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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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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花巷十七号 作者:三茅钟动

    正文 第73节

    桂花巷十七号 作者:三茅钟动

    第73节

    已经有从教室里出来的男生女生在看我们俩,我瞅了一眼江灿若扯住我衣袖的手,压低声音,“你要在这里跟我说吗?先走吧。” 老实说,我对陈小灵没什么好感,但这姑娘毕竟跳楼了。也是江灿若这倒霉家伙该摊上事,陈叔和他妈结婚之后,一直想让他们搬家,为这事江灿若跟他妈吵过好几次。这周月考,周二下午考文综,江灿若和陈小灵坐一列,一头一尾,收卷的时候,陈小灵一把按住他手里的卷子抄了几道选择题,若是搁平时,照他那性子,估计不会多嘴,考场人多眼杂,老师顾不到那么多,但那天他情绪不高,偏偏就叫了老师。学校也是有病,年底居然也抓典型,处理结果是陈小灵成绩作废,全校通报批评,还被叫了家长。第一考场坐的是年级前三十,不用说,基本是江灿若他们班的,普通班能进第一考场的,人数寥寥,陈小灵算一个,这事出来之后,年级里便传她能进第一考场全靠抄。也就是周三晚上,突然有很响的一声,后来才知道是陈小灵跳楼了,学校干脆提前放了晚自习。 学生跳楼不是小事,学校自然是焦头烂额,但高三的课没有停。昨天上午的课间,于雨宛找到我,说是他们班主任让江灿若回家休息几天,以防陈小灵的家人找他闹,他没答应,于雨宛便让我劝劝他。其实我哪里劝得动?江灿若那倔脾气,跟他处了这些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况且他本就是冷漠的人,估计是问心无愧吧。傍晚陈小灵她爸果然还是趁校领导不注意找到江灿若他们班,于雨宛跑过来报信,那时候是晚饭时间,教学楼人不多,我冲向二楼,但我在楼梯拐角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江灿若被整,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吗?他爸是个缩头乌龟,他就得顶替他爸。 江灿若这个“好孩子”,会跟我这个“坏孩子”做朋友,还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这是让桂花巷的老邻居们费解的事。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些年我对他做的所有事情,只是为了报复他。 1998年7月中旬,爷爷带着我搬进桂花巷。桂花巷那片都是x厂的家属区,x厂是q城最大的国有厂,那几年厂子改制,不少职工下岗,但之前建家属区职工掏了钱,房子也就没收回。一年前的冬天,我妈病死,我爸从厂里辞职,跟着一个省城女人跑了。爷爷年纪大了,退到二线,就换了桂花巷这套平房住。 搬进桂花巷之前,我就知道江灿若这人,这并非因为我父母跟他爸同是x厂职工,x厂职工带上家属少说也有上千人,我自然没那个本事认全所有人。与其说是知道他,不如说是知道他爸,因为我妈在她最后的日子,跟江灿若他爸有了婚外恋,但我无法指责她,因为先搞婚外恋的人是我爸,至于他俩当年为什么要结婚,这对我而言已然是一个谜。 我妈发现我爸搞婚外恋,没有大吵大闹,只是要求他跟那个省城女人分手,但我爸不让步。那些日子我爸不在家住,我妈的状态很不好,但忽然有一晚,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了,说是参加好姐妹的聚会,我觉得不太对劲,便悄悄跟着她到路口,果然见她跟着一个男人上了出租车。那个男人我觉得面熟,像是x厂的职工,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只是在路灯底下站了很久。那晚之后我多了个心眼,跟着我妈去厂里的时候常常留意周围的人,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那个男人,那时候我妈在我旁边,他们居然笑着打了招呼,我妈还让我叫那个男人“江叔叔”。我妈的“好姐妹聚会”每周雷打不动,那个周末我故意说去同学家写作业,实际上我就躲在街边的百货店里,我在赌,赌那个男人会去我家,那一次果然被我算中,我见那个男人进了我家那栋楼,心里忽然有些冷,虽然已是初夏。我掐着时间上了楼,敲着我家的大门,我妈开了门,我告诉她我忘了带一本练习册,那时候那个男人出现在我妈身后,我没去看我妈脸上的表情,只是听到她说那个男人是来送一份文件。我笑了笑,径自走到卧室里拿了故意落下的练习册。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早就查出是癌症晚期,大概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想放肆一回吧,她一直是个规矩的女人。我妈的身体终于没法再替她隐瞒,她便告诉了我,她说她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天了,没法给我过下一年的生日了,那一刻我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发现她好像跟那个男人断了来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告诉了那个男人。 九月的一天,我起了个大早,我已经知道那个男人住在桂花巷,我等在巷口,他把一个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送上公交车之后,骑上摩托准备离开。我站到了他面前,他脸上全是惊讶。 “我妈她癌症晚期。” “……” “她需要你。” “你怎么……燃燃,你是不是误会了?” “我妈日子不多了,她需要你。” “你这孩子……” “我就说这些。叔叔再见。” 我以为我妈会跟我谈她和那个男人的事,但直到她走,她也没提起,或许那个那个男人压根就没和她说我找过他。我妈的葬礼我爸没出现,爷爷气得病倒。葬礼结束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男人站在远处,我本以为他也不会来。后来再去厂里,我发现他竟也像我爸那样消失了。 所以那一年王桓找江灿若的麻烦,其实我早就看到王桓他们几个跟着江灿若去了厕所,故意迟了几分钟才找过去,最后我的目的达到了,江灿若既挨了打,我又替他解了围。当我蹲下身子准备背江灿若去医务室的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变态。可是当我真的把他背起来,我忽然意识到趴在我背上的是一个有重量的人,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的人,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背起一个人。那天栀子花开得那么好,走廊里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我明白我已经万劫不复。 赵燃篇 · 燃烧的夏天灿若星辰(二) 我还是冲到了江灿若他们班门口,果然,江灿若手里握着一把扫帚,几步之外站着的中年男人想来就是陈小灵她爸了。被我甩在后面的于雨宛这时候也跑了过来,她一见这情形便喊道:“叔叔,小灵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这跟我们都没关系呀,你现在是想干嘛呢?” “跟你们没关系?要不是你,你们,说她考试抄,她怎么会跳楼?”陈小灵他爸显然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这时候江灿若那同桌cha了一句,“您女儿就是抄了呀,您不信,就去问当天考场的其他人,大家都看到了呀。” “放屁!”陈小灵他爸吼了一声,“小灵她都死了,你们还说这种话,死无对证,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咯?”他忽然低笑了一声,“听说你爸是开酒吧的?让他赔钱!要不然,我今晚就去砸场子!” “您瞧瞧您还有个长辈样吗?”我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扯住了陈小灵他爸的衣领,对付这样一个中年男人,我自认不落下风。“赵燃!你放手,我没让你来打架。”江灿若站在原地直直地瞅着我,手里还握着那把扫帚。“想打架?你以为老子怕你们这帮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陈小灵她爸把我猛地朝后一推,我直接撞上了走廊外墙。走廊上看热闹的人已经很多,我死死抓着陈小灵她爸的胳膊,有点担心他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去打江灿若那家伙,我觉得自己真的可笑。这时候罗晓月气喘吁吁地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老师,还有两个保安。“哎呦,你怎么才来啊?”于雨宛的大嗓门吵得我脑袋有些疼,我的视线越过窗户,冲江灿若使了个颜色,他扔掉了手里的扫帚。 这场闹剧以陈小灵她爸被校领导和保安请出教学楼收场。事后听于雨宛议论起,我才知道陈小灵其实挺可怜的,她那个混账爹重男轻女,老婆头一胎是女儿,第二胎还是女儿,小女儿送人之后才生出来一个男孩,陈小灵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家务活自然都是她的,还经常被她爸打。她爸本来不想再供她读书,想让她去外省打工,硬是被她妈拦下了。这学期有一次他们班里自愿买复习资料,她没钱,偷了别的女生的复习资料,被发现之后,碍于同学情面,被偷的女生就没闹起来,也是这次考试出了事,她偷资料的事才又传了出来,于是她们班以前丢的东西,都赖到了她头上。 江灿若求我带他去b城,大概是他过去无聊的十七年里,做的最不无聊的一件事。他从没有跟我说过他哥的事,我也就当做不知道,大概他也以为我不知道吧。他哥的事,还是我无意中听到了我爷爷跟邻居们闲聊。他哥的死,还有这次陈小灵跳楼,可以说跟他没关,却又有讲不清的关系。周四下午看着他跟陈小灵她爸对峙,那种冷漠的表情,我差点以为他真没事,没料到隔了一天,他还是绷不住了。江灿若这种样子,是我第三次见了,头一回是99年夏末,他被他妈带回家的那个男人摸了身子,那天晚上我帮他把他的酒鬼老妈挪进房间,我走之后,他去了巷尾的树林,其实那时候我就偷偷跟在他后面,四下里很昏暗,他应该没看到我,后来我踢到了一块砖头,怕他发现,才溜回了家。第二回是去年冬天,大雪的天,我陪他去找他妈,我能看得出来他很紧张,我自然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找去城北公墓,但我什么都没说。 前两天刚下过雪,我们都没骑单车来学校。我们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后座,江灿若紧紧挨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地抖,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回他的情况很严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车到桂花巷口,我们付了钱下车,不得不说,这真是个离家出走的好日子,江灿若他妈和陈叔在酒吧,爷爷去省城看病。我们各回各家收拾好行李,天气冷冽,巷子里空无一人,我们又坐出租车去了火车站。最近的一趟去b城的火车是夜里十点多的,直到我们上了火车,也没出什么意外状况。 q城去b城的火车要将近二十个小时,加上天气不好,到了b城,已经是31号的傍晚了。出了火车站,我们在街边随便吃了点,背着背包找了一间小旅馆住下。江灿若情绪不高,一路上都很沉默,这是我们第一次来b城,这个中国北方最大的城市,在我眼里是如此的陌生。多年之后,工作的缘故,我多次拜访这个城市,从高铁站或是机场出来,我偶尔会记起当年和江灿若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短暂的两天。 “赵燃,我做错了吗?” 我们缩在被子里,房间的灯关了,我以为江灿若睡着了,他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你没错。发生那种事情,只能说是意外。” “是吗?” 我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只得道:“是啊。本来就怪不到你,是她自己想不开。既然出来了,就别想了,好不好?” “嗯。” 他不再说话了,房间里静了下来,过了好久,我还是没能睡着。夜里来了暖气,房间里并不冷,江灿若看来是睡着了,我偏过头瞅着他,他的面庞自然是模糊不清。床靠窗,窗帘并没有拉严实,我微微起了身,傍晚的时候外面就飘起了雪花,这会儿雪像是下大了。 从98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年,这八年里,我爸就在非典那年出现了一次,江灿若他爸倒是回来了好几次,头一回他见我住到了对门,显然有些讶然,但他应该是什么都没提,我们就这样达成了默契。至于江灿若,从第一次见面的漠然,到现在他对我的信任和依赖,我始终是故意为之,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做什么。年岁渐长,当年的许多事都渐渐模糊了,上一辈的事情,早就在时间的洪流中成为了过去,我不敢想,如果有一天,江灿若知道我的秘密,他会有何反应,依他的性子,他必然能做出决绝的选择。他的那些小心思,我哪里会不明白呢?我睡眠很浅,有时候晚上我去找他挤一张床,他倒是那个先睡着的人,从他开始习惯往我怀里蹭的时候,我已然了然于心。有时候我也会趁他睡着摸摸他的脸,我总觉得他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猫或者松鼠。 雪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我压低身子,房间里静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他的一只胳膊还搭在我的胸口,我吻在了他的额头。 我想,江灿若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吻了。 “灿尧。” 我听到熟睡的江灿若又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这些年的深夜,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我承认我嫉妒得发狂,我赵燃不是什么好人,可你江灿若又算什么呢?在你眼里,我赵燃不过是江灿尧的替代品罢了。没错,那年夏天在江灿若他外公家,我潜到水底让江灿若着急,也是我故意为之,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哥是怎么死的。我在他的心尖儿狠狠地扎上一刀,把自己塞进那个伤口,结果说到底还是作茧自缚。原来我们的关系,这些年里早已鲜血淋漓、面目全非。我居然会嫉妒一个淹死鬼,确实是一个十足的变态。 江灿若又蹭了上来,此刻我们胸膛贴着胸膛,没有距离的距离,却是那么遥远。我多希望我和这个男孩之间没有那些无法提及的秘密,可我做不到,我妈的死,像是一根刺,我费尽全力也没法把这根刺从我身上拔出来。我能做的只有紧紧地搂住我身边的这个男孩。 大雪纷飞的2006年1月1日凌晨,我和他像是被抛弃在一座偌大的孤岛,荒无人烟,满目皆空,唯一真实的,是我们彼此交融的体温。 2008年春天,爷爷生病住进a城的医院,那时候我在a城读书,有天上午我去医院看他,就那么巧,在电梯里碰到了江灿若他爸。出了电梯,他爸主动跟我搭话,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饭,我正想拒绝,他又说想跟我聊聊我妈。于是我答应了他。 如果可以,我宁愿那天没有遇到江灿若他爸。因为我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就是个傻x。 那天我才知道,我妈和江灿若他爸是彼此的初恋,那是中学时代,后来两个人还是分手了,各自找到了新的人。那一年我爸搞婚外恋,我妈又查出来癌症,她本是万念俱灰,刚好在那之前,江灿若他哥死了,他爸跟他妈关系破裂,我妈就动了心思,想跟江灿若他爸重拾前缘,那时候江灿若他爸心情也是不好,两个人就来往得多了些,但自始至终并没有发生我想象中已经发生的事情。其实那时候江灿若他爸已经和他妈分房睡了,唯一担心的就是江灿若的心理状况,所以才迟迟没去办离婚。后来我妈去世了,他们俩也去办了离婚。江灿若他爸本想找到我,把事情解释清楚,但又觉得那时候我还小,最终还是离开了q城。 说了这些,江灿若他爸怕我不信,便说吃过饭带我去他家去取我妈的日记本。我知道那个日记本,当年我妈走之后,我曾在家里找过,但那个日记本就像是幻影,凭空消失了。原来是她在去世前寄给了江灿若他爸。 那天晚上我看完了厚厚的一本日记,在宿舍楼的天台上待了十一点半,暮春的风还是微凉,后来是方墨跑到天台上硬把我拉了回去。第二天我就向王晨韵表白了,我知道她喜欢我。我本想等暑假回去跟江灿若好好谈一次,但没料到他没有和我打招呼,就跑了a城找我。那一晚我们在酒店的房间里做/爱,我知道我们彼此的身体都在绝望地颤抖,像是过了十二点就是世界末日。 其实对于顾玮,我并没有多少喜欢的情绪,因为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真的去爱一个人。是江灿若,他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他给了我去爱的能力,最后我却发现,他爱的不是我,我也配不上他的爱。 我们走向陌路,早在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就昭示了这个必然。 2011年秋天,我和王晨韵回q城办婚礼,我已经快两年没见到江灿若,那时候我很想见他,便动了让他来做伴郎的念头,本以为他会拒绝我,没想到他很干脆地答应了。挂掉电话的那一刻,倒是我有些晃神,原来他已经放下了,这样是最好,他迟早也得从他年少时的那个幻梦里走出来。 婚礼那天,他从酒席上逃走,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猜到他要走,但我没有拦他,他转身去厕所的时候,我扯住他,与他对视的那一眼,我忽然明白自己是多么狠心。这场婚礼结束,我跟他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后来的那几年我都没再见过他。结过婚之后我和王晨韵回了q城,桂花巷也早就拆了。2014年的时候,有天夜里十一点多我忽然接到江灿若的电话,我当然惊讶,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好半天没声音,我试探地说了一声“喂”,电话那头终于说话了,是江灿若的声音,他轻轻喊了一声“赵燃”,我有些愣,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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