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自深渊的爱 作者:简柚
正文 第52节
自深渊的爱 作者:简柚
第52节
霍定恺选择了后者。
得到消息的第二天,他就回了盛铖,一出电梯,林秘书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他,虽然照常化妆,但她的眼睛红肿着,声音也是嘶哑的,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霍定恺问:“他们都到了么?”
林秘书点点头:“都来了。”
霍定恺往会议室走,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回头瞧了瞧林秘书。
“这些年,多谢你了。”他微笑着,轻声说。
林秘书一低头,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已知寿命不多,霍定恺不想浪费时间,他即刻将盛铖有关人员召集起来,确定接下来的对策。那天与会者很多人都红着眼睛,有人讲到一半就哽咽着讲不下去了。但霍定恺却笑笑说,眼下重要的不是他的死活,而是盛铖的前途。他们唯一的任务,是确保盛铖本身不会踏上和他一样的命运。
那一整个月,霍定恺都在盛铖忙碌,会议之后,又找单个的人交谈,包括相关人员例如姚致敏他们,闻讯也匆匆赶过来。但霍定恺极少谈自己的病情,他只谈公事,那种态度,就仿佛他即将去休一个漫长的假期,而且很有可能再也不能回来。因此其余人得为他这个“长假”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很多人都受到沉重的打击,他们都是跟从霍定恺数十年的,一朝得知这种消息,几乎无法承受。但是没人自乱阵脚,从霍定恺打头起,人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良好运作,并且为即将出现的剧变做最积极的准备。
江寒也不例外,他仍旧来上班,虽然眼睛肿得像桃子。
很多霍定恺交代的事情,都得他亲自去处理传达,在别人面前,他还能镇定的把手头的事情做完,但他毕竟比不过郝林那些坚强的中年人,有的时候,依然会克制不住。中午在28楼用餐,吃到一半,他忽然低头哭起来。
整个餐厅的气氛,如同丧礼。
没有人出声,甚至没人敢抬头去看他们。
只有霍定恺轻轻拍着他的肩,小声劝他:“好了,别哭了,大家都看着呢……”
就这样忙了一个月,终于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霍定恺这才松了口气,然后他和江寒说,接下来,他想去个地方。
霍定恺想去的是碧浓岛。
仍旧是那架私人飞机,上飞机时,江寒忽然想起很久前他在这架飞机上做的那个梦。在梦中,他获得了霍定恺的遗产,包括这架飞机。
……时隔十年,这噩梦竟然即将变成现实。
整个旅程都很安静,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江寒裹着毛毯,蜷缩在霍定恺的身边,他的手握在霍定恺的手里,偶尔,江寒会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说不定他仍旧在那个噩梦里,等会儿睁开眼睛醒过来,就会发现一切都好好的,他不会失去霍定恺。
来到岛上,厨子和仆人阿宝都还在,他们不可能知道霍定恺的情况,因此还是欢天喜地的迎接他们俩。
吃晚饭的时候,阿宝手舞足蹈地向霍定恺描述上次他出海遇险的事,他说起江寒跟着他们一同跳那种古怪的舞蹈,逗得霍定恺大笑。
江寒坐在一边,却茫然地想,要不要再求一求那个五水硫酸铜家的神仙呢?
或许再求一求它,它就能让霍定恺痊愈。
这次来海岛,江寒哪儿都不去,只是寸步不离的陪着霍定恺,他陪着他看那些存放多年的闷片,只不过这一次,江寒已经非常了解这些作品,甚至能和霍定恺进行讨论。
霍定恺叹道:“这可真不好,小寒,你怎么也爱看这种东西了?当年是谁说的,这些都是神经病拍的?”
江寒垂下眼帘:“那时候我很傻嘛。”
霍定恺凑过去吻他,他的声音很低,却很温柔:“才不是。要是能让你再回去,那该多好,小寒,我想让你回到十年前……”
江寒努力笑了笑:“回到十年前能有什么好?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像个草履虫。”
“可是,却是那么可爱的一只草履虫。”霍定恺拥着他,喃喃的声音像陷入遐想,“多么愚蠢,我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如果能从头再来,小寒,我哪怕一天、一个小时也不会放你离开。”
江寒紧紧抱住他,本已干涸的眼泪,再度涌了出来,无声打湿了霍定恺的衬衣,还有过去那些闹哄哄,又是笑又是泪的相爱岁月。
晚上,俩人相拥在床上,他们把窗子开着,静静听着远处的海涛声。
“和我说说他吧。”江寒忽然说。
“谁?”
“容晨,他的事,你还有很多没和我说过,对么?和我说说吧,我想听。”
良久,他听见霍定恺发出苦涩的轻笑,他埋下头去,轻轻吻着江寒脖子后面的短发。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碧浓岛来?”他呢喃道,“就是因为他在这座岛上拒绝了我……”
那天晚上,霍定恺讲起了许久之前的事,他和容晨之间的事,那些事,他从未向江寒提及,他是怎么发觉自己爱上容晨的,是怎么带他到这儿,再次向他告白结果再次被他拒绝的,他又是怎么帮容晨追到了许珊,最后又是怎么帮他们冲破父母的阻挠而结合……
江寒一声不响的听着,他心里,已经一丁点儿怨恨和嫉妒都没有了,他只是很想听,想把这一切牢牢记在心里。
关于霍定恺的任何事情,哪怕最不起眼的细节,他都想知道,想从此存于心间,变成永远闪着光,并且温暖着他的宝藏。
天都要发白了,霍定恺才停下讲述,容晨的生生死死,整整四十年的人生波折,几乎每一步都有他的参与。
在仿佛叹息的海浪声中,霍定恺听见江寒的声音:“他和许珊很像,他们的性格是一模一样的,还有任涟涟……定恺,其实你和他一点都不像。”
霍定恺微笑起来,他埋下头,吻着江寒:“可不是。我和他不是同类。小寒,咱们俩才是真正相像的。”
也许是因为谈到容晨,仿佛被打开了一个缺口,霍定恺头一次向江寒谈起了他的过去,那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部分,他从未向人提及,甚至亲密如容霁容庭都不知道的过去……
他谈起了他那因为产后抑郁、疑似用药过量而自尽的生母,说起她最后那一瞬,留在他幼稚的目光里的身影,像高处跌下的破碎的蝴蝶,还有她留下的那些影像资料,霍定恺不止一次试图在里面寻找母爱的痕迹,但都只是徒劳……
他谈起养父养母对他的疼爱,小时候和容霁容庭一起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时光,还有每次回家见生父之前的大哭,以及容霁在他被生父抱上车时,悄悄塞在他口袋里的巧克力糖。
他甚至谈起了乔,那个在他的生命里占据重要位置的男人,是乔告诉他,被宠爱被照顾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是乔砸碎了禁锢他人生的锁链,彻底改变了他,虽然,也是乔让他染上了毒瘾,性格变得放荡而冷酷。
“你爱他,”江寒悄声说,“至少,你爱过他。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霍定恺缓缓点头:“乔的离开,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可我以为那些痛苦都是容晨引起的。我以为我只爱过他——我爱过很多人,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他甚至还谈到了安久,谈到他当初被那孩子深深吸引,因为安久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强烈诱惑着他,可同时却又令他痛苦不安。
“你也爱着安久,可你不知道。”江寒颤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像那样对待一个人……”
江寒说起被萧竟绑架时,看到的那个梁安久留下的视频,以及其它视频,而这些霍定恺甚至毫不知情。
直至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当初江寒忽然改变性情,忽然变得那么狂躁愤怒,仿佛梁安久上身。
“他说的都是实话,定恺,那孩子没有足够的修养和教育,所以他的每一句实话都非常难听。可你需要那些实话,因为你已经受够了虚伪和欺骗……”
说到这儿,江寒忽然捂着脸,轻声哭起来。
他将当初资助萧竟的事,告诉了霍定恺,包括萧竟那晚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说,他曾经想去警告容晨,想让他躲避这风险,可是因为电话里传来的霍定恺的声音,他被击溃了,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霍定恺良久无语,他甚至都还记得那个被他误认为是恶作剧的电话。
……没料到,那电话是江寒打过来的。
“所以你明白么?定恺,容晨的死因里,也有我的责任,如果当初我打了那个电话,也许他就不会死了。”江寒说着,忍住哭泣,他抬起头来,“我一直没办法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怕你会恨我。但我已经不想隐瞒下去了,定恺,如果你恨我,如果你想杀了我替容晨报仇,那也没关系,你可以动手。”
霍定恺久久凝视着他,他把手轻轻搁在江寒的头顶。
“那不是你的错,小寒。那是他的命运,那是无法改变的事情。就像他无法改变认识我这种命运。无论怎样,萧竟都会去杀他,他躲不过的。”
他们在海岛上呆了将近一个月。
每天,他们都在一起,说各种事情,各自的过去,种种难以启齿的回忆,再也不愿品尝的痛苦,可笑的充满稚气的幻想……
他们从未如此深刻的了解过对方,知道对方的点点滴滴,就仿佛他们想借此深深的楔入对方的人生,就像那些相伴多年的老夫老妻,连指纹和体味都要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他们从未如此亲密过,从未如此难分难舍,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发生了争吵。
那天江寒接了容庭的电话,他询问霍定恺的身体状况。电话打完了,江寒不安起来,他劝霍定恺早些回去入院治疗,他说,说不定情况会起变化,容庭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但是霍定恺不肯,他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医院里,他渴望这样的自由,只和江寒相处而不是被陌生人分去时间,尤其如今时日已不多。
见他这么执拗,江寒突然就发起火来!
“为什么就是不肯回医院?!你根本就不想治好自己!我知道!你就是想早点结束!早点去找他!你就是想把这一切都扔下,把我扔到一边不管!”
他尖着嗓子叫嚷完,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江寒望着霍定恺,只看着对方脸色无比惨然,却说不出话。
他是疯了!怎么能这样责怪一个病人?他怎么能用这么恶毒的话去刺伤霍定恺?
江寒跌跌撞撞走到霍定恺跟前,蹲下身去,哽咽着抱住他。
“对不起……”
但霍定恺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没有责怪他。
那天深夜,江寒忽然把霍定恺摇醒。
“你不要死,好不好?”他抓着他的胳膊,小声哀求着,“别丢下我一个人,别死,定恺,我求求你不要死……”
他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
霍定恺抱住他,他轻轻拍着江寒,柔声道:“好,我不会死的,我哪儿也不去,小寒,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最平静的海洋都没有那种温柔,他用那样郑重的神色,像是在说一个真挚的誓言,一个永远都不会遭到背叛的,爱的誓言。
从海岛回来,霍定恺很快就住进了医院,因为他的情况已经变得很不好,开始呕血,浑身出现浮肿和疼痛。
江寒日夜不停守在他身边,连高建业劝他回去休息一会儿都不肯。
“高叔,我已经陪不了他多久了,你就让我在这儿呆着吧。”
高建业听他这么说,眼睛一红,也不再劝他。
霍定恺性格太好强,不管有多疼,他始终一声不响,旁人甚至察觉不到异常,只有近如江寒,能看见他目光有那么一会儿失神,嘴唇死灰。
那种时候,他就不去抓江寒的手,怕抓疼他,他只是牢牢抓着床边,因为用力太猛,指甲都掀翻了。
江寒心疼得不停流泪,他去求容庭,让他再给想想办法。
但容庭说,不能总打吗啡,那样对霍定恺不利。
“可他疼成这样,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啊!”江寒愤怒地冲着他吼。
“他是我弟弟,江寒,我能不全力救他么?”容庭哑声说,“我也不是神啊!”
江寒明白,容庭说的是真话,他已经尽力了,这几个月来,容庭瘦的可怕,头发白了一多半,脸上干枯得没有了颜色,像是也害了一场大病。
于是江寒只能慢慢蹲下身,抱住头,无声的哭。
容庭弯下腰,把手搁在他的肩上,他的手在剧烈的发抖。
偶尔,霍定恺能恢复过来,获得片刻的清醒,有一天,他让江寒把他的扣子解开,把他脖子上那块玉佛拿下来。
“你戴了九年,给了我。我戴了十年。”他枯瘦发黑的脸上,绽出一个无力的微笑,“小寒,这玉佛,我还给你。它对我真好,好几次都救了我的命。那回在海上,我本来找不到回航的方向,后来我摸着它,对它说,我想回去见小寒,你告诉我怎么开回去……没一会儿,风浪就停下来了。”
江寒握着那块玉佛,他的泪落在那剔透的玉石上,慢慢漾开。
“它已经尽力了,小寒,再多的事,是连它都办不到的。你把它拿回去,往后,让它继续保护你……连带着我那一份。”
然而多数时候,霍定恺都在昏迷,偶尔睁开眼睛,目光也充满了迷离,他无法辨认出身边的人究竟是谁,有时他会呼唤逝者,他呼唤容霁,就像幼年受到苦楚的折磨,而又无法解决,所以希望容霁能帮帮他。
这种时候,江寒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从旁握着霍定恺的手,忍着心碎,安慰他说,容霁这段时间在办公室,他晚上下班一定过来。
但也有连谎言都帮不上忙的时候,霍定恺的那些要求,刀刃一样割着江寒的心,因为有一次他竟然要求江寒把他藏在床底,他在床上乱翻,想要下来。
“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他挣扎着,抓着赶过来的容庭的手,哆嗦着哀求,“二哥,你把我藏起来,像上次那样藏在床底下,我不想被带走。”
容庭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他抓着霍定恺的手臂,一字一顿说,“放心,没人把你带走,你在家里,爸妈和大哥都在这儿,我帮你守着,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江寒站在一边,他的眼睛因为不断流泪而剧痛,他忽然想,这个人到底遭受过多么沉重的痛苦!
这个人到底又曾得到过什么呢?
那天,昏沉沉的午后,因为整日整夜的看护,江寒累得犯困,他正趴在霍定恺的床边迷糊着,忽然听见霍定恺在小声叫他。
他顿时清醒过来,凑过去,仔细听那呢喃。
原来那不是在叫他,霍定恺在叫:“小晨,小晨……”
江寒屏住呼吸,剧烈的酸楚像融化的滚烫铜液,在他的五脏六腑游走。他弯下腰去,握住霍定恺的手,刚想分辩,却见霍定恺努力睁开眼睛,看着他,轻声道:“小晨?你在这儿啊?你没走啊?”
江寒定在那儿!
良久,他轻轻嗯了一声:“我没走,四哥,我一直在这儿。”
霍定恺凝视着他,他脸上神色仿佛松了口气,声音变得含混:“原来你没有死,那我一定是做梦……是不是?我怎么、怎么梦见你……”
江寒努力笑了一下:“我怎么会死呢?四哥,你怎么会做那种梦?”
霍定恺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怎么会做那种梦?小晨,你没有死,这真好……真好……”
江寒忍住剧烈的心碎,他弯下腰来,把霍定恺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
“我不会死的。”他悄声说,“我不会离开四哥,因为,我爱你。”
他这句话说出来,仿佛触动了霍定恺,后者长久以复杂迷惑的目光看着他。
“可是……”霍定恺吃力的,迟疑的说,“可是你应该去爱姗姗。小晨,我不能爱你。”
江寒整个人都僵住了!
“因为我心里已经有江寒了,我爱的是他,我想他。”霍定恺请求似的,轻声哀求道,“帮我把小寒找来,好么?我想见他,小晨,你帮我把江寒找来,就说……就说我想他,我想我的小寒……”
江寒遏制住嗓音里的颤抖,他点了点头:“好,我这就把他找来。”
走出病房,江寒走到楼梯间,他慢慢在无人的台阶上坐下来。
刚才霍定恺的那番话,仿佛被银色的利刃,铭刻在了他的耳膜上:我心里已经有江寒了,我爱的是他。
十年,他等这句话足足等了十年。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江寒以手遮额,他不由泪流满面。
第186章 第 186 章
霍定恺的葬礼过后,江寒依然回到了盛铖。
接替霍定恺出任总裁的是郝林,江寒也依然是总裁助理。董事会有一些人员变动,霍定恺离世之前,已经做好了全面部署,因此高层虽有变动,却没有动荡。
唯一称得上动荡的改变,并不是发生在盛铖。
容庭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我不想留在这儿了,就剩了我一个,如今我都不知道该把自己安在哪儿。”他说,“我这辈子,救了那么多陌生人,却无法挽救自己的父母和兄弟。江寒,如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江寒迷惘地望了望窗外,玫瑰园别墅外面的玫瑰依然鲜红,可是,却再也不是从前的那朵玫瑰了。
“我曾经做过美梦,我曾经希望你来挽救这个家,这些人。”容庭说到这儿,自嘲的笑了笑,“但事实上,没人能挽救他们,我不该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
“容医生,接下来,你想去哪儿呢?”
“不知道。”容庭轻声说,“或许周游世界,去找一个可以让我平静的地方,躲开这一切——你看,我就是这么胆小无能,永远都只是想着躲开。”
他转过脸来,望着江寒:“所以剩下的,我仍旧只能交给你,江寒,我承受不了这一切,你是比我坚强得多的人,容家如今只剩了个空壳——就算是空壳也得有人来守着。你来替我守着吧,到了清明,给他们几个上上坟,平时,经常去看看那老宅子,也许……他们也会回来看它。”
容庭在次日离开,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容庭离去的那个下午,江寒独自回到玫瑰园二楼的房间,他把房门关上。
屋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霍定恺的东西还摆在原处,柜子里是他的外套,雪白的床单上,似乎还留有他的体温,桌上是他带回来的文件,烟缸里有一根烟,还没被安嫂扔掉,那是霍定恺在入院之前抽的最后一根烟,他说他特别想再品一下这味道。
江寒慢慢走过去,他拿起那枚其实只抽了几口的烟,将它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了它。
火焰像一朵极小而璀璨的花,飞快绽放在江寒的掌心,瞬间又寂灭不见。
昏黄暮色里,他静静抽着那根烟,想象着霍定恺的样子,然后,含着眼泪微笑起来。
五年后。
清晨,江寒从电梯出来,刚来不久的孙秘书和他打了个招呼。
“郝总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江寒点了点头。
林秘书去年休了产假,她有了第二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是邱睿的第一个孩子。
江寒目前还在总裁助理的位置,不过下半年他就要调去南方,那边有一个总经理的位置等着他。盛铖上下都很明白,在南方呆几年,再回来,江寒就将进入董事会。
那天去办公室见了郝林,俩人谈的就是这件事,郝林似乎对他独自去南方有些不大放心,各方面考虑得都很详细周到,除此之外,他又万般拜托姚致敏帮忙照看。
江寒就笑道:“郝总,您觉得我到底是多大啊?十五岁么?”
郝林也笑起来,笑完,他又叹道:“可我就觉得你还太小,不敢放出去……其实三少当年独自去南方挑大梁,就是你这个年龄,四爷当时也是怎么都不敢放他去。”
他说到逝者,俩人一时都沉默。
盛铖的这些年,在业界被称为“后霍定恺时代”。这个称谓意味深长,它既意味着霍定恺的风格仍旧影响着盛铖,也意味着盛铖的活力依然保持不变。
虽然接替了霍定恺的位置,但郝林并没有改变当初霍定恺留下的格局,他做出的决策,和霍定恺如出一辙。所以也有人悄悄说,霍定恺的幽灵仍旧影响着如今的盛铖。但郝林心里非常明白,那是因为,他只是个过渡者,在他之后,顶多再过五年,盛铖这艘巨轮就将一点点交到江寒的手里。
这是当初霍定恺和他们这些元老们商量的结果,但霍定恺并不做强行的规定,他说,如果未来江寒不想呆在盛铖,有了别的发展方向,那就让他离开,如果江寒本身不适合做管理者,如果他的能力短板暴露出来,证明他无法掌控盛铖,那也不要将掌舵的权力交给他,到时候再挑选合适人选,然后让江寒做副手,就可以了。
然而他去世之后,这五年时间,各路人马默默看下来,心中不由都认定了一个念头:郝林之后,接替总裁之位的人,非江寒莫属。
就如当年的霍定恺,江寒表现出非凡的才华,他的手段泼辣却又决不鲁莽,思维缜密,而且颇具长远目光。有些时候,他甚至比当年的霍定恺更胜一筹,因为江寒不会像世家子霍定恺那样,大喇喇的得罪人——他会不动声色的把你祸害到坑里,让你永无翻身的机会,他自己还要为此,赚取一枚金光闪闪的荣誉奖章。
因此也有人说,霍定恺当初是看中了江寒卓越的能力,才将他带回家中。这种说法简直把江寒描述成了被埋没的天才。但也有人提出反面证据,他们说江寒毕业的大学不怎么样,在大学时期的成绩也不出色,而且他在俱乐部有过很多不良交往……
众说纷纭,并且个个都媲美最具噱头的八卦周刊。
江寒对此并不介意,他的精力都放在了盛铖,没空理会这些街头巷尾的闲聊。而且他深知这种事是难以避免的,因为霍定恺过世之后,按照遗嘱,江寒继承了他绝大部分财产。
他才三十岁就成了巨富,就连容家那座百年老宅,竟然也在他的名下。
容庭曾希望他变成一根绳子,将霍定恺和他们这几个牢牢牵在一起。某种程度上,容庭的愿望算是变相的实现了:无论是容家还是霍家,如今江寒都占有不可撼动的一席之地,他仅凭一人之力,将两大家族拴在了一起。
没人觉得他是个“外人”,很多人都喜欢他,因为他识大体,能力又强,对人又友善体贴。哪怕有人对他和霍定恺的关系有所非议,那些人很快也无法再开口。
……然而这些,并不能真正弥补江寒的丧失。
江寒的父母曾经劝他,人已经不在了,他觉得伤心是常理,但总归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
“再找一个吧。”江寒的妈妈劝儿子,“什么样的都可以,只要你喜欢……你往后,总得有个人照顾才好。”
就连高建业和苏锦纶也这么说。
霍定恺过世之后,江寒仍旧住在玫瑰园别墅,霍定恺的东西,他不让安嫂收起来,一切都如常摆放,时不时擦拭清洗,仿佛主人未来还将回到这里。
苏锦纶就劝江寒,这样不成,他不能一辈子把自己锁在这房子里。
高建业也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这样长远下去,会伤身体。江寒,你再找个伴儿吧。我觉得就算是四爷知道了,他也不会怪你的。”
每到这种时候,江寒就笑说,他不是不肯找伴儿,是找不到。
“高叔,你还看不出来么?那些家伙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钱太多了,人就很难找到真心的伴儿了。”
他这样开玩笑似的说着,高建业和苏锦纶就格外难过。
苏锦纶和高建业说,虽然他也希望江寒能留下,陪着他们这些孤零零的老家伙,但这对江寒很不利。
“他还这么年轻,就算以前旧时候,也没这么个守法啊。”
高建业说,江寒不是不肯走出来,他是做不到。
“你想想,他和四爷在一块儿十年了,经历过那么多波折,一般的夫妻,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过这么多事儿。眼下让他再找个外人,别人能懂什么呢?又怎么能和江寒说到一块儿去?”
苏锦纶知道高建业说得有道理,他低头沉思片刻,又突然说:“有一个人,我觉得倒是挺合适的。”
“你说谁啊?”
“司徒家那小子呗。”苏锦纶说,“当初不就是他救走的江寒?别人不懂他和四爷那些事,司徒那小子应该比谁都了解吧?”
于是两个老人又开始合计,如何让江寒和司徒明徵取得联系。
高建业他们嘀咕的这些事,江寒心里都清楚,他只觉得好笑,也不打算真和他们辩论。
至于苏锦纶说的有关司徒明徵的事……
司徒仍旧在给他来信,一个月一封,或者两封。
起初那两年,江寒仍旧像之前那样,不拆开,将信存放在牛皮纸袋里。
但是两年前的一封,让江寒起了好奇,他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下,感觉里面是一张硬邦邦的四方纸。
那种手感,让江寒想起结婚请柬。
他忍不住拆开了信。结果,是一套漂亮的手绘明信片,是司徒专门画给他的。
江寒不由苦笑,心想,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然而既然已经拆开了一封,他也就没法再把它束之高阁,更无法装出没看过的样子。
斟酌了良久,江寒仍旧给司徒明徵回了一封信,口吻是中规中矩的味道,就仿佛司徒那封来信只是和他探讨商业用地。
这么多年,第一次接到江寒的回信,司徒明徵很明显高兴坏了,没有半个月,又来了一封。
自那之后,俩人开始通信,虽然在这个互联网时代,几乎没人用手写信,可是他们都愿意这么做。
江寒的回信不频繁,通常,司徒明徵在写了两三封信之后,他才回复一封——这也足够让司徒欣喜的了。
但江寒知道,这没用,哪怕他在霍定恺临终前答应他,往后和司徒明徵在一起。
何益经常打电话回来,问他近况,偶尔,也说起司徒明徵的事。何益问他,司徒那边有没有希望。
“江寒,都已经四五年了,你也不能一直呆在伤心里。我也不是要你马上和司徒建立联系,就是说,你给自己心里留个空,也许呢?”
江寒只笑而不答。
听他不回答,何益在那边叹了口气:“容铮说得对,他说,你的负担太重了,我们全都是逃兵,只有你不肯逃,一个人,把本来归我们扛着的东西,都给扛起来了。上次容医生过来还说过这事儿,他说,他就是那个头号逃兵。”
容庭仍旧在世界各地溜达,偶尔,会去探望一下大嫂和侄儿侄女。一年有两三次,他会给江寒发来几张明信片,似乎是在表明,自己尚在人间。
但是,在下一张明信片到达之前,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每年清明,江寒都会去扫墓,他要扫很多人的墓:容霁,容晨,霍定恺,还有容老爷子。
在别人眼里,其实这是很古怪的举动:这些人他二十多岁才认识,而且也没有血缘关系。
但是除了他,已经没人能够做这些事了。
扫墓的时候,他会带很多东西,容老爷子喜欢的茶,容霁热爱的甜点和美酒,他不了解容晨,只好摆一些水果鲜花。
在霍定恺的墓前,他只摆鲜花,而且只是玫瑰。但通常,他会在那块石碑前坐很久。
像是抚摸情人那样温柔,他会一面抚摸那冰冷的石碑,一面和霍定恺说上很久的话,告诉他自己的近况,盛铖的近况,甚至听来的各种八卦消息……
有时江寒自己说着说着都会笑,也有时候,会落泪。
这种时候,他的那群黑衣下属,就远远的等候着,肃穆的立在那儿,规规矩矩,不动也不出声。虽然江寒是这么一个漂亮而年轻的上司,可是他们心中,无不存有畏惧。
一直等到说够了,江寒这才站起身来,他凝视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轻声说:“再见,定恺,过段时间我会再来看你。”
他一直没有好,甚至,也没得到过解脱,他只是在别人面前,装出已经没事的样子。
可是江寒的心,仍旧在痛苦。
他仍旧爱着霍定恺,即便他已经死了,然而霍定恺给他的那份爱,深深埋在他的心灵深处,甚至占据了核心位置……尽管人已经不在,被死神给掳走,带去了遥不可及的冥府深处。
于是留给江寒的,只剩了这重复不断、来了又去的时间,黑夜连着白天。
霍定恺离去的这几年,江寒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这问题也曾困扰过霍定恺,那就是,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做?
它为什么要让江寒遇到霍定恺,爱上他,经历这么多波折才在一起,最终,却又要把霍定恺从他的生命里夺走呢?
就如同霍定恺,江寒也想不通,他日日夜夜追问这无解的回答,渴望获得一个能让自己心灵宁静下来的办法。
有些夜晚,他突然从梦中惊醒,旧日的喜乐瞬间消失,江寒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处。他混乱地把手伸到旁边,却摸了个空。
这种时候,江寒会喘息着,坐起身来,眼睛流出几滴刺痛的泪。
偶尔,他会埋头哭一会儿,偶尔,他也会咬着牙,恶毒诅咒老天爷,恨它把霍定恺夺走了,只留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床上……
但多数时候,他会擦干眼泪,慢慢起身,到书房去,打开台灯,拿出那本《西藏生死书》。
是霍定恺的书,他过世后,江寒从玫瑰园庞大的藏书里找到了这本书,一时如获至宝,因为那些宗教的语句能安慰他,继而帮他寻找到解决之道。
他相信霍定恺没有彻底消失,他相信,他的灵魂仍在并且永存。江寒确定,霍定恺的灵魂依然停留在中阴身,他就在那儿等着他,这是他们早已经说好了的,霍定恺在海岛上答应过他,他说,他会在中阴身等着,一直等到江寒的归来。
时间对生者流失得飞快,对逝者就更不成问题,江寒对此笃信不移,霍定恺会遵守他的承诺。那个人,不会对他食言的。
这么想着,江寒就渐渐平静下来,甚至也不再追问那些难解的问题。
因为他终于弄懂了:这就是意义。
相遇本身,就是意义,如果重来一遍,他宁可忍受这所有的痛苦,也要和霍定恺再度相遇,继而相爱。
而未来,并不会有其它的可能,他终将会再见到霍定恺,会被他紧紧抱住,像从前那样。
然后他们从此,不再分离。
江寒放下书,凝视着窗外的夜色,而夜风此刻正吹拂着窗帘,它发出极弱的柔和声音,像恋人的絮语,整夜不停。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背景音乐,林海《爱情风华》专辑之《让爱》后来江寒怎样了,我说不准,虽然写的是“心如死灰”,但不排除几年后司徒回国,俩人终于还是在一起这种可能性(这样的在一起就会与上次不同),当然这只是猜测,文章写完,作者也丧失了特权,我和读者一样,无法料知未来。
下一篇是he,也不会有霍定恺这种人了,至于别的信息,目前还无法给出。
说了这么多,长评,各位不来一个么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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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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