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谢朝夕(62)
独一 作者:谢朝夕
&独一——谢朝夕(62)
现在还是昏迷不醒, 身边只有他儿子照顾。
顿了顿,祝深停下了脚步, 皱起了眉头,缓缓地转过了身子:你是说他有儿子了?
来人点了点头,堆出一脸讪笑。
说来他和祝深已有七年没有联络过了。
他是霓城的私家侦探,七年前, 祝小少爷找来了他, 许给他一大笔好处,要他紧盯着那人。他捏紧了支票, 当即表示一定会将那人的行踪事无巨细地报告给祝深。
祝深却是很厌恶地摇了摇头,对他说,我不想听那些。
那您想听什么?
丧。祝深冷冷地吐出这个字。
于是他这一盯便是七年。
可这七年间, 那人一直深居简出,倒是没见他娶什么女人, 遇上的最大的意外就是昨晚喝醉了酒在路上给车撞了。
不是很确定这是否是祝深会在意的消息,思来想去还是给他去了一通电话, 没想到祝深竟真风风火火地从滟城赶了过来。
怎么出的车祸?
他喝醉了酒,横穿马路,下着雨,又是大晚上的,视野不是很亮,就被卡车撞倒了。
哪家医院?
一医院。来人见祝深加快了脚步,像是就要直奔医院去,赶忙拦住了他:祝少等等!都这么晚了,住院楼早就关了。刚刚我替您订了一家酒店,您不如先休息休息,等到上午再去医院?
祝深抬眼看了下表,已经三点半了。
出了门,大雨瓢泼,来人替祝深打伞,嘴里碎碎地道:这雨一天天地下个没完没了,都从前天晚上下到今天了还没见停!顿了顿,将伞交给祝深,自己又打开了一把:我去把车开过来,您稍微等等。
祝深抬起头看了黑沉沉的天空一眼,乌云滚滚,利箭一样的闪电划亮了半边天,继而便是震耳欲聋的响雷打在了他的耳畔。
祝深脸色发白,心脏突突直跳。
傅云织便是在这样的天色下离去的。
此后七年间的每一场雷雨天,他都捱得很艰难。
两道响雷后,那人开着车子载祝深去了酒店。
下车时,那人道:祝少您先好好休息,等天亮了我再过来接您。
不必了。祝深对他说:今天谢谢你。
那人有些迟疑,不大能听得懂祝深话里的意思,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雨帘之下,祝深撑着一把透明的伞,背影看上去竟有些颓丧而寂寞。走了两步,他顿了顿,掌心握紧了颈间的那条项链,回过头对车上的人道:就送到这里吧,以后不必再盯着他了。
您是说
是。我这次来,就是做一个了断。
说完,祝深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酒店。
进去才发现这酒店,从前他和钟衡来过。
前台已然是认出了祝深,微笑着对他说:钟总在顶楼包下一间套房,他说要是您来了,请在那里住下。
祝深一愣,难道钟衡知道他要来霓城?
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今晚来霓城只不过是临时起的意,钟衡不可能未卜先知的。
是什么时候的包下的?他问。
前台回他道:是今年三月。
三月啊。祝深轻轻点头,接过房卡,上了电梯。
原来早在他们蜜月的时候钟衡就把套房给包了下来。
钟衡就那么笃定他一定会过来住么?
不对。
钟衡一定不知道原来的他是很讨厌霓城的,他讨厌涉足他母亲最向往的地方。
难道是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想着万一自己过来了,能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想着想着,祝深突然怔住了,脸上不禁浮起了一抹笑。
真是个闷葫芦啊。他想。
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离那个闷葫芦近了些。
外面的风雨太大,淋湿了他的衣角,手上沾着的雨水冰冰凉凉,可有那么一股子暖意一直蔓延至了他的心间。
嘀地一声,他刷上了房卡,打开了套房的门。
这套房还是数月前他和钟衡所住的那一个,里面的陈设都是他熟悉的。
推开了书房的门,没想到里面竟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当时他正在画霓湖,为了能方便取景,移了移书桌的位置,又改了改里面挡眼的摆设。没想到里面竟还保持着原来他在时的样子。
祝深噙着笑走了进去。落地窗外,黑乎乎的一片,暴雨浇熄了霓城了光,却又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小片光亮。
明明才离开几个钟头,他就有些想回滟城了。
与其说滟城,不如说,他想见钟衡了。
想打电话给钟衡,却在刚打通的前一秒被他掐断。
都快凌晨五点了,他在想什么啊?
将手机闷进了枕头里,祝深坐在床上悄悄笑出了声。
片刻之后,他将颈间的项链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盒子里。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也尝到了牵挂的滋味。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祝深走去将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解开了衬衫的两粒扣子,合衣躺在了床上,侧卧着,蜷成一个婴孩的样子。
他向来缺乏安全感,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天,心里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咬撕扯着。昏昏沉沉之中,心底的颜色扭曲斑驳,他又梦到了傅云织。
爱丽丝曾通过心理暗示和药物辅助,在他的心里打下一层基石,来帮助他逃避他不愿面对的梦境。
在治疗室里,爱丽丝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祝深只不过是一个触感笨拙色感迟钝的普通人,他对颜色并不敏感,也没有卓越的天赋,无法画出令人赞叹的画。
通过心理暗示屏蔽了所有闯进他视网里的鲜活的颜色,当感觉麻木了,梦境失真,那么心底最害怕的那个角落也就不再那么恐怖了。
方法是有效的,这七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用天赋做牺牲品,用黑白灰来保护自己,从而换取一夜好梦,不算是很亏本的买卖。为防他年纪轻轻就像傅云织一样将自己逼疯,这已经是最上佳的选择了。
除极个别的情况,他睡前没吃药抑或是白天受到了外界的刺激,可能会唤出心底的恐怖记忆,被傅云织溺死在天堂湖外,其余的多数时间其实他已可以与梦境和平相处。
可今年,他断了药。
对此爱丽丝是不能理解的。
很难说清楚这个选择是好还是坏,他不过是受够在黑暗里被噩梦支配的日日夜夜了,他想自己发光,用自己的光照亮前面的路。
他想要画画,大概因为他知道,画画时的自己永远是闪耀的。只有那时的自己才配得上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不可以再逃避,不可以再平庸之中寂静死去。
当然,过程是很艰难的。他又开始整晚整晚地做着噩梦,他又开始在傅云织的手上反反复复地死去,他又开始溺毙在天堂湖的碎冰之下。没有人听见他声嘶力竭的求救声,当然,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可他终于能看见鲜亮的色彩,有充沛的灵了感,即使艰难了些,可他却渐渐能与梦境抗衡。
没什么可怕的,他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岁大的孩子了,现在的他,并不是孑然一人。他要在冰河之上自己爬起来,他要闯出黑白灰以外的世界,他要看见最生动的颜色,他要画出最好看的画。
他可是祝深啊,他不可以倒在噩梦里。
又是一道惊雷将他劈醒,祝深捂着胸口从梦境中醒来。
大汗淋漓。
与之前的梦境不同的是,这一次,傅云织在梦里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什么还不送她回家?
祝深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好了心情,匆忙地洗漱之后,随便吃了点东西果了果肚子,便去了医院。
雨天的霓城实在拥挤,密密麻麻的车子堵得水泄不通,最后他只得自己下了车,撑着伞走去了医院。
到医院时并不大巧,听护士说那人做检查去了。
祝深点了点头,在空空的病床边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床尾的名牌用正楷写着游笙二字,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他的噩梦。
他的母亲听见这两个字就会变得激动无比,时疯时癫,有时又会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捧着游笙给她留下的唯一一幅画说我好想你啊。
人还没有回来,祝深便坐在走廊外等着。
等来等去,那人一直都没有回来,倒是病房里一直有一个小男孩在进进出出。七八岁大小,看上去却比同龄人更加懂事,从楼下一趟一趟地取着药,堆到了病房的床头上。
祝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小孩,知觉认定他就是私家侦探所说的那个孩子。
都七岁了。祝深低下头想,傅云织去世也不过七年而已。
走廊上人来人往,祝深发现对面站着的两个提着果篮的人也如自己一样正打量着那孩子离去的背影。
便听其中一个身材瘦小些的小声说了:这是老游的种?
旁边那个稍胖些的一脸讥笑:可不嘛,好像是个小结巴,他妈妈左右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你说会长非叫咱俩来看他干嘛?人不知道死哪去检查了,还得等上一阵。
瘦子酸酸道:就是说啊,老游也不知道给咱们会长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手都废成那样了,二十多年都画不出什么好作品,可会长呢,偏偏说老游无人能比,有什么展览都还想着他。要我说,张朔望大师可真是看走了眼,收了这么个颓货,他的弟子个个名声大噪,哪有混成老游这样的啊?
胖子便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听说二十多年前,老游也不知道是在滟城得罪了谁,混不下去了,连张大师都保不住他,这才被扔回霓城来的。
还有这种事?
胖子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为什么老游这些年越过越颓吗?
为什么?
胖子故弄神虚拉长了声音道:是为了个女人。
祝深猛地抬起了头,握盒子的那只手颤颤抖抖,骨节发白。
女人?什么女人?瘦子忙问。
胖子一说就来了精神,将果篮放在了地上,肆无忌惮地说起了游笙的八卦,越说声音越大。
同行相轻,话里话外多带鄙夷,却显出十分刻薄的样子。
霓城话夹着普通话,像是软绵绵的针,不知扎在了谁的心头。越是偏僻的地方,秘密就越像是长了脚一样,随风随雨,从街头窜向街尾。
还能有哪个女人?还不就是那个小结巴的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
可我听说那个小结巴的妈妈是游笙在路上捡回来的?
是啊,哈哈所以也不知道这个小哑巴是不是游笙的种啊。
两个人就这样笑开了,说着粗陋不堪的话,似是仿佛窥人私隐是一件极荣耀的事情。
笑了一会儿,胖子道:反正那个女人去世以后老游还挺感伤的,他那个破画室一整年都没开过张呢!
要我说还是老游命好,眼看着穷困潦倒过不下去了,几十年前画的霓城水墨系列又被吴绪给拍下了。瘦子的语气忽然又酸了起来,吴绪啊,那可是个大代理人啊,接触的画家哪个不是世界级的,真是瞎了眼哎
没事儿,胖子拍拍瘦子的肩,以作宽慰:看他也不是有福能消受的样子,这不是天都看不下去让他出车祸了吗?
两人又恶劣地笑了起来,又说起了游笙从前的风流韵事。
依他们所言,游笙是因一个女人才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的。可那个女人却与傅云织半点关系都没有,若是傅云织在,不知该作何感想。
祝深再也听不下去那些污言秽语,握紧了盒子,就往楼下冲。
出来时才发现伞落在了走廊。
可他却不想再上去听人闲话,胸腔里腾起了剧烈的无名火,酸酸涩涩地正烧了起来。莫名地在心里烧出了一片委屈,却不是替自己。
祝深失魂落魄地走在了雨中,来往的人都拿怪异的眼神望着他,可他却不自知,将盒子护在了心口,哑着声音,很悲凉地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没有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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