗用学算术,罗用眼下又与长安城中的一些世族大家有些往来,想想法子应该还是有机会做成这件事,再不济总要让他去太学,好的学校毕业出来, 起点高,将来的路子也更宽。

    与国子学太学相比,罗氏机器坊就显得很不入流了,严格来说,它甚至连一所学校都不算。

    罗用问他因何要这般,心道莫不是因那石家八娘?

    六郎却道:“长安诸学虽好,我却独在那机器坊中学到最多。”

    罗用苦口婆心与他说:“一旦进了这机器坊,将来再想去太学国子学可就大不易,即便进去了,旁人怕也要看低你许多。”

    六郎回道:“阿兄何时竟也怕旁人看低了?”

    罗用这一下被他给噎得,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

    事后想想,这小子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啊。

    罗用自己虽然并不很怕被人看低,但他也必须承认,被人看低的滋味并不好受,对于家里这些小的,自然是希望他们的人生能更顺遂些,尽量不要经受那些事情。

    然而少年人有时候往往也不愿意遵循大人的安排,这约莫就是到了叛逆期了吧。

    强扭的瓜不甜,罗用暂时也只得先遂了六郎的心愿,让他去了罗氏机器坊,但还是希望他能与那些常常过去旁听探讨算术的郎君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将来兴许又会有一些别的什么际遇。

    正月里闲了没几日,眼瞅着便要到了上元节,也便是元宵节,正是正月十五那一日。

    上元节期间,长安城中没有宵禁,从正月十四那一日开始,城中百姓便要出街游玩,赏灯会友,整个长安城都将笼罩在节日的氛围之中,持续整整三日。

    从前罗用也曾在长安城中过过上元节,便只觉得十分热闹,想玩嘛出去玩两下,不想玩依旧在家里呆着,最多就是稍微担心一下家里这几个小孩夜里在外面玩得太晚了会不会有安全问题,其余便也没什么了。

    如今当了这长安县令,责任一下子就变得很重了,需要处理的事情也十分多,这几日可以说是忙得焦头烂额了。

    长安百姓在今年的上元节倒是大多都玩得很开心,尤其是长安县这一边,大街小巷处处都有沼气灯,往来十分便利,即便是在那些人迹稀少的地方,亦不觉得骇人。

    长安县这边多平民,万年县那边多大户,所以长安县这边历来就是要比万年县热闹一些,环境也稍微脏乱一些。

    近年倒是好了许多,处处都铺上了水泥路面,去年又修了沼气池,但凡是点能腐烂产出沼气的物什,都被扔进了各家的沼气池里,于是街面上便也就很少见了。

    这一年中元节,许多万年县那边的人都来长安县游玩。

    城中最热闹的几个去处,除了位于长安县和万年县中间的朱雀大街,便是那兴化坊光德坊一带,兴化坊有南北杂货,光德坊有阿姊食铺,另外还有各式商铺林立,很是热闹繁华。

    城南也有一些比较热闹的地方,尤其是在靠近安化门的大安坊与安乐坊一带。那安化门出去不远,便是铁轨所在。

    过完了上元节亦是不得闲,工学那边去岁便造出了织布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整改进,如今技术已经算是比较成熟,于此同时,新式纺纱机也面世了。

    同时使用这两种新式机器,能够大大提高织布的效率,虽然所织出来的布匹与巧妇手工织成的相比,还是显得粗糙了些,但只要价钱略低些许,这样的布料在市面上应也是很好卖的,毕竟在这个生产力极低下的年代,布料这样的ji,ng细物什总是颇难得的,许多贫民家中都短缺。

    恰逢去岁河西各地白叠花大丰收,又因河西当地通了那木轨道,从去年秋冬到今年年初,大量的白叠花从那边运往中原地区。

    在眼下的长安城中,白叠的价钱大致与麻相等,因为大量白叠花的冲击,中原地区麻价亦是降了约莫二成有余。

    近日在那早朝之上,已有人提出,河西白叠大量涌入中原,恐会伤了中原地区的桑麻产出,他日一旦又起战事,商道阻断,中原百姓岂不是就要无衣可穿?

    又有那同情农人艰难的,毕竟作为寻常农户,原本也只能用家里多余的粮食和布料换钱,如今连布料都不值钱了,那他们以后的生活必定是要更加不易。

    民间也是争论得很厉害,有人写诗批判抵制新布,对卖布的农人表示很同情。

    也有人写诗怼回去的,说他们夸夸其谈,竟看不到这长安城中有多少人买不起布料穿不起衣裳,冬日里便也只裹了一身薄薄的破布旧衣在身上,都城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偏远之地。

    然而不管这些争论的声音有多么激烈,反对者们反对得多么激烈,这新技术的普及,却是谁也无法阻挡得了的。

    打造这些新机器的技术,除了工学那边,工部的人也已经基本掌握了,那些在工学里面安cha了人手的家族,或多或少都对这一项新技术有了了解,有些人约莫才知晓了一个皮毛,有些人却已经自己着手开始打造了,除了一些核心组件,怕也不会遇到太大难题。

    罗氏机器坊近来也在打造这种机器,那新式纺纱机本就是由罗氏机器坊与工学共同研发,至于那织布机,有衡致的帮忙指点,自然也不会遇到什么问题。

    这批新式器械的买主便是罗二娘,去年冬里,河西那边的羊绒作坊运了许多羊绒制品过来,俱都放在南北杂货出售,那些货物卖出以后,二娘手里的资金便很充裕了,不仅收购了大量的白叠花,如今又向机器坊那边订购新式纺纱机和织布机,预计要在这长安城中开办一家新式织布坊。

    工部那边如今也正在打造这种机器,圣人亦十分关注,罗用近日便在忙这个,指点和帮助工部的人造机器。

    那边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把第一台织布机造出来了。

    这一日,罗用从那工部之中出来,有一个工部的小官送他到门口,看看左右无人,便凑近了与他低语:

    “我听闻近日有人要对罗县令一家不利,你可得当心着些。”

    罗用听了这个话,心中一惊,问道:“此事你从何处听来?”

    那人道:“消息自有来处,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这新式织布机既已造得,有些人怕是就要有所动作,以我之见,县令一家不若还是暂避一避。”

    罗用从前也曾听闻过,历史中有些人在造得了器物之后便要杀了工匠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事情竟然还能落到自己头上,可他也不止是一个工匠啊,他还是个官呢。

    只是这又能往哪里避,回西坡村老家么?那罗用肯定是不甘心的。

    再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总会与人有争斗,若是那般畏惧争斗,胆小如鼠,动辄便要逃逸,那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怕也难寻一块永享安宁的立足之地。

    于是罗用便对那人说道:“多谢足下好意,只是这长安城着实不错,我罗某人便是不想走了,谁人若要谋害于我,便叫他们尽管来吧。”

    “哎你这人,我这也是好心,才提醒你一句,怎的你竟反倒还冲我来了?”那工部官员不满道。

    “告辞。”罗用并不与他多言,拱拱手便走了。

    若说方才罗用对眼前这个人还有几分相信,待他后面这些话说出来,便再也不信了。

    他既然能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给罗用通风报信,再怎么说也应该是对罗用这个人有好感,对他们罗家即将要面临的处境感到担忧和同情才对,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对罗用摆出不耐烦的态度呢。

    这长安城中便是如此,真真假假,有时候着实不好分辨。

    罗用今日若是听信了此人诓骗,被这么一吓唬,便要收拾家当跑路逃命去了,那才真的要被人笑掉大牙。

    想出这种计策的人,未免也太过小瞧了他。

    不过不得不说,确实也是有几分吓人的。

    第434章 谣言

    那工部小官所言虽然并不可信, 但它依然让罗用嗅到了一丝有什么人正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气息。

    果然,二月初,长安城中便忽地传开一个消息, 言是当初被罗用安排去往西域的那一十二名青年, 尽数被那西域的蛮族所戮,十二颗脑袋, 就那样齐整整地悬挂在人家的城墙上。

    虽是无凭无据,罗用初闻此言之时,心中还是不免一窒。

    不多久,便有人闹上了县主府, 让罗用赔他们家儿郎,让罗用偿命!

    甚至还有人闹上了南北杂货和阿姊食铺那些地方,损坏了一些物什, 也影响了铺面的生意,杜构他们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并没有缉拿闹事者, 只是连喝带劝, 让他们那些人退散便罢了, 如此处理,罗用也是认同的。

    如今坊间也有不少人在说,罗用安排那些青年郎君去往西域的行为确实不妥,好好的中原不待,无事跑到西域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有些人站出来维护罗用,那些人便说自己是在就事论事, 一码归一码。仿佛罗用先前为这长安百姓,为着天下百姓做过多少事,都是他该的,恩情什么的那是全然没有的。

    朝堂上也有不少人以此攻讦罗用,原本在这朝堂之中便有许多保守的官员,在他们看来,守好中原这片地方才是他们唯一应该做的事,才是正经,什么攻略西域文化传播,那都是好大喜功不切实际,劳民伤财无益百姓。

    更别提还有那么多看罗用不顺眼的人,这时候必然就要跟着跳起来踩他几脚,有那狠的,真是恨不得将他踩死。

    如今便有不少说要罢免罗用、让他回老家再磨练磨练心性的声音了,也有说要贬黜出京,让他到各地见识去见识民间疾苦的。

    “我还需见什么疾苦,我本就从苦处来。”对于朝堂上这些同僚,罗用就不像对待坊间百姓那般客气了,想怼就怼回去了。

    倒是也有不少人帮罗用说话的,毕竟这件事现在无有凭据,只是常乐书院那边有个学生写信回来这般说了而已,他的家人在把那封信上的内容往外面一传言,这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事实究竟为何,罗用现在也正在等常乐县那边的消息。除了罗用以外,还有许多人都在等,侯蔺这两日面色蜡黄,两个黑眼圈挂在脸上,俨然竟是有了几分老态。

    然而那些攻讦罗用的人,可不会等什么切实的消息,他们就是要趁这个机会将罗用拉下马。

    这世道便是如此,古往今来也无多少变化,并不是说你只要胸怀天下鞠躬尽瘁,这天下苍生就个个都会爱你敬你护你。

    罗用向来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事到临头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心寒。尤其是当他听到那些坊间百姓在听闻了几个郎君的慷慨陈词之后,便也开始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起来,拽着他们自己也不很明白的大道理,批判罗用急功近利,年轻,行事有欠妥当,云云。

    实际上这又有什么妥当不妥当,不过都是个人选择而已。

    那些郎君在中原得不到重视,难有什么发展,又不甘心平庸一生,在罗用的提议和组织下,他们便决心要到西域去搏上一搏,这又有什么不对?

    闹事那几家的意思,大抵便是要罗用赔钱,倒也没有明说,只是他们这般整日闹腾,必定会影响罗家那几间铺子的买卖,最终无外乎就是破财消灾。

    亦有那不声不响的人家,罗用也分别差人到他们家里去说了,待常乐县那边的消息一过来,必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三郎怎的还不睡?”这一晚,侯蔺从坊间酒肆回来,见罗用这时候正坐在堂屋檐下自斟自饮,便行到廊前的空地上,抬头与他说了几句。

    “这便要去睡了。”罗用答应道。

    “三郎无需忧心。”侯蔺反劝他道:“俊林他们必定是无事的,听衡致与我说,写信的那名学子本也要去西域,后又被你剔出名单,那厮定是怀恨在心,因此才写了这样的信件回来,存心要与你难看。”

    “我亦知晓。”罗用咽下一口清酒,扬起唇角,与侯蔺道:“侯博士也早些睡吧,我吃完这两口便也要歇下了。”

    “……”侯蔺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后院去了。

    无论是侯蔺还是罗用,大抵都能猜到这件事八成就是假的,不过谣言而已。

    然而在这个交通不发达信息难以流通的年代,造谣说别人家的青年客死异乡,脑袋被挂在那蛮族的城墙上,着实太过恶毒。

    听闻有一名青年的年轻妻子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以后,当天晚上便悬梁了,好在发现得早,将将救了回来,如今正是卧床不起。

    罗用这一日去上大朝,行入大殿的时候,便见有几个同僚正凑在一处说话,不时看向他的目光,也总是带着一些探究和评判。

    忽的,他心中便生出几分寂寥。

    从前读历史书,见到历史上那些一心为国,心系苍生的人物,最终却落得惨淡收场,他那时候便很为那些人感到冤屈不平。

    如今类似的情况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倒是并无多少不平,这世间总是如此的,他一早便已知晓,当他决定要做一些事情,要使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便已料到会有眼前的情形,亦知晓有那惨淡收场的可能。

    所以并无多少不平,只是有几分孤独寂寥罢了……

    好在眼下的朝纲并非十分败坏,在这朝堂之上,依旧有着不少铮铮的铁骨,有些人想用一个谣言再次将罗用清理出长安城,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再者,去年罗用他们在长安县这边推广沼气灯,万年县那边不少人便很眼热,待到今年上元节过后,坊间的舆论便有些压不住了。

    万年县令这些时日便称自己年老体弱,欲要请辞,在他之后,又要选谁去当下一任万年县令,吏部官员们今日也在朝会上提出这个问题,这毕竟是长安城中的县令啊,不是什么偏远小县,总是要在朝堂之上商议一二的。

    倒是也有人推荐了一些人选,只大抵不太适合,要么就是太年轻压不住场面,万年县那边可是住着许多大户,其中不乏跋扈者,并不好相与。

    要么就是资质太过平庸才能太过稀疏,做不了什么实事,这回这个官员选出来,就是要让他在万年县推广沼气池的,朝廷虽然依旧吝惜钱财,然而此事怕是不能再拖了。

    最后说来说去,不少人竟还是觉得只有罗用最合适,毕竟推广沼气池这件事他最有经验,虽说也是年轻,但是以他罗棺材板儿之名,怕也没什么不敢压、压不住的。

    “善,便让罗爱卿兼任万年县令一职吧。”皇帝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他的血压好像又有一些高了。

    这些时日因为一则谣言,朝中不少人借题发挥,其中一些人便有反对朝廷把过多钱财兵力放在西面的意思,明面上是在批判罗用,实际上就是在反对皇帝的一些政治主张。

    当今圣人虽然不很年迈,身体却并不好,现在也是越来越气不得了,为了保重自身,他这一回并没有下场表态,只让罗用自己一个人在前面扛着。

    如今有一些人提议让罗用兼任万年县令,皇帝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这满朝上下,怕也没有比罗用更适合的人选了。

    他这一番话方才说出,大殿之中立刻炸了锅,有些人这两日正处心积虑想着要怎么弄掉罗用呢,如今目的非但没有达成,竟还被罗用得了一个万年县令的职位,他们如何肯答应!

    就在这一片吵吵嚷嚷之中,皇帝与身边的寺人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便在那名寺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大殿。

    这大殿里头实在太吵,谁也没听清皇帝那时候具体说的是什么,但大抵都能看出来,他约莫是身体有些不适。

    在圣人离开之后,朝中几位大臣先后也都出了大殿,罗用也起身离开了。

    至于身后那些人又要说些什么,由他去吧。

    第435章 官员

    那万年县令称病不出家门, 罗用接任万年县令一职,一应交接工作,主要便由杜构与那前县令的一名随从进行, 另外还有一应县中官吏辅助。

    要说这万年县中的这些个小官小吏, 也未必个个都服罗用这个新上任的县令,长安城中这些人, 开口闭口就是门户,这是几百年时间积攒下来的风气了,罗用出身这般低,自然就要被他们看低些。

    但罗用如今也算势头正盛, 这回长安城中这般多的人想要将他拉下马,竟然都没能成功,反叫他又得了个万年县令的职位, 显然是很得圣人青眼了,加上他眼下又与这长安城中的几个家族颇有联系……

    在这长安城中当官,尤其是这些处在官场底层, 又很难有升职机会的小官小吏, 哪有不会看眼色的, 于是罗用上任期间,倒是顺风顺水,无人与他寻那事端。

    他们这般决定自然也是十分明智的,罗用先前便于杜构说过,这回在这万年县公府之中,若有谁敢跳, 定要将他拔了,那朝堂之上他是管不了,自家这一亩三分地,总要好生梳理。

    罗用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依旧还是推广沼气池技术,朝廷这回拨款很是爽快。

    然后也是要兴办小学,万年县这边虽说是多大户,但也还是有不少小户人家,亦不乏贫者,以及一些大户人家里面的仆从奴婢。

    这些事情,杜构他们也都是熟门熟路了,并不怎么需要罗用c,ao心。

    自回长安城以来,杜构和夏彦他们着实为罗用出了许多力,罗用心里也有要先帮杜构求个一官半职的念头,只是不太好开口,毕竟他们回长安城的时间还比较短,或许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再提起此事,时机会成熟些。

    罗用这边正思量着怎么帮杜构讨个官职的事情,皇帝那边也寻思着让罗用办事呢。

    这一日上完大朝,廊下食过后,无事的官员便可出宫了,罗用寻常这时候都是跟大伙儿一起出宫的,这一日却有寺人来宣,道是皇帝要寻他说事。

    于是罗用便去了,见面后,皇帝便与他说,近来坊间言论颇不消停,问罗用这个长安县兼万年县县令有什么对策没有。

    要说这贞观年间,言论也算是比较自由的,李世民不喜欢阻塞言路,他就喜欢听别人把什么好话坏话都说出来,然后他就知道别人都在想些什么了,只是这样一来,有时候听多了自己不爱听的话语,难免就会有些难受,比如说最近坊间便有不少反对他经略西域的声音。

    罗用说,之所以会这般,就是因为坊间百姓都太闲了,又没有什么消遣,所以才会热衷于说闲话。

    皇帝道,我若是多发徭役增加税收,使百姓忙碌,世人便又要道我是昏君。

    罗用说,如果他们每天都有热闹可看,有新鲜事可讲,就不会对枯燥的朝政感兴趣了。

    皇帝道,罗爱卿可有妙法?

    于是罗用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他说了起来。

    不肖十余日,长安城中便出了一本名叫《长安趣味谈》的刊物,主题非常明确,讲的就是长安城中的各种八卦,有民间的也有关于各个士族大家的。

    这个刊物的发行方便是南北杂货,这种事情四娘她们也算是很有经验了,在如今的南北杂货,每日里光是考卷和画本都不知道要卖出去多少,很多外地人过来采购,动辄就是几十份上百份地买,还有一些专门倒腾这些物什的商贾小贩。

    为了对这个刊物表示支持,皇帝还让宫里的寺人整理了几则宫中闲话送给罗用,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趣闻,长安城中很多官员和大家族们大抵也都知晓,只是到了坊间,听闻过的人便很少了。

    另外四娘的那些姊妹也有很多料,这些小娘子们如今不少人自己便在撰文,听闻有个刊物可以投稿,一个个都是热情高涨的模样。

    除此之外,南北杂货大门口边上还有一个投稿箱,谁人都可以投稿,只要写明了姓名住址,稿件被采用之后,便会有人将稿酬送到他们家里。

    这《长安趣味谈》乃是半月刊,每月初一十五各发一期,第一期便出在这一年的三月初一。

    这刊物一发行,效用果然十分显著,主要这第一期吧,干货也是尤其多,寻常百姓哪里听闻过那许多秘闻趣事。

    这些趣闻的主角大多都没有姓名,主要便是以某郎君某店家某嫔妃某皇亲这样的代称,这样一来,大伙儿不仅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免凑在一起议论一下这些趣闻的主角究竟是谁。

    平日里,寻常百姓虽也议论朝政,但真正又有几个人十分关心朝政的,不过都是消遣而已,这时候罗用给了他们一个更好的消遣,很多人立刻便被转移了注意力。

    当然有不少人还是会继续议论朝政,那些大抵便是真正关心朝政的人吧。

    罗用这件事办得,皇帝就很满意,在一个不上朝的日子,特地把他宣进宫,当面表扬了一番。

    趁着这个机会,罗用顺便就跟他提了提杜构的事情,说杜构这个人命途多舛,早年剿匪的时候便伤了腿,后又被兄弟所累,但他着实是个有才干的,如今这般,着实有些辱没了他。

    皇帝悠悠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道:“爱卿所言有理,早前倒是我疏忽了,你且去吧,这件事我心中有数。”

    罗用就这样被打发出了皇宫,皇帝的那一句心中有数,究竟是怎么一个有数法儿,他是不清楚的,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句场面话,空头支票。

    不过对于杜构来说,有这一句话,总是比没有好的,最多这回不行,下回再帮他争取争取吧。

    罗用现在心态也是比较好,就连这几日有一些自诩清高之辈,说他是皇帝的爪牙鹰犬,引导舆论蒙蔽人心,使百姓只知趣闻闲谈不知国家大事,这一类的言论罗用常有听闻,只是并不很当一回事。

    作为长安县与万年县两县的县令,他总要尽量使社会安定,作为一名普通官员,面对官场上的竞争与倾轧,他也要尽量为自己争取一些有利的条件,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倒不如辞官去当义士。

    常乐县那边已经有消息了,证实了早前那名常乐书院学子信中所言,确是谣言。

    但是在这时候的长安城中,已经没有几个人再关心这件事,只是那些闹事的家属如今已不再闹,那些忧心的家属这时候也已安了心。

    至于曾经的那些妄言,以及那些妄言所造成的伤害,自然是没有人负责的。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模样,熙熙攘攘,潮涨潮落,时常显出它盲目又冷漠的一面。

    为了这件事,白二叔还特地来了一趟县主府,主要就是为了宽慰一下罗用。

    在白二叔看来,罗用到底年轻,又是那样的一番热忱模样,这段时间遭了这样的事情,想来必定十分心寒。

    出门前他父兄便于他说,罗用看来应是不需他开解的,白二叔不信,还道他必定是在强装,结果到了县主府一看,却也并不像是强装出来。

    “怎的今日我家这般多的客人,方才走了玄奘法师,白二叔便又来了。”罗用笑着出来迎客。

    “玄奘法师亲来?”白二叔倒是吃惊了。

    他方才过来的时候,便觉这崇德坊今日格外热闹,还道是哪个大户人家要办喜宴,却不料竟是因为来了玄奘法师。

    听闻那玄奘法师自打取经归来,便专心译著经文,就连出来讲经的时候都不多,他今日竟会亲来拜访罗用?

    “正是。”罗用一路将白二叔引到堂屋之中。

    “那玄奘法师寻你何事?”白二叔问。

    “道我这名声太差,他自己名声好,走这一趟,好帮我洗刷洗刷。”罗用笑道。

    他这当然说的是玩笑话,玄奘法师的原话并没有说得这般直白,不过那意思倒也差不多就是了。

    白二叔啧啧称奇,心里也是有些羡慕,那玄奘法师可是真正的得道高僧,长安城中很多人为了听他讲经都挤破了头,其中不乏一些士族大家的人。

    听闻罗用从前在常乐县的时候,曾经接待过玄奘法师,如今这般做法,兴许也是有几分回礼的意思吧。

    还道罗用这回遭了这样的事,定是需要有人宽慰一番,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于是白二叔便也不说什么,只是与罗用小酌几杯,又说了些闲话,看看天色差不多,便回自家去了。

    送走了白二叔,罗用转身回往院中,天色也是有些晚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四娘五郎他们便都该回来了。

    二娘如今忙得飞起,都有好几日没见着人了,大娘和林五郎这两日也带着飞儿住在城南那个院子里,因为又到了结账发工钱的时候,够她忙活几日的。

    于是这时候院子里就有些空,除了几个洒扫做饭的人,便只看到侯蔺家那小子蹲在篱笆墙外面,扯了一些菜叶子去喂小ji,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一个人玩得也是颇有滋味的模样。

    罗用从前在西坡村刚醒过来的时候,六郎七娘约莫也就这般大,长得比他瘦小可怜得多,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小脸饿得瘦黄瘦黄。

    罗用自己上一世刚被罗奶奶收养的时候,约莫也是那般模样吧,总归是不会太好。

    这些时日的遭遇,对罗用来说自然也不会太愉快。

    只是人一旦将所有感受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么他眼里便只能看到自己一个了,从此自怜自艾,一辈子光顾着心疼自己也就够了。

    罗用总还记得这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就像是过去的罗家姊弟,也像他自己小的时候。

    他们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曾伤害过什么人,却生来就要在贫穷困苦中煎熬,如果不曾得到过帮助,不曾获得过改变的契机,那他们的一生又将会是什么样。

    第436章 陈规陋习

    进入农历三月份以后, 天气便是一日暖过一日,眼瞅着又到了要换春装的时节。

    在进入工业革命以前,布料之于普通百姓来说, 一向都是短缺的, 所以每到这换装的时节,很多家庭便都有些犯愁, 尤其是那些正在长身体的姑娘小子们,一个秋冬能长一大截,去年的旧衣也未必能穿了。

    罗用在二十一世纪那会儿,还经常听人说起一句春捂秋冻的老话, 说不清到底有没有道理,也有可能仅仅只是为了遮掩无衣可穿的窘迫。

    唐初这时候倒是还没有这句话,唐人和后面几个朝代的人比起来, 活得就是比较糙,穷也穷得坦荡荡,并没有那么多遮掩的手段。

    不过今年春天, 长安城的布料倒是出奇的便宜。

    自去年以来, 城中先后开了好几家新式织布坊, 那些织布坊里头一台台的器械,一天到晚哐当哐当响个不停,又招了许多女工,每日里能出许多布匹,比人工织布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去。

    这些织布坊织出来的布料有直接卖素布的,也有自己染了颜色花样再拿出来卖的。那白叠布好上色, 染了颜色以后比麻布还好看些,价钱又比麻布便宜,乍一投入市场,便受到了很大的欢迎。

    因那新式布坊不止一家,各家布坊之间难免会有竞争,打打价格战也是寻常,今日这家做促销,明日那家又打特价,宣传活动搞得风生水起。

    在这种情况下,罗二娘她们的布坊肯定也是要跟紧市场脚步的,她们布坊不仅在南北杂货上架,东西市还各有一个铺面,并且在织布坊所在的敦义坊,还有一个工厂店,不仅承接订单,还时常会有一些布头瑕疵品折价销售,深受左右邻里的喜爱。

    这几家布坊之间的竞争,发展到今春换季时节,终于进入了白热化,长安城中的布价亦是前所未有的低。

    那颜色鲜嫩花样又好看的机造白叠布,同样的一块大小,竟是只要旧时麻布的一半价钱。

    坊间百姓纷纷购买,也有那买了许多屯在家里的,道是怕以后再没有这种好事情。

    也有人说那河西的白叠花越产越多,今后这中原的布价怕是也会越来越低,现在买约莫还是亏了。

    不管是多买少买,既然是赶上了换季这时候,今年布料的价钱又是这般低,但凡是家境稍稍富裕些的,难免就要买些布料回去做新衣裳。

    于是这一年春天的长安城中姹紫嫣红,大人小孩们穿着各种颜色的新衣裳在街上行走,然后就因为这件事,罗用这个长安县兼万年县县令便在朝堂之上受到了弹劾。

    自古以来,庶人着素色,这既是一件惯常的事情,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在过去,一般老百姓对这一条规矩也都遵守得比较好,因为他们基本上也很难穿得起鲜艳的颜色,没钱嘛,就算偶尔有那几个有钱的,也是少数,并不会严重到扰乱阶级秩序的程度。

    然而现在布价一下子降了这般多,再加上这几年交通又比从前发达不少,南方各地以及西南地区又有许多染料进入长安城这边的市场,这就使得市面上那些颜色鲜艳的布料变得比较常见起来,价钱也在许多百姓的接受范围以内。

    这么一来二去的,很多百姓就不像从前是的老老实实着素服了,然后一些自诩社会上流阶层的人看到这种情况就很不爽,于是就有人把罗用给弹劾了。

    ——罗用也是有点冤。

    这穿衣的事情,就好比吃食,过去穷苦百姓都吃不起好的,只能啃糠饼,你要说平民的吃食就是糠饼,那他们也没有什么意见,这不大家都有钱了,非得压着不让吃好的,必须让他们啃糠饼,那谁肯干呢?

    不过眼下这个社会,就是阶级社会,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那是明文规定的事情,罗用也是无法。

    于是这一日下朝之后,罗用只好去寻了那几个布坊的管事过来,与他们说了朝会上的事情,让他们回去后将余下的布料收拾收拾,换个地方卖去,莫在这长安城中销售了,只要不是在天子脚下,寻常也不会有人管这种事。

    二娘她们毕竟还是商人,面对这种情况,自然不敢跟朝廷硬杠,于是只好收拾收拾存货,去洛阳的去洛阳,去江南的去江南,亦有那北上的,瞅这情形,便是要开始瓜分各地市场了。

    这年头的百姓因为经济能力摆在那里,一年到头难得买那一两次布,买布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大事,这样的大事,自然还要去寻那信得过的商家,所以这一开始的市场竞争就显得尤其重要。

    罗二娘也算是占了一些便利,一方面是在北面的河东道关内道一带,他们罗家人的名声向来很好,要在这些地方打开市场很容易。

    另一方面在洛阳江南等地,如今不仅有许多阿姊食铺,洛阳那边还新开了一家南北杂货,她要去这些地方做买卖也是不难。

    最后罗二娘便是去了江南,江南那边的市场很是广阔,大运河贯通江南江北,很有发展的空间,而且除了眼前的市场,她也十分重视将来的海上贸易。

    二娘如今也是说走就走的,交代好了这边作坊里的事情,雇了一艘船,将那些存货装一装,便出了长安城去,四娘她们去送,她还道待今秋归来,与她们带橘子吃。

    临走之前,二娘又在机器坊下了一笔订单,定了几套新式纺织机,打算将来运往江南,在那边开纺织厂。

    按她说的,今年秋里她要回来运机器,待那时候,从洛阳到汴梁等地的铁轨约莫也该通了,若是那般,往来着实就很便利了。

    于是就这几日的工夫,长安城中大量的布料运往外地,如此一来,城中布料少了,布价自然也就渐渐上去了。

    然而有些人还是不满意,说罗用至少应该发一个公文,禁止百姓乱穿五颜六色的衣服。

    指点江山的人不少,罗用全当没听到,那公文若是果真发了,那他实打实就算背了锅了,将来坊间百姓一说起来,究竟谁人禁止他们穿各种颜色的衣服的,那不用说,就是他罗县令了。

    这个锅罗用死活就是不肯背,不管哪路神仙过来给他施加压力都不好使,于是这几日又有人气得跳脚,直骂他是块棺材板。

    没几日,长安城中又出了一件事情,原因是先前布料价贱的时候,一直观望没有及时购买布料囤积起来的一些人,这时候因为买不着便宜布了,就对那个没事找事在朝堂上乱说话的始作俑者很是不满,于是半夜里有人用牛粪糊了他家大门。

    罗用作为掌管当地的官员,这事自然要归了他管,一大清早就被人喊了起来,匆匆赶过去一看,着实是惨不忍睹。

    之后便是要捉拿幕后黑手了,万年县公府却是迟迟捉不着人,就连这件事究竟是谁人所为,都没能查出来。

    那官员一家认定罗用包庇,没有认真查案,在之后的大朝之上,又狠狠参了罗用一本。

    那厮自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作为一个看到市井小民跟自己穿一样颜色的衣服都很难受的士族郎君,竟然被人在门庭上糊了牛粪,那着实是很大的屈辱了。

    于是这回这个弹劾的过程便很悲怆,连哭带嚎连鼻涕带眼泪的,罗用简直都没眼看,就这还自诩士族风范,简直给他们老祖宗丢脸。

    皇帝倒是好脾气,好言好语劝慰了他一番。

    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这也不是个真正好脾气的,惯常喜欢在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上表现一下自己的仁厚宽容而已。

    被皇帝这一番宽慰之后,那名官员的脸面总算是找回来了些许。

    然后众人又开始议论这衣着色彩一事,有人复又提出,让罗用在长安以及万年两县,贴出公文,禁止平民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以免乱了规制。

    罗用却道:“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哪里又能管得了天下百姓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如今布价既贱,往后这扰乱规制的事情怕是还有很多,不若还是由朝中发出公文,下达各地公府,全国上下明令禁止,才好止了这一股不正之风……”

    皇帝一听这个话,也是有几分头大,这棺材板分明就是要把难题甩给自己啊,这事他也不爱管,又不是什么十分了不得的事情,偏被一些老古董上纲上线拿出来说。

    他若说不管,由得百姓爱穿什么便穿什么,那显然也不合适,他若要管,果然发了那样的公文出去,又显得他这个皇帝多么古板刻薄……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老皇帝摆出几分疲惫姿态,略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又另提了一个问题出来。

    说是容后再议,实际上众人这时候大多也都已经看出来,圣人已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这一日下朝的时候,郑侍郎笑嘻嘻与罗用说:“那些个陈规陋习,早该破一破了,就是要劳烦罗县令辛苦这一番。”

    “不辛苦不辛苦……”罗用也笑着向他拱了拱手。

    一朝为官,总要做些实事,那些个几百年上千年积攒下来的脏东西,早晚也该有人清理,今日既然被他赶上了,那他就开干吧。

    至于朝中那些个跳脚的,真有本事,大可 了他这官身去,他罗用不管当不当官,照样活得好好的,至于那些个没本事的,便也不过就是嚷嚷几声,搭理他们做什么。

    第437章 天桥

    如今在这朝堂之上, 罗用的棺材板形象已是深入人心,倒并不是说他这个人的脾气有多么臭,主要就是难搞, 典型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瞅着是个顽固不化的模样, 偏又有几分ji,ng明,又少有贪念, 胆子又大,寻常计策在他身上根本不好使。

    这朝堂上的形势也是瞬息万变,早前那些新式纺织机刚出来的时候,看朝中一些人的意思, 分明就是要卸磨杀驴,将罗用拔了去。

    如今那些人倒是又消停了,圣人对罗用隐有回护之意, 却又并不十分提拔他,朝中不少人心里都有猜测,圣人应是打算要把罗用留给将来的新君。

    这也是帝王常有的驭下之术, 倘若圣人如今重用罗用太过, 那么将来等他到了新皇帝手底下, 就容易骄矜,起点高了要求自然也就比较多,一旦不能得到满足,就会与将来的新君生出间隙,甚至有可能成为祸端。

    所以老皇帝现在就是不肯很重用他,一直磨着他, 待他日新君上位,再一举将他提拔上去,那么罗用就会对新君有感恩的心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会轻易就起不满的心思。

    这些个手段说白了,也是有点把人当傻子的嫌疑,不过你既然要在这朝堂上做官,那就得按这朝堂之上的套路来。

    不管怎么样,对于罗用来说,也算是前程可期,朝中许多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回朝中有些人要罗用发个公文,禁止长安县以及万年县百姓乱穿各种颜色的衣裳,这件事说大不大,也可以说就是个惯例,走个过场而已,罗用偏就不干,到最后那些人竟也没奈他何,只好不了了之。

    近来,已经有不少郎君叮嘱家里的青年,让他们没事别去碰那块棺材板儿,免得自讨没趣,下不来台。

    罗用这个人虽然只有二十多岁,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年轻官员,但现在无论是他在这朝堂之上的稳固程度,还是他行事作风中所展现出来的胸襟气度,皆不是寻常年轻官员能比。

    从前众人看罗用,不过就是一个颇有聪明才干的农家子弟罢了,如今已是大不相同,长安城中不少饱学之士,对于罗用这个人的学问都是认可的,主要就是他的算学特别出众。

    罗用在机器坊教习算术,去听过的人都说极高深,若是于这算学一道并不很ji,ng通的话,那便根本听不懂了。

    时至今日,在这长安城中,依旧还是有不少人将罗用和他所传播的学问斥为小道。

    然而他这小道又着实十分地来钱,眼下长安城中这许多学校,工学虽然开设时间最短,却是最为阔绰,不仅伙食标准比其他学校高出一大截,四季衣裳发得勤快,学校对于旬考月考所设立的各种奖励,其他各学皆是望尘莫及。

    那工学里面的考试奖励,不仅是总成绩好的人能拿到,单门成绩好的也能拿到,甚至在一些考卷上还常常能看到奖励题。

    那奖励题的意思,就是说不管你整张卷子拿多少分,只要那一题做对了,就能拿到相应的奖励。

    在如此丰厚的奖励制度之下,工学中这些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也不是其他几个学校能比的。

    当然这个学校的挣钱能力,也不是其他几个学校能比的,他们现下还在对那新式织布机进行不断的调整和改进,有一些ji,ng密零部件只有他们能造,光靠卖零件每月的收入就很多。

    南北杂货那边有个雕版匠人,他家有一个儿子便在工学,也不算十分拔尖的学生,每次旬考月考的,常常也能拿些价值十文二十文的竹签子回去。

    那竹签子在长安城中许多商号都能花用,学生们爱去哪一家便去哪一家,只管拿它换了自己想要的物什,每月月底,这些商号再与工学结算。

    南北杂货这边负责雕版的匠人总共有十几个,就在后院一间大屋里干活,一日能管两顿饭食,工钱乃是按件计算。

    寻常雕刻一个模板多少钱都是定好的,若是活计做得漂亮,也能得些奖金,有一些要出书的小娘子,甚至还会指定匠人为其雕刻。

    这些匠人在南北杂货干活,每月里得个几百文钱,也算安稳。

    不过他们也都是要养家糊口,大抵都过得十分节俭,对于那个时常能从儿子那里拿到竹签子的匠人,也都是比较羡慕的。

    那一个竹签子十文二十文的,主要便是从南北杂货铺子里换些酱料,于是那一大家子人吃酱便有着落了。

    有时家里若是不缺酱,便可换些糕饼回去,家里的小孩哪有不爱的。

    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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