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一梦芳华·尽 作者:在荒原独自奔跑的狍子
正文 第7节
一梦芳华·尽 作者:在荒原独自奔跑的狍子
第7节
无论哪一种,都胜过现今这样。
身不由己,悲凉难堪。
慕少艾将铁筝拨得激昂。
朱痕染迹便问,你难过什么?
慕少艾便只露出一个莫测的笑,道,世上的痴人太多。
落日烟的景色一向荒芜,看久了,却别有一番苍凉的情致。朱痕染迹坐在不远处,将一壶酒温得刚刚好。慕少艾回头道,这酒煮过了就损了味道,不好喝的。朱痕轻声笑道,你是个要酒不要命的。自己就是药师,却要别人来顾着你的身体。慕少艾便啧啧两声道,真是坏朋友。在你这里一句好话也听不到。
朱痕染迹微微摇头,好话又当不得命来用。
慕少艾便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朝岁月催。
哦呀?朱痕忽然惊讶了一声,做了个十分微妙的神情去望着药师,在那个月才子身边呆久了,连文辞都变得好听起来。看来你倒是交到一个好朋友。慕少艾将铁筝收好,弯起眼睛坏笑,唉呀呀,好酸好酸。朱痕,你煮酒用的罐子是不是装醋的?
哈,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一同喝一杯。
慕少艾闻言便坐过去,望着朱痕手里的动作,却道,幸好。
朱痕抬起头,幸好什么?
慕少艾便只是笑。
见谈无欲与那人同来,寒山意很贴心地奉上香茗,谈无欲却站在无欲天入口处扬起拂尘道,撤下去吧。寒山意有些惊讶,主人一向不是如此待客的。素还真点头道,寒山意,遵照你主人说的话去吧,劣者不克久留。
谈无欲将眉梢微微挑起,对素还真一笑道,他倒是听你的话。
那一个回眸,仿佛将春山都笑尽了。
素还真便温柔地看着他。
忽然风起。
有一片落花卷下,落在谈无欲的肩头。素还真自然地伸出手,眼见着寒山意再次出来,他翻手为掌把拂尘握在手心,藉由拂尘的去势,将那片花悄无声气地卷落,然后与谈无欲一礼,道,无……吾友,万事有劳你了。
谈无欲敛神点头道,你放心。
素还真原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谈无欲转身入了无欲天,原本被风卷起的道袍便沉沉坠下,一如他们那不曾抬起的情。
谈无欲又回头,一双眼睛望着他,素还真便淡淡点头。
在师弟无言的目光中,隐去了身形。
你与蝴蝶君安全脱离险境,我就放心了。只是此回不能帮助你,真真过意不去。谈无欲道。公孙月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今天我是与好友色无极一道来看你,公孙月沉吟了片刻,问,好友,可是有难处?
谈无欲咬牙低叹,冷水心……是我无能……此仇非报不可!
公孙月急道,急怒攻心会恶化你的伤势,你须好好养伤才是。眼前难关重重,我能帮你什么,尽管开口!谈无欲默了一默,道,魔界入口开在瀚海,皮鼓师以异兽之皮做交换条件。公孙月记下道,这趟路就由我帮你走。
谈无欲默默地看着公孙月。
眼风里便有些飘渺。
公孙月温和地笑。
她道,无欲,我不怪你私心。
她道,你助我的,远比我助你的更多,能为你做事,我很高兴。
是夜。
谈无欲正在行功,却是一口黑血喷出。
好重的血腥味,唉呀呀,神定虚静,气守丹田!慕少艾急冲而来一手按在谈无欲背心,助他运功。待谈无欲平复之后,才啧啧了两声,平铺直叙道,你的ji,ng神波动巨大,内息混乱。
谈无欲起身,有些踉跄。药师一把扶住他坐到一旁的凉亭内,以公式化的口吻吩咐道,服下九凤丹,三天后自可痊愈,切记,这段时间内不可动武。
寒山意上了茶水,药师端起饮了一口。
刚才助他的时候已经察觉道,谈无欲体内有一道醇厚绵长的阳刚之气,虽可帮他伤愈,却也与他功体相冲。要化合这道气,约摸三天吧。慕少艾低头,将唇角的笑意藏在了茶杯中。
谈无欲眉眼挑起,清澈的目光直盯着慕少艾。只有这样?耻笑能让我反省,责骂可以让我清醒,你打算保持沉默吗?
唉呀呀,这两种方式,都不适合你跟我。我相信宣泄过后……慕少艾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继续道,你会替你徒儿讨回公道。
谈无欲的眼底一片冰冷,此人难逃吾掌!但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
慕少艾先点头道,就是这句话。寒山意,快与你主人收拾行李,搬去琉璃仙境。又道,我看也不用了,一切从简。走吧。说着便去拉谈无欲的手。
谈无欲起身婉拒道,多谢。药师,以我现在的情况,只是负累。还是等我伤愈,再与你们会合。
慕少艾嘴角勾起来,既然你不肯搬,那只好我搬来这里跟你住了。以防万一。他敲敲手中的烟管,瞥了一眼立在边上的谈无欲,道,我啊,绝不希望被你那个滑头的师兄说嘴,那是比死还难过。
何必又牵连上素还真。
闻言,药师回头去,恰好瞧见月才子将将侧过身。
那天月色极好。
药师一直都记得,透过谈无欲银白的发丝,看见了他微蹙的眉和红红的耳尖。
朱痕便笑话他这么多年一点也不长进,见了美人就勾了魂。慕少艾也不反驳,只是伸手去捏坐在一边的阿九的耳朵,反被阿九狠狠捏了一把之后,他便呵呵一笑去拿烟管。
慕少艾抽了一口烟,问,离开这江湖,你甘心么?
朱痕笑了笑,难道你又想舍身渡人?
他道,唉呀呀,老人家我向往的是平静和自由。
朱痕看了他半晌,才轻声说,能如你我这般偷得一世浮安,是上天赐的幸运。这种幸运,不是人人都有的。
慕少艾看着庭前落花,自言自语。
可有的人,也着实太不幸了些。
江湖上死了一个羽人非獍。
走了一个慕少艾。
赤云染问起的时候,谈无欲彼时站在断崖之上,脚边是无限云海翻腾,茫茫的白色延伸到了眼睛也望不到的边际。
他想起昆仑山上那终年不化的积雪。又冷,又安静,如同永恒。
赤云染道,可知药师慕少艾近况如何,能否引见。
他咽下口中的血气,轻声道,他……也许有事在身。
慕少艾曾经与他说过,他在北疆时,遇到一个怪人。那个怪人酒量奇大,喝酒当喝茶。药师敲敲烟管,将灰烬倒出来后,又填了新的烟丝进去。
慕少艾说,听说你也去过北域?
谈无欲只是点头。
慕少艾笑一笑,那样坏的地方,你如何想到要去的?风沙又大,又荒凉。
他的面色便有些茫茫。
慕少艾深吸一口烟又道,虽则荒凉,却不是一无是处啊!说着,架起两条腿,睡在躺椅上,望着琉璃仙境内满池莲花。那是一处神奇的地方,教人又惘然,又喜欢,谈无欲,你说是也不是?
他立在边上,眼中映满了白莲。
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赤云染离去之后,他一个人在崖上立了很久。
药师说,那是一处的风沙茫茫,教人看了又难过又高兴的。
药师说,北疆不好。
药师说,他在北疆遇见了一个怪人,听那怪人哼过一调曲子,拼了一场三天三夜的酣醉。醒来后,便多了段孽缘。
那时候慕少艾口里怨叹嗔怪,可满眼都是欢欣的光芒。
他闭上了眼睛,将拂尘横立于胸前,如所有道门弟子那样,谦卑而虔诚地默念,无上度厄太乙天尊。
之后,谈无欲便恢复了一贯清冷的样子。
或伤,或痛,也是忙得鲜有闲暇。
从前素还真总是走在他身后,拖长了音,悠悠地喊他,无欲。两个字喊得悠远婉转,他听不得,应不得,只好充耳不闻。
大约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吧。
他与素还真负剑,第一次下了山。
初到江南,总什么都是新奇的,素还真要看一看,问一问,走得便慢。他心上记挂着事,脚步又快又紧。素还真一时落后了,便会拖着音这么软软糯糯地喊。
江南风月,青瓦白墙。
他们便这么走着。背上的剑还在悲鸣,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他走在前面,听见学堂里传来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念得是千字文的首四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有人在街边摆着红伞叫卖,叫的是他家乡的吴侬软语。
他总共在这江南不过待了六年,还都是不记事的头六年。可这口家乡话,却记得真真切切的,只是在山上,无处说罢了。
南方把不相识的男子称作相公,素还真听见了,便歪着头看他。
素还真道,无欲无欲,我们要是不认识多好啊。
那声音浅得像叹息。
谁道少年不识恨,只是未及情之深。
那一年岁月,他听见了九天玄雷的轰鸣,炸在心口,平白地将一颗心绞得生疼。他上山十年,见师父的时光并不多。然则师父偶尔也会回来一日两日的,考校他们的功夫学问。
他记得,素还真彼时掌中三尺青霜已经能引来天火。
师父便捋着胡子大笑,道,还真徒儿这般人才,实在是真龙化体。他立在师父边上,拿一双眼睛去看,素还真舞的依稀是一套自创的剑法,轻灵矫健,洒脱敏秀,然则他并不记得那套剑法究竟是什么了。
他只看到,剑花飘零间,一双暖如三春桃花的眸子。
师父拍着他的肩膀朗声笑。
师父说,哈哈哈,好徒弟你说说,这世上要什么样的女儿家才能配得上还真,怕是要广寒宫上的嫦娥吧!
他如遭雷殛,才恍然回神。
再要去看素还真的剑舞,便觉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素还真架着剑,未开刃的部份朝着他的脖子,面上得意地笑,师弟,你又输了。他便奋力拨开那寒锋,翻身一跳退开丈余,他直盯着素还真温暖含笑的眼睛,声音清冷。
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
师兄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即又笑,道,诚然。这世上惟有你方能与我一起并肩站着的。
这世上惟有你,方能与我一起的。
素还真轻松笑对谈无欲这么说。
谈无欲看了师兄半晌,微叹,你的事就是没有好事。他说这句话时,嘴角轻轻上扬,淡色的薄唇间逸出浅笑。
素还真便拖长了音,耶,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何必计较这么多。
走啦走啦。
好啦好啦。
素还真与谈无欲并肩而行,将满怀的忻悦都纳在眼角眉梢。鬼没河,鬼没河,那神鬼皆殁的凶险之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邀一场,生死相依。
陪一路,不离不弃。
这才该是日月最原本的姿态。
江南三月的灼灼桃夭,长河边萧索的死战,命盘上斑驳的琉璃星子,都不能将他们分开。那些用泪水也洗不掉的苦涩,最终也能被时间沉淀下来酿成酒,红尘百年一醉,甘换一座愁城,困住两个人。
素还真微微笑着,将手伸向谈无欲。
他那么立着,桃花一样柔情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
他说,现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无欲,过来。
茫茫荒野,只有飞鸟掠过。风卷起了他们的衣角。玄金色与青莲色便互相缠绕在了一起,衣袂上的环佩叮当作响。素还真便那么微笑着看着谈无欲,一如数百年前,半斗坪上那明朗的少年。
谈无欲迟疑片刻,将手伸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素还真便紧紧握住,笑得又得意又天真。
漫野的枯草没了膝盖,素还真牵着谈无欲一步一步地走。他不急,他们有的是时间。偶尔,他们的脚步惊起了几只野鸟,那些长着翅膀的生灵便扑棱棱飞走了。
蓝的天,白的云。
寂静无声。
他们年少时也常常这样手牵着手,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半斗坪所在的那座山其实并不大,驾着轻功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便可翻越。可那时对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却是全部。山兽那样凶狠,山路那样陡峭,山风那样刚劲,山夜那样寒冷。他们须得小心翼翼牵着手,彼此扶持依靠,互相拥抱取暖,才能熬过去。
无知岁月里汲取而来的那一丁点温暖,在之后绵延肃杀的时间长河里,只够在心头亮一盏微弱的灯。
素还真一路不做声。
谈无欲便侧过去端详他。
圆润饱满的额头,弯长舒展的眉,眉中却打着漩,明明该见着是一副温顺和蔼的样子,墨色的眼底却透出固执而坚毅的神采来。或许,他们骨子里确有某些地方是完全相同的吧……谈无欲微微一叹。
无欲,师兄长得好看吗?素还真忽然问了一句。
谈无欲愣住,然后脸上迅速升温。他低下头去,不禁暗骂自己怎生变得如此大意了!也不知素还真忍了多久,怕是早就在肚里笑死了。
素还真停住脚步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隐隐有着尴尬,倒是很不寻常,尴尬的人不该是自己么。谈无欲复又望着师兄,才发现素还真一向装模作样欺神骗鬼的面上,竟也红透了。这、这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莫非是此行有去无回?因他骗了自己却又良心上过不去?思及此,谈无欲便做了听到一切噩耗的思想准备。
见师弟目光复杂,素还真面上更红,又清了清嗓子,握了握师弟的手指,有些紧张道,无欲、无欲,我的脸好看么?你欢喜么?
饶是习惯了素还真思维跳跃,谈无欲也跟不上这般节奏。
怔忡了半晌,他忽然明白过来。
襄王绮思,情长难言,只是不敢开口,惟恐触怒上苍,只能借着这样的问题来安抚自己的心。风又大了些,谈无欲苦笑,自己的功体着实有些不太象话,这样的风,竟也会觉得冷。
他将素还真拉近了自己身边,借着风声附耳低语。
这是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某年某月某日,曾有一个下午,月才子在日才子耳边说过一句话,只一句不知什么话,便叫苦境的素大贤人轻轻笑着,笑红了眼睛。
之后的故事也便是这样一晃而过。
武林江湖,每天的杀伐征战。这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前人做过的,这条条道道,又有哪一个不是前人走过的。可人啊,还是前赴后继的,扑上这条不归路。贪婪,痴迷,渴望,不同的眼神却都盯着素还真手中至宝。
轩辕之传。
得其者,可得天下。神器与权力,实在太过诱惑。
谈无欲立在素还真边上,冷冷看着芸芸众生。
素还真想起以前他向欧阳上智低头的时候,谈无欲的样子。
彼时他跪在欧阳上智面前,谈无欲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素还真抬起头的时候,谈无欲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山脚所有人,也这样看着他。
谈无欲这一次立在他的身边,看着众生,表情依旧漠然。素还真一直都觉得,师弟比他更适合成为神祇。如此冰冷,又如此平等。
众人争吵不休。
谈无欲忽然做了一个素还真从未料想的动作。
这位一向清冷孤傲的月才子竟当着众人的面与清香白莲咬起了耳朵。
眼前高手虎视眈眈,两个拼全部,你确定打得过吗?再者,若是不开,这关你自己死,我不奉陪。
也许是这句话,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但素还真已经不在乎了。万年果香甜的气息沁入鼻下,那般亲密。他眉眼间都带着笑意,用只有谈无欲听得到的声音,甜甜腻腻地低唤了一句,无欲啊。
旋即又捧着轩辕之传倒退了三步,他拿着惯用的戏腔,却偏偏歪头去看师弟,真是死道友免死贫道,无欲,师兄之心非常之痛。
反正是我开,又不是你开。便当做我也好奇吧。谈无欲面上无波,可耳根都是红的。
素还真将宝盒交了出去。
真盒开启。
神器光华无限,瞬间飞离,一时间众人皆随之追去。
素还真,所有的人都走了?
你……?
我的双眼,失明了。
素还真曾与谈无欲立过一个誓言,欧阳上智伏诛,便立刻深山归隐不问世事,如违此誓,万箭穿心。
又在更早的时候,素还真也曾与谈无欲说过一个顽笑话。他问,师弟师弟,我若提剑杀你,你怕不怕的?师弟彼时反问他,我若死了,你难过不难过的?他笑着答,不会啊。他想,心死了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呢。
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素还真才知道自己天真。
万箭穿心,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便是心尚未死绝之前,须一直痛着,痛得人欲哭无泪,痛得人悔不当初。只要心里还活着一个人,心便不会死。想死也死不了,于是时时刻刻疼着。
誓言,总有一天,总会以某种方式应验。
谈无欲疯癫的那些时光里,素还真以为,这誓言也该应尽了。
可琉璃仙境看见脑还颠怀里那一抹玄金色的时候,素还真的嘴角竟然划出一丝凄然的笑容。他明白,一切都没有结束。
苍天啊……
苍天啊……
你要罚我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既是罚我,又何以师弟之命相陪……
……苍天啊……
北辰元凰曾对素还真说,能得到太傅口中的月才子相辅,是你之幸。
狂龙一声笑也曾吊儿郎当地躺在罪恶坑的御座上,斜着一双眼睛望着他道,你到底有什么好?怎么谈仔就对你这么死心塌地?
疏楼龙宿以扇掩面,笑道,见到汝就想到吾那出尔反尔的好友,但愿谈无欲与众不同。
素还真浅浅地叹息。
世上的人都知道,是素还真欠了谈无欲的,是素还真害了谈无欲。
师父,您看,您当初错得多离谱。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他说,师弟师弟,这十年我为你受尽委屈,你要怎么补偿我?
师弟就轻轻笑起来,瞧着他说,我欠你的,只拿这条命还你吧。
谈无欲与夜重生战得一身狼狈,他也是披头散发。
谈无欲便冲着他笑。
手上提着剑,嘴角还带着血,谈无欲形容惨不忍睹,却笑得洒脱。他说,师兄师兄,我为你受尽委屈,你该不该为我奉茶?
他便笑了三声。
有些凄凉。
他握住谈无欲的手,道,无欲,你不欠我的,你不欠我,我不要你拿命来还!无欲,无欲,我要的不是你的命……你莫走……莫离开我……
谈无欲便挠挠他的手心。
我在。我没走。
月色冰凉,透过琉璃仙境的菱花窗落在地上。谈无欲身上披着外衫,正坐在床旁的椅子上看书,烛台上的灯火有些暗。
素还真爬起来,忽然揽住谈无欲的肩,便吻了上去。他像个初尝情欲的毛头小子一样,急切地分开师弟的双唇,将舌头伸去,百般挑逗。谈无欲受了惊,要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抓着手腕。
直到把师弟双唇都尝了个够,素还真才停下来,一双shi润的眼睛看着谈无欲。
你疯了?这里是琉璃仙境!谈无欲惊怒,使劲挣脱素还真的钳制,却是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要是只想胡闹,恕我不能奉陪!如果素大贤人的身体已经大好,谈某即刻便回无欲天。谈无欲直直地瞪着他。
良久,谈无欲才红着眼睛问,你要将这百年艰辛尽付流水么?
无欲,一百年,两百年,你要我等多久?
无欲,我若是不死之身,你是不是要我永世煎熬?
无欲,我也会累的。
清香白莲素还真,也会累的。
素还真静静地坐在如水的月色里,看着他,不说话。谈无欲连眼眶都是红的,他慢慢俯下身,伸出冰凉的指尖,抹去师兄眼角的泪,可抹去旧痕,又添新雨。
这是有罪的。
谈无欲轻轻悲鸣了一声。
还真,我们都错了。
我们没有错。素还真伸手抱住师弟,眼泪浸shi了师弟的衣襟,隔着薄薄的里衣,不断亲吻那消瘦的身体。无欲,我们是无罪的。
人们要天命之子,我给了。
人们要中原神祇,我也给了。
无欲,我要的,只有你。无欲,我们不欠谁,我们没有负谁,我们是无罪的。
白色的里衣滑落下来,素还真的手按在谈无欲胸口,掌心之下,是一道陈旧的剑伤。唇舌在这疤痕上吸吮流连,谈无欲倒吸一口气。素还真抬起shi润的眼睛,师弟可是还会痛。
摇摇头,谈无欲回答,不痛的。
那一场厮杀,骗了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身体的伤早就结了疤,可心口总时时撕裂,流着血。素还真一边轻吻,将谈无欲的手也放在自己身上同一处,他浅声问,我这里痛着呢,师弟怎么会不痛呢。
谈无欲无言以对。
他们终究都只是沉沦在孽海的可怜人,明知回头是岸,却不肯拔剑斩情丝,一任情惑灭顶,在这不该的天罚下魂飞魄散。
罗帐缓降,兰袂渐褪。
素还真将沉重的喘息都埋在谈无欲的胸口。
无欲,我想你。
嗯。
无欲,我要你。
嗯。
无欲,我爱你。
……嗯。
那样好的时光,那样好的人,却只能一再错过。
谈无欲脸色一片潮红,却是主动将双腿缠上素还真的腰。他战伤未愈,明明受不住风月里百般缱绻,却不肯放手。
素还真道了一声无欲。
谈无欲便搂着他,道,师兄,无欲要你。
忘形的亲吻,狂浪的承恩。琉璃仙境内一场几近毁灭的欢爱,掩盖在重重紫纱帷幔之后。不能停止的情,不能宣泄的爱,只将这个夜晚当作了末日般,恣意挥霍。
拼一生,为君尽欢。
天亮以后。
他们又须是神光暗影,浴血沙场,咫尺天涯。
日月同天,明圣再现。
素还真嘴角噙着冷笑,那是任何人都没有见过的,冰寒透体,带着蔑视和憎恨的煞气。从来都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贤者,面上竟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谈无欲看了素还真一眼。
叹了口气,低声唤。
还真。
还真,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条金色的巨龙,满身愤怒的火焰,将风暴和洪水带向人间。我怕生灵涂炭,我更怕……这条真龙迟早毁了自己。
鬼梁天下借着神器之威逃走。
谈无欲竟暗暗松了一口气。
素还真立在他身边,苦笑一声,无欲,莫这样怕,我并不会死。
从那以后素还真再也没有提及生死之事。
无上寿福。谈无欲将信来来去去看了好几遍,才闭上眼唱喏。素还真便微微一笑,道,见到药师的亲笔信才肯放下心?无欲,你什么时候开始,这般不信我了?
谈无欲没有回答,只是将信引了烛火,烧得干净。
素还真悄悄握住他的手,道,无欲,这个诈死的法子很好用,对不对?他在谈无欲的身边坐下来,热切地望着师弟。
谈无欲默然。
只是伸手替素还真拢了拢鬓发。
素还真的头发白得早,谈无欲都有些记不起他当初黑发的形容了。谈无欲道,你这头发,可惜了。素还真的头发,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白去的。他只是做了一个梦,十年一梦,一梦荒芜。醒来后,素还真的青丝便化了雪。
八趾麒麟曾对他说,谈无欲,就当老夫求你,放过还真吧!
八趾说,你且看看还真的那头白发,都是为你十年求医,生生熬白了的,你怎么忍心继续这样害他?谈无欲,莫说还真不欠你的,便是欠了,也该还清了。
素还真弯起眉眼笑道,有什么可惜的,无欲,你是修道之人,难道这点也堪不破?
谈无欲便只是欢颜而笑。
眼角眉梢都挑着微微的红晕。
师父,您是对的,您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昭穆尊。
尹秋君。
一则温润如玉,一则飞扬清傲。
背后突然同时受到意外重击,谈无欲与素还真对视一眼,忽然有些想笑。他刚擦掉嘴角的血,便听见素还真低声叹气。无欲啊,我们竟然没看破他们!那声叹气又惆怅又轻微。
你们……
用计之深,真令人意想不到。
听到这样的话,昭穆尊面色冰冷,冷笑道,日月才子今日同赴黄泉。尹秋君接口道,这也是我们对你们最高的敬意。
如果不是眼下这样的状况,素还真倒是很想请这两人一同坐下喝杯茶。
为了那个“我们”,为了那个“你们”。
依稀很久以前,素还真与谈无欲说过一段戏言。
他彼时受了伤躺着,只能用传音入密同师弟说说话。无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同生同葬,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师弟嘴角应该是含了笑意的,又也许其实并没有。师弟只是回答他,不好。不好。我不同你死在一起。素还真,你要死也莫连累我。我还没有活够。
素还真那时笑得很轻快,他说,哎呀,师弟,你欠了我的,你莫非忘了?纵然要下地狱,素某也是要带着你的。
素还真,我可不想与你同葬于此。
我有同感。
便算是要死,江湖期尽的那天,也该他与师弟携手回到江南去。要踏过三月满地的桃花,坐在木船里去摘莲蓬,喝过重阳的黄酒,然后在冬天寂静的月色中同眠。这才是好的死法,方不枉,他们一生流离。
素还真说,无欲,我们这便算是三生三世了吧?
谈无欲笑得云淡风清的。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素还真逆光而来,阳光太过刺眼,他有些看不清楚,便用袖子半遮住脸。素还真便屈膝单腿跪着,隔着布料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谈无欲睁圆了眼睛,登时一张脸通红。
素还真歪着头看他,笑得轻松自在。
他伸出了手将谈无欲紧紧抱在怀里,低语轻喃。
师弟,师弟,我们而今自由了。无欲,我们自由了……
谈无欲听着,眼圈慢慢红起来。
是啊……
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同生过,共死过。一怀愁情,两处离索。素还真牵着谈无欲的手,道,师弟,我们到处走走吧。江南春光正好,不可空负华韶。他身上不再是惯穿的青莲色长袍,而是换了一身玄衣,广袖低垂,白发轻挽,端的一派风流。
谈无欲点头道,好。
素还真又笑,师弟,你穿的这一身黄衫,煞是好看,一生也看不够。
谈无欲在梦里笑弯了眉眼。
无欲天里,最后一株万年果渐渐枯萎,最终断了生气。
江南。
一叶扁舟划开了悠悠碧水。
艄公在船尾摇着橹,乐呵呵地说,相公是第一次来江南吧?我们这里啊,也没别的,就是这江心里打上来的白鱼特别好吃。还有啊,顺着这条江下去,在城外有座明月山,那山嘛,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山上有座月神庙,那庙里,可真的有神仙。
什么?您问我有没有见过?我当然见过啊!
艄公朗声大笑,那位月神仙子是九天下凡来的,相公,您见过年画没有?比年画上的仙子都好看。那双眼睛啊,凤凰一样的,嗨,我一个老粗,也不知道怎么说!总觉得又好看,又舍不得看。心里难过得慌!
什么?仙子能随便见?
当然不能啊!那仙子是住在明月上的。我啊,运气好,见过两回,都是听人说了我夜里就去爬山碰上的。第一回 见到了,我可是紧张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第二回又见到了,那仙子啊,站在崖边上望着月亮。山风这么一吹,仙子的袍子就吹起来,就像要飞走了一样。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热就喊,仙子莫走。相公,您猜怎么着?那仙子和我说话啦!
仙子说,等的人没来,不能走。艄公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能叫仙子等的人,那得是什么样的人啊!
船头立着的人只是微微侧过脸,露出了带漩涡的眉。
四月的江南,连夜都是暖的。
有人看见一个白发人独自上了明月山,再也没有下来过。那一夜,据说月亮特别大,特别圆。说起来也怪,这年明月山的桃花也开得特别久,红艳艳的,满山满野,远远看去就像是要将山烧了似的。
人间芳华盛极如梦,却在那个圆月夜里全数尽谢。
老人们都说,那桃花,就像一场落不完的雨,这是上天伤了情,在哭呢。
番外
三十三重离恨天
一、
日月同悲那会儿。
无欲,你说,双桥会不会也同我们这样发过誓,立过约?
无欲,我觉得我的冰棺比你的要平整一些。
无欲,你看这些家伙是不是也太坏了些,连我们的遗容都不帮忙理一理。血淋淋的多难看!现在的人啊,着实一代不如一代了。
无欲,你这么闭着眼睛躺在我身边,那模样也是好看的,虽然被血糊住了。
无欲,昭穆尊就是个混蛋!他打我很疼。
无欲,要不我们去看看尹秋君的坟吧?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