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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杨溯(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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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督主有病 作者:杨溯

    &督主有病——杨溯(118)

    是么?百里鸢的嘴角藏着讽刺,夏侯潋,我还没有说完,你知道我对沈玦的处置是什么么?沈玦,我不会杀你,你会活下去,和我一样,一个人活下去!

    夏侯潋蓦然一震。

    他转过眼看沈玦,那个男人立在他身边,侧脸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没什么表情。雪花落在他的眉间眼上,像蒙上了一层哀霜,他整个人是冰雪凝成的,连眸光也被冻住。

    看我做什么?沈玦睨了他一眼,转过头。

    少爷夏侯潋喃喃。

    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如同干涸的田地,皱皱巴巴。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么?沈玦垂眸拂了拂静铁上的雪花,对我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不是挫骨扬灰,是你死了,我活着。

    你的手臂是你自己划的?夏侯潋问,为了解麻药?

    嗯。

    夏侯潋望着满世界的雪白废墟,血色池塘也被白雪重新覆盖,死去刺客的断肢残骸结上苍白的雪霜,无神的眸子里映着辽远的穹隆。飘扬的雪花中他闻见人血的味道,在他残酷又短暂的岁月中,这腥甜味追随他到如今。

    少爷夏侯潋扯了扯嘴角,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和我们不一样啊,我们这些人,死了就死了,埋骨荒野也没什么。可你不同,你就算死也要躺进金漆玉裹的大棺材,吃供奉受祭拜,热热闹闹的,怎么能和我们一样,死在无名之地,做无名之鬼?

    沈玦静默着。

    夏侯潋哀伤地道:我欠你的已经太多,没有伽蓝你是人人称颂的青天大老爷谢惊澜,没有夏侯潋你是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沈玦。少爷,我欠你这么多,你让我怎么还?

    不用还。沈玦道。

    他扭过头,目光穿越纷飞的雪花落进夏侯潋的眼眸,不用还。阿潋,不管是谢惊澜还是沈玦,有你的人生,就是我最好的人生。

    雪声簌簌,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的辽远广大,仿佛千军万马一般钻入夏侯潋的心里。

    你们说完你们的遗言了吗?百里鸢从横梁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说完了就去死吧。

    百里鸢!

    夏侯潋遥遥望着她,将步生莲横于胸前。持厌和沈玦站在夏侯潋身后,他们隔着纷纷雪幕与百里鸢对视,目光犹如霜雪交凝。

    你的报复的确让人害怕。夏侯潋盯着百里鸢,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不管是埋骨荒雪还是孤步独涉,我们的魂灵、伙伴,至亲挚爱,也必将在大雪纷飞之日重新归来。百里鸢,这是七叶伽蓝无数埋骨荒雪先辈的诅咒,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誓言。

    雪风在废墟上空盘旋,仿佛是哀魂的呼啸。刺客们沉默地凝望他们,冰冷的雪意凝上指尖,弩箭的寒光在雪雾中轻轻颤抖。

    百里鸢漠然望着他们,嘴角的讽刺慢慢变深,仿佛不屑一顾。

    废墟深处忽然响起一个刺客的声音,夏侯潋,这就是你明知必死也要前来的理由么?一个男人从雪雾中走出来,摘下白瓷面具,露出夏侯潋熟悉的面孔。

    是书情。

    我有的时候真的看不懂你,你明明已经逍遥自在,为什么又要回来送死?书情扯了扯嘴角,悲哀地微笑,因为你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久了是么,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因为这是很多人的心愿,也是我自己的心愿。夏侯潋低下头看自己的掌心,道,书情,之前在沈府你说我拿到了七月半的解药叛逃伽蓝。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解药。我和持厌从一开始就是两把刀,为毁灭伽蓝而锻,住持喂我们吃的药能让我们暂时摆脱七月半,却也会让我们的身体万劫不复。

    书情愣了一下,抬起眼,怔怔地望着他,又望向持厌。他知道,持厌不会撒谎。

    持厌轻轻地点头。

    有刺客问:你们不是弑心的亲儿子么?

    是啊,他大概是觉得父债子偿吧,他当年没有完成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完成。夏侯潋低头看着步生莲,无所谓地笑了笑,投生成他的儿子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惨的事情吧。他望向书情,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选择不是吗?一面是苟延残喘,一面是魂归故里,非此即彼。书情,当初没有来得及带你一起反叛,那么现在我问你,你的选择是什么?

    凄冷的哀风在废墟上空盘旋,书情垂着头,拿着面具的手在颤抖。八十一鞭、七月半、极乐果所有的苦痛都化为生铁一般沉重的悲哀,压在他的肩头。所有刺客静默着注视他,似乎在一同等待着他的回答。

    百里鸢冷笑着道:紧那罗,你要背叛我么?

    是,我要背叛你。书情低声道。他奋力一摔,白瓷面具砸在地上,冰碎一般的清脆响声打破寂静,瓷片四分五裂。那响声在废墟上空回荡,所有人凝视着面具碎片,不发一言。

    书情走到夏侯潋身边,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十七哥的遗书。那天我回去本来是想偷偷救十七哥出来,但是没想到段九已经对十七哥下手了。

    夏侯潋沉默地接过唐十七的遗书,手微微地发颤。

    我书情哽咽了一下,眼泪慢慢地淌下来,师哥,不管你原不原谅我,谢谢你,这一次他望着夏侯潋的眼睛,不要再留我一个人在伽蓝了。

    夏侯潋静静看了他半晌,伸出拳捶了捶他的肩头。

    好兄弟。

    夏侯潋举起步生莲,望着远处的刺客,大吼道:你们呢?诸位,你们所求的无上极乐是百里鸢的谎言,你们是百里家的伥鬼,被百里一族吃掉,沦为百里家的奴役和傀儡,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无上极乐么?不,这不是无上极乐,这是永不解脱的无尽之苦!

    现在,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当百里鸢的行尸走肉,还是夏侯潋一字一句地说道,沾满血的脸庞上,他的双眸锐利如刀,与我一同,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寂静。

    天地间只剩下簌簌雪声,仿佛是哀魂的窃窃私语。

    有一个刺客踏雪而出,步到夏侯潋的身后,将面具砸在雪地里,冰冷的瓷面四分五裂。

    阿修罗众,天蛛切,叛逃!

    紧接着,另一个刺客缓步走出,砸碎面具。然而是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刺客向夏侯潋的身后集结,遥遥望去,仿佛是细密的黑色潮水蔓过白雪,涌入夏侯潋的身后。

    迦楼罗众,江恨愁,叛逃!

    乾达婆众,苦叶刀,叛逃!

    紧那罗众,龙雀,叛逃!

    冰雪之下似乎有刻骨的杀机在沉眠中复苏,那是来自久远亘古的杀意。刺客们露出了脸庞,有的坚毅有的稚嫩,有的黧黑有的苍白,有的英俊有的平庸。此刻他们的脸上都有虎狼一般的决绝,因为他们已经放弃了性命,自愿走向不可知的毁灭。

    一时间,夏侯潋的身后已经集结了将近一半的刺客。黑压压的人潮站在池塘边上,与百里鸢这一方的刺客遥遥对峙。刻骨的杀意在雪风中蔓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场恶战竟成了恶鬼和恶鬼的厮杀,妖魔和妖魔的决斗。

    夏侯潋心底有压抑不住的汹涌,杀性在他的血脉中奔涌如潮,他缓缓握紧步生莲,刀柄的花纹将他的手掌摩擦得滚烫。

    夏侯潋,沈玦扶上他的肩头,保持冷静,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是刺客的首领。

    持厌低声提醒,你是新的住持。

    夏侯潋怔了怔,恍惚中他仿佛见到落叶纷纷中弑心苍老的脸庞。

    原来他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如同是宿命的必然。

    夏侯潋抬起双眸,钢铁般坚冷的杀意在刹那间迸现。

    伽蓝先灵,护我前行,往生极乐,同归不朽。夏侯潋嘶声大吼,诸君,与我同归!

    刺客们一同拔刀,刀光迸溅纷纷如雪。

    同归!

    同归!

    同归!

    声如狂潮,席卷大雪。

    百里鸢立在苍白废墟中,对夏侯潋他们直直伸出了食指,犹如地狱阎罗森严的审判。

    很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如你们所愿。百里鸢狰狞地笑道,所有人,悉听我令,给我杀!

    万箭齐发!两方利箭皆纷然如雨。弩箭在顷刻间用尽,所有人进步拔刀,两股黑潮撞在一起,犹如野兽一般相互撕咬,雪白的刀光与鲜红的血肉交织,雪花在刀网中旋转纷飞同时被鲜血染红,分不清是雪花还是血花。夏侯潋在鏖战中展开轮斩,刀光密密麻麻织出去,他前方所有黑衣和血肉都绞杀成碎片。

    然而还不够快!

    百里鸢白衣红裳的身影在视野的尽头慢慢消失,雪雾掩盖了她的踪影。

    夏侯潋,我们为你开路!刺客们大吼。

    刺客们嘶吼着扑向前,一潮接一潮,前面的人在对手的兵刃下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再度扑前。混乱的黑潮中间艰难地挤出一条血线,所有人咬牙维持。夏侯潋回过身隔着血雨望过去,持厌正斩下一个男人戴着面具的头颅,鲜血喷洒在他恬静的脸颊,沈玦侧身让过一个刺客,同时拔刀送入他的肚腹。

    去啊!夏侯潋!刺客们在嘶吼,带着已死的未死的人的心愿,我们所有人的心愿,杀了百里鸢!

    厮杀声中,沈玦回过眼,上挑的眼梢沾了血,残酷的艳丽。

    去吧,沈玦道,你生,我去找你。你死,我去陪你。

    那是一句承诺,碧落黄泉,生死不渝。

    夏侯潋没有犹豫,转过身,奔入茫茫雪雾。

    第133章 向死而生

    踯躅花开满了破碎的石阶,它们从开裂的缝隙中钻出来,细而长的红色花瓣沾染了雪粒,像雪里面流淌的鲜血。沿着山阶拾级往上,踯躅花越开越密,火焰一般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出去,轰轰烈烈地开了满山,在雪花中飘摇。

    不时有零星的刺客冒出来,是从后面赶上来的,夏侯潋挨个将他们斩退,顺着百里鸢的脚印进了山顶无名庵。

    庵里很静,一个人也没有。白石阑干上堆了雪,禅房前面栽了一排疏疏落落的红松,底下开着一丛一丛的踯躅花,像一团火在烧。无名庵不是废墟,甚至有些精致,像荒山里凭空辟出来的园林。太阳有落下去的征兆,橘黄的阳光照在庵里,有种说不出的静谧。

    可是太静了,像从荒乱的岁月里拣出来的,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百里鸢不见了,只有雪地上残留的脚印。或许会有诈,但是也只能循着脚印寻找。脚印在檐廊前消失,夏侯潋不敢贸然进去,弓着腰摸到禅房外面,用刀割破窗纱。里面是个小禅房,只有靠南这扇格子窗,没有人,对着屋内回廊的隔扇门开着,百里鸢一定是从那里出去了。

    夏侯潋从窗子跳进去,屋子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小炕,一张藤桌几张藤椅。墙上挂了画轴,纸张发黄,墨迹也黯淡了,里面画的人面目模糊,依稀看得清是一个小女孩儿。南面墙上还挂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风筝,有一角明显破过,后来又被缝回去了。矮桌上放了一本书,封皮已经残破,夏侯潋翻了几下,是一本医书,画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藤桌上放了一个蒜头瓶,里面插了一株枯死的踯躅花。花瓣已经漆黑,像火烧焦了似的,又干又硬。

    大约是百里鸢的卧房吧,但她好像很久没有在这儿睡过了。炕上虽然整整齐齐叠着被子,却布满了灰尘。宁愿睡在废墟里,也不愿意睡在庵里么?夏侯潋想。这间屋子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住的不是人而是幽魂,每当日落的时候这只鬼魂会坐在窗边,看满山的雪和花。

    风起了,外面的风铎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仿佛是预兆一般,原本寂静回廊的那头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蹦跳而过。夏侯潋抓起刀冲进回廊,阴暗的回廊里站了一群人,高高矮矮,姿势诡异地互相挨在一起,枯瘦的身材,袍子空空荡荡。

    是傀儡么?夏侯潋按刀不动。

    走廊尽头亮起了一方烛火,傀儡们纷纷侧身分开,那唯一明亮的地方站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是百里鸢擎着烛台站在那里。幽幽烛光中夏侯潋看见细细密密的丝线以她为中心散开,穿过斗拱横梁、立柱彩画,和这些傀儡连在一起。

    于此同时,夏侯潋也看清了傀儡们藏在黑暗里的脸庞,那不是人脸,是一具具骷髅,焦黑的骨骼,空洞的眼洞。牵机丝将他们支离的骨头连在了一起,让他们成为了百里鸢的骷髅傀儡。

    难道夏侯潋心里有一种惊悚的预感。

    这些傀儡,不会是你爹妈和兄弟姐妹吧?夏侯潋问道。

    没错。百里鸢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在空旷的回廊里飘飘忽忽,我要感谢你的牵丝技,否则他们何能站在这里。中间那个最高的是我的爹爹,他叫百里鲲,你听过他的名字吗?他的刀万劫在三十年前曾闻名天下。不过没人知道这个出身朔北雪山的小侯爷是伽蓝阎罗,大家都以为他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呢。

    不好意思,出生得晚,没听过。夏侯潋道。

    我爹爹左边的是我娘亲,她叫温如蓁,是怀朔城一个卖麻油为生的鳏夫的女儿。大约是怕身份泄密吧,百里家总是这样,娶没有权势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进门,再把女儿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这样如果她们泄了密,清理起来也方便,不必担心背后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需要善后。

    真是没有人情味的家啊夏侯潋低声道。

    是啊,百里鸢笑道,所以还是死了好,你看,我让他们怎么动他们就怎么动,听话极了。夏侯潋,等你的哥哥死了,我也给他装上牵机丝,他会和我的爹爹娘亲兄弟姐妹一起活过来,陪着我。

    那是假的,百里鸢。

    只要他们陪着我,那就是真的。百里鸢转过身,擎着烛火慢慢走远,我原本以为会是持厌来杀我,却没有想到是你。也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伤你骨头了,弄残弄废都没有关系。她吹灭了蜡烛,回廊一下陷入黯淡。最后一抹光中,她扭过头来,灿烂地微笑,爹爹娘亲,帮阿鸢送这位哥哥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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